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優(yōu)勢的經濟學原理就是,一個國家為了生產商品,可以選擇進口玉米,即便這個國家種植玉米的成本比玉米出口國還要低?!?/p>
——大衛(wèi)·李嘉圖
李嘉圖的錯誤
在2016年美國總統(tǒng)競選期間,特朗普競選的一個口號就是對中國實施貿易制裁,讓美國制造業(yè)東山再起。當時,特朗普在競選拉票集會上曾經公開宣稱:“可悲的是,美國夢已經破滅了。我們不能讓中國繼續(xù)強暴美國,那是人類歷史上最猖獗的一次盜竊。”特朗普在競選時利用了當時日漸抬頭的民粹主義,夸大其詞而激化矛盾是他競選意外成功的秘訣。盡管他的這些觀點在經典經濟學里根本站不住腳,但是,他關于美國夢的感嘆卻是對的。如今,一個成長在加拿大的人實現美國夢的概率是成長在美國的人的兩倍。
傳統(tǒng)的經濟學理論認為,全球化和自由貿易讓所有的參與方都獲益,產生共贏的局面。李嘉圖對于國家之間比較優(yōu)勢的核心邏輯,就是各國在某一個領域都有相對的更高的生產效率。如果各國在自己擅長的領域里生產,并把產品通過貿易形勢與別國交換,那么,所有參與貿易的國家都能享受到更好的經濟成果。而本國因為與別國貿易交換而產生的在某一個行業(yè)的失業(yè)人口,可以無成本地轉移到別的行業(yè)里就業(yè)。然而,這種無成本的無縫對接的假設,和很多經典經濟理論一樣,是一個非常不切實際的假設。通過這樣的假設,這個理論非常圓滑地把實際生活里發(fā)生的情況都假設消除掉了。這個世界上哪里有“免費的午餐”?
著名投資家巴菲特的老搭檔查理·芒格曾經如此論述中美貿易關系:“李嘉圖犯的最嚴重的錯誤是什么?李嘉圖所說的自由貿易的一階后果完全正確,但是他忽略了二階后果。如果一個相對發(fā)達的國家,比如美國,與另一個某些方面比美國有優(yōu)勢的國家,比如中國,它們相對貧窮而你是更發(fā)達的經濟體。當你們突然開放自由貿易,就像李嘉圖所證明的,兩方都能活得更好。但是,不發(fā)達的國家將會發(fā)展得更快。不久后,它們會超過你成為最大的經濟體。李嘉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p>
當兩個貿易伙伴國都處于產業(yè)鏈上類似的地位時,雙方的貿易的確是可以產生共贏的局面。比如說,一方生產芯片和集成電路板,另一方負責開發(fā)軟件系統(tǒng)。這種貿易關系是在技術密集型的領域里合作互補的關系,雙方均能受惠。然而,如果一方處于產業(yè)鏈的頂端技術密集型行業(yè),而另一方處于產業(yè)鏈的低端勞動力密集型行業(yè),那么,在貿易的過程中,處于產業(yè)鏈頂端的一方勢必將失去其勞動力密集型行業(yè)。同時,處于產業(yè)鏈低端的一方其實并沒有生產新的、更好的產品,而只是生產了更廉價的商品。在這種貿易里,雙方往往是互相競爭關系。隨著產業(yè)鏈頂端的一方勞動力失業(yè)不斷地增加,這時,應對失業(yè)的成本,如各種社會問題和社會福利支出,很可能超過了貿易所帶來的廉價商品的好處。如是,貿易雙方的矛盾勢必激化。一如中美現在面臨的貿易爭端的格局。我們也可以觀察到,中國欲對美國增加關稅的品種,如大豆、牛肉等,都是中國與美國本土行業(yè)互補性的產品。而美國欲對中國增加關稅的品種,如機器人、高端制造業(yè)等,都是與美國本土行業(yè)具有競爭性的行業(yè)。
因此,芒格進一步論述:“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中美兩個國家。如果只有中美兩國,那么美國可以選擇完全不和中國開展自由貿易,以阻止中國的崛起。然而,世界上還有很多其他國家,中國可以和它們自由貿易,仍然可以實現崛起。既然我們無法阻止中國崛起,那么我們就應該和中國開展自由貿易?!碑斎?,實際情況也沒有芒格描述得那么簡單。在這個貿易過程中,美國把低端的勞動力密集型產業(yè)離岸化到中國。然而,美國的低端勞動力很難實現工作能力的升級,像經典經濟學里那樣被無成本地轉移到別的勞動生產率較高的行業(yè)里重新就業(yè)。這一部分失去的生產部門,如果沒有其他外因,很可能就是永久性地消失了。
