黃寧
一
遇見阿藝之后,我治愈多年的焦慮癥又復(fù)發(fā)了。這種病癥的起因尚不明確,阿藝可能是起因之一,也可能跟她無關(guān)。她曾不止一次地表示無奈,我們相識很短,而且很淺,我的焦慮癥跟她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她還特別提醒我不要忘了,我是有病史的,我這種病伴隨終生。
你們這種人吶。阿藝將她的長發(fā)高高盤起。雙手在后腦勺扎著,青灰色的毛衣緊貼著身子,我看到了一對飽滿的乳房上下運動著。盤好頭發(fā),她正了正衣裳,也許是剛才動作太大拉扯到了胸衣。你們這種人,想太多。
你也許是對的。我有些不安地抽著中南海香煙。此刻,我們站在禾祥西街頭,吹著春夜的風(fēng)。我們在等待滴滴快車的到來。下一步,我們各自分開,她將去沙坡尾聽歌手馬條唱民謠《傻瓜》,我將回家。阿藝,回家之前我跟你講個笑話吧。今年春節(jié),我一個人留在城市里,我給一個認(rèn)識的電視臺前女主播發(fā)微信,告訴她我在開車時聽到廣播放了一首陳奕迅的《可以了》——我們都喜歡這首歌,她還說這首歌可以算是“我們的歌”。后來,她回我微信,說“過年最重要和珍貴的,就是家人的陪伴”。
她現(xiàn)在哪?
辭職去南加大留學(xué)深造。
南加大,UCLA,那里的電影學(xué)院很不錯。阿藝跳躍了兩步。王林,我要是你,收到這樣的微信,還不如去撞車呢。
我真撞車了。為了看那條微信,撞到了前方的車,保險杠整個都凹進(jìn)去了。
阿藝笑了,兩個小梨渦非常好看地浮在嘴角。她的滴滴快車來了,我給她開了車門。她坐進(jìn)車?yán)锍覔P揚手,好像要跟我說些什么。我說你不用擔(dān)心,我的忍受力很好。阿藝明眸皓齒,她看著我說,你應(yīng)該重新去看一下《了不起的蓋茲比》。我說好,但實際上在我跳樓前一刻,我才重新捧起那本書。
我的焦慮癥很明顯。我努力控制,盡量讓自己表現(xiàn)正常。那個美國好萊塢黃金時代的飛行家霍華德·修斯,他緊張焦慮時就要洗手,越焦慮沖洗得越久,好像手上永遠(yuǎn)有污漬,手掌的病菌永遠(yuǎn)無法清理干凈。我多少有點像他。但我不洗手,我抽煙。當(dāng)心跳突然加速,腎上腺素往上涌時,我就會一根接一根抽。我的手心冒汗,我一手夾著煙,一手不停地擦著褲縫。有的時候,我也會躲到洗手間里,脫下褲子“打飛機(jī)”。
“打飛機(jī)”與抽煙其實本質(zhì)上一樣,不過是種自我安慰。手抖得厲害,要完全冷靜下來,得等病癥發(fā)作結(jié)束——打飛機(jī)或抽煙都不是藥,不能馬上治好我的焦慮癥。就此問題,我和毛倫進(jìn)行過討論。我們認(rèn)識快三十年了,這是一段漫長的歲月,有一段時間我們來往密切,但近幾年不怎么聯(lián)系了。偶爾才打個電話,或者見上一面。
我們談?wù)摳嗟倪€是過去。所以,當(dāng)我談到焦慮癥時,他遲疑了一下,然后說,你肯定是缺少女人,和過去相比落差太大,所以你焦慮。我點點頭,但馬上又搖頭,我們都不小了,這個世界上還有遠(yuǎn)比女人更重要的事。他反問我,比如呢?我本來想說事業(yè)、賺錢、當(dāng)官啦等等之類,但在一位藝術(shù)家面前說這些,實在是無趣。我在毛倫的畫室,他租在離我上班不遠(yuǎn)地方的民宅里。畫桌上有一幅尚未完成的畫,我暫時看不懂他畫的是什么。我說,對你而言,畫畫不就是比女人更重要?他搖搖頭,這兩者非要比個高低,我只能說兩者在我心中一樣重要。我問他,現(xiàn)在還畫畫嗎?他說,喏,你看到的那幅畫已經(jīng)放很久了,一直沒完成,畫不動了;但女人我還行。
那說明你體力好,和以前沒有什么兩樣。
嗯,怎么說呢,其實還是有差別。你知道我愛跑步,天氣熱的時候,我早早醒來,沿著環(huán)島路跑,從珍珠灣到黃厝,大概15公里吧,然后坐公交車回家。吃個早點,回到畫室沖涼,然后躺在沙發(fā)上。我二十年前能做到這樣,現(xiàn)在也可以。體力上好像沒什么問題,但精神上差別很大。當(dāng)我躺在沙發(fā)上時,我會胡思亂想。而以前不會這樣。
以前怎樣?
