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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古代歷史與相應文化,有其內(nèi)在的大趨勢與總規(guī)律。概括地說,或存在三條主線,即:政治格局與地理形勢的演變上,是由東西之間的對峙逐漸轉(zhuǎn)變?yōu)槟媳敝g的角逐;學術(shù)氣象與思想體系的嬗遞上,是多次由分至合,又由合至分的循環(huán)往復;文化精神與民族性格的塑造上,是由“尚武”到“崇文”、由陽剛而陰柔、由積極進取一改為消極守成的歷史轉(zhuǎn)型。筆者不揣谫陋,將在本文中對第三個問題談些自己不盡成熟的看法,尚希方家不吝郢政。
先秦是中國歷史的少年時期,它的顯著特色之一,是崇尚果毅精武,富有陽剛之氣,積極有為,銳意進取。這首先在社會審美上有鮮明體現(xiàn)。
具體地說,當時社會氛圍可謂是普遍推崇“尚武”精神,在社會政治生活中,“戎”,也就是軍事,乃是最重要的兩件大事之一,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二十七,成公十三年,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149頁。。前者,是用以溝通天人,從君權(quán)天授的角度,論證統(tǒng)治的合法性與合理性;后者,則是統(tǒng)治得以維系與延續(xù)的基本物質(zhì)保證。沒有強大的武力,沒有鞏固的國防,一切的統(tǒng)治權(quán)益皆失去存在的可能與價值?!蹲髠鳌は骞辍吩疲骸罢蓪幨希绖t寡人”*《春秋左傳正義》卷37,第4318頁。,這里的“政”,第一屬性就是軍事。這也是世界歷史上普遍存在過的“軍事民主制”雙頭政治(祭司與軍事首長共同治理)的孑遺在中國先秦歷史上的殘痕。很顯然,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才是正兒八經(jīng)的事業(yè),只有孔武有力的武士,才是人群中的精英、社稷的靠山、國家的棟梁,所謂“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注]《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卷1-3,《周南·兔罝》,第590頁。,講的就是這種時代風尚。顧頡剛先生曾作過考證,認為“吾國古代之士,皆武士也”[注]顧頡剛:《史林雜識初編》,武士與文士之蛻化,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85頁。。他們是“國士”,地位崇高,萬人欽仰:“國士在,且厚,不可當也?!盵注]《春秋左傳正義》卷28,成公十六年,第4164頁。
這種社會普遍“尚武”的風尚,在當時的婚姻擇偶觀中也有具體反映?!蹲髠鳌ふ压辍匪d鄭國貴族徐無犯之妹婚姻故事,就是生動例證:
鄭徐吾犯之妹美,公孫楚聘之矣,公孫黑又使強委禽焉。犯懼,告子產(chǎn)。子產(chǎn)曰:“是國無政,非子之患也。唯所欲與?!狈刚堄诙?,請使女擇焉。皆許之,子皙盛飾入布幣而出。子南戎服入。左右射,超乘而出。女自房觀之,曰:“子皙,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夫夫婦婦,所謂順也。”適子南氏。[注]《春秋左傳正義》卷41,第4390頁。
可見,鄭國貴族徐吾犯之妹擇婿時,舍棄衣冠楚楚“盛飾”、扭眤作態(tài)的公子黑(子晳)而最終選擇“戎服入,左右射,超乘而出”的公孫楚(子南),其理由就是公孫楚粗獷強悍有蠻勁。追求陽剛之氣慨,鄙視陰柔之美,其“尚武”之價值取向,可謂昭然若揭。顯而易見,推崇勇敢,贊美果毅,乃是當時人們的特殊嗜好與強烈追求,《國語·晉語》記載晉國卿大夫郤至自稱有“三伐”:“勇而有禮,反之以仁。吾三逐楚子之卒,勇也;見其君必下而趨,禮也;能獲鄭伯而赦之,仁也?!盵注]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雲(yún)點校:《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74頁。這里,“勇”,是為“三伐”之首的,“尚武”之風貌,可謂躍然紙上!而像《詩經(jīng)·秦風·無衣》這樣的詩篇,更是將“尚武”精神弘揚光大到了極致:“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注]《毛詩正義》卷6-4,《秦風·無衣》,第794-795頁。
