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刃

在伊春召開的森林病蟲害防治研討會一結(jié)束，同會的室友就把我拉到他的家鄉(xiāng)——中國的冷極根河市。那里真叫一個冷?。≡诶錁O村，我的保溫玻璃杯不慎摔碎，熱水散發(fā)出來的熱氣還沒飄離，就成了一絲冰霧；在敖魯古雅鄂溫克族人的馴鹿場，我又慌亂地摔了一跤，滾到山坡下，朋友用滑雪橇杖拉我，上來后，我的皮手套就凍在了橇杖上面。

晚上，東北邊城的豪爽和熱情變成大碗的酒、大塊的肉，載歌載舞的熾熱友情，氣瘋了置身于零下四十多度室外的西伯利亞訪客。

我住在鄂倫春人酒店。天地一統(tǒng)的白雪皚皚。室內(nèi)卻暖熱如夏，讓人很難入眠。我索性起身，披著睡袍看窗外被大雪染白的夜幕，心中突然慌慌地驚悸。我喝了一瓶本地特產(chǎn)的藍莓汁，仍然抑不住內(nèi)心的慌亂。以我多年的體驗，這絕不是生理問題使然，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靈感應(yīng)。九年前，我在貴州出差，半夜驚醒，心悸慌亂，清晨就接到媽媽中風(fēng)離世的噩耗。也是這一年，我隨團去海南，登機前心亂如麻，猶豫間上了飛機，在美蘭機場降落時，突然起落架放不下來了，只好返回白云機場，飛機在一片哭喊聲中幾次冒險嘗試，終于滿身創(chuàng)傷降落下來?？偨Y(jié)下來，凡有此狀況，非兇即險，需逃避之。

早餐時，我感謝主人的盛情后，婉轉(zhuǎn)地提出速回的想法。朋友見我臉色不好，就說這里極度寒冷，室內(nèi)外溫差太大，容易造成心臟不適，就讓醫(yī)生帶來養(yǎng)心丸等平抑藥品，給我量了血壓，還做了心電圖檢查，一切正常。這越發(fā)堅定了我的擔(dān)心，趕緊離開這里。

車開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給我?guī)硇碌牟贿m，從海拉爾登機經(jīng)停天津，一路提心吊膽。等到了青島下機時，接機的孫哥對我說，昨夜家里也下大雪了，林老師夜里起來撥拉花樹上的積雪，從梯子上摔下來，今天早晨人走了。

我的心“呼嗵”一聲，跳得開始平穩(wěn)了，而眼中的淚，卻“嘩”地涌了出來。

“是那棵叫虞美人的桂花樹嗎？”我哽咽著問道。

“是?！睂O哥知道我對林老師的情感，一路也心情沉重，沒有再言語。車外的茫茫白雪，像是給林老師準(zhǔn)備的孝布。

林老師叫林樹根，于我亦師亦友，是我們那職業(yè)中專的生物老師，七年前已經(jīng)退休。他一生癡迷花卉盆景的培養(yǎng)制作，且造詣精湛，被建設(shè)部授予“盆景大師”稱號。他的一盆“魏晉傲骨”在全國盆景大獎賽中獲金獎，臺灣一位藏家愿出四十萬元收購，被他微笑婉拒。那年，老伴下崗，家里正缺錢，他說，再窮也不能賣兒賣女呀。老伴就罵他真是一個花癡。

我和林老師的相識也是源于那件盆景。之前也聽過他的一些軼事傳說，多數(shù)是從領(lǐng)導(dǎo)司機和秘書口中得知。我的領(lǐng)導(dǎo)也是盆景愛好者，有時看好一盆樹樁又拿捏不準(zhǔn)，就請林老師為他長眼把脈。領(lǐng)導(dǎo)家中的盆景檔次不低，買來時價格倒不高，但出手或者交換，那都是大價錢。因此，領(lǐng)導(dǎo)見到林老師就很客氣，逢年過節(jié)也會派司機給他送點煙酒土特產(chǎn)。但他堅辭不受，揚言君子之交淡如水，如此俗氣，他就不再摻和領(lǐng)導(dǎo)的花事。他有一次直接對領(lǐng)導(dǎo)說，你對盆景之愛，完全是附庸風(fēng)雅和變相投資，不是真愛。領(lǐng)導(dǎo)面上諾諾，私下則罵他不識好歹，還真把自己當(dāng)個人物了。又不能棄之不理，他確實技高一籌，選材、培植、造型、養(yǎng)護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有理論有實踐，一盆品相平平的樁景，只要經(jīng)林老師之手，幾鋸、幾剪下去，頓時去劣留精，一下上了好幾個檔次。領(lǐng)導(dǎo)也知道他的脾性，對誰都一樣，不管你有錢還是有權(quán)，說話直奔主題，鋒芒直戳心窩。領(lǐng)導(dǎo)那幾個喜歡盆景的朋友多數(shù)也是領(lǐng)導(dǎo)，林老師有時當(dāng)著大家的面罵現(xiàn)在干部腐敗，直言你們的盆景有幾盆是花自己錢買的。弄得大家很沮喪敗興，當(dāng)時就想趕他滾蛋，但又怕過后還得求他，就委曲求全地把話題朝盆景上引，他頓時就興致大增眉飛色舞起來。大家明里暗里叫他“花癡”。

我調(diào)來時間不長，一直沒能見到林老師。周日的早晨，領(lǐng)導(dǎo)讓我和司機去接林老師。司機問怎么跟花癡講，那家伙牛大了，我都給他罵回好幾次了。領(lǐng)導(dǎo)說，這次沒事，昨天都約好了。