在美國本土,貿易產生的收益大部分被勞動生產率高的技術密集型人群所獲得。同時,由于暫時沒有外部的競爭,自由貿易甚至使得這一小部分人群的收入增長速度遠遠地超過了他們勞動生產率提高的速度,而大部分人群的收入增長相對于他們的勞動生產率提高的速度更慢。這樣的一個經濟體一定是過剩的,因為緩慢的收入增長,無法刺激需求,同時快速提高的生產效率增加了供給,壓抑了通脹。因此,自由貿易很有可能是加劇美國社會里貧富分化的重要原因,也是美國過去30多年通脹不斷地降低,造就了美國國債一生一次的長牛的主要推手。長端利率的壓抑也提高了美國市場的風險偏好,金融資產價格容易泡沫化,加劇了美國金融市場潛在的波動。
當前,市場專家的共識簡單地從國際收支平衡和美國對中國的貿易赤字來理解這次中美貿易的爭端,過分地強調了美元體系和中美儲蓄的平衡。誠然,美元作為世界儲備貨幣,美國巨額經常賬戶赤字是美元體系里美聯儲向全球提供美元流動性的重要工具,而不僅僅是貿易失衡的體現。這些貿易赤字,是其他與美國貿易往來的國家獲得美元流動性的重要途徑。而這些美元也將通過購買美國國債的方式重新回流到美國。參與這個美元系統(tǒng)回路的主要國家,在20世紀80年代曾是日本,而今天則是中國。站在美國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種不公平的經濟特權。的確,美國的儲蓄率與美國貿易赤字一起在不斷惡化。
然而,這些經濟邏輯的論述和觀察未免淪于表面。既然中國是這個美元回路系統(tǒng)最重要的參與者之一,同時,中國通過出口貿易的美元最終回流到美國國債市場,幫助壓低美國甚至是全球的長端利率的話,特朗普現在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地挑起貿易爭端,這種做法實在是不符合邏輯。如果國際收支平衡和美國巨額的貿易赤字并不是爭端的主要成因,那么,計算中美貿易的各種數據或者有助于中國的決策者制定貿易反擊政策,但是,很可能也會導致中國低估了這次貿易爭端的復雜性、解決的難度和時間的跨度。很多數據計算還把各類貿易真空隔離地對待,忽略了對于某些領域的限制而產生的連鎖衍生效應。比如,簡單地把額外的關稅增加和GDP總體量做對比以企圖削減對貿易爭端的憂慮。這種分析明顯沒有考慮到貿易爭端對就業(yè)的打擊、成本的抬升、商業(yè)信心的影響以及投資力度的減弱等效應。
自1978年中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作為一個“超級大國”加入全球的貿易體系,它對全球產業(yè)鏈的重構、生產成本的沖擊和產業(yè)勞動力重新分配的作用是驚人的。中國巨人的崛起,不能與一些小的生產出口國等量齊觀。這些小國盡管剛開始可以通過貿易快速地發(fā)展。然而,它們的發(fā)展很快就會受到自身體量小而產能有限的瓶頸。因此,這些國家對于全球經濟體系的影響,對于既得利益的發(fā)達國家的沖擊,和過去40年中國的影響力不可同日而語。這就是自由貿易的代價,李嘉圖的失誤。
想象一下,中國在占據了低端勞動力密集型行業(yè)的主導地位之后,再次向高端技術密集型行業(yè)轉型,在整個產業(yè)鏈里實現上下游通吃的局面,這勢必大大地削弱美國的國家競爭力。如是,這種爭端很可能不是中國加大農產品或奢侈品進口可以解決的了。而中國作為一個正在崛起的超級大國,也不可能放棄自己的發(fā)展權利。美國作為霸權大國更不可能把自己的國際領導權拱手相讓。貿易爭端的局面因此撲朔迷離,暗藏殺機。現在的爭端在于,在中國迅速崛起的今天,究竟誰來承擔自由競爭的代價?經濟爭端的僵持不下之后,還有可能將通過軍事競爭表現出來。
非常規(guī)貿易戰(zhàn)和“301調查”