以前我什么都不想,現(xiàn)在我總會想起以前。
毛倫的這句話有些拗口,我認(rèn)真想了想,忽然覺得有種濃烈又稀釋、猛烈又輕柔的情緒籠罩在我們身上。我隱約覺得我們正在失去很多東西。我又開始有些坐立不安,抽出中南海香煙,但打火機(jī)怎么也點不著。毛倫接過打火機(jī),搖了搖,然后將火伸到我的面前。我點著了煙。深深地吸了幾口煙之后,我才開口說,你覺得我這焦慮癥能治好嗎?
這可不好說。你前幾年犯過病,這中間過了很多年了,本來無事,但現(xiàn)在又犯了,說明這病有潛伏期。做個假設(shè),就算現(xiàn)在你的病好了,但也不能保證以后不犯。毛倫也點了根煙,你得找出真正病因是什么。
我和他提起了阿藝。但他聽了搖頭,她不會是你焦慮的真正起因。你不可能和她發(fā)生什么。你遇見她,可能想起以前的某個女人,也可能想起以前的某件事??傊阆肫鹨郧傲?。而你突然發(fā)覺,你好像得到了很多,但也失去了很多,其中也許有對你最重要的一件東西。
我夾著煙的手在顫抖,煙灰不加掩飾地墜落在地,粉碎,飄散各處,令人生厭。我說你怎么懂?毛倫笑了笑,他健美的身材一如當(dāng)初——我們都曾是出走家鄉(xiāng)的少年——但他頭發(fā)里已經(jīng)有了不少白發(fā)。他說你看到我的白發(fā)了吧?你也有了。我最近閑著無事,不想畫畫,我陪你去尋找那件最重要的東西吧。
煙蒂已經(jīng)塞滿了整個煙灰缸。我滿臉尼古丁燃燒后的油膩,我去洗手間用力洗了把臉,然后說,好。
二
出發(fā)前,毛倫再一次和我確認(rèn),家里同意這樣做嗎?我往后備箱塞行李,關(guān)好后才說,我和家里說是陪你去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你現(xiàn)在靈感枯竭,畫不出好東西來了。毛倫看了我一眼,你可以啊。
我們離開廈門島,上沈海高速,然后直奔泉州。我對泉州這座城市很陌生,我不認(rèn)為在這里會留有我的記憶。毛倫說你不能狹隘地看待問題,我們要找東西,這必然要有個過程,不可能直接達(dá)到目標(biāo),我們可能“由此及彼”,因為世界是互相聯(lián)系的。我把車開進(jìn)了泉州市區(qū),停在中山南路附近。我說,你是想去見那個高個子女生吧,叫什么名字來著,我有點忘記了。毛倫下車,活動了下手臂和腰,叫徐婕靈。
對,就是那個女生。個子很高,我們站在她面前有點抬不起頭。她是你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人很開朗活潑,有俠義之風(fēng)。我記得你還給她取了個外號,叫“俠女”。
她高大威猛,擔(dān)得起這個稱號?,F(xiàn)在她沒有除暴安良,但還在行走江湖。
哦,我以為她洗手煮羹湯,嫁作人婦了。
她嫁給誰?我嗎?我們這種人,不適合那一套的。
“那一套”指的是什么?我本想追問,但看毛倫并沒有想說下去的意思。為了敘述方便,在接下去的敘述中,我們還是稱婕靈為“俠女”。我跟著毛倫走在后面,我們要去找一家青年旅舍,是俠女開的。毛倫說有一天她在朋友圈發(fā)了個鏈接,我點進(jìn)去看,原來是她接受電視臺采訪的報道。那時好像臨近春節(jié),她的青年旅舍不打烊,繼續(xù)為孤魂野鬼提供落腳的地方。我說后面一句話是你自己加的吧。毛倫站在青年旅舍門口,笑了笑說,當(dāng)然是我瞎扯的,電視采訪說她的旅舍有特色,大概意思就是文藝小清新,有別于那些大路貨的快捷酒店。旅舍還舉辦活動,一些無業(yè)文青聚在那里唱歌讀詩。
俠女開旅舍這件事讓我有些意外。她原本是學(xué)畫畫的,我以為她開畫廊還靠譜些?;蛘呤侨ケ本┪幕髅ト锘?,當(dāng)畫家也好,當(dāng)畫家經(jīng)紀(jì)人也罷,一定能風(fēng)風(fēng)火火干出一番事業(yè)。但沒想到她選擇回老家開旅舍,做了一件不那么耀眼的事。
傻瓜,為什么人總要做耀眼的事?