我們?nèi)サ牡胤剑且粋€叫沭陽的花卉市場，那里賣盆景、賣樹、賣花卉的很多。賣主似乎都認(rèn)識林老師，見面都打招呼。我們領(lǐng)導(dǎo)看好的東西都請他把關(guān)殺價，他能一眼看出這個盆景或者樁料的未來前景及價值，順手撿起地上的樹枝或石子，在地上畫出盆景制成后的效果圖，連配什么樣的盆以及盆飾都畫得一目了然。賣主被他砍得啞口無言，價格一下就便宜了很多。很多賣主對他既敬又防，凡是他看好的東西都死命要價，孬東西他也不要啊。他從不幫人挑選，那會很貴的，你看好可以讓他參謀，也能幫你砍價，買與不買是你的事。

那天，林老師老是在一個賣綠化樹的農(nóng)用車前轉(zhuǎn)悠。車上全是剛挖不久的黃楊樹，有的是球狀，有的長成喬木狀，橫七豎八地扔在地上或倒在車上，沒有幾個人過來挑選問價的。林老師只看不問，回過頭對我說：“你去問問倚在車門邊上那棵黃楊樹賣多少錢，五百塊以內(nèi)你就幫我買下?！蔽腋械叫昂?，什么破玩意值那么多錢？就過去看了看，這棵樹直徑約有十二三公分，彎曲度不大，有點“S”形，離根五六十公分處才有枝條分杈，是大路邊隨處可見的行道樹，只是根部有些奇特，隆基飽滿呈饅頭狀。什么花癡啊，是花傻啊，用兩三個月的工資買這燒火草？

我若無其事地在樹堆中扒拉著，漫不經(jīng)心地問著價格。那人乜著眼，愛理不理的，他覺得我不像是買主，就說，“不買就別亂撥拉，那樹也不是雞巴，你還能撥拉硬了？”這家伙挺有趣，我就指著那棵黃楊說：“今天非硬一次不行，我要買一棵不行??？”那人看了看不遠處的林老師，“是不是老林讓你來買的？”

“老林？還深山呢。你就說賣還是不賣吧?！蔽姨统鲆粡埵娜嗣駧?，“我家新建的院子里光禿禿的，買一棵增加點綠氣?！?/p>

那人氣得直攆我，“走走走，別在這裝大款，留著那十塊錢坐車吧。哪里來的生瓜蛋子，一點行情都不懂?！蔽壹傺b生氣，“你什么態(tài)度？一棵破樹，十塊錢還買不著？我一月工資還不到二百呢。那你說能值多少錢？”旁邊的攤主就笑著說：“你第一次來這里吧？有言道，黃金有價，盆景無價，好盆景賣成千上萬塊都有。這東西你喜歡了就不在乎價。你要真看好，讓他告訴你個實價?！?/p>

我說這也不是盆景啊，就問那人多少錢才能買到？他氣哼哼地說：“一百塊，少一分到別地方玩去?！蔽姨捅榱怂锌诖?，只有八十多塊錢，臉也真的紅了，就囁嚅道，“就這么多了，這不買也怪丟人的?！蹦侨税咽?jǐn)[了擺，“算了算了，你搬走吧，遇見你就算是遇見了螞蝗了。”我不解，“是罵人的吧？”那人笑了，“罵什么人，被你叮上了，只好出血了。”

扛到車上我領(lǐng)導(dǎo)也笑了，“這燒火棍一樣的東西，哪天我?guī)闳チ謭雠賻卓?。”林老師笑而未語。

回到家，林老師像欠了我一個大人情，又是給我買煙，又是要請我喝酒。我說至于嗎，不就幫你買了棵破樹么？他不悅，告誡我褻瀆的話不能說。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卷紙，攤開后，卻是兩幅精美的素描盆景圖。我感覺有些眼熟，細看，才知道就是我給他買的那棵黃楊的培養(yǎng)改造愿景圖。第一幅微彎斜臥，三盤如云的葉片掛在主干上，翩翩靈動，有一種柔柔的美。第二幅的樹相挺拔高挑，彎曲的主干桀驁嶙峋，三個附枝錯落著從上到下由短變長，最低處一條大長枝如瀑布瀉下，又被底下的巨石撞濺，猛地卷起一團水花抬頭。主干的頂梢部位，被打磨成骨感十足的舍利干，古舊滄桑和俊美飄逸這兩個不同的美學(xué)意義在同一棵樹上得到和諧的統(tǒng)一。再看根部隆基，在一個淺碟一樣的花盆里，裸露出的根盤如龍爪遒勁，牢牢抓扣住根底的那塊附石，大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韌勁和堅持。我稍作端詳，就毫不猶豫地說：“我喜歡第二幅，清瘦而不單薄，滄桑而不衰老，優(yōu)美之中有壯美，孤高之中有孤傲，上品。”林老師的眼睛潮乎乎地很激動，他說：“你是我見過的干部隊伍中最有文化品位的。你比你們領(lǐng)導(dǎo)對盆景的參悟深刻得多，他不行，再學(xué)十年，也還是俗人一個?！蔽遗滤^續(xù)信口開河，傳到領(lǐng)導(dǎo)耳中對我不利，就故裝虔誠地請教他，“那第二幅從盆景的造型分類又屬于哪一類呢？”他開始興致勃勃地詮釋，“這是典型的文人樹盆景，代表名家是素仁和尚。它的特點是簡潔孤高，淡雅脫俗，代表了中國古代文人的審美趣味和人格追求，那就是風(fēng)骨凜然，卓爾不群。”我最初是漫不經(jīng)心地聽他賣弄，現(xiàn)在真的是滿腔欽佩，一棵樹竟蘊含著這么多的文化和情懷。再看林老師，他的兩手粗糙皸裂，身上沾著泥土和洗滌不去的松香樹液，一個老農(nóng)一樣的普通教師，身上居然有如此文人風(fēng)骨。