在根據“301條款”做了七個月貿易調查之后,2018年4月3日,美國貿易代表(USTR)公布了針對中國知識產權領域的調查結果,計劃向總價值約為500億美元的1300種中國商品征收25%的關稅,引發(fā)了各界對中美之間貿易戰(zhàn)爆發(fā)的擔憂。這些商品廣泛分布在戰(zhàn)略性行業(yè),如信息技術、機器人、高鐵、新能源汽車和先進醫(yī)學技術。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項目遠遠超出了最初提議的鋼鐵和鋁產品進口關稅,它們囊括了中國正在自主迅速追趕的行業(yè),而這些行業(yè)是中國“大國崛起”的國家戰(zhàn)略的支柱。鑒于這些微妙之處,我們不可低估貿易爭端升級的可能性及其嚴重的后果。美國貿易代表萊特希澤的團隊已經發(fā)布了一份針對該稅的特定商品的清單,5月15日,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將召開公開聽證會確定最終關稅清單,在5月22日之前公眾可提交反駁意見,待美國政府最終確定實施計劃后,關稅將生效。
“301條款”是美國《1974年貿易法》第301條的簡稱,該條款賦予美國貿易代表對他國“違反國際貿易協定、不公平、不合理或歧視性”的損害美國商業(yè)利益的貿易行為開展調查,并采取報復性的單邊制裁等行動。
中國迅速采取了針鋒相對的措施,商務部4月4日發(fā)布公告稱,將對美國的106項產品加征25%的報復性關稅,涉及農產品、汽車、化工制品、飛機等,涉及進口金額同為500億美元。中方態(tài)度堅決,商務部新聞發(fā)言人表示將對美國采取同等力度和規(guī)模的對等措施。當前,中國的媒體上的輿論變得越來越激烈?!度嗣袢請蟆贩Q中國“不怕打”貿易戰(zhàn)。在接受彭博社采訪時,當被問及中國是否會減少購買美國國債時,中國駐美國大使提到“中國在考慮所有的可能性”。
實際上,美國對他國實施貿易制裁行動可以追溯至美國建國初期,1789年和1816年關稅法是美國貿易保護主義的雛形。伴隨著過去200多年美國的強盛之路,貿易保護主義有過衰退,卻從未消亡。美國對他國采取的常用的貿易調查行動包括“反傾銷”“反補貼”“保障措施”“337調查”“232調查”“301調查”等。
其中,“反傾銷”“反補貼” 和“保障措施”基于WTO規(guī)則,是WTO成員在本國產業(yè)受到損害的情況下,最常運用的貿易救濟措施,旨在維護公平競爭,符合WTO推崇的自由貿易精神?!?37調查”為美國《1930年關稅法》第337節(jié)的簡稱,主要針對外國進口產品侵犯在美國注冊的知識產權的行為,若外國進口產品被認定構成侵權,美國可禁止侵權產品進入美國市場以及在美國市場銷售?!?32調查”是美國《1962年貿易擴張法》第232條規(guī)定的簡稱,是對特定產品進口是否影響美國國家安全的調查,若被認定構成對國家安全的威脅,可采取包括提高關稅、設定配額或其他非貿易制裁措施。
相比這些常用的、較有針對性的貿易救濟措施,“301調查”的裁決基于對“不公平、不合理” 等的判斷,主觀成分更重,單邊主義和霸權主義色彩強烈,是美國發(fā)動貿易戰(zhàn)更具威懾力的武器。歷史上,美國曾對中國發(fā)起過五次“301調查”,分別是1991年至1996年間的4次針對知識產權的調查,涉及商品價值均為數十億美元,最終均以中方承諾加強知識產權保護及修訂相關法律法規(guī)為終結得以和解。第五次“301調查”在中國加入WTO之后,2010年,美國貿易代表應美國鋼鐵工人聯合會申訴,針對中國對風電等清潔能源產業(yè)的補貼政策發(fā)起了“301調查”,隨后將火力收窄至風電行業(yè),最終,經WTO的爭端解決機制,中方停止了對風電的補貼,貿易爭端得以解決。