由于“尚武”精神風行彌漫于當時整個社會,因此,貴族們都特別重視尊嚴,將個人的榮譽看得比生命還要重要。動輒決斗,遵守規(guī)則,講求信譽,視死如歸,這就是“尚武”風尚在貴族社會生活中的自然反映。換言之,提倡“信諾”,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尚武”精神在道德范疇上的必有之義。因此,成書于春秋晚期的《孫子兵法》一書,在闡釋“將有五德”問題上,將“信”列為將帥必須具有的五項素質(zhì)中的第二位,其地位僅次于“智”而高于“仁”“勇”“嚴”?!叭硕鵁o信,不知其可”[注]楊伯峻:《論語譯注》,《為政篇第二》,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29頁。,“言必信,行必果”,云云,遂成為當時社會的普遍共識,連孔夫子也將“信”這一道德倫理范疇,看成為治國安邦的先決前提與根本條件:“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注]《論語譯注》,《顏淵篇第十二》,第181頁。
《左傳·昭公二十一年》所記載的宋國兩位貴族的決斗,非常典型地透露了當時貴族在“尚武”精神熏陶下的規(guī)則意識:即,決斗交鋒之正大不詐的原則。兩個宋國的貴族一事不合,發(fā)生沖突,于是為了維護自己的榮譽與尊嚴,他們決定以射箭決斗的方式來最終解決問題。兩人各自駕著戰(zhàn)車,射箭決斗,其中有一位名叫華豹的先射了一箭,遺憾的是,他未能射中對方,按“軍禮”的要求,接下來該輪到對方射了,華豹當時心急火燎,還想射第二箭。對手公子城發(fā)現(xiàn)后忍不住高聲大喊,“不狎,鄙!”[注]《春秋左傳正義》卷50,第4558頁。你怎么能不講規(guī)則呢,這太卑鄙了!你已經(jīng)射了我一箭,現(xiàn)在該輪到我回敬了。華豹一聽,覺得非常慚愧,于是就停止了射箭,傻傻地呆在那里,結(jié)果被公子城一箭射死。這就是當時“尚武”之風彌漫下,人們對信義的自然皈依。不但,私生活領(lǐng)域如此,即便是在戰(zhàn)爭這樣的社會公共生活領(lǐng)域,同樣呈示了這種“尚武”精神引領(lǐng)下的誠信原則,所謂“逐奔不過百步,縱綏不及三舍”[注]王震撰:《司馬法集釋》卷上《仁本第一》,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7頁。,所謂“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成列”[注]《春秋左傳正義》卷15,僖公二十二年,第3937頁。,等等,皆系“尚武”精神浸潤之下的自然產(chǎn)物!
先秦時期的“尚武”精神的張揚,是與當時的教育主體與教學內(nèi)容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貴族所受教育的主要內(nèi)容,軍事科目占有很大比重。當時的“六藝”,并非孔子整理古代經(jīng)典以后所確立的“六藝”(詩、書、禮、樂、春秋、易),而是富有實踐與操作意義的“禮、樂、射、御、書、數(shù)”。 學“禮”,乃是道德行為準則的確立,學“樂”,乃是文化情操境界的塑造,“書”與“數(shù)”,則是應對社會事務(wù)能力的培養(yǎng),而“射”與“御”的學習,則是為了軍事技能的掌握。由此可見,當時的教育,注重的是德、智、體、美全方位健全人格的人才之培育,而軍事技能的學習和掌握,則是非常重要的環(huán)節(jié),這種教育模式,實與先秦時期的“尚武”風尚相一致。
據(jù)史料記載,三代時期軍隊的軍事訓練與實戰(zhàn)演習,其名目稱之為“蒐”“狝”,即主要通過“田獵”的方式來進行。當時,一般貴族子弟和上層國人子弟在成年之前,都必須接受一定的軍事教育和軍事訓練。據(jù)《禮記·內(nèi)則》記載,他們從15歲開始學習有關(guān)的軍事技能,主要的學習內(nèi)容是“射”和“御”,這是與當時作戰(zhàn)方式以車戰(zhàn)為主的特殊歷史條件相一致的。
但對“亦兵亦農(nóng)”廣大的普通國人來說,主要的軍事訓練和實戰(zhàn)演習乃是通過參與田獵活動來實現(xiàn)的。即所謂“則其制令,且以田獵,因以賞罰,是百姓通于軍事矣”[注][清]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卷8,《小匡第二十》,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13頁。;“教以田獵以習五戎”[注]《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卷17,《月令》,第2987頁。。它一般在農(nóng)閑時進行,這就是《左傳·隱公五年》所說的:“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農(nóng)隙以講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歸而飲至,以數(shù)軍實?!盵注]《春秋左傳正義》卷3,第3748頁??梢姰敃r統(tǒng)治者每年要進行四次田獵活動來使將士熟悉軍事,以車兵、射士和步兵的作戰(zhàn)陣形模擬實戰(zhàn)進行演習,從而提高部隊的實戰(zhàn)能力。又據(jù)《周禮·夏官·大司馬》記載,這種以農(nóng)閑進行的四次軍事演練,又有獨特的命名“振旅,茇舍,治兵,大閱”,這反映了其在演練上各有側(cè)重點。
