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鄺立新
一
二〇〇八年夏天,站長開著銀白色得利卡,從火車站接了我,往K縣東面開去。車子過了青陽大橋,風(fēng)景漸漸變得單調(diào)。道路兩側(cè)是綿延的廠房,清一色的白墻藍頂,空氣中充斥黏稠臭味。車子繼續(xù)往前,人煙變得稀少,曠野上覆蓋著金黃、墨綠,幾只白鷺掠過。得利卡拐進一條砂石路,顛簸幾分鐘,突然急剎。
胃里的東西(混合著胃液)向上翻涌。我掩著嘴往下咽,沉滯食物氣味沖至口鼻。頭頂上方架設(shè)著縱橫交織的高壓線、龍門架。電線發(fā)出輕微卻持續(xù)不斷的“吱吱”聲。過于耀眼的陽光下,“220千伏鷺城變電站”幾個字反而有些模糊不清。站長帶著我進到值班室,一陣沁人涼意迎面襲來,夾雜著汗味、煙味。喝下一杯濃烈苦澀的“雀舌”,我慢慢緩過神來。
站里幾年沒進新人。老師傅們像參觀珍稀動物,排著隊跟我打招呼。好不容易停歇片刻,突然聽見爽朗笑聲,來人大聲說著,“大火生、大火生來啦!”我還在想“大火生”到底什么意思,一個老頭已經(jīng)沖進來。他伸出一雙大手,鉗子般扣住我的手,上下晃動。與矮小敦實的身軀相比,他的頭顱極為夸張。濃密的毛發(fā)和胡須,讓我想起藏獒或者雄獅。他又說了幾句什么,我卻沒聽明白。
站長對老頭說:“我看到新來大學(xué)生的名字,就想起你,你們兩個竟然同名同姓,都叫沈志昌,干脆一個叫老沈,一個叫小沈吧?!闭鹃L又對我說:“老沈兩口子是變電站的老人了,在這里好多年了,主要負責(zé)安保,也給我們做飯。以后你跟他在一起機會多,有空再聊。先帶你去看看我們站吧。”
鷺城變電站占地約三四十畝,戶外擺放巨大的變壓器、絕緣套管、互感器,森嚴(yán)圍墻將這里與外界隔絕開來。站長告訴我,這是K縣第一座220千伏變電站,建成時承擔(dān)全市近三分之一的供電。這些年又建了許多新變電站,這座站慢慢老化,也許不久就會智能化改造。站內(nèi)常駐十幾人,負責(zé)城東這一片設(shè)備運維。
站長大聲說:“你先跟著老師傅學(xué),等通過值班員考試,就能正式排班,上兩個白班、一個夜班,就能休息兩天。”運行中的變壓器發(fā)出“嗡嗡”聲,聲音好像能穿透皮膚、骨骼,直接抵達心臟。陽光明晃晃罩住頭顱,眼眶一陣發(fā)緊。
站內(nèi)參觀完畢,站長又領(lǐng)我往外走去。變電站南側(cè)、西側(cè)圍墻外,密布著一畦一畦菜園。黃瓜、絲瓜、辣椒、西紅柿等蔬菜,郁郁蔥蔥。藤蔓沿著簡易木架爬升、纏繞。一根根細長的絲瓜掛在綠葉間。站長摘下一根黃瓜,掰成兩半,塞給我半截。我還想問他要不要洗,見他直接啃,也低頭嚼起來。
⊙ 酋長· 魚
西南處用舊木板和彩鋼瓦搭建矮屋。湊近才發(fā)現(xiàn),屋內(nèi)隔出兩個小間,養(yǎng)著十幾只雞、鴨??匆娙藖?,使勁叫喚,一個個伸長脖子要吃食。一只公雞撲騰著翅膀,踏著同伴的身體,越過小木屋,搖晃著尾巴沖進菜園。站長立即追上去。公雞步伐輕快,在莊稼間東奔西跳。站長追得氣喘,卻連雞毛也沒摸到。我見勢不妙,繞到對面包抄,幾經(jīng)周折,將這只公雞堵在墻角。站長將它拎起來。公雞干號了幾聲。站長咒罵道,今晚就把你燉著吃了,看你還跑。
站長告訴我,這些是老沈打理的,看他年紀(jì)不小,身體跟小伙子一樣,有了這些菜地,食堂能自給自足,而且綠色無公害,吃起來放心。跟那些冷冰冰的設(shè)備相比,這個菜園子讓我感到踏實,讓我想起老家的田園、村莊。