歷史上的五次美國對華“301調查”都以和解告終,但是,此次“301調查”和解的難度似乎較以往都大。首先是涉及商品價值可能高至1500億美元,涉案品種多達1300種,相比以往較小涉案金額和相對集中的品種,談判難度顯著增加。此外,中國本次“奉陪到底”的應戰(zhàn)態(tài)度較過去更為堅決,而特朗普對中國強硬的關稅打擊立場不但出于美國儲蓄赤字和貿易逆差的考量,也關乎他個人競選承諾的兌現。除了關稅,雙方亦可能疊加其他非貿易制裁手段。諸多因素疊加,使得此次貿易戰(zhàn)不再是常規(guī)貿易戰(zhàn)。
貿易戰(zhàn)可能的發(fā)展路徑
2017年全球經濟總規(guī)模約為74萬億美元,其中,美國約20萬億美元,中國約13萬億美元,兩者合計占全球經濟總規(guī)模的44%。作為全球經濟格局中最重要的兩個國家,兩國也有著緊密的貿易往來,2017年中美進出口總額達到約5800億美元,中美貿易可以說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雙邊貿易關系。
從兩國的貿易結構來看,中美貿易在高低端有很強的互補性。按照海關分類,中國向美國出口規(guī)模最大的商品主要是機電、音像設備及其零附件(中國向美國出口總額46%,下同)、玩具家具等雜項制品(12%)、紡織原料及紡織制品(10%)和賤金屬及其制品(5%)。美國向中國出口規(guī)模最大的商品包括機電、音像設備及其零附件(美國向中國出口總額22%,下同)、車輛、航空器、船舶及運輸設備(19%)、植物產品(11%)和化學工業(yè)及其相關工業(yè)的產品(10%)。所以,貿易規(guī)模較大的商品中除了機電、音像設備及其零附件,其他均不同。而在機電、音像設備及其零附件項內,中美基本屬于分工合作關系,中國向美國出口通信設備、磁帶磁盤、脈沖電子加速器等,從美國進口集成電路及半導體配件。由此可見,中美之間很難在不損傷本國利益的前提下通過貿易戰(zhàn)來遏制對方。
根據目前的情況,我們可以對貿易戰(zhàn)的走向做出情景分析。未來的發(fā)展趨勢大致可能有三條路徑。
第一,中美雙方相互妥協,通過磋商達成和解,貿易戰(zhàn)在短期內結束。隨著美國“301調查”結果和關稅商品清單的公布,中國已經有選擇地采取了針對性的反制措施。從現階段公布的清單來看,雙方選取的都是對自身經濟影響較小或可替代性較強的商品種類,說明目前還處于微妙的博弈階段,雙方都在爭取有利的談判條件。特朗普政府正面臨中期選舉壓力,中國宣布的大幅提高對美大豆進口關稅等措施會對特朗普的中西部州票倉帶來影響,進而威脅共和黨的中期選舉。隨著近期習近平主席在博鰲論壇關于中國將主動擴大進口并促進貿易平衡表態(tài)和特朗普發(fā)表回應推文,雙方有可能在60天的窗口期即美國中期選舉之前達成諒解和妥協,解除貿易戰(zhàn)狀態(tài)。
第二,中美雙方互不讓步,貿易戰(zhàn)在一定的范圍內邊打邊談,最終在不斷反復后通過談判達成一致,但拖延時間較長。美國和歐盟的鋼鐵貿易戰(zhàn)持續(xù)了一年半,該事實表明美國可能在貿易戰(zhàn)中表現出足夠的耐心,所以,中美此輪貿易戰(zhàn)時間可能會持續(xù)拉長。如果美國針對中國商品的關稅生效,中國向美國出口的高性價比的商品將會減少,此舉將推高美國的通脹率。根據美中貿易全國委員會公布的數據,對華貿易平均為每個家庭每年節(jié)省850美元;牛津研究院則估計中國的低價商品將美國消費物價水平降低了1%-1.5%。施加關稅將推高美國的通脹、減緩經濟增長并降低美國的出口競爭力。
第三,中美雙方限制與反制不斷升級,將貿易戰(zhàn)擴大和升級,最終美國甚至可能拉攏盟友對中國實施更大范圍的貿易制裁。我們認為,貿易戰(zhàn)的升級將從根本上改變全球經濟增長的前景。全球經濟增長現在似乎已經逐步見頂,貿易戰(zhàn)加劇將提前這一趨勢變化的到來,并將提高通脹壓力。通脹的上升乃至失控則會迫使美聯儲加快加息步伐,同時抑制全球需求,導致全球經濟進入滯脹。最終如果這樣一個最壞的情況出現,所有的投資布局都將功虧一簣。