我疑惑地問道：“怎么能把畫上的東西變成現(xiàn)實作品？”他笑道，“我做盆景喜歡靜雅的環(huán)境，不愿有不懂裝懂的人在一旁鼓噪和指指點點。但我歡迎你來觀摩一下，很有可能你就從此愛上盆景。萬事萬物，都講一個緣字?！蔽覀兗s定，周日去他家。

林老師的家在城南郊的一個村子里，五間平房，院子挺大，有半畝地。那真是一個讓我大開眼界的美麗所在。五月的天，生長在盆里和地上的盆景植物茂密葳蕤，千姿百媚，有不少蜂蝶在盤旋。林老師指著院中的盆景向我介紹著，這盆黑松有三十年盆齡了，是他從花果山下采挖的，屬兩彎半蘇派盆景；那盆刺柏是在大別山購置的，直干形；那斜干形的真柏，來自寶島臺灣，婀娜多姿，溫婉可人；那棵從方筒盆里探頭垂下的是地柏，它屬于懸崖式盆景，居高臨下，如李白詩中的廬山瀑布，詩意盎然……他還介紹了院里的樸樹、雀梅、檵木、黃楊，各類造型，讓我目不暇接。但院中央有一棵樹干有二十多公分，樹形呈球狀的大桂花樹，兀自獨立著，和那些錯落有致擺放的精美盆景相比，有些遮天蔽日占據(jù)空間。我說那棵樹放在院里不大和諧，應(yīng)該移走。林老師的臉一沉，似乎對我的建議有抵觸，介紹起來就沒有剛才那么興致勃勃。我自責(zé)瞎操心，人家的院子人家的景，和諧不和諧關(guān)你屁事？就沒理會他情緒的變化，跟著他來到他的盆景制作工作室。

那是一間單獨辟出的房間，墻的四周，掛滿了剪刀、斧子、手鋸、鑿子、鋼刷，有手動的，也有電動的。那棵我經(jīng)手買來的黃楊樹，被固定在工作臺上，樹冠上的枝條已被疏剪得條理清晰，剛噴過水的葉面，發(fā)出濃濃的綠意。

林老師繞著樹轉(zhuǎn)了好幾圈，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眼里滿滿都是望子成龍的柔情和期待。他把樹根部的土團用竹筷小心翼翼地剔除著，接著用細小的水流泚沖著，黃沙土隨著水流脫離了樹根，開始顯露的根須有粗有細，他在一堆工具中找出一把尖嘴剪子，就像理發(fā)師傅的用品，然后輕輕地把成團的根須一根根地剪除，他自言自語道，“沒事，我慢慢地剪，一點都不疼，等會兒我還給你上消炎藥。”間或還抬頭看我一眼，面帶羞赧地解釋道，“萬物皆有生命，都懂得被傷害的疼痛，但盆景制作就是一個涅槃重生、脫胎換骨的過程，陣痛是難免的，我們更要善待呵護它們?！彼^續(xù)說，“剛才這叫清根，先搞清素材的根盤，就像建房，基礎(chǔ)不行，怎么建也不會有好的建筑作品。下一步叫定枝，就是要把無用的對稱枝、輪生枝、平行枝和交叉枝剪除，留下有用的，那就是盆景的骨架和精髓所在?！蔽业哪抗怆S著他粗糙而靈活的手在樹上鋸、剪，腦海中漸漸把這棵樹的影像朝他描繪的圖上盆景貼近，樹的頂梢部位被鋸斷了，樹干上那些他說無用的枝條被剪除了，僅剩的三個枝條分布在樹干的兩側(cè)，也自高向低依次由短到長，但這些枝條在自然環(huán)境中自由生長，枝枝向上，和圖紙上的盆景效果相差甚遠。

他直起腰，轉(zhuǎn)著圈端詳著被他戕害過的這株黃楊，眼里有股犯罪般的愧意。他拿出一管簇新的類似牙膏一樣的東西，擰開后擠出一些，涂抹在樹的傷口處，他說：“這是樹木傷口愈合劑，能有效殺死細菌，防止樹株體液流失，促進傷口盡快愈合。樹樁和人一樣，傷口要及時處理才對，你對它好，它會遵從你的意志，用美和健康來回報你?！?/p>

接著他就開始蟠扎定型。他說：“這三根骨干枝條的粗度都不宜蟠扎了，尤其是下面那根大長枝，粗度將近三公分，稍有不慎，都可能斷裂死枝，整個作品將功虧一簣?！蔽业男囊搽S即提到嗓子眼。就見他找來一卷醫(yī)院的藥用紗布，從枝條的根部纏起，手法輕盈細膩，像戰(zhàn)場上的衛(wèi)生員救治受傷的戰(zhàn)友，纏好固定后，他又拿出電工膠布，一圈一圈地包纏著，他說：“這是兩道保護層，防止蟠扎擰彎時樹皮受損脫落?！苯又衷诿總€枝條的左右兩側(cè)，各附上兩根七號鋁絲并固定好，他對我說：“這是增加枝條的韌性，確保擰彎時不會折斷?！闭f著，他又用浸濕的麻絲把鋁絲捆綁在枝條上，又在身披鎧甲的枝條上，開始蟠扎八號粗的鋁絲。他提醒道：“蟠扎的枝條和主干要呈60度角，這樣擰彎有韌性，也不易反彈?！?/p>