二
老沈住的地方就是變電站門房。地方不大,收拾還算干凈。墻角依次放著鋤頭、鐵鍬、鐮刀等農(nóng)具,木柄清一色干爽清潔,刃部雪白光亮。桌上放著搪瓷杯、老花鏡和摞得整齊的報紙。老沈在紙上劃拉著什么,看見我進來,立馬放下手中的東西,伸出手來拉著我說:“大火生來啦!歡迎歡迎!”經(jīng)過一段時間惡補,我已經(jīng)知道“大火生”就是“大學(xué)生”,連猜帶蒙,也能與他對話。
大概相處久了,老師傅跟老沈話不多。每次看到我,老沈能夠連續(xù)講上幾小時。如果我不理解,他就不斷大聲重復(fù)。要是重復(fù)不管用,就用紙和筆寫下來。費盡周折,我明白他的意思時,他會伸出長滿厚繭的手掌,興奮地拍我的手或肩膀,大笑不止。也許他力氣太大,根本想不到自己下手之重。我咧嘴吸氣,勉強擠出笑容,感覺腳底發(fā)麻。回去脫下衣服,手臂、肩膀留下清晰紅印。
老沈之前是變電站附近的農(nóng)民。村莊拆遷后,集體搬到動遷小區(qū)。失去宅基地的他,獲得三套公寓房。衣食無憂,種地手藝卻日漸荒廢。過了幾年,精神萎靡,渾身無力,甚至生了一場大病。病愈之后,正好鷺城變電站尋個門房和廚師,他和老伴應(yīng)聘上崗。工資不算高,不過有了一份差事,比待在家里強。站長說,老沈骨子里還是老農(nóng)民,他看中的是變電站周邊田地,看門不過是副業(yè)罷了。
到了這里,他花了幾個月時間,把閑置土地開墾出來。第二年春天,按照他的規(guī)劃,漚肥養(yǎng)土,挖渠引水,播撒種子。硬生生將這片荒蕪之地,變成綠意盎然的菜園。“我們這里是正宗的魚米之鄉(xiāng),這些田都是良田,一年能種兩季稻,一畝產(chǎn)出五六百斤糧食,水溝還能種茭白、蓮藕,養(yǎng)魚養(yǎng)蟹,搞開發(fā)區(qū)實在可惜。但是沒辦法,工廠能交稅,種地不掙錢,還要政府補貼?!崩仙蛑钢髅婀S說。
雖然已是深夜,那片工廠依然燈火通明。鷺城變電站送出去的電力,驅(qū)動里面的傳動帶、機械手臂、精密機床、焊接機器人……工人們?nèi)找馆喠魃习?,生產(chǎn)出各種集成電路板、汽車零配件。每到深夜,一輛輛大卡車?yán)@些貨物,發(fā)出沉重的喘息聲,從變電站南側(cè)大馬路經(jīng)過,上高速、進港口、搭貨輪,進入下一個裝配工廠。當(dāng)然,這些不在老沈理解范圍內(nèi)。他關(guān)心的,是失去的土地。
老沈的老伴,我們一般稱為老阿姨,主要負責(zé)做飯和掃地。老阿姨做飯有一種“大道至簡”的意思。廚房里調(diào)料極少,僅有鹽、醋、料酒區(qū)區(qū)幾種。她做出來的飯菜,也清淡可口。我后來想明白,或許跟食材有關(guān)系。剛從菜園子采摘回來的蔬菜,炒出來自然鮮嫩。雞湯、老鴨煲之類也是如此。自己喂養(yǎng)的家禽,比養(yǎng)殖場買回來的,肉質(zhì)要好很多。一來二去,變電站食堂有了名氣。局里的人(老師傅仍然習(xí)慣稱為供電局)常來站里打秋風(fēng)。來得最勤的是白工。
三