20世紀80年代美日貿易爭端是1987年美股歷史性崩盤的誘因
上世紀80年代,美日的貿易爭端和現在中美面臨的局面有驚人的相似之處。當時,日本在鋼鐵、汽車、機床和半導體等各種高科技領域取得了驚人的進步,這讓美國相應行業(yè)的損失可能性大大提高。與此同時,日本不斷宣傳發(fā)展“信息社會”的目標,并將之視為一種新形式的民族主義。這更加加深了美國的恐懼。在科學技術的前沿,“技術民族主義”讓日本重拾信心。畢竟,因為日本有限的自然稟賦、頻繁的地震和海嘯以及由于“二戰(zhàn)”后缺乏核武庫而導致的脆弱性,日本是一個長期缺乏安全感的國家。那時,日本從一個受美國保護的得意門徒,一躍成為世界上主要債權國。1987年,美國貿易逆差為1670億美元,其中,580億美元來自日本。日本不斷地回收從出口獲得的美元,以購買美國國債。這個交易回路有助于壓低美國國債收益率。
美國強硬派如今的言辭,不免讓人們回想起了美國和日本在80年代中期不斷升級的貿易爭端。在此期間,美國社會輿論對日本的抨擊升級,并被廣受尊重。1985年7月,西奧多·懷特(Theodore White)在《紐約時報》的一篇極其具有社會影響力的文章中寫道,冷酷無情的日本經濟巨人試圖通過不公平的經濟手段,通過對美國的去工業(yè)化來贏得“太平洋戰(zhàn)爭”。與此同時,卡列爾·G.馮·沃爾夫倫(Karel G. van Wolferen)寫道,日本人是通過“對抗性貿易”來“系統(tǒng)地破壞西方工業(yè)”。1985年9月的《廣場協議》啟動了日元對美元超過60%的升值,但也未能阻止日本出口的大潮。這個因素加強了美國人對日本貿易保護的懷疑,即日本市場存在隱藏和持續(xù)的貿易壁壘,導致美國對日本貿易優(yōu)勢做出更強勢的反應。
1987年,美國國會迅速出臺了一份長達2000多頁的貿易法案,旨在保護國內市場,迫使日本市場開放,同時限制日本投資。互惠和“公平競爭”是主題。與此同時,日本在1986年發(fā)表、并隨后在1987年詳細闡述了《前川報告》。該報告呼吁刺激國內需求,減少對出口的依賴,應對高得驚人的土地價格,改善住房和降低貿易壁壘。
1987年4月,美國總統(tǒng)里根下令對日本實施“二戰(zhàn)”后的第一次貿易制裁,后來又出臺了一項綜合性的貿易法案,要求賠償并在2年至5年內禁止從東芝公司進口的業(yè)務。然而,到了1987年秋天時,里根的這個禁令將被大幅削減、甚至完全被取消的情形已經很明顯了??上У氖?,對于已經忍受了連續(xù)數月波動的美國股市來說,這個消息來得實在太晚了。在1987年10月的美國股市“黑色星期一”崩盤前的一段時期里,美日雙方的敵對情緒都已經被點燃。最近,就連香港的恒生指數等主要股市指數的走勢,也與1987年10月美國股市歷史性崩盤前夕的道瓊斯指數相似。我們承認,還可以繪制出許多類似這樣驚人的技術圖表。但是,歷史先例和股市走勢之間的相似之處卻引人遐想。這種現象應該引起投資者的關注。
貿易是人類經濟和文明發(fā)展興衰的重要推手
貿易的產生需要具備兩個條件,生產力的發(fā)展使得滿足基本生存需要之余,還有剩余產品可供交換,以及存在不同國家,使商品跨越國界的流通成為可能。因此,我們認為,當今意義上的國際貿易始于15世紀末的大航海時代,《馬可·波羅游記》中所描繪的東方財富和繁榮令歐洲人瘋狂著迷,為了到達夢寐以求的東方,廣泛的跨洋活動因此展開?!暗乩泶蟀l(fā)現”讓世界被連在了一起,“世界”的概念就此誕生,新航路的開辟使葡萄牙、西班牙等航海強國的財富迅速積累,歐洲各國對海洋控制權的追逐越演越烈。
無論是開拓而來或者以炮火爭取而來,對航線的控制權均來之不易。當時的國際貿易,充滿了壟斷和民族主義色彩,歐洲列強大多奉行重商主義,即對成品的進口施以高關稅,對原料的進口施以低關稅,對成品的出口施以低關稅,對原料的出口施以高關稅,以貿易順差提升國力,造就富強。
