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單單
1
家住滇黔交界地上,從不甘于它的落后與邊緣,命中注定這輩子要像故鄉(xiāng)的植物一樣,為了觸摸到陽光,惟有在貧瘠的大地上破土生長。
詩歌是我身上的最后一片綠葉,如果它被秋天沒收,我將成為一截枯木。
2
冷風吹響窗外的竹林,雨打著泡桐與桑樹。夜晚如此安靜。
油燈下,我們圍坐爐火,母親一邊納鞋底,一邊給我們唱《賭錢歌》,“冬月賭錢冬月冬,賭錢娃兒去幫工,雙手冷得稀巴爛,雙腳凍得紅彤彤”。沉浸在母親的歌聲里,突然聽到“啊”地一聲,錐子戳在母親的手上,我們兄妹幾個應(yīng)聲跟著緊張起來。
那一聲疼痛的叫喊,是詩歌最初的模樣。
3
六月的老家有一眼望不到邊的苞谷林。很多次,我在其間埋頭割草,側(cè)耳一愣,遠處傳來嘩啦啦的聲音,憑以往經(jīng)驗可知,暴雨將至,遂拿起鐮刀,向著家的方向跑。暴風雨先于我抵達家門口,這時,會看見父親站在雨中,手持鋤頭捶打土地,嘴里念念有詞,還不時向著天空扔出一把麥粒。
暴雨過后,莊稼會倒伏。這是父親祈求蒼天的方式。
我與父親不同。我靠寫詩救贖自己。
4
在村里,只要大聲說話,隔著山溝與樹林,都能辨別出彼此的聲音。詩歌是說給親人聽的話,真誠是它最寶貴的品質(zhì)。
5
小時候,曾跟隨父親學習栽種麥子。
后來,我這樣寫詩:懷著對詩歌的敬畏,以俯身向下的姿態(tài),認真翻耕詞語中板結(jié)的泥土,在語言的田壟間播撒詩歌的種子,除草,施肥,看著它抽芽破土,由嫩綠變?yōu)榻瘘S,結(jié)出飽滿的麥穗。風吹大地,四野飄香。
寫詩,就是身體內(nèi)部的勞動。
6
語言是詩歌存在的道具,如果沒有生活的質(zhì)感,那就像魔術(shù)一
樣,終歸是騙人的伎倆。更多時候,情感的真實性比技巧更重要。
7
語法,即語的法。有時候,詩人是漢語中的縱火者,是觸犯語法律令的冒失鬼。
8
寫詩像輸血,輸出去還要補回來。閱讀和行走能夠增強詩人的造血功能。否則失血過多,就會越寫越蒼白。
9
模仿是初學者在詩歌中爬行的第一步,學會爬才能學走,想走就得有屬于自己的路。
10
“詩無定勢,水無常形”,寫詩的人應(yīng)該知道,只有滾動的石頭才不會長青苔。
11
雨后初霽,水珠淌下房檐,形成五光十色的水泡。詩歌要做的事情,不是描述這些水泡的形狀,而是呈現(xiàn)它五光十色的樣子,或者破裂的聲音。
12
時光催促我們走向虛無,只有詩歌命令我們返回。
獨自去鄉(xiāng)間,會把童年走過的路重復(fù)走很多遍。喜歡路旁的打碗碗花、蒿草、接骨木,還喜歡竹林中的蝴蝶、斑鳩、金龜子?!岸嘧R于鳥獸草木之名”,與人類相比,它們更懂得詩意地棲居,它們更接近詩歌的本質(zhì)。
13
有誰真的試過抽刀斷水?
其實,刀入水后你根本控制不住它的走向。所以我希望詩歌能夠順其自然,水到渠成。
14
我認為,如果評判一首好詩的標準有一萬種,那“打動人心”一定是其中一種。如果評判一首好詩的標準只有一種,那我希望是“打動人心”。
15
詩無戲言。
我只忠誠于自己最真實的部分。
16
某個深夜,我曾看見雪白的明月躺在混濁的大江上,一動不動。
詩人也應(yīng)該這樣,有自己的堅持,努力讓周圍的世界安靜下來。
17
你為什寫詩?每個詩人都必須捫心自問。謝莫斯·希尼說“我寫詩是為了凝視自己,使黑暗發(fā)出回音”。
18
有句話說:愛情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愛情的證據(jù)。我覺得詩歌也是這樣,或許我們窮極一生寫下的,也只是詩歌存在的證據(jù)。
19
寫詩是朝著身體內(nèi)部的蹦極,語言像一根富有韌性與彈力的橡皮條,它系在寫作者的身上,從靈魂開始縱身躍起的那一秒開始,寫作者本身就已開始了一場關(guān)于詞語的刺激性冒險體驗。這種刺激性體現(xiàn)在對語言張力的極限挑戰(zhàn),對傳統(tǒng)語法規(guī)則的主動挑釁,對詩歌核心的無限靠近,對詩歌邊界的自覺拓展。除此之外,寫詩也是從身體的內(nèi)部往外面鑿壁借光的過程。詩人需要借助日月的光輝,照亮內(nèi)心晦暗的部分。
20
我認為,好的詩歌,在語言上應(yīng)有指鹿為馬、聲東擊西的力量,在內(nèi)容上要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21
詩歌作伴可還鄉(xiāng)。
有一天我將回去,那里的黃土高天,早已為我空出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