白工是局里生產(chǎn)技術(shù)部的專職,主要管變電運行這一攤事兒。他每個禮拜到站里來一到兩趟,名義上是設(shè)備檢查、技術(shù)監(jiān)督。每次他來都戴著紅色安全帽,身穿黃色工作服,拎著黑色公文包。站長對他很客氣。先是好煙、好茶奉上,隨后陪著他四處檢查。白工雖然長相粗糙,檢查卻細致入微,幾乎每次都能找到毛病或缺陷。比如:某臺設(shè)備巡視超周期,某次操作錄音不規(guī)范,某條線路測溫不及時,某些備品備件不充足,等等。既如此,站長當(dāng)然要好好接待。如果白工按程序報到局里,就要扣發(fā)弟兄們的獎金,這可是涉及切身利益的大事。
白工的車子一來(一般下午四點左右),老沈就自覺跑去西南角,挑選雞鴨、采摘蔬菜。老阿姨開始燒水、磨刀。老沈一把抓牢雞翅和頭部,露出脖頸,清理茸毛,菜刀抹過,鮮血涌出,順著刀刃流進碗里。滾水快燙,擒去雞毛,斬斷腳趾。剖開之后,掏出熱氣騰騰的內(nèi)臟,用鹽和醋揉搓干凈。手起刀落,頃刻間,一只整雞大卸八塊。入鍋先炒至焦黃,加水加料,蓋上鍋蓋,燜煮。
五點半左右,例行檢查結(jié)束,雞湯“咕嘟咕嘟”往外冒出香味。白工照例推辭一番,但站長盛情難卻,只好留下用餐。白工再三交代,酒是不能喝的。站長裝著糊涂說,黃酒除外,黃酒嘛,只是一種烹飪調(diào)料,不能歸于酒類。順?biāo)浦垡埠茫銥槠潆y也罷,反正說著說著,大家就開始喝起來、吃起來。
我陪白工喝醉過幾次。黃酒這種東西,入口確實不像酒。特別是用生姜、紅糖熬煮后,喝起來像飲料。一杯接一杯,我第一次就喝得不省人事。后來學(xué)乖,每次控制總量,差不多三杯,就找借口不再喝。白工卻是海量,兩瓶起步,興致上來時,三瓶五瓶不在話下。好在“料酒”備足,隨他海喝。每次白工走后,小食堂留下一片狼藉。老沈一邊收拾,一邊罵娘。他說,白工就是白工,白費功夫,白吃白喝。老阿姨勸他,不要管他,那是站長領(lǐng)導(dǎo)的事情,我們就是干活的。
牢騷歸牢騷,老沈還是像往常那樣賣力干活。霜降前后,他將南側(cè)菜園深挖一遍,運來塘泥、豬糞做肥料,種下白菜、蘿卜、芹菜、菠菜等種子或幼苗。雞鴨消耗完畢后,他去鄉(xiāng)下進了一批幼雛,估計冬至前后能養(yǎng)到三四斤,正好給站里師傅當(dāng)年貨帶回家。老沈這樣充實忙碌,讓我不好意思混日子。
變電站真是消磨意志的地方。老師傅們自有打發(fā)時間的辦法,或者找人打牌(有幾位癡迷“升級”),或者出去喝酒,還有人半夜去野塘叉魚、釣螃蟹。我對這些提不起興趣。我找站長借了一摞書:安全生產(chǎn)規(guī)程,變電運行規(guī)程,繼電保護原理等等。我捧著這些書硬啃,準(zhǔn)備參加明年三月的中級工考試。白工雖然惹人生厭,但專業(yè)上還是過硬的,能夠練就這副火眼金睛,也非一朝一夕之功。
更重要的是,我還年輕,不甘心在這里待一輩子??吹剿麄儨啘嗀臉幼?,我心里越發(fā)空虛。但是我能做什么?先把技術(shù)學(xué)好,專業(yè)上有所成就,才有機會到局里做個專職。做個像白工那樣的專職,就是我目前最大的夢想。這溫室般的變電站,漸漸成為心中的牢籠。我在夢中,一次次看見自己脫下這身黏膩的工作服,頭也不回離開這里;在雪白襯衣的保安目送下,昂首邁進局里的大門。
四
盡管老沈做任何事情都有板有樣,這次意外事件還是差點讓他吃了大虧。當(dāng)班值班員最先得到消息。調(diào)度員打電話來,鷺城變電站一條35千伏線路跳閘,懷疑站內(nèi)故障,讓他們立即巡查。值班員去了之后,竟然在開關(guān)柜內(nèi)搜尋到一只燒煳的小雞仔。慶幸的是,這條線路恰好處于空載,沒有造成對外停電。