如果說“第一次工業(yè)革命”是人類技術發(fā)展史上劃時代的變革,那么,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則是開啟資本主義憑借自由貿易實現對世界統(tǒng)治的鑰匙。當時在歐洲列強中并不出眾的英國,抓住機遇,將這兩者很好地結合,打造了“日不落帝國”的傳奇神話。
“工業(yè)革命”讓英國的工業(yè)生產力迅速提升,占世界人口2%的英國生產出的棉紡織品大致等于世界其他國家產量的總和。隨即出現的產能過剩問題促使人們開始反思重商主義,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亞當·斯密的《國富論》所倡導的市場經濟和自由貿易最終在英國開花結果。英國率先開始推行自由貿易,廢棄執(zhí)行30多年的《谷物法》,結束了對谷物進口的關稅,又廢棄執(zhí)行200多年的《航海條例》,外國商船被允許參與英國的海上貿易,進口關稅逐步下降至大致為零的水平,自由貿易之門全面打開。
自由貿易政策造就了英國逾百年的世界霸主地位,在1760年至1860年間,英國占世界制造業(yè)的份額從約2%提升至20%,到了1860年左右,英國控制了約20%的全球貿易量。與此同時,自由貿易瓦解了殖民地的民族經濟,讓資本主義在世界范圍得以發(fā)展,更加鞏固了英國的經濟霸主地位。英國不懈地在全球范圍極力推行自由貿易,以擴大其勝利果實,卻遇到難以攻克的市場——中國。
清朝末期在經濟上自給自足,對外來商品并無剛性需求,雖然仍處在手工業(yè)階段,但中國的手工業(yè)水平極其精湛。英國的產品在中國沒有銷路,推行自由貿易受阻,于是另辟蹊徑開始了鴉片貿易,進而用武力打開了中國的大門。
19世紀中期的“第二次工業(yè)革命”后,電力被廣泛應用,德國、美國等迅速崛起,不但在技術上開始趕超英國,在擴大海外殖民地版圖時也與英國摩擦不斷。此時,德國和美國仍奉行貿易保護政策,而英國在逐漸失去絕對的經濟領先地位后,繼續(xù)沿用自由貿易政策,使英國產品在國外競爭反而處于不利的地位。為了維護本國利益,英國摒棄了自由貿易再次回歸了貿易保護。貿易沖突升級加之殖民地紛爭,事態(tài)逐步失控,最終演變成了“一戰(zhàn)”和“二戰(zhàn)”,世界經濟版圖再次被改寫。
1944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即將結束之際,美國聚集英國、蘇聯、法國等44個國家的經濟特使齊聚美國新罕布什爾州的布雷頓森林,為戰(zhàn)后的全球經濟重建繪制藍圖。會議討論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協定》《建立世界銀行協定》和《國際貿易組織憲章》,希望從金融、投資、貿易三方面重建國際經濟秩序。1947年,西方各國簽署《關稅與貿易總協定臨時適用議定書》(GATT),創(chuàng)造性地建立了一套和平解決貿易爭端的機制。直到世界貿易組織(WTO)建立,這個“臨時”協議沿用了47年,在此期間上百個國家和地區(qū)加入了該協定,全球貿易渠道的暢通促使貿易額數十倍地增長,全球平均關稅率從40%下降到了4%以下,推動了全球一體化的到來。值得注意的是,自由貿易在戰(zhàn)后很長一段時間僅限于資本主義陣營內部,它和社會主義陣營之間仍存在嚴重的貿易障礙。作為“冷戰(zhàn)”的一部分,美國帶領西方社會對蘇聯展開了全方位的禁運和貿易限制,社會主義陣營內部則以“經濟互助委員會”的方式予以回應。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美國逐步成為新的世界經濟霸主,也繼承了推動自由貿易主導者的角色,美國的產品在全球范圍內大量出口,其貿易量一度占全球出口貿易的三分之一。為了對抗社會主義陣營,美國對日本、德國和亞洲一些國家實行不對稱合作戰(zhàn)略,扶持該國家產品暢通進入美國市場,極大地促進了這些國家工業(yè)和出口的快速增長。此后,隨著西方自由貿易理論的推廣和國際局勢的緩和,越來越多的發(fā)展中國家由進口替代策略轉向出口導向策略。