毛倫的反問似乎有點道理??扇绻艹蔀殍蟾弋吋铀鳎菫槭裁匆市脑谟彤嫶瀹?dāng)畫匠呢?
什么叫“甘心”?你怎么就不明白有些事是“不得不”?
毛倫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看著我。青年旅舍是一座舊閩南大厝改造而成的,前廳放著和緩的爵士音樂,一個前臺小妹好奇地看著我們倆。我隱約覺得毛倫話里有所指,但在朗朗白天之下的旅舍里,我不想再深究下去。我拖著行李坐在布藝沙發(fā)上,腰間枕著一塊墊子。前臺小妹問,請問你們有預(yù)訂嗎?毛倫問你們的老板俠女,哦,徐婕靈在嗎?前臺小妹笑了笑,我們一般都叫“俠女”,她的真名我們反倒不叫。毛倫也笑了,問她在嗎?前臺小妹說不好意思,她去上海了,暫時不在店里。
我想,前臺小妹一定不知道,“俠女”這個外號是毛倫取的。
好在是淡季,青年旅舍還有空間。我們?nèi)胱〉倪@間叫作“局外人”,毛倫看到了說文藝青年就容易犯這個毛病,別的旅店都是要營造賓至如歸的感覺,她倒好,叫“局外人”,好像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真把客人當(dāng)客人看。我說這并無不妥吧,加繆當(dāng)初寫這個小說,用意可能是不介入別人的生活。俠女大概也是這個意思,旅舍只是給個歇腳的處所,它是旁觀者,它不會介入旅客的生活。
毛倫躺在床上,想了半天,然后對我說,你純粹是瞎扯。
“局外人”的感覺有點像大學(xué)宿舍,或者說整個青年旅舍都在刻意營造一種大學(xué)的感覺。在房間里,讓我覺得有些尷尬,好像我這個年齡已經(jīng)不再適合這里。坐在靠窗的桌子前,讓我瞬間以為重回大學(xué)自習(xí)。房間的床是架子床,比念書時宿舍的架子床要大一些,但無論如何也無法達(dá)到舒適的程度。
毛倫躺在下鋪,我只能選擇跳到上鋪去了。他瞪著眼睛看床板,我瞪著眼睛看天花板。我問毛倫,在想什么呢?沒見著“俠女”,比較遺憾?毛倫搖搖頭,我們互相都是“局外人”了。也不單是她,我并沒有很大的熱情去見任何一個故人。當(dāng)然,包括你,王林。我笑了笑,你們藝術(shù)家都是這樣。毛倫稍微坐直了身子,床鋪微微一動。
很抱歉,我對很多人都不放在心上了。有的故人,面貌可能還是原來的面貌,但其實已經(jīng)變了,變得我無法相認(rèn)。謝建,你認(rèn)識的,我們初中同學(xué),我離開家鄉(xiāng)來廈門念大學(xué),他來找我,我們還結(jié)拜過。他文憑不夠,要找工作,我還幫他做過假證。那時說我們有兄弟般革命情誼。但現(xiàn)在呢?生二女兒,從老家給我打電話,深夜,讓我張羅通知其他同學(xué)兄弟,他要擺滿月酒請客。我沒說什么,問他有錢請客嗎?他說暫時錢不夠,讓我借個兩三萬給他……他可以去死了。我有時候真搞不懂,人怎么能活到這個地步?
所以,你也擔(dān)心俠女和過去不一樣了。
她不會變的,“文青”中毒太深。你看她開這個旅舍就知道。房間里還有書架,放了一整排的書,你說有誰會去翻?