在四時田獵習武活動中,尤以冬季的那一次“大閱”規(guī)模最大,最具代表性,所以《國語·周語上》干脆忽略了其他三季的演練,僅僅把冬季的“大閱”列為軍事訓練活動,“三時務(wù)農(nóng)而一時講武”[注]《國語集解》,《周語上第一》,第21頁。。此時,國君、朝臣都要參加,《詩經(jīng)·豳風·七月》所載即系明證:“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盵注]《毛詩正義》卷8-1,《豳風·七月》,第833頁。鄭玄箋曰:“其同者,君臣及民因習兵而俱出田也?!彼远镜摹按箝啞弊顬槁≈厥⒋?。
隨著軍事發(fā)展的需要,王室和各方國在利用田獵開展軍事訓練的過程中,也逐漸減少了娛樂性的成分,使之更適應實戰(zhàn)的要求。如《周禮·夏官·大司馬》對四時的田獵活動,作出了階段性安排:首先側(cè)重進行基礎(chǔ)性軍事演練:如陣形排列,識別旗、鼓、金等指揮信號,并且“教坐、作、進、退、疾、徐、疏數(shù)之節(jié)”[注]《十三經(jīng)注疏》卷29,《周禮注疏·大司馬》,第1804頁。等單兵隊列教練;然后進行狩獵,以野獸為假設(shè)敵,模擬進攻行動,演習軍陣;最后檢查捕獲物以論賞罰;仲冬十一月,則進行大規(guī)模的軍事演習和軍事檢閱,“天子乃命將帥講武,習射御,角力”[注]《禮記正義》卷17,《月令》,第2993頁。。
排演練習戰(zhàn)斗舞蹈(“武舞”)也是“尚武”氛圍籠罩之下先秦軍事訓練中的重要項目。參加武舞的人員,一般都手持干盾,模擬基本戰(zhàn)斗動作,既用來激勵舞者本人和旁觀者的戰(zhàn)斗激情和尚武精神,又促使參加舞蹈者熟悉作戰(zhàn)動作的要領(lǐng),為實戰(zhàn)做必要的準備。聞一多先生曾指出:“除戰(zhàn)爭外,恐怕跳舞對于原始部落的人,是唯一的使他們覺得休戚相關(guān)的時機。它也是對于戰(zhàn)爭最好的準備之一,因為操練式的跳舞有許多地方相當于我們的軍事訓練。”[注]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神話與詩·說舞》,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第198-199頁。這是很精辟的說法。唯根據(jù)實戰(zhàn)過程,制為舞樂,“美盛德之形容”[注]《毛詩正義》序,第568頁。者,不僅原始部落有之,夏商以降歷代均有之;不僅漢族有之,其他民族也有之。
從文獻記載看,當時的武舞和射御是緊緊聯(lián)系的。如《禮記·內(nèi)則》說:“成童舞象,學射御?!盵注]《禮記正義》卷28,《內(nèi)則》,第3186頁。又如《詩經(jīng)·齊風·猗嗟》也說:“舞則選兮,射則貫兮,四矢反兮,以御亂兮。”[注]《毛詩正義》卷5-2,《齊風·猗嗟》,第752頁??梢娢湮鑼嶋H上就是軍事操練的一種形式[注]《禮記·郊特牲》有“朱干設(shè)钖。冕而舞大武”之語,意謂手執(zhí)裝有銅盾飾的朱漆盾牌,盛裝服晚跳大武舞。也是武舞為重要軍事訓練形式之一種的重要證據(jù)。,是“尚武”精神的藝術(shù)寫照。它與“蒐狝”活動一起,構(gòu)成當時軍事訓練的主體內(nèi)容,并且在實戰(zhàn)中體現(xiàn)出其獨特的壯美景象。相傳武王伐紂時,在進攻朝歌的前夜,士兵們曾“歡樂以達旦,前歌后舞”[注][漢]伏勝撰,[清]鄭玄注,[清]陳壽祺輯校:《尚書大傳》卷3,《周傳》,四部叢刊景清刻左海文集本。。而在凌晨進攻時,勇銳的巴師則“歌舞以凌”,就透露了這方面的消息。
先秦時期還開設(shè)各級學校培養(yǎng)人才,在貴族子弟與上層平民中進行軍事教育。這些學校,從本質(zhì)屬性上講,乃是“武學”,王暉教授在其《庠序:商周武學堂考辨……兼論周代小學大學所學內(nèi)容之別》[注]參見王暉:《庠序;商周武學堂考辨——兼論周代小學大學所學內(nèi)容之別》,《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3期。一文中曾有翔實的論證。他認為,商代的武學堂為“庠”,周代的武學堂為“序”,其就性質(zhì)而言,乃屬于當時的“大學”辟雍,其基本功能,是教學射、御技能的場所,同時在教學射御技能的同時,也進行禮儀活動的教育。這樣,《孟子·滕文公上》所言的三代教育“設(shè)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yǎng)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毙蚱浔咀之敒椤皬R”,“榭”為“射”的真實含義才得以清楚明白了。
夏代的史跡尚不是很清楚,但商代對貴族子弟,戰(zhàn)車甲士進行射、御訓練則已經(jīng)得到甲骨卜辭的證實。卜辭中有大量諸如“王其學眾伐于□方”“學馬”“教戍”一類的記載[注]參見王貴民:《商周制度考信》,中國臺灣:明文書局,1989年,第241-246頁。,還常見是否令其人“庠射”“庠三百射”的反復占卜。據(jù)王暉教授的觀點,“庠”是商代學校的名稱,可見當時射手、御者要經(jīng)過學校的專門訓練,而教練的選擇多經(jīng)反復占卜,顯得極其鄭重、謹慎[注]參見羅琨、張永山:《中國軍事通史》第1卷《夏商西周軍事史》,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138頁。。