在跨國商品和服務以及國際資本的流動下,各國的經濟聯系愈加緊密,通過參與國際貿易和國際分工,發(fā)展中國家能夠取得快速發(fā)展?!皝喼匏男↓垺蓖ㄟ^承接工業(yè)化國家的產業(yè)轉移,不斷獲得外來資金和技術,貿易量也出現了爆炸式的增長。1992年簽署《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1993年亞太經合組織成立,1994年104個國家(地區(qū))在烏拉圭簽署協議宣布世界貿易組織成立,2001年中國經過歷時15年的談判最終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全球貿易進入新階段。從1950年到2000年的50年時間里, 全球商品出口總值從610億美元增加到61328億美元,增長了100倍。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進入新世紀后,在中國加入全球分工體系的推動下,經濟全球化和自由貿易到達了頂峰。然而,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全球化過程中積攢的問題出現,逆全球化趨勢開始蔓延,西方國家從WTO等全球性組織撤退,轉而推行能有更多主導權的雙邊協議。像曾經的霸主英國一樣,美國也開始排斥曾經積極主導推進的全球自由貿易秩序。究其原因,我們認為有以下幾點。第一,隨著中國經濟總量和全球經濟影響力擴大,美國擔憂其在世界經濟格局中地位相對下降。特別是高科技產業(yè)差距縮小,未來產業(yè)競爭受到威脅;第二,現有貿易體系和全球分工導致美國“去工業(yè)化”,制造業(yè)轉移和金融投機過度導致社會內部財富分配不均,民粹情緒泛濫;第三,貿易赤字屢創(chuàng)紀錄,巨額貿易赤字威脅美國安全。
回顧歷史,無論是自由貿易的推行還是貿易保護的回歸有著其必然性。對每個時代絕對的經濟霸主而言,自由貿易對其自然是最優(yōu)選擇,但當有人可以與之分庭抗禮,繼續(xù)沿用自由貿易往往就將其置于了競爭中的不利地位,再次建造貿易壁壘甚至發(fā)動貿易戰(zhàn)以捍衛(wèi)本國利益也是順應時勢的不得已之舉。19世紀的英國和20世紀之后的美國皆是如此。
貿易爭端引發(fā)巨大的市場波動
貿易戰(zhàn)爭或不戰(zhàn),市場繼續(xù)受到高波動性的困擾。關于1000億美元額外關稅的消息傳出時,美國主要股指下跌了約1%。而在當天交易時段就業(yè)數據公布后,市場的暴跌加深。后來,隨著習近平主席在博鰲論壇表示將大幅放寬市場并降低汽車進口關稅,特朗普發(fā)表回應推文以及白宮貿易顧問表示與中國貿易談判的大門敞開等消息,市場對貿易戰(zhàn)的擔憂趨于緩和,全球股市集體上揚,納斯達克指數已全數抹平4月5日以來的跌幅。市場隨著貿易戰(zhàn)拉鋸的不斷持續(xù),進入了反反復復的膠著階段。
不過,我們觀察到,在最近的劇烈波動之后,美國市場繼續(xù)徘徊在歷史高位附近。盡管如此,“聰明錢”似乎在大量的出貨離場?!奥斆麇X”在歷史上是一個可靠的市場運行領先指標。歷史上,當“聰明錢”離場的情況與我們最近觀察到的情況類似或更嚴重的時候,美國市場回調往往會更深。
我們特有的市場情緒指標已跌破中性位置,但從歷史看來,其極端程度還未達到至少可以產生一個安全的可交易反彈。這樣的情況表明,市場仍在謹慎地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因此,我們仍然不會試圖去接飛刀,或者被技術反彈而引誘,直到一切充分演繹,水落石出。我們的情緒指標盡管不是完美的,但它有著良好的歷史記錄。例如,它在2007年10月上證綜指突破6000點,以及2015年6月上證綜合指數超過5000點的時候,準確地指出了市場泡沫的峰值。這是當代史上中國最大的兩個股市泡沫。在市場危機期間,市場之間的相關性很快就會趨同。因此,尤其在拐點的時候,我們的市場情緒指標反映了全球市場的狀況。我們建議等待短期市場的過激情緒消散之后,再考慮重新建立市場頭寸。