保護措施準(zhǔn)備就緒后，就開始做擰彎蟠扎。他用左手托住枝條接近主干的部位，右手按住稍后的地方，輕輕地上下松動著僵硬的枝條，嘴里念念有詞，“沒事的，一會兒就好，一點都不疼。”像是給脫臼的孩子關(guān)節(jié)復(fù)位一樣，待枝條變得舒展柔軟，他就抿著嘴開始發(fā)力，把樹枝慢慢朝下壓，然后隨著鋁絲蟠扎的方向輕重有度地擰轉(zhuǎn)著，見彎曲和下傾的角度到位后，他就用細銅絲系牢固定。我屏聲靜氣地盯著，兩眼不眨地看著他的每一個細微動作。林老師心無旁騖，全身心地投入到忘我的境界，他的腦門上冒出津津汗珠，五月天仍有霧氣在頭上升騰。等到他完成了最底部那根粗長的飄枝的制作后，我聽到一聲如釋重負(fù)的長嘆，就見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兩眼怔怔地盯著這個被他傾心打造出的精品粗胚。我也驚呆了，林老師繪制的圖畫如今已經(jīng)呼之欲出，不久將固化為活生生的盆景植株。

下面的工序就無驚無險了，他把主干頂部鋸截的部位用快刀修尖后，涂抹上愈合劑。他說：“等這部分枯死后，再涂抹石硫合劑，使其骨化成舍利干，這盆作品就有了歷史和滄桑感?！弊詈笠魂P(guān)是栽植入盆。林老師提來一袋從山上石縫中摳出的腐殖質(zhì)山土，那是松針、樹葉、枯草落入石縫經(jīng)年腐爛而成的如糠一般的營養(yǎng)土，酸堿適中，有益于植物生長。他倒出半袋，在陽光下揉搓著，里面的碎石及未腐爛的寸長枯枝都被他撿出，又用簸箕端來黃沙，用紗網(wǎng)篩著，最后按照二比一的比例拌和，形成盆景的營養(yǎng)基。他找來一個稍深稍大的泥質(zhì)花盆，說，盆景制作不能一蹴而就急于求成，要把定型后的植株放在透水、透氣、空間相對較大的盆中暫養(yǎng)，待成活健壯后，再植入理想的盆中，否則揠苗助長，會害死植株的。

定植后便開始澆水，他端著茶杯到水龍頭前，仔細漱了三遍口，然后又倒?jié)M水來到樹樁前，輕含一口清水，對著樹樁和葉面輕輕噴著細霧。他說：“第一次澆水要虔誠用心，從口中噴出的水霧沾了人的溫度和情感，它就能體味到人的真誠和善意，就會用成活和健康回饋你，加上新上盆的泥土松軟，直接澆水很容易沖走泥土，也影響盆面的美觀?！彼鸵槐楸榈睾畤婌F，前后持續(xù)了半個多小時，直到盆底開始有水漬滲出，他才喘著粗氣停止噴霧。此時的黃楊樹樁，濕漉漉，綠瑩瑩，星星水亮，像是撲閃著眼中感激的淚花。

我深深地體會到林老師對花卉盆景那份濃濃的真愛，那花癡之謂，不僅不該有戲謔之意，更應(yīng)被贊被敬。此時的他，眼中滿滿都是純澈和寧靜，他端詳著自己的寧馨兒，自言自語道：“一盆好作品，必須取個好名字，叫什么好呢？”他蹙著眉沉吟了半天，抬頭看看我，臉上常有的桀驁、孤芳自賞神情不見了，他說，“你是文學(xué)學(xué)士，給它起個恰如其分的名字吧?！蔽乙脖凰麕У揭环N美的創(chuàng)造過程中，我說：“既是文人樹，就應(yīng)該有文人情懷，而最能代表中國文人孤高清傲的年代是魏晉時期，就叫‘魏晉風(fēng)度吧?！彼难劬σ涣?，“對，不管是‘竹林七賢還是‘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潛陶淵明，都是魏晉時期的文人代表。但‘風(fēng)度似乎不足以體現(xiàn)這件作品的風(fēng)骨內(nèi)涵，就叫‘魏晉傲骨吧，它不像現(xiàn)代的文人，沒有傲骨只有媚骨，一旦為官，滿身散發(fā)的又是官氣和傲氣。”

那是我喜愛盆景的啟蒙一日，也是我對林老師重新認(rèn)識并開始敬重的一天。我毫不客氣地在林老師家開懷暢飲，借著酒意，我懇求林老師收我為徒，我要學(xué)習(xí)盆景制作，作為工作之余的一項高雅愛好。林老師欣然接受，他拿來一摞盆景制作和欣賞的書籍雜志，要我先從理論角度認(rèn)識一下什么叫盆景，里面的一些知識是要學(xué)的。臨走時，他送給我兩盆雜木盆景，看樣子是要淘汰的東西，連我都感覺檔次太低下。他說：“先從怎么養(yǎng)活盆景開始，懂得澆水的秘訣，就是要干透、澆透，就像認(rèn)識一個人，要看透他的內(nèi)心，才能透出自己的真心?！彼坪蹩赐噶宋业膬?nèi)心，就一語雙關(guān)地告誡我，“養(yǎng)盆景就像為官一樣，最忌的一個字就是貪，貪多，貪精，貪價高。要循序漸進，一步一個腳印?！?/p>

從此我也癡迷上盆景，開始在業(yè)余時間上山采挖素材，到集市購買粗放的樁料。林老師手把手教我，從不同植物的生長習(xí)性，到養(yǎng)護管理，用藥驅(qū)蟲，特別是對素材的長遠預(yù)測，都毫不保留，我的欣賞水平和制作能力也不斷提升。