西周的時期的學校軍事教育得到進一步加強。當時,在中央設(shè)立有“辟雍”“學宮”“射廬”“大池”等學校機構(gòu),可以統(tǒng)稱為“序”。《孟子·滕文公上》言“夏曰校,殷曰序,周為庠”,王暉認為,這里殷商學校名稱與周代學校名稱屬于互異錯訛,而許慎《說文解字》“廣部”、《漢書·儒林傳》皆作“殷曰庠,周曰序”,乃是與甲骨卜辭、西周金文所述學校名稱相一致的。諸侯國及卿大夫采邑,也設(shè)置有“泮宮”“庠”“序”“?!薄佰印钡葘W校,以保證軍事教育與軍事訓練的普遍推行。
大致而言,貴族子弟一般從15歲起學習樂舞(包括“武舞”)和射御課程,每名“學士”都要學好射箭和駕馭兵車的本領(lǐng),這些本領(lǐng)包括“五射”(五種射箭技法)和“五馭”(五種駕車技巧),由保氏等專業(yè)人員負責傳授。周代的射儀,規(guī)模盛大,據(jù)《儀禮》記載,分為大射、賓射、燕射、鄉(xiāng)射四種,各有定制,所用的弓、箭、靶和伴奏音樂均不相同,其目的是通過表彰射、御之善者,以提高射、御之術(shù),加強軍隊的戰(zhàn)斗力。其中,大射是在射宮舉行的“選射之禮”。至今尚存的周金《亞尊》就是此種射儀上使用的飲器。據(jù)《靜簋》記載,當時有位名叫“靜”的王子,曾遵照“王命”和一些貴族少年在“學宮”習射。兩個月后,他們又參加了一次在“大池”舉行的田獵,進行實際演習,而周王本人也經(jīng)常在射宮和獵場親自發(fā)矢操練。這種武學教育體系的確立和武學教學內(nèi)容的落實,也就成為先秦“尚武”精神維系與發(fā)揚的重要制度性保證。
除開展射、御技能訓練外,在整個社會“尚武”風尚影響下,當時的學校還從事告廟、獻俘、慶賞、飲至等“軍禮”的教育。它們和射、御訓練一起,構(gòu)成當時貴族子弟的主要學習內(nèi)容。通過這一途徑,弘揚“尚武”精神,增強武備觀念,提高軍事技能,加強軍隊的戰(zhàn)斗力。
先秦時期的“尚武”精神之充沛激昂,還可以通過對《漢書·藝文志》圖書分類與學科界定的考察而有所認知。
當今人們呼吁重歸傳統(tǒng),倡導弘揚國學,但我們究竟要回歸哪個傳統(tǒng),弘揚哪種國學?是回到明清?還是唐宋?抑或秦漢?甚至先秦?是依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所最終確定的經(jīng)史子集的四部之學,還是復振《漢書·藝文志》所系統(tǒng)構(gòu)建的六藝、諸子、詩賦等六略之學?是回歸以經(jīng)典傳承為中心的詩、書、禮、樂、易、春秋的“六藝”呢,還是回歸以全人培養(yǎng)為宗旨的禮、樂、書、數(shù)、射、御的“六藝”?要對這些問題做出比較科學的回答,就需要我們回歸經(jīng)典,回歸學術(shù),考鏡源流,辨章學術(shù),發(fā)隱燭微,提玄鉤要。而重點關(guān)注與深入研究《漢書·藝文志》,就是實現(xiàn)這個目標的必由之途。
眾所周知,《漢書·藝文志》在中國學術(shù)發(fā)展史上具有提綱挈領(lǐng)、舉足輕重的地位,它承載了先秦至秦漢學術(shù)形態(tài)演變的基本脈絡(luò),是后世梳理、認知、評判先秦及兩漢學術(shù)最重要的憑籍。因此,還原《漢書·藝文志》形成的歷史場景,再現(xiàn)《漢書·藝文志》編排的內(nèi)在邏輯,梳理《漢書·藝文志》論列學術(shù)的基本考量,對把握先秦秦漢的學術(shù)文化整體面貌與基本特征具有關(guān)鍵意義,而后世對先秦秦漢學術(shù)若干重大問題的爭論,也往往以《漢書·藝文志》為探討的邏輯起點與根本核心。套用明代兵家茅元儀評論《孫子兵法》的話來說,就是:“前《漢志》者,《漢志》不遺;后《漢志》者,不能遺《漢志》?!?/p>
《漢書·藝文志》是《漢書》“十志”之一。它首先是記載“六藝”百家文獻的圖書總目錄,其內(nèi)容分為《六藝》《諸子》《詩賦》《兵書》《數(shù)術(shù)》《方技》六略,共收書38種,596家、13269卷。但同時又是體現(xiàn)先秦至兩漢的學術(shù)文化發(fā)展總成就、總趨勢與總特征的理論總結(jié),因為在敘錄書目的同時,《漢志》在每種圖書之后均有“小序”,在每一《略》之后均撰有“總序”,對先秦至兩漢的學術(shù)文化的源流、嬗變、特色、價值、影響,都有系統(tǒng)的梳理與全面總結(jié)。
筆者認為:圖書的目錄分類,不能單純地視為目錄學問題,而是學術(shù)思想文化發(fā)展狀態(tài)與特征的綜合性、集中性體現(xiàn)。即準確折射了其所處時代的“文化性格”“學科建設(shè)”面貌與特色。此特點《漢志》尤甚。所謂的“經(jīng)、史、子、集”圖書四部分類法,是歷經(jīng)荀勗《中經(jīng)新簿》、阮孝緒《七錄》,至《隋書·經(jīng)籍志》最終確立的。雖說它在目錄學史上有重要的地位與價值,但是明顯偏重于純學理的圖書分類,與《漢書·藝文志》的目錄體系與學術(shù)旨趣有顯著的差異。經(jīng)分析發(fā)現(xiàn),《漢書·藝文志》將實用之學與理論之學相結(jié)合,“七略”實際上是“六略”。它傳承西漢劉向《別錄》、其子劉歆《七略》而來,在劉氏父子的學術(shù)總結(jié)基礎(chǔ)上集粹撮要,遂成文獻總目和學術(shù)淵藪。