白工召集班里開事故分析會,破例讓老沈列席。這只不幸罹難的雞仔,作為事故警示和現(xiàn)場證據(jù),擺放在會議室中央的白色瓷盤之上。它身上的毛燒得精光,雞頭無力耷拉著,眼里似乎還留有不知所措的驚恐。雞皮上一塊黑、一塊黃,甚至散發(fā)著烤焦的香味。時近中午,我腹中空虛,暗自咽下不少口水。
大家分析來分析去,最終得出結(jié)論:安全措施落實不到位,造成站外小動物乘虛而入,進到開關(guān)柜,觸電引發(fā)事故。他提出三點整改措施。第一,全面檢查梳理站內(nèi)防小動物措施,包括重新封堵、加高門檻、投放毒餌等等;第二,立即捕殺變電站外飼養(yǎng)的所有雞鴨,一只不留;第三,站里所有人處以經(jīng)濟懲罰,按級別扣發(fā)一千至三千元不等的獎金。老沈非在編員工,得以免除罰款。
在電力企業(yè),安全向來是放在第一位的。大家雖然心中不樂意,但沒敢提出反對意見。倒是老沈站起來說了幾句,主要意思是雞鴨雖然有罪,也是無意為之,能否放過它們,不要格殺勿論,從今天起必定加強管理,確保每一只雞、每一只鴨不能走出籠子半步。他還用手使勁拍了拍胸脯,意思是言出必行、說到做到。
白工得理不饒人。他說,捕殺雞鴨還算輕的,按規(guī)矩要把外面的菜園鏟除干凈,做成水泥路面。變電站外圍必須清清爽爽,現(xiàn)在像個農(nóng)家樂,不出事情才怪。老沈還想辯解幾句。白工制止了他,厲聲道,老沈你不要再說話,這個事情主要責(zé)任在你,再說你就別在這兒干了,給我卷鋪蓋滾蛋。老沈這才悻悻然坐下。
這些雞鴨終究沒有全部陣亡。至少有三到四只偷偷塞進白工后備廂。當(dāng)晚吃了一些,其余冷凍起來,以應(yīng)付上級時不時的檢查。至于那只觸電身亡的小雞仔,老沈把它埋到了變電站北側(cè)的荒草堆里。墳前還插了幾只香。難道他初一、十五還要來祭拜一番?我心中不解,也沒好意思多問。
老沈畢竟是老沈。經(jīng)此一役,意志非但沒有消沉,反而給人老而彌堅之感。他反復(fù)考察后,在站北找到一塊低洼之地。他花了一個多月時間,將填充其中的垃圾、雜草清理干凈,又往下挖了一兩米,將塘底硬化、加固,又從不遠處的溝渠引來活水。過了一段時間我再去看,北面奇跡般出現(xiàn)一口小魚塘。
“大火生,你說養(yǎng)魚不違反老白的規(guī)定吧,魚又不會游到里邊去?!彼贿呎f,一邊往魚塘里倒魚苗。他進了青魚、草魚、鯽魚,看起來有兩三百尾。小魚落進水里,擺動尾巴游動起來。黃昏將至,天空飄過一片火紅云彩,倒映在水里,魚兒仿佛在火燒云中嬉戲。老沈咧嘴笑了,露出兩顆暗黃金牙。
魚不會游進去,但老白會“游”過來。一個月后,他就知道了這口魚塘。那天,他站在魚塘邊說,這地方釣魚不錯啊。站長連忙回答,改天我們準(zhǔn)備一副漁具,讓領(lǐng)導(dǎo)來體驗體驗生活。白工說,不用麻煩,我車?yán)锞陀小U鹃L立刻讓我拿車鑰匙去取。白色斯巴魯后備廂里果真有全套漁具:釣竿、網(wǎng)兜、釣魚箱、遮陽傘、折疊凳,等等。我借了老沈的黃魚車,才把這套玩意兒送過去。
不知道魚兒是不是知道釣魚之人非同一般,爭先恐后往釣餌上咬。不到一個小時,魚箱里已經(jīng)魚滿為患。白工酒紅色的臉上不時綻出笑容。魚實在太多,一餐根本吃不下。咬過釣餌的魚嘴上有傷,又不好再放到水塘里。老沈只好將那些只有一兩斤的幼魚,一條條殺掉,挖去內(nèi)臟,用鹽腌制后,掛在繩子上風(fēng)干。
五