在貿易爭端中如何共贏
在特朗普當選總統(tǒng)和他的競選綱領營銷之后,輿論對特朗普和里根之間有過一些比較。盡管上世紀80年代里根與日本打了一場貿易戰(zhàn)爭,但他與當時的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Yasuhiro Nakasone)建立了個人友誼,盡管這種個人情誼不足以對抗雙方高層政府內部強烈的敵對情緒。同時,他還可以忽略意識形態(tài)上的分歧,從國家戰(zhàn)略利益出發(fā),與當時的中國領導人成為伙伴,結束了與蘇聯的“冷戰(zhàn)”。
美國和日本之間的貿易爭端,從20世紀80年代一直持續(xù)到90年代初。它逐漸從保護美國國內市場不被日本出口所侵蝕,轉向美國公司對日本市場更深更多的準入。美國后來采取的協調措施,在日本國內遭遇的阻力比早先的貿易限制方式要小。歷史經驗似乎預示著這次中美貿易爭端很難很快無害地結束,但最終還是有可能會產生一個共贏的結果。
中國和美國深度參與到了當前全球資源配置的格局中,在過去30年的經濟全球化過程中形成了利益相互交織、合作與競爭并存的格局。雖然雙方在經貿領域的關注點各有側重,比如美國更關注對華貿易逆差、人民幣匯率、知識產權和市場開放,中國更在乎美對華出口管制和中國企業(yè)投資限制,但本質上處于互利共贏的關系。因此,正如習近平主席與特朗普總統(tǒng)對話時指出的,合作是中美兩國之間唯一的正確選擇。全面貫徹合作,是中美兩國之間唯一正確選擇的戰(zhàn)略思想。貿易戰(zhàn)沒有贏家,國際貿易不是我贏你輸的零和游戲,要防止貿易戰(zhàn)持續(xù)或加劇造成兩敗俱傷的后果。
當別無選擇的時候,中國可能會被迫選擇減持美國國債,貶值人民幣,抑或干預美國公司在中國的運營。當前,中國用從出口獲得的美元,然后購買美國國債。這其實就是中國儲蓄和美國國債之間的大循環(huán)。換句話說,勤勞的中國幫助了不儲蓄的美國。一些市場專家認為,隨著貿易戰(zhàn)的深入,市場能夠經受住中國減持美國國債的沖擊,我們認為實則不然。2015年8月和2016年初人民幣的匯改,以及2016年年中之后,中國美國國債的持倉量減少了價值2000億美元,約占總持有量的15%。當時市場暴跌,各國的主要股指都遠遠跌破了200天均線,美聯儲也被迫放緩加息縮表的節(jié)奏。
此外,在全球金融危機爆發(fā)近十年后,全球經濟仍處于脆弱的復蘇狀態(tài),人民幣貶值或將再次釋放對全球經濟的通縮壓力,而且這種貶值可能是被動的。今年3月,中國央行確定了新任行長和黨委書記,市場共識認為這些人選確保了貨幣政策的連續(xù)性。但我們認為,中國央行的資產負債表增長將放緩,人民幣強勢將消退并可能走弱。目前,中國央行的政策更多地取決于潛在的經濟周期,而非其人事。而且,央行的政策往往是反周期的。隨著遏制影子銀行和去杠桿進程的推進,中國央行的資產負債表的增長將放緩。這是與中國的三年經濟周期同步的。同時,如果以史為鑒,人民幣匯率可能會走軟。不幸的是,人民幣的這種或有的潛在周期性貶值,可能會被誤解為貿易戰(zhàn)中一步棋。
到目前為止,特朗普傾向于執(zhí)行邊緣策略,與對手形成一種單一的、孤注一擲的沖突。然而,中國處理沖突的理念強調微妙的含蓄和相對優(yōu)勢的逐步積累。
對于中國人來說,沖突很少是一場決定性的戰(zhàn)役,而更多的是一場持久戰(zhàn)。正如孫子在《孫子兵法》中所寫的那樣,“是故百戰(zhàn)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摘自財新《中國改革》2018年第3期。作者為交銀國際董事總經理兼首席策略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