第一略“輯略”,即導言、通論,緊接而來的六藝略,就是理論指導,詩、書、禮、樂、春秋、易,即國家的統(tǒng)治思想與文化;諸子略,就是中國的學術(shù)思想流派;詩賦略,就是文學藝術(shù)作品;兵書略,就是用于指導戰(zhàn)爭實踐的理論及其相應的操作方法;數(shù)術(shù)略,近似于現(xiàn)代的“理科”;方技略,頗類似于今天學科體系中的“工科”。這些都是屬于自然科學范疇的東西。換言之,《漢志》“六略”,前三“略”,“六藝”“諸子”“詩賦”屬于同一性質(zhì),可歸入“道”的層面;而后三“略”,“兵書”“數(shù)術(shù)”“方技”又是一個性質(zhì)近似的大類,屬于“術(shù)”的層面?!暗馈钡膶用妫瑸椤靶味稀?;“術(shù)”的層面,為“形而下”?!靶味隆闭撸媒裉斓脑拋碚f,是講求功能性的,是工具型的理性,它不尚抽象,不為玄虛,講求實用,講求效益。但經(jīng)史子集里卻淡化了這些操作性、實踐性的東西,取消了兵書、數(shù)術(shù)、方技三大類圖書典籍的獨立地位,將它們納入“子部”之中?!稘h志》的圖書目錄分類,從學科體系構(gòu)筑上考察,顯然更全面、更系統(tǒng)。我們今天弘揚國學,要真正超越經(jīng)史子集的傳統(tǒng),回歸理論與實踐相結(jié)合的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的原生態(tài)。實際上,經(jīng)史子集就是次生態(tài),原生形態(tài)應該是六藝之學,就是從西周的六藝之學,一直延續(xù)到班固《漢書·藝文志》的六略之學。
而“六略”之學之所以向“四部”之學嬗遞,排除魏晉門閥制度背景下,史部著述數(shù)量由于譜牒學、方志學等劇增而至文獻積累變化等具體原因外,也與中國文化性格特征、價值取向的轉(zhuǎn)型有內(nèi)在的關(guān)系,這種轉(zhuǎn)型,從本質(zhì)上來概括,就是由“尚武”轉(zhuǎn)向“崇文”,由陽剛轉(zhuǎn)向陰柔,由進取轉(zhuǎn)為守成。
這種魂魄,至兩漢而未改,故張騫敢于橫絕大漠,致力“鑿空”;班超勇于進取開拓,“投筆從戎”;陳湯能斬釘截鐵發(fā)出鏗鏘有力的時代強音,“明犯疆漢者,雖遠必誅!”[注][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70,《傅常鄭甘陳段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015頁。所謂“漢唐雄風”,其底蘊、其特色,就是對先秦時期“尚武”風尚的傳承和賡續(xù)!這種“尚武”精神,折射到當時的圖書目錄分類,就是“兵書略”獨立成為一“略”,是一級學科,學科門類,與“諸子略”并列。兵家高于儒、道、法、墨等其他諸子。
漢代傳承先秦以來的“尚武”精神,對承載“尚武”意識的兵書高度重視。這首先表現(xiàn)為對兵書的整理與校訂。與秦王朝仇視和滅絕文化的立場與態(tài)度不同,西漢王朝的統(tǒng)治者相對重視文化的積累與發(fā)展,尤其注重對實用性較強的學術(shù)文化的提倡。兵學是實用之學,直接關(guān)系到政權(quán)的穩(wěn)定與否,因此為統(tǒng)治者所關(guān)注,校理兵書就是這方面的重要舉措。
漢代對兵書的搜集整理工作主要有三次。第一次是漢高祖在位時“韓信申兵法”:“張良、韓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刪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盵注]《漢書》卷30,《藝文志·兵書略》,第1762頁。限于漢初“干戈未息”,“自天子不能具醇駟,而將相或乘牛車”[注]《漢書》卷24上,《食貨志第四上》,第1127頁。的政治經(jīng)濟條件,以及“挾書律”未除的文化氛圍,這次整理大約主要重在搜集和遴選。第二次是在漢武帝時,當時反擊匈奴的戰(zhàn)爭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為了奪取戰(zhàn)爭的勝利,統(tǒng)治者對兵學的關(guān)注自然又提到議事日程,于是就有軍政楊仆整理兵書之舉:“軍政楊仆捃摭遺逸,紀奏兵錄,猶未能備?!盵注]《漢書》卷30,《藝文志·兵書略》,第1763頁。顏師古注曰:“捃摭,謂拾取之?!笨梢姉钇偷墓ぷ髦饕彩撬鸭鴷?,遺憾的是,由于種種原因,這次整理尚存在缺陷,“猶未能備”。第三次是在漢成帝時,由任宏論次兵書,“光祿大夫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數(shù)術(shù),侍醫(yī)李柱國校方技。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盵注]《漢書》卷30,《藝文志·序》,第1701頁??梢娛怯刹奖N救魏暾肀鴷?,并由劉向總其成,為整理校訂后的兵書作敘錄,附于其書之中,上奏皇帝。這次整理的意義要遠遠大于前二次,不僅劃分了兵家的各類流派,而且還認真厘定了文字,規(guī)范了版本,揭示了各部兵書的學術(shù)價值,即劉向、任宏將搜集到的各部兵書,??逼湮淖?,確定其書名,統(tǒng)一其篇名,排定其篇章次序,撰就其提要,繕寫而后成為定本,由國家集中收藏。通過這次整理,使先秦至西漢中期的兵書基本上以較完善的面貌存之于世。