“小雞”事件之后,食堂寡淡許多。老阿姨似乎不擅長做魚。她每次的做法都是紅燒?!按蟮乐梁啞币?guī)律失去了效力。其實仔細想想,道理很簡單,缺了白糖、生抽、老姜這些調(diào)料,如何能做出紅燒魚的味道?也不能怪她,無米之炊巧婦難為。我開始有點想家,想念媽媽做的臘豬蹄、炒雞雜、粉蒸肉。
春運票開售之后,我連夜排隊搶了回老家的車票。冬至過后,天氣一天天變冷。多年不落雪的K縣,竟然揚起了雪花。好不容易挨到臘月二十四,我拖著大包小包趕到車站,卻看見一排深紅色晚點信息?;乩霞夷翘塑囍苯油_\。無奈折返回到宿舍,打電話回去,才知道老家輸電線路受損嚴(yán)重,整個市變成孤島,停水停電好幾天了。無論如何,春節(jié)之前,我是回不去了。
外地員工陸續(xù)撤離,宿舍越發(fā)空蕩,晚上獨自走在昏暗的樓道里,安靜得有些瘆人。半年前,一座二三十層的建筑從南面拔地而起,將陽光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開著暖氣,干燥難受;不開,陰冷難挨。折騰來折騰去,我又返回變電站。
老沈見我回來,自然喜出望外。兒子一家春節(jié)外出旅游,老兩口不準(zhǔn)備回自己家,就待在變電站過年。我回來了,多了一個人,過年更熱鬧。距離除夕只有兩三天。老沈騎著他的黃魚車,帶我去鄉(xiāng)下買鞭炮、紙燭、春聯(lián)、福字,采購爊鴨、鹵牛肉、白切羊膏等熟食。還繞了老遠,找老人打了幾升自釀黃酒?;刈冸娬韭飞?,老沈拖著一車年貨,踩起來有些吃力。上坡時,我就到后面推。下坡時,他讓我上來,捏住剎車,緩緩溜下去。一上一下,似乎勾起他的興致。他放開嗓子,唱起本地戲曲。聲音渾厚瓷實,曲調(diào)歡快,跟過年氛圍很是貼切??斓阶冸娬?,他突然收聲,好像害怕別人聽見。讓他再唱時,死活不肯開口。
除夕夜,站長和一個老師傅值班,加上老沈夫妻和我,總共五人。放過鞭炮、貼好春聯(lián)之后,我們開始吃年夜飯。老沈做事情很有一套。半年不到,魚塘里的青魚長到六七斤,草魚也有四五斤重。晚上老沈親自下廚,做了魚頭湯、紅燒魚塊、爆魚等,加上鄉(xiāng)下買的熟食和菜園的蔬菜,擺了滿滿一大桌。
站長先舉杯,似乎有些感慨:“又一年過去了,大家都不容易,平安是福,我們在這里工作更是這樣,安全就好,來,我們?yōu)槠桨哺杀?!”窗外煙花升騰,發(fā)出“轟”的巨響,瞬間照亮夜空。我給每個人斟滿酒。站長準(zhǔn)備再敬一杯,老沈卻抬手制止。他右手舉杯,在我們面前稍作停留,最后停在胸前。他漲紅了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要向站長道歉,向你們每個人道歉,我沒有管好這些雞鴨,引起安全事故,造成損失,讓大家扣了獎金?!闭f完,一口倒進喉嚨。站長和老師傅連忙勸他,說也不怪他,再說也沒出什么大事,扣一兩千塊錢不算什么。
其實也不盡然,我心中暗想。那天開完會,我在廁所蹲坑,無意間聽到兩個老師傅抱怨。一個說,別人生病,憑什么要我們吃藥?真是莫名其妙。另一個說,老白不分青紅皂白,要說罰錢,最該罰的是老沈,跟我們有一毛錢關(guān)系嗎?這下好了,平時吃他幾只雞,一下子罰兩千塊,夠吃一年,真他娘觸霉頭。
喝罷幾杯酒,大家吃菜。老沈戳下魚嘴旁的一塊肉,夾到站長碗里,說這是魚身上最好的肉。他又將魚眼睛挖出,扒拉到我碗里,說我眼睛不好,多吃這個有好處。接下來,把魚鰓旁邊的肉分給另一位老師傅。我們等著他給老阿姨夾菜,他卻停下來說,老太婆也辛苦了,自己吃點好吃的吧。我們都笑起來。站長開玩笑問,老沈你手藝不錯,平時怎么不肯動手?老沈說,各人有各人的分工,我只要想做都能做好,但我不高興干這個活兒,這是老太婆的事情。
