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使女的故事》是針對女性被物化為生育機器后一種抽象的、象征的、未來化的恐怖圖景,那么《塔利》或許就是更真實的、可切實感知的、每個母親都感同身受的實際困境。它講述了一位三個孩子的媽媽被生活壓垮的故事,所以,很多觀眾——尤其女性觀眾,把這個故事當做了一種醒世恒言,但這個故事絕不是單純地展露生育與養(yǎng)育之苦,不是販賣女性悲戚,更無意于批評其中作為男性代表的父親的責任感缺失,如果只這樣去理解,那就實在太過流于表淺?!端分械墓适虏]有男女對立,不存在口號和拳頭式的表演性女權(quán),也根本沒有令人反感的大男子主義,它更多的只是在真實展現(xiàn)家庭生活的真相,一種繁雜的、瑣碎的、甜蜜與窒息交替上演的真實圖景。生活走到這一步并不是誰癡傻,誰算錯,誰懦弱,只是生活本身有時像甜蜜陷阱,讓人就想縱身一躍,卻發(fā)現(xiàn)糖漿之下滿是泥淖,而泥淖中又潛藏寶藏。
《塔利》的主角是兩個女人,即便再加上這故事里的丈夫,以及三個孩子,但它仍然算是獨角戲,其他那些角色不過都是陪襯,都是道具,都是用來增添麻煩、制造障礙,而更重要的是,那個夜間保姆塔利更是個幻影。很多人會覺得這故事到結(jié)尾處算是一重反轉(zhuǎn),揭開真相,但實際上對于熟悉這類套路的影迷而言,故事發(fā)展到一半——母親馬洛和塔利在后院喝酒暢談的時候、一起去往酒吧的時候,一切就都已經(jīng)昭然若揭,因為她們互相聊天的內(nèi)容、方式、來言去語都明確無誤地顯示出,這就是自我的獨白與剖析,而之后那些兩個人愈發(fā)契合的知心話與愛好,那些明確透露著“我當年就是你的模樣”的言辭,簡直已經(jīng)不是暗示而是明確了一切。塔利是馬洛的分身、本我、曾經(jīng)的自己和幻想中應有的樣子,在被現(xiàn)實重壓之后,擠壓出的一個斑斕的泡泡,放置于自己的旁邊,以便能夠?qū)υ?、能夠解惑、能夠屏蔽現(xiàn)實,能夠當做借口,能夠增加勇氣,能夠讓自己重整旗鼓。馬洛到底處于一種怎樣的狀態(tài)中呢?兩個年幼的孩子,其中一個有些心理問題,第三個孩子又剛剛降生,丈夫忙于工作養(yǎng)家,閑暇時只依靠打游戲解壓,馬洛不得不困于瑣碎,送孩子上學,給嬰兒喂奶,獨自面對走形的身體、漸漸流失的自信,所有惶惑無人可訴,但生活依舊步步緊逼。
《塔利》并沒有批判一方,而歌頌另一方,丈夫在床上戴著耳機打游戲,并不是要用凌厲的眼光去審視他的不負責任,而描述母親馬洛的操勞也不是贊揚母性光輝,生活就是如此,總莫名其妙地就形成了一種既定的格局,生活無法像公益廣告里呈現(xiàn)的那樣,父母兩人終日掛著微笑,不知疲倦地與孩子們嬉鬧,第二天還精神抖擻地對著朝陽問好,去往公司運籌帷幄,煩惱似乎永不存在?!端分邪才帕艘粋€這樣的對照體系,馬洛弟弟一家,有保姆操持一切,夫妻倆只負責表演生活品質(zhì),但看起來,那一切更像是嘲諷,那注定不可能是大多數(shù)人的真實生活,所以那些情境被展現(xiàn)得造作又扭捏,而一旦轉(zhuǎn)換回馬洛與丈夫房子,一切就事無巨細地真切起來。
《塔利》之中有一個有趣的暗示,關(guān)于性別,“母親”這個角色被塑造成一個超越性別而存在的客體,一個人一旦成為母親,她就已經(jīng)不被當做一個“女性”,而只是一個“母親”,女性所有的特征、欲望、需求都被母親的身份所遮蔽和覆蓋,進而,甚至作為一個“人”的身份、權(quán)利也被下意識地縮小和隱藏,“母親”像一個碩大無朋的概念,無限延展,吞噬一切。從這個意義出發(fā),《塔利》的核心則是一個人與這種觀念的抗爭,以及更重要的——作為母親的“我”與作為自我的“我”之間的抗爭。個人身份與母親身份之間會形成奇妙的張力,文化慣性、家庭現(xiàn)實與自我意識之間彼此拉鋸撕扯,故事中的馬洛代言著文化慣性的一端,而她臆想出的保姆塔利則是內(nèi)心和本能的一端,她們彼此試探、交鋒的回合,就是一個真實的陷于生活的母親的內(nèi)心自我纏斗。
游弋的美人魚是自我的出竅,最終拯救自己,給孩子的心理治療最終變成了擁抱,幻想的塔利消失無蹤,現(xiàn)實的馬洛最終還魂,她是否可以找到一種有效的方式應對生活,應對母親的身份與自我的索求?所以,這故事無關(guān)女權(quán)抑或男權(quán),更關(guān)乎于自我意識和自我救贖。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18年第2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