我們成了惺惺相惜的忘年交，即使在我仕途不順被人誣陷的時候，林老師也心地坦然地維護著我，“他貪？我認(rèn)識他快二十年，就沒見他冒過貪的念頭?！?/p>

后來我被調(diào)到林業(yè)局做業(yè)務(wù)領(lǐng)導(dǎo)。那年初秋，國家林業(yè)局和中國盆景協(xié)會在成都杜甫草堂舉辦盆景展暨研討會。林老師被聘為特邀嘉賓和評委，我也按通知要求前去觀摩，便和他同機前往?；顒咏Y(jié)束后，我請林老師到成都附近幾個景區(qū)看看，他雖然癡迷盆景，方寸之間造出萬千世界，但限于時間和經(jīng)濟條件，很多自然美景他都沒有親臨欣賞，心中一直念叨不甘。他先是喜出望外，接著開始皺眉頭，“我這次來，食宿路費都是組委會提供的。其他事項不在計劃中?！蔽倚Φ?，“沒事的，我準(zhǔn)備好了?！彼X道，“你不會拿回去公款報銷吧？那我寧愿不去?！蔽艺f您還不了解我嗎？他將信將疑，跟著我去了峨眉山和青城山。

在都江堰的一處盆景園里，我一眼看中一盆六月雪的盆栽。這品種我們那也有，但都是筷子粗的小苗，最大也就拇指粗，造型再好，還是脫不了幼稚的品相。而這盆作品則透出了年份的久遠和作者的匠心。樹高也就七十公分，呈穩(wěn)重三角自然型，根部龍爪粗壯有力，隆基直徑有八九公分，向上漸次收攏變細，在一個直徑不到一尺的棋子罐似的圓盆里，悠然自信地綻放著一樹滿天星一樣的細碎白花，那一縷縷香氣若有若無，像在對我宣示著，你愛與不愛，它都在這里。

園主是個實在人，他說，“從你眼神中就知道，你懂它，喜歡它，與它有緣。六月雪是這里的特產(chǎn)，給兩千元，送給你了?！蔽蚁渤鐾?，這是件精品，盆齡不少于三十年，五千元都不貴。但一想此次是坐飛機而來，怎么能帶回去呢？臉上就布滿遺憾陰云，和盆景合了一張影，一步三回頭悻悻而歸。

到家后的第二天，林老師騎著三輪車到我家，興沖沖地讓我猜給我送來什么。我們在四川多日，他沒說要給我什么好東西呀？等到他揭開車上的遮陽網(wǎng)，我大吃一驚，我看好的那盆六月雪是怎么飛到這里的？那件作品像是重新?lián)Q土，濕漉漉地透著清新，樹姿品相依然偉岸高潔，只是有幾個頂端嫩梢被碰斷，林老師也把它們修剪得近乎完美。

我說林老師你不是讓我入夢的吧？你是怎么弄回來的？他羞赧地?fù)狭藫项^，“回到賓館后我又去了那家盆景園，把植株拔出盆，小心捆扎好放到我的行李箱，連盆都帶來了。那園主也真是性情中人，見我誠心，還少收了五百元?！蔽疫@才想起我們到雙流機場登機時，林老師拖著鼓鼓囊囊的行李箱，一臉驚慌，原來放在行李箱中的換洗衣服，也都填到一個賓館的洗滌袋中，直到辦完托運手續(xù)換了登機牌，他才如釋重負(fù)神態(tài)自若。

對他再說感謝話他可能就變臉了，我就拿出兩千元給他。他正色道，“我只給了園主一千五。我算過了，這次跟你看山看景，食宿出行和門票每人少不了兩千，這盆六月雪，就算我還你了?！币且郧?，我會沮喪敗興，但和他相交相知久了，也就坦然接受他的做派。不欠人，不虧人是他的處事原則，不管是誰。但這次他付出的心血太多了，我就真心實意地對他說：“林老師，這是件精品，還是您留著吧，我過去欣賞就好。”他長嘆一口氣，“我第一眼就喜歡上它。六月雪這名字也富有詩意，但六月飛雪是有冤情的，這世上冤有多種，有的是仇人強加，有的是因親人懦弱而蒙，我曾是造冤之人，日日看它，我會心痛難安的?！?/p>

這是他首次親口對我袒露心跡。之前的傳聞終于坐實。

林老師初中沒畢業(yè)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串聯(lián)回來適逢上山下鄉(xiāng)，他被分配到云臺山五七農(nóng)場。在那里，他愛上了一個和他一樣愛花的姑娘，她叫虞桂花，父親是個右派，在市園林公司做園藝師，前年自殺去世了。

林老師那時身材偉岸，器宇軒昂，栽樹、剪枝、嫁接各項農(nóng)活技藝都領(lǐng)先，是林場中的積極分子，領(lǐng)導(dǎo)器重，還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長，是很多女知青青睞的對象。農(nóng)場革委會主任的女兒十七歲了，主任想招他為婿。但他對誰都不動心，就是看上虞桂花，她不僅身材苗條柔軟，模樣俊俏，跟《杜鵑山》里的柯湘一樣，而且對花卉有著刻骨的喜愛。那次他親眼看到她把一株新品種月季嫁接到一塊大薔薇根上，第二年好似脫胎換骨綻出喜人的花蕊，嫁接后的月季成了矮化品種，根粗樁矮，移植到盆里，花更紅，葉變小，像是畫里一樣。她羞澀地對他說：“這就不是一棵普通的花樹了，它成了盆景，是一門藝術(shù)?！?/p>

虞桂花當(dāng)然懂得林老師年復(fù)一年的癡情眼神，也收到他火辣辣的情書，但她不敢對他敞開心扉，革委會主任對她時刻覬覦著，誰接近她，誰就要被穿小鞋，受打擊。再說自己是“黑五類”，牽連他不講，以后孩子都得背黑鍋。那天她回家看望生病的媽媽，回來的下午，他在雨中癡等了她半天。他說：“我不在意你什么出身，我愛的是你這個人?！彼蘖?，在雨中拼命點著頭。