老師傅說,老沈你的黃酒不錯啊。說起黃酒,老沈很得意。跟我們講他找的這個老人是如何釀酒的,關(guān)鍵是糧食好。如今種田的人少,好糧食也少,哪有什么好黃酒,都是誑人的。老白雖然能喝,也沒喝過什么好黃酒。說到老白,老沈憤憤不平?!耙皇撬?,今晚能喝上老母雞湯,黃澄澄、香噴噴,不要太好吃……”
不知道老沈喝了多少。最后我記得是老阿姨扶著他回到門房。我也喝了不少。沒有洗澡,上床昏昏沉沉睡去,一夜無夢。第二天醒來,一看手機已經(jīng)九點多。穿好衣服走到外面,整個變電站覆蓋一層雪白,戶外絕緣套管、龍門架上積滿雪花。一陣寒風(fēng)迎面吹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變電站外,老沈身著單衣,套著棉坎肩,正弓著身子揮動鐵鍬鏟雪。門口的雪清理到兩側(cè),露出黑色地面。
“新年好,老沈師傅!”
“新年好,大火生!”
老沈回過頭來,嘴里呼出淡淡的白霧,一張溝壑縱橫的笑臉隱約可見。我突然覺得,他也許真的把這里當(dāng)成家了。我只是這里的過客,站長和老師傅們也是,他才是真正的主人。他把這里當(dāng)成家一樣經(jīng)營,把我們當(dāng)作客人一樣對待。寒來暑往,人去人留,他一直守在這里,守在這片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
六
春節(jié)之后,我如愿通過中級工考試。與此同時,白工的崗位發(fā)生了變動。安監(jiān)部的一位老同志光榮退休。局里有意栽培白工,將他調(diào)動過去,據(jù)說今后可能接任副主任。這些八卦新聞原本跟我關(guān)系不大。有一天,站長卻神神秘秘找到我。他對我說:“局里希望找年輕人接白工的工作,你在考慮范圍之內(nèi),可能會舉行一個選拔考試。你有文憑、有能力,跟我們老家伙不一樣,一定要爭取機會?!?/p>
老沈不知如何得知此事,興沖沖跑來跟我說:“你接了白工的位置好啊,鷺城變電站熬出頭了,有你管著,我又能搞生產(chǎn),好好復(fù)習(xí),大火生!”從那天起,老沈常到辦公室晃悠,聽見老師傅打牌聲音太大時,還去提醒他們小聲點,不要影響“大火生”學(xué)習(xí)。晚餐時,他不停給我夾菜,讓我多吃點,好有力氣學(xué)習(xí)。我開始沒抱太大希望,重在參與而已。老沈?qū)ξ胰绱苏疹?,不盡全力反而有些愧疚。
結(jié)果沒讓他失望。我以筆試第一、面試第二的成績,成為新一任變電運行專職。離開鷺城變電站那天,站長和老沈特意為我舉行送別宴。我跟他們說,以后又不是不來,不要搞得這么隆重。站長舉著筷子說,意義不一樣,意義不一樣,以后你就是沈工了,嗯,沈工,沈工好!我看著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老沈接著說,以后?;貋砜纯矗槼亲冸娬揪褪悄愕睦霞?,只要我老沈在。
確實不一樣。K縣連續(xù)多年占據(jù)經(jīng)濟百強縣榜首,電力負荷突破三百萬千瓦,超過本省部分地級市。變電站周邊土地,如今蓋滿工廠。放眼望去,幾乎看不到一塊空地。局里現(xiàn)在有七八十座變電站,還有七八座在建。光是把這些站跑一遍,都得幾個月,更別說熟悉每一個設(shè)備,熟知運行規(guī)程、技術(shù)規(guī)范。新上崗那段時間,我感覺壓力很大。每次領(lǐng)導(dǎo)找我,心里都忐忑不安,生怕說外行話。想想老白也不容易,能把這些事情搞定,還能下去吃吃喝喝,也是要本事的。