哦,架子上有我的書。去年出的一本小說集,《十里春風(fēng)不如你》。
毛倫探出身子,抬頭看我,這么矯情的書名,有人看嗎?能賣幾個錢?
我說,你的畫有人看嗎?能賣多少錢?
我們幾乎同時搖頭,然后又用最舒服的姿勢往下躺。過去的時光真是好呢。我說,過去哪里需要考慮錢的問題。那時我們只考慮感情和性。感情和性其實是連在一起的,真是美妙。你第一次帶俠女回老家,你家里考慮到她是女孩子,讓你安排她住在外面。你倒是安排她住我家了,但到了后半夜還是敲我家門,偷偷爬上她的床。可實際上,羅琳也在我家。對,就是羅琳,我那時的女朋友。她和俠女都是泉州老鄉(xiāng),兩個人居然聊上了。而我們兩個大男人陪在一旁,一直打哈欠,心里想著她們趕緊聊完才好上床。
那時確實這樣想的。但現(xiàn)在,不要說感情了,就連性我也很少去想。有一次在畫室,我和一個畫展上認(rèn)識的女人做愛,做到一半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屁股很美,于是不想再繼續(xù),跳下床去拿筆和紙,想著把她的屁股畫下來。
那個女的同意你這樣做?
不同意。她罵我變態(tài)。
你還不如直接和她說沒有興致不想做愛了。不過,從另一個方面講,這未嘗不是件好事。柏拉圖《理想國》里說,“在老年,對于這樣一類的女色歡愛的事情就有了足夠的安寧和自由了;一旦欲望停止逼迫和肆虐而平和、弛緩下來,可以說,我們就從無數(shù)狂暴的暴君們的手中得到了解放”。
毛倫認(rèn)真聽了后嘆了口氣。我并不覺得你這是安慰人的話。當(dāng)我開頭聽到“在老年”這幾個字之后,我就很沮喪。
三
泉州,古稱“刺桐”,是當(dāng)年海上絲綢之路上的重要港口。萬商云集,各色人種都有,也因此帶來了各種宗教信仰,佛教、基督教、拜火教、伊斯蘭教等等。從這個意義上而言,你不能否認(rèn)印度教當(dāng)時也曾在泉州有過弘法。所以,我很好奇,泉州牛肉小吃這么有名,當(dāng)年的印度教信徒如何能接受得了?
我啟動了汽車,向站在青年旅舍門口的前臺小妹揮手。臨走前她問我們是否要給俠女留個口信。我說我沒意見,主要看我旁邊的這位。毛倫點了清晨第一根煙,然后說,算了,不用留口信,我和她很熟。前臺小妹走后,我說是以前熟吧,毛倫沒回我的話,自顧自講了上面那一通話。
印度教徒可以吃別的,他們不遠(yuǎn)萬里來到中國,心里應(yīng)該早有準(zhǔn)備。
我認(rèn)為你說得對。毛倫搖下車窗,車行駛在馬路上,清風(fēng)陣陣飄進(jìn)車?yán)?。那句話怎么說來著的?哦,“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有準(zhǔn)備總歸比較容易辦成事。但感情這件事卻是例外。感情要的是“剎那間的沖動”,激情有感覺,有的時候想太多,準(zhǔn)備這個準(zhǔn)備那個的,往往就把這事給辦黃了——等你都準(zhǔn)備好了,對象都跟別人跑了。
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莫強求。
你這個態(tài)度消極,感情還要主動。
我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毛倫,笑了笑。車?yán)锓胖~克爾·杰克遜的歌,一首接一首經(jīng)典歌曲,估計再過幾年,沒有多少年輕人會記得他了。我們聽著他的《You are not alone》,有一陣子沒說話。等這首歌完了,我才問毛倫,要是剎那間的感覺消失了怎么辦?或者換個說法,要怎么維持一段感情?怎么能保鮮?