革委會主任找他談話，講革命道理，說未來人生，讓他丟掉資產(chǎn)階級腐朽糜爛思想，不要迷戀虛榮美貌，美女蛇和糖衣炮彈都是腐蝕青年的致命藥，希望他再堅持一段時間，場里會推薦他上工農(nóng)兵大學(xué)，圓他大學(xué)生回城之夢。

他猶豫過，困惑過，他在林場已經(jīng)四年了，同來的有上大學(xué)參軍的，有回城當(dāng)工人的，但自己家庭沒有背景，又不屑請客送禮，況且也沒條件送啊。脫離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村生活，一直是他的夢想。這些年要是沒有虞桂花在這兒當(dāng)他的精神支柱，他早就崩潰了。

這年年底，場里組織一批人去揚州的農(nóng)學(xué)院學(xué)習(xí)嫁接新技術(shù)。在新品種試驗溫室里，在十幾個營養(yǎng)缽中，生長著烏油油的桂花小苗。輔導(dǎo)老師講，這是本院一位老教授剛培育出的新品種，屬于丹桂的一種，特點是葉密葉小葉肥厚，花大花香花期長。林老師和虞桂花都看得心癢癢的，她對他耳語道，“要是有棵種苗就好了，回去嫁接繁育，美死了?！?/p>

林老師第一次萌發(fā)偷竊的念頭，他想到魯迅筆下的孔乙己，人家偷書都不算偷，何況一株小樹苗？為了心愛的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在回程的前一天晚上，他溜進溫室，從缽中拔出那棵小手指粗的桂花苗，用報紙裹好揣到懷里?；氐綀隼锖?，他把花苗送給虞桂花，謊稱用一塊錢買來的。她興奮得第一次撲到他的懷里。她把這株新品栽植在一個紫砂花盆中，放在宿舍窗臺的陽光下，澆水施肥，精心地侍弄養(yǎng)護著。

一周后，揚州那邊給場里發(fā)來公函，說場里派去學(xué)習(xí)的學(xué)員中有人偷走了一株新培育的丹桂幼苗，那是一個“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培育的，是不能流傳出去推廣的，希望場里查到后就地銷毀，云云。有人就對場革委會主任反映，說虞桂花的窗臺上有一棵。主任喜出望外，他終于找到把柄，可以把她搞上手。就派人把她找到辦公室。

“聽說你有一棵新品種的桂花樹？”主任笑嘻嘻地問她。她的頭低到胸前，她知道主任對她心存不軌，不敢面對他直視自己漂亮臉蛋的雙眼，免得在他淫邪的火上澆油。

“是?！彼龂肃榈?，“是我在揚州花錢買的?！?/p>

“買的？是偷的吧！”主任陰陰地笑道。

“不，不，真的不是偷的，是小林送給我的?！彼辉副粦岩啥澈阱?，就實話實說了。

“小林？他送你的？我早就看那小子不是什么好東西！”主任的火“騰”地冒了起來，“我也料你沒那個膽子?！彼炎郎系男藕瘜λ龘P了揚，“揚州的公安馬上就來，這棵樹苗極其珍貴，偷盜的同時，他也是破壞‘抓革命促生產(chǎn)，因此，這既是盜竊罪，也是‘現(xiàn)行反革命罪，至少要判十年八年?！?/p>

她完全被嚇傻了，魔怔了片刻，她“撲通”一聲跪倒在主任面前，“不是小林偷的，真的不是，是我偷的，要處罰就處罰我吧?！?/p>

主任笑著說，“不管是誰偷的，只要你聽我的，我都不會讓你們受到處罰。”

吃晚飯的時候，虞桂花偷偷塞給林老師一個紙團，讓他到后山石壁下等她，有話說。

林老師已經(jīng)知道揚州來公函的事。下午主任也找過他，讓他端正態(tài)度，不要把臟水朝自己身上潑，今年推薦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的名額上面已經(jīng)批下一個給林場，只要他旗幟鮮明站在自己一邊，這個名額就給他了。

他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一旦把盜竊責(zé)任攬過來，上大學(xué)的夢想要泡湯，還可能有牢獄之災(zāi)。但把罪責(zé)推給心愛無辜的戀人，不僅算不上男人，簡直豬狗不如。在他愁恐交加的時候，虞桂花約他出來，叮囑他堅決不能承認(rèn)。她死命地咬住他的左肩，“小林，你要真是愛我，就死命挺著，花是我偷的，我是女人，愛花是本性，丟人也丟不到哪去。而你不行，男人因偷花被抓，被稱作采花賊，一輩子都抬不起頭的?！?/p>

林老師百感交集，他感激虞桂花對自己的一腔真情，痛恨自己的懦弱和缺少擔(dān)當(dāng)，也奢想虞桂花為自己抵擋幾天，等他上了大學(xué)后再作他計。思前忖后，他流著眼淚答應(yīng)了。

以后的多日，虞桂花就刻意地躲避著林老師。他遠遠地望著她，感覺她消瘦了許多，也憔悴了很多，但他不敢主動上前。主任告誡他，不要接近她，她是盜竊犯，之所以沒抓她，是念及她主動坦白。接著就是一張張的表格填寫，一關(guān)關(guān)的外調(diào)政審，等到入學(xué)通知書到手時，春節(jié)也就到了，全家一片歡騰。他是多么想她啊，想她融入到這個其樂融融的大家庭啊，但理智提醒他，還不是時候。

正月十六那天，林老師來到林場和大家道別，唯有虞桂花沒見到。他拐彎抹角地詢問她，大家都說她感冒了，今天沒來。他來的目的就是見她，其他人粗鄙、自私和無知，他才懶得與他們話別呢。他心事重重地回到家，給她寫了一封信，除了傾訴對她的愛和思念，還讓她等他，到學(xué)校穩(wěn)定后就回來找她。