我每天忙得焦頭爛額,恨不能有三頭六臂,好幾個月沒去鷺城變電站。部領(lǐng)導(dǎo)那天卻主動跟我提起這座站。他說,這幾年發(fā)展很快,變電站數(shù)量迅速增加,但是搞運行的人手卻沒有增加,新進的還抵不上退休的,這樣下去難以為繼,一定要通過技術(shù)手段實現(xiàn)無人化改造。他又說,鷺城變電站是功勛站,但設(shè)備老化、技術(shù)落后,早該改造,這次搞無人值守,就從這座老站開始吧。
無人值守,從技術(shù)上講沒什么問題。現(xiàn)在新建變電站,基本實現(xiàn)無人化。只要安排好改造計劃,盡量減少對外停電,確保安全施工就行。我為這個事請老白吃過幾頓飯,自己連續(xù)加班,熬了幾個通宵。初稿出來,我感覺身心俱疲。那天傍晚,一個人開著車,無意中來到變電站。我坐在魚塘邊,點燃一支香煙。正是日暮時分,變電站上方晚霞絢麗,鐵塔和高壓線染上一抹緋紅。按照慣例,老沈應(yīng)該來喂魚了,他去哪里了?一條大青魚冒出來,水面蕩起一陣漣漪。
“唉喲,大火生,哦,沈工來啦!”熟悉的聲音傳來。不遠處,一個敦實身影挎著竹籃,正朝著魚塘快步走來。走近,果然是老沈?!扒f別叫沈工,叫我小沈就好。”我對他說。他挨著我坐下,將籃子里的飼料,一把一把撒至水面。魚兒擠成一團,嘟著嘴搶食吃?!澳憧纯?,這些魚養(yǎng)得多好,個個活蹦亂跳,走的時候你帶兩條。對了,下半年,我準(zhǔn)備再挖一口塘,種些茭白、蓮藕,里面養(yǎng)蝦,魚和蝦不能養(yǎng)在一起?,F(xiàn)在的蝦多貴,自己養(yǎng)能給站里省不少錢呢。”
老沈撈了兩條大草魚,用網(wǎng)兜裝好,硬塞到我汽車?yán)?。我本想說些什么,卻不知怎么說起。上了大路,路面變得明亮,眼睛卻生澀疼痛。也許加班太多,夜間視物容易疲勞。幾滴眼淚流出,模糊了眼前景物。紅燈亮起時,我迅速摘下眼鏡,用紙巾揩去淚水。一輛輛大貨車從身旁駛過,發(fā)出駭人的轟隆聲。
七
改造計劃實施時,局里派我到外地培訓(xùn)。兩個月后回來,施工基本完成。部領(lǐng)導(dǎo)跟我說:“你的方案做得很細致,考慮很周全,工程沒什么問題。只是看門老頭死活不愿意離開,說這里有他的菜園、魚塘什么的。簡直開玩笑,都是供電局的資產(chǎn),土地都是我們的,他有什么資格說是他的東西。做了好久的思想工作,經(jīng)濟補償也不肯要。老師傅們?nèi)冯x,他一個人還守在那里,你說是不是神經(jīng)病?!?/p>
部領(lǐng)導(dǎo)啜了一口茶,繼續(xù)說:“你們站長來找我,我說不要跟他煩,找城管轟走得了。站長說,這老頭在變電站待久了,跟這里有感情,讓城管去弄,于心不忍哪。老頭別的也沒提,就想跟局里沈工——對,就你——見個面再商量商量,看能不能通融一下,他一個人留下來也行,平時小偷小摸什么的,也不敢進來。他說,不發(fā)工資都可以,有個地方給他住,附近能讓他種種菜、養(yǎng)養(yǎng)魚就行。我讓站長告訴老頭,沈工調(diào)走了,這個事情不歸他管,讓老頭老老實實搬走。你們站長心慈手軟,拖著沒辦,氣死我了。對了,你跟那老頭很熟嗎?”