其次,表現(xiàn)為對兵書的分類與學術(shù)價值總結(jié)。在西漢第三次兵書整理過程中,步兵校尉任宏對搜集到的兵書進行了系統(tǒng)分類,“任宏論次兵書為四種”,即根據(jù)西漢中葉以前兵書的基本內(nèi)容和主要特征,把兵家劃分為兵權(quán)謀家、兵形勢家、兵陰陽家、兵技巧家等四大類。其中兵權(quán)謀家共13家,著作259篇,現(xiàn)存《吳孫子》[注]即《孫子兵法》?!洱R孫子》[注]即《孫臏兵法》。和《吳子》等,這是兵學流派中最主要的一派。兵形勢家共11家,著作92篇,現(xiàn)僅存《尉繚子》。兵陰陽家共16家,著作249篇,其中有許多是托名黃帝君臣的作品,現(xiàn)都已散失,只有后世諸如《太平御覽》《冊府元龜》等類書、政書保留有極零星的內(nèi)容。兵技巧家共13家,著作199篇,亦已基本散失。如果做個對比,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數(shù)量并不亞于同時期的任何一家諸子作品,如據(jù)江慶柏《漢初墓葬與漢初思想的儒學特征》[注]參見江慶柏:《漢初墓葬與漢初思想的儒學特征》,《孔子研究》1987年第3期。文中統(tǒng)計,諸凡漢武帝前漢代儒家類著述為8家133篇,其數(shù)量尚不及“兵權(quán)謀”“兵陰陽”“兵技巧”中任何一家的數(shù)量。先秦與兩漢的“尚武”之風高揚,于此即可見一斑。
在劃分兵書種類的基礎(chǔ)上,劉向、任宏還就每類兵書的軍事學術(shù)特點加以分析和總結(jié)。他們指出“兵權(quán)謀家”的基本特點是:“權(quán)謀者,以正守國,以奇用兵,先計而后戰(zhàn),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也”[注]《漢書》卷30,《藝文志·兵書略》,第1758頁。??梢娺@一派主要是講求戰(zhàn)略的,是一個兼容各派之長的綜合性學派?!氨蝿菁摇钡幕咎攸c為:“雷動風舉,后發(fā)而先至,離、合、背、向,變化無常,以輕疾制敵者也”[注]《漢書》卷30,《藝文志·兵書略》,第1759頁。。即主要探討軍事行動的運動性和戰(zhàn)術(shù)運用的靈活性與變化性。有學者認為這一學派主要是講求戰(zhàn)術(shù)的。而“兵陰陽家”的主要特點則是:“順時而發(fā),推刑德,隨斗擊,因五勝,假鬼神而為助者也”[注]《漢書》卷30,《藝文志·兵書略》,第1760頁。。這表明它注重“時”,注意天時、地理條件與戰(zhàn)爭關(guān)系的研究,可能與范蠡以及黃老學派有濃厚的淵源關(guān)系。至于“兵技巧家”的主要特點乃為:“技巧者,習手足,便器械,積機關(guān),以立攻守之勝者也”[注]《漢書》卷30,《藝文志·兵書略》,第1762頁。。這就是說,這一派注重的是軍械和作戰(zhàn)技術(shù),它包括設(shè)計、制造攻守器械和學習使用器械的技術(shù)方法、要領(lǐng)、軍事訓練等等。
任宏、劉向?qū)Ρ伊髋傻膭澐峙c總結(jié),是中國兵學發(fā)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從此兵家四分法經(jīng)《漢書·藝文志》記載而為后世兵家奉為圭臬[注]班固《漢書·藝文志》源于劉歆《七略》,而劉歆承其父業(yè)“總括群書,撮其指要,著為《七略》?!薄端鍟そ?jīng)籍志》,又源于劉向之《敘錄》。,成為后世兵書撰著與兵學理論建樹的規(guī)范程式與指導方針。但是,在后來“崇文”的文化氛圍越來越濃厚的歷史背景下,兵家的地位日趨低落,兵書的總量相對萎縮,兵書略作為獨立一大門類被取消,歸入“子部”之中,且日益邊緣化。這也是“尚武”精神日益萎縮具象到圖書目錄分類變化,體現(xiàn)學術(shù)文化變遷的顯著事例。
春秋后期,隨著“學在官府”格局的瓦解、學術(shù)下移趨勢的不可逆轉(zhuǎn),“尚武”風尚也開始悄然改變了。社會上“崇文”的現(xiàn)象逐漸高漲。許慎《說文解字》上有云:“儒者,柔也。術(shù)士之稱?!盵注][漢]許慎撰,[宋]徐鉉校訂:《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59頁。可見,在這之前,儒,作為一個群體,在社會上,乃是被邊緣化的角色,在當時相當多人的眼中,“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只會搖唇鼓舌、不能沖鋒陷陣,正是這些“文化人”的最大特征。他們是一群文弱窩囊的迂夫子,是一批混跡江湖的寄生蟲。用《墨子·非儒下》的話來講,即“博學不可使議世,勞思不可以補民,累壽不能盡其學,當年不能行其禮,積財不能贍其樂,繁飾邪術(shù)以營世君,盛為聲樂以淫愚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學不可以導眾?!盵注]吳毓江撰:《墨子校注》,孫啟治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439-440頁。但隨著孔子正式創(chuàng)立儒家,“儒”就成為了章太炎《國故論衡》下卷《原儒》中指出的“私名”之“儒”:
儒有三科,關(guān)“達”、“類”、“私”之名。達名為儒,儒者術(shù)士也……儒之名,蓋出于需。需者云上于天,而儒亦知天文,識旱潦……古之儒知天文占候,謂其多伎,故號遍施于九能,諸有術(shù)者悉賅之矣。
又云:類名為儒,儒者知禮、樂、射、御、書、數(shù)?!短旃佟吩唬骸叭逡缘赖妹??!闭f曰:“儒,諸侯保氏有六藝以教民者。”《地官》曰:“聯(lián)師儒?!闭f曰:“師儒,鄉(xiāng)里教以道藝者。”此則躬備德行為師,效其材藝為儒。
再曰:私名為儒?!镀呗浴吩唬骸叭寮艺吡?,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為高?!敝苤ィJ鲜涫?。史籀之書,商高之算,蜂門之射,范氏之御,皆不自儒者傳。[注]章太炎:《國故論衡》卷下,《諸子學九篇·原儒》,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第149-150頁。
自此之后,儒作為中華文化精神的承載者、守護者,逐漸成為社會生活的主導力量,“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的基本立場和價值取向,無疑要潛移默化、感化挹注,改變和重塑中華民族的文化性格,而精神風貌上的“尚武”轉(zhuǎn)向“崇文”,則是這種改造中最為突出的變化之一,這就是《漢書·儒林傳》中所津津樂道的政治文化新氣象:“自此以來,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學之士矣!”[注]《漢書》卷88,《儒林傳第五十八》,第3596頁。
當然,這種民族文化性格的轉(zhuǎn)型,是個漫長的過程。如前所述,漢、唐時期,盡管“崇文”的風尚越來越熾熱,但“尚武”精神的魂魄猶存,漢唐雄風依然凌厲而高揚。領(lǐng)略“建安風骨”,或者品讀唐人的“邊塞詩”,我們分明能感受到當時人們那種慷慨激昂、遒勁豪邁的陽剛之氣,那種悲涼沉郁、睥睨天下的風骨氣概!“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曹植《白馬詩》)這就是“尚武”精神與民族性格的生動詮釋!到了唐代,這一傳統(tǒng)仍在延續(xù),像“寧為百夫長,勝做一書生?!?楊炯《從軍行》);“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諸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李賀《南園十三首之五》);“健兒寧斗死,壯士恥為儒。”(杜甫:《送蔡希曾都尉還隴右因寄高三十五書記》),等等,均洋溢著高昂的英雄主義與“尚武”精神。
由“尚武”到“崇文”的根本轉(zhuǎn)折點是在宋代。眾所周知,趙匡胤發(fā)動“陳橋驛兵變”,黃袍加身,建立宋朝之后,片面汲取唐末藩鎮(zhèn)割據(jù)、五代政權(quán)更替的歷史教訓,在國家治理問題上,一味推行“重文教,抑武事”[注][宋]李燾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第3冊卷18,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394頁。的基本國策與方針。在國家發(fā)展大戰(zhàn)略的層面,從根本上決定了“尚武”精神消亡,“崇文”意識泛化的不可逆性。
在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和社會氛圍之下,宋代的人們其身份認同上,普遍以“崇文”為榮,而以“尚武”為恥,反映在個人仕途上,只要有機會,就希望出任文職,而排斥擔當武職系統(tǒng)的官員。例如,宋代著名兵學思想家、經(jīng)典兵書《何博士備論》的作者何去非,盡管兵學造詣精深,又身為武學教授(后晉升武學博士),但自上任之日起就曾轉(zhuǎn)求其好友蘇東坡兩次上書朝廷,請求“改換文資”,即希望把他由武官改為文官,由武學博士轉(zhuǎn)任為太學博士。何去非的選擇,就是這方面非常有代表性的例子。
同理,身為文職官員,如果要被改授武職,那怕武職官銜更大、地位更高,也為官員們所不情愿?!断嫔揭颁洝贰熬碇小陛d:“真宗欲擇臣僚中善弓矢,美儀彩,伴虜使射弓。時雙備者惟陳康肅公堯咨可焉。陳方以詞職進用。對晏元獻為翰林學士、太子左庶子,事無巨細皆咨訪之。上謂晏曰:陳某若肯換武,當授與節(jié)鉞,卿可諭之。時康肅母燕國馮太夫人尚在,門范嚴毅。陳曰:當白老母,不敢自輒。既白之,燕國命杖撻之,曰:汝策名第一,父子以文章立朝為名臣。汝欲叼竊厚祿,貽羞于閥閱,忍乎!因而無報。”[注][宋]釋文瑩撰:《湘山野錄》,明津逮秘書本。