虞桂花從來沒給他回過信，他就一封封地寫?？斓绞罴贂r，他收到一個郵包，打開看，全是他寫給她的信，一封都沒開，里面有一張寫字歪歪扭扭的紙條，“她都懷孕六七個月了，你是大學(xué)生，莫再耍她了。”他懵了，和誰懷的孕？他倆相愛這么長時間，連親個嘴的舉動都沒有，怎么會懷孕？

七月的酷熱難敵他內(nèi)心的冰冷。這些天，他的心臟整日莫名地狂跳，心虛，盜汗，多夢。他也到醫(yī)院檢查過，沒發(fā)現(xiàn)異常。暑假一開始，他就從學(xué)校坐火車，換汽車，輾轉(zhuǎn)到家時已是深夜。慘淡的路燈下飛舞著的蟲聲、遠郊田野的蛙聲，使這個陷入沉睡的小城格外的猥瑣死寂。他回想起虞桂花和他在田間地頭默默走路或嚶嚶私語的場景，他不知道現(xiàn)在到哪里才能找到她。

母親打著哈欠給他下了一碗掛面，一臉漠然地看著他狼吞虎咽。收拾碗筷時她對林老師說，“你到門口看看，那個姓虞的丫頭派人給你送來一盆桂花，說是你喜歡的。這幾天也忘了澆水了，不知旱死了沒有?！彼s緊跑過去，桂花的葉有些蔫，用手戳盆土，干硬干硬的。他不好抱怨母親，就用飯碗接了水，含著水在枝葉上噴著霧水。他的心里郁悶有氣，噴水的聲音就很大，惹得被驚醒的鄰居打著咳嗽抗議著。

他很累，但一夜未眠，心又開始躁動狂跳。他不知虞桂花送花的用意，更想知道她怎么懷的孕。沒多久天就亮了。他起來跑過去看那盆桂花，在晨露中它已恢復(fù)了翠綠，葉片開始硬挺發(fā)亮。

早飯后，他騎車狂奔了六十多里路，到了他離別半年的林場。很多人都不認(rèn)識了，場革委會主任也換了。他問一個在場里喂豬的社員，虞桂花在哪里。那人一臉狐疑，“你不知道？死了。再過兩天都上五七墳了，主任都給逮了?！?/p>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兩行清淚蚯蚓般爬出絕望的眼窩。她死了？他知道主任是有名的淫棍，林場很多女職工都被他糟蹋，有人一直告他流氓，都沒成功。此時他明白了，虞桂花懷孕和死去肯定與主任有關(guān)。

幾個熟悉他的知青聞訊過來。那天中午酷熱難當(dāng)，他們五個人喝了四斤散裝白酒，他醉了，躺在地面滾燙的陽光下打著滾哭，罵主任的無恥，罵自己的怯弱，罵虞桂花的剛烈。

虞桂花是用自己的貞潔換來了對林老師的赦免和上大學(xué)的機會，他拿到入學(xué)通知書的當(dāng)天，主任就要她兌現(xiàn)承諾，否則還可讓他雞飛蛋打身敗名裂。她咬破嘴唇，完成了為他的悲壯獻身。

她懷孕了，主任依舊強迫她茍且，被她罵得狗血噴頭。后來她的孕相難掩，有人就到知青辦告發(fā)主任強奸知青。那時，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罪名是很重的，主任很害怕，就對來調(diào)查的人說虞桂花懷的是林老師的孩子，并威脅虞桂花按他的旨意去回答。

虞桂花如實揭發(fā)主任強奸她的事實，就在主任被逮捕的當(dāng)天，她一頭跳進林場旁邊的水庫里，等到浮出水面時，尸體都浮腫潰爛了。

林老師抱著那盆桂花苗，滿腹悔恨地回到學(xué)校。此后的三年，他從未回家，為了那棵寄情的桂花，為了痊愈心靈的傷疤，他把這棵小苗嫁接到一棵粗壯的流蘇砧木上，精心呵護，不準(zhǔn)任何人去碰它。同學(xué)們并不覺得他是個怪人，只是一提那盆桂花，他就神色愀然，諱莫如深，私下便也叫他“花癡”。

畢業(yè)后，他回到故鄉(xiāng)農(nóng)村中學(xué)做了一名農(nóng)業(yè)知識教師，那盆桂花陪著他走過幾個學(xué)校，漸長漸大。很多人不解，問他為何癡愛這盆花，他搪塞說是稀有品種，太珍貴了。問什么品種，他說叫虞美人。就有很多學(xué)生貼他的大字報，說他有資產(chǎn)階級的低級趣味，養(yǎng)的香花，實為毒草。批歸批，但沒有誰敢去碰它，他會眼圈通紅與人拼命的。

很多人為他介紹對象，他都婉拒。在他心里，有這棵桂花，一生就夠了。直到他調(diào)回城里，學(xué)校中一個叫萬萍的勤雜工走進他的視線。她淳樸雅致，很像當(dāng)年的虞桂花，對他門前那棵桂花也很寵愛，旱了給它澆水，還用蛋殼、魚骨和豆餅渣漚出營養(yǎng)液喂它。后來他知道，她是土地帶轉(zhuǎn)正的郊區(qū)農(nóng)民，父親是村支書，她是獨生女。那年秋天桂花飄香的日子，萬萍指著盆里的桂花對他說：“林老師，你要不嫌棄，俺家有個大院子，把它栽到那里多好啊，它縮在盆里，多憋屈呀。不過你別害怕，這花永遠是你的，要是愿意，院里什么都是你的?！绷掷蠋煴舛嗄甑男拈_始柔柔地暖化。第二年煙花三月的時候，他們結(jié)婚了，那年他三十五歲，萬萍比他小十一歲。