這個無解。我們的感情總是一段一段的,新人笑舊人哭吧。不要說感情了,世界上有什么能恒久不變?坦白說,就算你我之間的情誼,我也不抱太大信心。我們認(rèn)識快三十年了,但這不意味著往后三十年里我們還可能保持友誼。有可能未來某一天我們就斷掉了,甚至可能此次“尋找之旅”歸來,我們就分手了。
前方路口有車經(jīng)過,我稍微點了下剎車。我不免又看了眼毛倫,他臉上表情依舊平靜,看不出有什么變化。我說,你倒挺看得開,好像不介意,對很多事都不那么放在心上。毛倫說倒不是看開,而是無能為力。我爸爸前年過世,你知道的,他得了那種病,很辛苦地?fù)瘟藥啄?,我心里就算再不舍,但最后還是沒有辦法。他還是要走,我留不住。你是寫小說的,你看日本小說就知道,那些日本作家寫人的死,好像是宿命一樣,怎么都留不住。
死是所有人的終極目標(biāo),像火車開往終點,擋也擋不住。
所以啊,我們每個人本質(zhì)上都是個悲劇。夏目漱石的《心》,一開始寫作家和那個“先生”交往,我還覺得蠻有趣,但實際上全書的描寫都是在為先生的自盡做鋪墊?!读瞬黄鸬纳w茲比》,蓋茲比多么風(fēng)光,最后還是被人遷怒開槍打死,實際上蓋茲比完全是替人受過。還有你的處女作《比目夜行》,一開篇就說“我”已經(jīng)預(yù)知了自己會在哪天死。
我們的談話有些跑偏了。在東孚服務(wù)區(qū),我把車停了下來。我和毛倫抽著煙,看著一輛車開進(jìn)來,又很快地開走,另一輛車馬上跟著又開進(jìn)來。如此循環(huán)。我們是要尋找某些丟棄的東西,而不是去想還未發(fā)生的。毛倫說,居安思危,有備無患吧,要有憂患意識。我點了點頭,覺得他說得有道理。雖然我潛意識里覺得他一直在胡扯。
出了服務(wù)區(qū)后,我們繼續(xù)上沈海高速往西前行,然后在和溪鎮(zhèn)下高速。中午吃了碗牛肉米粉后上路,在國道開了半個多小時后,進(jìn)入了龍巖市區(qū)。
我把車停在登高公園,然后就下車。毛倫拍了我一下,說沒事吧?怎么臉色那么差?我手扶著一棵大榕樹,大口喘氣。我的焦慮癥又犯了。毛倫點了根煙給我,我吸了好幾口。登高公園已經(jīng)和我兒時的記憶完全不一樣了,不過兒時的記憶也很模糊,只隱約記得奶奶那時還在,她帶我去那里玩。五歲之前我生活在龍巖,后來因為爸爸工作調(diào)動,回到了下面的縣城——上杭。上杭是我們的家鄉(xiāng),在我的理解里,人是往高處走,別人都是往大的地方去,為什么我爸卻要帶著全家回到了小地方?
毛倫不以為然地白了我一眼。你對人生的定義有偏差。“高處”一定是好?高處還不勝寒呢。有個作家寫了一本書叫《到世界去》,“世界”就是家鄉(xiāng)以外的地方,好像每個人都要到世界去。但外面的世界也未必就好,也未必就適合每個人。你知道的,我正式的工作其實是在龍巖的大學(xué)教書,藝術(shù)系國畫專業(yè)教師。如果按照你的理解,那我豈不是“水往低處流”?
我把煙踩在腳底下。那你怎么還經(jīng)常往廈門跑?還在廈門租了畫室?我冷笑出了聲,你在龍巖的家怎么辦?老婆孩子丟一邊,一個人過藝術(shù)家的流浪生活?
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會揍你。你知道我是練拳擊的,我會把你打得滿地找牙。不要以為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就不動手,你再多說幾句試試。毛倫逼視我。
我把手一攤,你打我吧,如果可能就把我打死也好。我現(xiàn)在煩得很,昨天一天沒犯病,中午吃完飯后突然之間就犯暈了,路上開著車一直強忍著。你應(yīng)當(dāng)感謝我沒有把車開到山溝里去,或者把車撞向路邊的巖石,否則現(xiàn)在你就已經(jīng)不能站著說話。我拍了拍毛倫的肩膀,我連死都想過,你說可怕不可怕?