“還行吧,認識。”我說。
“我就說嘛,你怎么會跟他搞在一起。后來,我突然想到一個人,你猜誰?老白啊。老白給我出了個主意,說老頭看中的是變電站旁邊的土地,只要把這些土地先硬化,水泥澆上,魚塘填了,他自然而然就走了。我照他說的做了。老頭看我們挖他的菜、撈他的魚,差點沒跟我們拼命。老家伙力氣還不小,我派了好幾個保安,才把他按住。但從那以后,他也不跟我們頂著干了,后來悄無聲息就走了。我也沒虧待他,給他多發(fā)一個月工資。姜還是老的辣,你多向老白學(xué)習(xí)。”
我唯唯諾諾附和領(lǐng)導(dǎo)的說法,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在專職崗位上干得順風(fēng)順?biāo)?。老白如愿以償做上副主任,也許那是我的下一個目標(biāo)。幾年間,我買房、結(jié)婚、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沒有太多時間和心情懷舊,更不會想過去的事,老沈的模樣也漸漸模糊。就像剛到K縣時,宿舍旁邊曾有一條小河,城市改造時深埋地底,不見天日。后來的人,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
二〇一二年夏天,我和站長帶著五六個大學(xué)生,去參觀220千伏鷺城變電站。站長帶著他們在站里走了一圈,給他們講述這座變電站的悠久歷史,以及率先實現(xiàn)老站無人值守改造的經(jīng)歷。站長說,無人值守,就是一鍵式順控操作,調(diào)度員后臺發(fā)指令,設(shè)備全程自動操作,值班員只需到現(xiàn)場檢查確認就可以,不用再開票、唱票、動手。站長又說,我們操作班目前十幾人,負責(zé)全市五十余座變電站的運行,勞動生產(chǎn)效率在全省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新人們聽了,發(fā)出嘖嘖贊嘆聲。
大學(xué)生們自行參觀交流時,我跟站長到門房坐了一會兒。站長摸出硬“中華”,敲出兩根香煙,又掏出Zippo打火機給我點上。煙霧繚繞中,我看到對面墻上掛著一副二〇一〇年的掛歷,翻開的一頁是九月——鷺城變電站搬遷的月份。掛歷旁邊貼著一張A3大小的紙,上面是鷺城菜園規(guī)劃圖。哪一塊面積多大,種植哪種蔬菜、瓜果,何時播種、收獲,寫得清清楚楚。右下角還有“沈志昌”這三個字的簽名。
站長吐出一口煙霧,緩緩說道:“老沈夫妻離開時,挖了整整一麻袋土豆,分成一小包一小包,給老師傅們每人一包,你也有一份,他還特意挑選個頭大的。后來我忙忘記了,沒給你送過去。時間一長,土豆發(fā)芽,不能吃,就扔了?!?/p>
我說:“沒事,一袋土豆而已?!?/p>
走出變電站,已是中午。無人改造之后,變電站變成一座真正的工廠。與那些機器轟鳴的工廠相比,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圍墻四周的土地,硬化成灰白水泥地面,寸草不生。門前停車坪的磚縫里,倒是冒出不少雜草,約有五六寸高。過于刺眼的陽光下,“220千伏鷺城變電站”幾個字反而有些模糊不清。
⊙ 石頭· 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