在“崇文”社會大氛圍籠罩下,武將在文官的眼中,簡直就是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大草包,司馬光《涑水記聞》“卷七”中有關(guān)寇淮斥責曹利用不假詞色,態(tài)度之惡劣,可為佐證:“寇為樞密使,曹利用為副使,寇以其武人,輕之。議事有不合者,萊公輒曰:君一武夫耳,豈解此國家大體!”[注][宋]司馬光撰:《涑水記聞》,清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武人出身的官員,即使是爬到了樞密使、宰相這樣的最高位置,其內(nèi)心仍耿耿于懷非科舉正途仕進,缺乏底氣,不無自卑,有時候免不了要發(fā)點牢騷。如名將狄青,就是如此,《默記》:“韓樞密功業(yè)、官職與我一般,我少一進士及第耳!”[注][宋]王銍撰:《默記》,清知不足齋叢書本。狄青以卓越的戰(zhàn)功而成為宋仁宗時期的最高軍事長官——樞密使。但由于他是行伍出身,卻受到文臣們的嘲諷和排擠。他的名望與身份,也大大低于當時與他平級的樞密使韓琦。韓琦,乃是以進士出身出任武職,看不起軍人,說什么:“東華門外以狀元及第唱出者乃好兒?!本壥侵剩仪嗖庞猩鲜龅母锌?。在這樣的“重文抑武”背景下,先秦時期的“尚武”之風已蕩然無存!
客觀地講,宋代的“文治”,體現(xiàn)的社會文明程度在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上已有反映。但是,缺乏“尚武”精神支撐的宋代國防,則是完全的失敗,說宋代“積貧”,也許未必,但稱宋代“積弱”,則是殆無疑義。它不僅不能收復當年被石敬塘割讓出去的戰(zhàn)略要地燕云十六州,反而年復一年讓契丹、女真、蒙古人欺凌打壓,損兵折將,割地求和。面對小小的西夏,也難逞一勝,實在匪夷所思!
這種局面一直延續(xù)下來,中華民族的文化性格中,“粗獷”“原始野性”的成份可謂日益弱化,陰柔替代陽剛,文弱替代武毅,成為普遍的社會風尚,說到底,這是“尚武”精神一步步走向消亡的結(jié)果。到了清末民初,中國民族性,似乎再也看不到剛毅進取的特色,而是成了魯迅先生所批判的“中庸”模樣:“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藝術(shù)’是男人扮女人。這藝術(shù)的可貴,是在于兩面光,或謂之‘中庸’!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表面上是中性,骨子里當然還是男的?!盵注]《魯迅全集》第5卷,《最藝術(shù)的國家》,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85頁?!吧形洹蔽幕裰链私K于走入徹底的沉寂!這種局面,于今天好像也不曾絕跡:男人,缺乏了粗獷陽剛之氣概,動輒成了“偽娘”“奶爸”。
這種唯“崇文”而不“尚武”之風的盛行,從兵書地位在整個文化事業(yè)與圖書分類中被日趨邊緣化,也可以有所感受。中國古代兵書的數(shù)量之大,內(nèi)容之廣,確實是令人驚訝和震撼的,形容為“汗牛充棟”“數(shù)不勝數(shù)”毫不為過。許保林先生《中國兵書知見錄》曾著錄兵書3380部,2323503卷(959部不知卷書,未計在內(nèi)),其中存世兵書2308部,18567卷(731部不知卷數(shù),未計在內(nèi));存目兵書1072部,4936卷(228部不知卷數(shù),未計在內(nèi))[注]參見許保林:《中國兵書知見錄》,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88年。。這個統(tǒng)計尚是初步的,劉申寧先生的《中國兵書總目》有更多的著錄,達4000余部之多[注]參見劉申寧:《中國兵書總目》,北京:國防大學出版社,1990年。。但不管是3000多部,抑或4000余部,中國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兵法大國”,乃是當之無愧的。
但是,我們看到,最終被收錄于清代《四庫全書》的古代兵書,僅寥寥二十部而已,像著名兵書《武備志》《籌海圖編》《翠微先生北征錄》《百戰(zhàn)奇法》等,都被擯棄,不予收錄??傊?,在整個《四庫全書》中,兵書的數(shù)量微不足道,所占《四庫全書》全部圖書的比重,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須知道,漢代編撰《漢書·藝文志》時,收錄的兵書,就有“兵權(quán)謀”13家,“兵形勢”11家,“兵陰陽”16家,“兵技巧”13家了。一千多年下來,被朝廷認可并收錄入皇家圖書編目體系的,數(shù)量不曾增加,反而呈減少的趨勢,這實在是不太正常的文化現(xiàn)象。而這種文化現(xiàn)象之所以會出現(xiàn),歸根結(jié)底,乃是受“尚武”轉(zhuǎn)向“崇文”這種民族性格與文化精神之嬗變的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