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葭
每年冬天,當天空黯淡、北風乍起之時,關于寒冷的記憶就會如期復活。它在我的體內蟄伏多年,像結痂的傷疤,隱藏的不僅是我身體里的寒冷,更有我性格深處的暗疾。
那年,我上高二。彼時學校許多路面都尚未硬化,每逢下雨,便泡出一個個泥坑。冬季的某個中午,放學后我從教室回宿舍,又遇下雨,盡管我已小心翼翼地避開泥坑,但鞋襪還是不可避免地濕了。怎么辦?我所有能換穿的冬天的鞋襪都掛在外面晾曬,濕冷得都能擰出水來。我立刻想去商店買雙新的,但這念頭剛一升起就被否定。盡管沒有人告訴我省錢的道理,但那時的我眼前總浮現(xiàn)父母為了我們姐妹五個起早貪黑、節(jié)衣縮食的情景。我毫不猶豫地翻出一雙秋天的絲襪,穿著一雙只宜秋天穿的單鞋,就匆匆返回了教室。
那天真是冷得出奇啊,北風凜冽地刮著。雖然窗戶關得很緊,可我還是感覺到處是冷風,寒氣直深入骨髓。我蜷著身子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手腳被凍僵了,變得腫脹、阻滯,像要從身體上分離出去。老師在講課,我不敢跺腳取暖,害怕跺腳的聲響會引來同學們側目。但實在是冷啊,我只好脫了鞋子,偷偷地在桌底用力揉搓雙腳,以抵御些許寒冷。
那天下午三節(jié)課老師到底講了些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我所有的心思都被用來對付寒冷。多年后,當我回憶起那天下午的場景時,我總疑心那是虛構的,或是我盜取了別人的記憶,可對寒冷的刻骨的感受是如此真實,容不得一絲懷疑。或許,往事如煙,隨著時間一過便散去了,但總會有些印記,比如寒冷,被永遠留在了體內,并一點兒一點兒潛入你的性格中。
大四那年,我同家鄉(xiāng)的一所中學簽了約。因不甘在最美好的年華里就此安定,趁那所中學還未要求我回去正式工作之前,我決定賭上一把,我選擇在一座南方的城市追逐我的理想。那里有與我生活過的所有城市截然不同的溫暖:四季如春,即便是冬天,人也絲毫感覺不到寒意。
我攥緊父母給的1000元錢,在抵達后的一周內來不及細選就草草地找好了工作。而所謂的工作,不過是處理些雜務,如布置會場、接待來客、收發(fā)信件、整理資料等。這與我期盼的穿著職業(yè)套裝,坐在高級寫字樓里與文字嬉戲的白領形象相去甚遠,我很快就厭倦了。尤其是隨后發(fā)生的一件事情,更加重了我的厭倦感。
那天,公司一員工因工資問題與老板爭執(zhí)不休。老板讓我去溝通處理。我找到那位員工,才知道他還是個孩子:16歲左右,黑瘦,邋遢。我還未靠近他時,他便先開口了:“別勸我,在這樣的公司,小心你也會和我一樣?!?/p>
我瞬間好似被電流擊中,仿佛自己一直擔心的事情變成了現(xiàn)實。我立刻就想離開,可還是沒有勇氣。那時,我的內心已非常迷惘不安,我很清楚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為了安慰自己,我找出了許多借口:老板對我還比較仁慈,同事也不錯,我工作經驗不夠,剛就業(yè)的大學生大都從底層做起……而最根本的問題是,我手頭的余錢不多了。當初就是為了盡快找到安身之所才將就做了這份工作,何況現(xiàn)在我參加工作了,就更羞于向父母要錢。
這份工作沒干多久,簽約的學校就催促我趕緊回去參加崗前培訓。接到電話時,我長長地舒了口氣,終于可以結束這份毫無價值的工作了?;剜l(xiāng)的路上,我欺騙自己說,外面的世界沒有我想要的生活。而實際情況是,在外面的世界里,我自始至終都沒有爭取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把我的青春和夢想埋葬在了那座城市,從此再不敢回去。
不久前,我的妹妹終于考上了公務員。這是她主動辭去國企的高薪工作,在家閉門復習兩年的辛苦所得。其間,我的父母始終大力支持妹妹作出的選擇。我突然想到,如果上高二那年我能果斷地沖出去買新鞋新襪來抵御寒冷,那么幾年后,我也自然敢于主動向我的父母傾吐難處。如此,在經歷過無數(shù)個游弋的漫漫黑夜后,我的人生或許將迎來另一番景致。
妹妹顯然比我勇敢許多,起碼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要什么,并努力作出取舍。也就在那一刻,我意識到寒冷已成為隱藏于我身體深處的一處暗疾。它讓我變得隱忍、求全、敏感、怯懦,我可以忽略自己真正的需求,亦可以隔絕內心所有的聲音,把自己委身于某個無人知曉的角落。而今,我當然明白幾十塊錢的鞋襪與三節(jié)課比起來孰輕孰重,可當我要面臨人生的選擇時,我依然擔心自己會像大四那年一樣,被許多因素拘囿。
這些年來,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奔跑,在日光或陰影下奔跑,用奔跑來驅逐性格深處的寒冷。這是我人生里的一場漫長的馬拉松,我無法知道我將會遇上些什么,可無論如何,開始了,我就不會讓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