你們這種人,就是想太多。你在焦慮什么呢?你在焦慮失去?!笆ァ睂δ銇碚f很重要么?在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后,毛倫開口說。他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我。這一次就放過你了,往后再瞎說八道,我一定揍你。
這不是毛倫第一次想打我。在我記憶中,他至少還有兩次想要對我動拳頭。有一次是在大學(xué),我們一起在談些什么事,好像還喝了點酒。我講得有些激動,順手拍了拍他的腦袋。他沉下臉,握起拳頭對我說,不要動我的頭,否則兄弟也沒得做。還有一次是畢業(yè)后,有個朋友開公司要掛一張國畫,讓我?guī)兔榻B一個畫家。我首先就想到了毛倫,我跟他約畫,他大概說了下國畫尺寸不同,內(nèi)容不同,價格也不一樣。我當(dāng)時覺得他真是麻煩,隨便畫一張不就得了,他收到我發(fā)的短信后怒了。跑過來要揍我,說我這是在侮辱他的創(chuàng)作,他對每一張畫都是用生命在對待。他同樣說,下次要是再這樣不尊重藝術(shù),一定狠狠揍我。
前后三次他都想揍我。我總結(jié)一下,他大概對自己的身體、藝術(shù)、女人這三樣?xùn)|西最為看重,這些不能隨意碰,否則就要對我動手。藝術(shù)家天然就具有棱角,我予以理解和尊重。在去龍巖賓館的路上,我把這個觀點對毛倫進(jìn)行了表示。他打開車窗,不屑地“嗤”了一聲。他說,難道你沒有個性嗎?你還是個小說家,寫文字的沒有點個性,作品怎么會有人看?我說,人的個性與文字的個性并不必然是正相關(guān),再者說了,我不認(rèn)為自己很有棱角,你看我本職工作是記者,要是太有性格,怎么和人打交道?我在該低頭時就低頭,該彎腰時就彎腰……
所以你的小說沒特色,沒人看啊。
我踩了下剎車,看著前方說,你說得還真是呢。
但你又想太多。內(nèi)心深處渴望飛翔,但肩上的翅膀早就被打斷。毛倫轉(zhuǎn)過頭看我,所以,這也是你為什么犯焦慮癥的原因之一。
對于毛倫的分析,我認(rèn)為非常正確。我重重嘆息了一聲。晚上我去找裴斐斐,我一個人去,如果超過十點沒回來,你就不用等我,自己睡了吧。
我本來還想問他,晚上真的不回家里看看老婆孩子?但最后還是忍住了。
四
裴斐斐這個名字太拗口了。當(dāng)年我們一起玩的人群里頭,就數(shù)她的名字難念。毛倫說名字里有三個“非”,這個女人以后不簡單,是非比較多。我當(dāng)時也是這樣認(rèn)為,但后來事實不是這樣。這個女孩子很乖,從我們認(rèn)識到現(xiàn)在,或者是說在我的記憶里,她一直就是很乖。
畢竟,我也已經(jīng)有七八年沒見到她了。
在去見裴斐斐之前,毛倫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我,這么多年你都去哪里了?裴斐斐你都不見?你和她在一起那么久。我說,我先更正一下,我認(rèn)識她很久,但在一起的時間并不長。我和羅琳分手后,才和裴斐斐走在一起。你也知道的,斐斐原來是和邱勁好的。邱勁是我們的兄弟,我始終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毛倫拉住我,你等會兒,你該不會是在斐斐和邱勁還沒分手時插上一腳的吧。我瞪了他一眼,西門慶弄結(jié)拜兄弟花子虛,把他的妻李瓶兒搞到手,雖然快活,后來還是不得好死。毛倫踢了我一腳,你真是有病。
我說對啊,我就是有病,焦慮癥,而且很嚴(yán)重。這句話我也對裴斐斐說了一遍。我和斐斐打電話,說要去見她的時候,她吃了一驚,然后說“你有病啊”。斐斐說,你要去看醫(yī)生呀,干嗎來找我?我說,我現(xiàn)在龍巖,我和毛倫這次出來的主題是“尋找”,我們一起尋找失去的東西。斐斐冷笑,哦,那就是說我是“東西”?我說,你不是“東西”。斐斐氣得罵我,王林,你才不是個東西!