他們在那兒一住就是三十多年。那里四周都被別墅和高樓包圍，也有開發(fā)商想去收購他的院子，他從沒有好臉色對人，加上很多領(lǐng)導(dǎo)都求助他的手藝，沒有誰敢強拆。大家都知道，他不準(zhǔn)動的主要是那棵桂花。那桂花也確實喜煞人，八九十多公分長的樹干直徑已有三十多公分粗了，三個分杈粗細相近，呈三個等分三角形，三個分枝上又等分三個枝頭，錯落有致，疏密有度，在院中像個球形的綠色寶石。每年農(nóng)歷八月，馥郁的花香飄進附近的人家，很多人在樓上的窗戶和陽臺上，用長焦鏡頭拍下它的倩影，那樹葉烏黑發(fā)亮，如球的樹冠冠幅有四五米，樹上盛開的花蕊嫩黃嬌艷，樹下的落英讓地面鋪上花氈。有很多富豪和有錢單位慕名而來，最高出價到五十萬要購買，都被他憤而轟出。他常囑咐覬覦桂花高價的兒子說，“我死后不用買什么墓穴啊骨灰盒啊，燒成灰撒到桂花樹底下就行了。我不僅灰化成肥給它養(yǎng)分，還要守護著它，誰要是打它的主意，我就變成厲鬼，絕不放過他。”

到家時已是午夜時分，孫哥徑直把車開到林老師家。地面的積雪咔嚓干硬，料峭嚴(yán)寒在冬夜尤其惡毒，我下意識地拉下風(fēng)帽。這時，一只白貓“嗖”地從跟前竄過，身影和雪地相融，只見到兩只藍瑩瑩的眼睛。林老師家的大門洞開，門楣上掛著一只昏黃的白熾燈，進到院里發(fā)現(xiàn)，堂屋的大門也都摘下，旋風(fēng)吹過來的雪粒在門塹旁積成了一小堆。這是我們那里的風(fēng)俗，人死后，要把進出的門打開，讓他的靈魂能夠自由出入。屋內(nèi)清理一空，中間擺放了一把椅子，上面放著一個骨灰盒和林老師的黑框畫像，椅子的前下方，放著一個黑色的瓦盆，里面的紙錢灰燼泛著灰白。用豆油做燃料的長明燈燈稔很粗，燃燒的火頭冒著黑煙。椅子兩側(cè)都鋪滿了麥秸，草上一大堆棉被遮不住下面幾條長短不一的腿，棉被里是林老師的兒子和本家在為他守靈護夜。我們進來時，有人從被子下面探下頭，魔怔了一下，又睡意惺忪抖瑟瑟地縮了進去。

萬萍坐在里間的床上，兩眼空洞洞的。見我們進來，她也沒有顯出驚訝，示意我們坐在床下的板凳上。她說，“死得很安詳，當(dāng)天就火化了。也不打算怎么操辦了，天亮后到公墓那買個墓穴，放進去就行了?！苯又?，她就對我說起昨天（或者前天）夜里的事。

雪是從十點以后開始下的。林老師對萬萍說，“這雪細而密，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本驼襾硪桓窀停描F絲綁上一把笤帚。萬萍知道他惦記著那棵桂花，只要下雪，他都會守在那兒及時清除枝葉上的積雪，不能讓雪壓斷樹枝破壞樹形，因此也就沒理他。這些年她領(lǐng)悟到，他愛桂花勝過愛自己，也曾抱怨過，但一想他不過是借樹思人，吃一個死去多年并未謀面之人的干醋，也不值得。可每次見他對桂花不加掩飾赤裸裸的深愛，她還是有些酸溜溜的。

他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過一會兒就出去看一下，但遲遲沒有清掃。他怕毀壞了凍焦的樹葉。萬萍說，“睡吧，雪不大，壓不壞的?！绷掷蠋煶鋈タ戳丝?，猶猶豫豫地進屋躺下。十一點多的時候，外面?zhèn)鱽怼斑青辍币宦暎掷蠋煼硐麓?，“糟了，樹枝被雪壓斷了?！迸艹鋈ヒ粫河只貋?，“不是桂花樹枝，但肯定是樹枝壓斷的聲音?！彼退餍源┮碌酵忾g，定時看雪情。萬萍也習(xí)慣了，嘀咕了兩句就睡了。

她被驚醒來時，發(fā)現(xiàn)林老師正趴在地上從床底取人字梯。她迷迷瞪瞪地責(zé)問瞎折騰什么，半夜三更的。他說，“樹梢頂部的積雪太多，竹竿夠不到，要爬到梯子上才行?！彼行┥鷼?，“至于嗎？斷兩根樹枝能割你身上二斤肉??？”林老師窸窸窣窣地搬出人字梯，就聽外面“噼噼啪啪”地敲擊聲，萬萍懨懨地嘟囔一句，就沉沉地睡去了。

電視里《朝聞天下》的音樂聲把她吵醒，她看了看窗外，還是黑黢黢的，天還沒亮。她問雪停了嗎。沒有聽到林老師搭腔，摸了摸旁邊的被筒，冰涼的，看得出他一夜沒進來。她拉亮燈，嘟囔著穿衣下床，就見堂屋里的茶壺茶杯都涼哇哇的，沒有一點熱氣。上哪去了？她一陣心悸，趕緊跑到桂花樹前尋找，就見林老師臉朝著天空躺在雪地里，鋁合金人字梯正壓在他的身上，除了臉部，全身白茫茫一片。她哭喊著給兒子打電話，等他們趕到時，她已經(jīng)把林老師臉上的雪花都擦干凈，她坐在雪地里，把林老師的頭放到懷里熱捂著溫暖著。

林老師走了，他是用生命來完成對虞桂花愧欠的終極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