雖然隔著電話,但我能想象斐斐生氣的樣子。她大大的眼睛,像極了那個影星“小燕子”趙薇。就算生氣,也只是噘著嘴,從來沒見過她真正動怒的樣子。當(dāng)然,這也可能是我個人想法,這么多年,不知道會發(fā)生、改變什么?,F(xiàn)在的時代發(fā)展太快,專家說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的發(fā)展歷程,國外西方列強曾經(jīng)足足走了兩百多年才完成。一個國家如此,不用說個人了。沒有多少人活在過去,也不會有人一成不變。斐斐還是原來的樣子嗎?應(yīng)該不可能。
但我會一直記得她原來的樣子。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一起看了一場電影。馮小剛導(dǎo)演的一部大片《夜宴》。這部電影講的是什么,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毫無印象。我那時只隱約覺得我們之間將要散了,什么意思呢?就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她脫產(chǎn)來廈門念成人本科,我剛研究生畢業(yè)參加工作,兩個孤單的人碰在了一起。但因為某些令人尷尬甚至難堪的原因(比如她曾是邱勁的女朋友,而我和邱勁一度同穿一條褲子),我們好像有些見不得光。我們心中雖然知道這是毫無必要,但感覺總是有些怪異。這導(dǎo)致我們雖然很愉快度過了一段時間,但都清楚最終一定會散去。
于是,散去前我們看了《夜宴》這部電影。我覺得電影和我們的主題真是貼切。宴席上觥籌交錯,杯光酒影,但喧鬧過后就是賓主兩散。斐斐問我,你是故意選這個電影的吧?我聳聳肩,真是天意。她聽后就不再說話,我握著她的手,緊緊地不愿放開。電影結(jié)束后,我們在商場里隨意走著,似乎都想把時間再拖延久一些。我問,你真的要回龍巖?你來念書,現(xiàn)在拿到文憑了,就不能留在廈門?她笑了,那你留我嗎,王林?哈,你好像有點緊張,放心啦,我不會要你答應(yīng)或者許諾什么的。我要回去,這里沒有我的家人。我們都是從家鄉(xiāng)小縣城出來,但我跟你不一樣,你有能力再往前一步,而我能跳出縣城,到上面的龍巖市就已經(jīng)很好了。廈門唉,經(jīng)濟(jì)特區(qū),大城市。
這跟城市大小有什么關(guān)系?邏輯不對。不是城市越大,越能容留下人嗎?
城市越大,越孤單。斐斐停下腳步,很堅定地看著我。在這里,我的心安定不下來。
我本來很想問她,是不是心有所屬,就可以安定下來?但后來思考了一下,決定還是放棄了。我那時真為自己的懦弱和無能而羞愧——我什么也答應(yīng)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敢。
王林,你不用不安。斐斐笑了笑,甩著她好看的長長的馬尾辮。你有遠(yuǎn)大前程,你要一直往前走。
狄更斯寫《遠(yuǎn)大前程》的時候,離婚,與年輕女演員愛倫有婚外情,同時加上對社會黑暗的更加深入了解,因此樂觀情緒受到了極大削弱。小說里的皮普最后回歸了鄉(xiāng)間少年曾經(jīng)的質(zhì)樸內(nèi)心。斐斐也許并不清楚這部小說的內(nèi)容。但沒關(guān)系,多年后的如今,我在電話里告訴她,當(dāng)你見到我,就會知道《遠(yuǎn)大前程》說的是什么。而我,似乎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但實際上一直留在原地。
裴斐斐在電話里沉思了很久。然后說,我雖然不太明白你在說什么,但我們可以一見。今晚,你來我家吧。
斐斐見到我的第一句話,說的是“你真的老了”。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又睜得圓圓大大的。整體看來,她似乎沒有什么變化,只是馬尾辮不再扎了,頭發(fā)剪短了,還做成了流行的韓式空氣劉海。我尷尬地笑了,年紀(jì)大了么,老是正常的。倒是你還是顯得年輕。我看了看她家,沒有什么擺設(shè),干干凈凈的,看起來顯得很空闊。大門入口玄關(guān)處還放著好幾個大箱子,好像是剛搬進(jìn)來住。
這是你的新家嗎?我問。
算是,住了快兩年。她答。
哦,不經(jīng)常在這里住么?好像家里沒添置什么東西。
家里原來東西倒是不少,但最近都被我處理掉了。有的賣掉了,有的則送人。斐斐請我在餐桌前坐下,給我倒了一杯紅酒。我準(zhǔn)備去廈門了。
我的心一頓,抬起頭看她。她說得很輕松,好像一件平常事,而我卻覺得心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敲了一記。敲在心頭。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她煮了一桌的好菜,芥蘭炒牛肉、白灼蝦、干蒸雞、酸菜爆炒大腸、西紅柿炒蛋以及四物鴨湯,但我沒有一點兒食欲。這幾道菜我都很喜歡吃,我也曾在我租的房子里給她做過,現(xiàn)在輪到她做給我吃了,但我已經(jīng)沒有了動筷子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