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戎
馮 戎:黃丹老師是電影學院文學系的掌門人。從電影學院的學生到文學系的系主任,必然是經(jīng)歷了一條漫漫長路。我們首先回到您最開始的起點吧,請您先談談是怎么走上編劇這條道路的吧。
黃 丹:說來話長。我當年讀的是重點中學,被分到了理科班,但是我發(fā)現(xiàn)理科班完全不適合我,自己的思維跟理科風馬牛不相及,怎么學也學不好,所以第一次高考就落榜了。全班50多個同學,最后剩了6、7個沒考上大學的,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馮 戎:“知識改變命運”在以前是真理,對于家庭經(jīng)濟一般的孩子來說,讀大學是唯一的出路。您落榜后是不是再接再厲,又復讀了一年?
黃 丹:家里要我復讀,但是我心里不太愿意。也是青春期叛逆吧,就想跟父母對抗,不去復讀,就先去工作了,把我父親氣得夠嗆。這時候正好有一個機會,就是在浙江電視臺,可以去跟組,算是一個實習生。
馮 戎:就是說您剛剛高中畢業(yè)就進了電視臺,直接開始了影視實踐工作,而不是從學校理論學習開始涉足影視行業(yè)的?
黃 丹:是的。我當時進了一個叫《魯迅的青年時代》電視劇劇組,只有四集,拍了四個月。
馮 戎:您剛剛高中畢業(yè),應該也沒有相關的經(jīng)驗,能在劇組擔任什么工作呢?
黃 丹:我父母都是畫畫的,從小耳濡目染,我也積累了一定的繪畫基礎,就被安排在劇組做道具工作。
馮 戎:“藝術的細胞滋生于藝術的熏陶”這句話用在您這兒是再貼切不過了,還是在家庭藝術氛圍滋潤下的技能發(fā)揮了作用。跟著這個劇組實習,應該也獲得了許多的經(jīng)驗吧?
黃 丹:現(xiàn)在的電視劇是三天拍一集,而我們當年是四集拍了三個月,完全是按電影的拍攝水準做的。那個劇的美術部門就仨人,一個美術老師,一個置景老師,我是道具,我們?nèi)齻€人把這個劇的景全部拿下來。因為拍得慢,不是“快餐”,所以這個過程培養(yǎng)了我對電影的熱愛。
馮 戎:陸游有一句話說的好:“天下之事,聞者不如見者知之為詳,見者不如居者知之為盡?!痹趧〗M做的時間一長,您開始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明白自己擅長的工作是什么,慢慢也激發(fā)了您對于電影的熱愛,然后找到您未來的定位。是不是這樣呢?
黃 丹:的確如此。原來我也比較熱愛電影,但我不知道自己的興趣所在,將來的職業(yè)所在,也沒有想那么遠。生活中一個陰錯陽差的安排,把我扔進一個劇組,在里面感同身受到這個行業(yè)的氛圍,它慢慢喚醒了我對電影的熱愛,我也慢慢有了一個清晰的認識,電影可能是我將來要從事的行業(yè)。
馮 戎:選擇藝術類工作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它也是一個較為奢侈的選擇。熱愛和興趣是第一,沒有熱愛和興趣,就不會去投入??晒庥袩釔酆团d趣也不夠,得有更多的本事,才能夠真正從事這個行業(yè)。
黃 丹:對。進入劇組的幾年后,我從道具做到副美術。這時候開始明顯感覺到自己不讀書就會跟不上這個行業(yè)的發(fā)展了,我不想一輩子在劇組打雜,覺得自己要想真正地進入影視行業(yè)就必須要提高自己在這方面的知識儲備。
馮 戎:于是您考學的愿望就被激發(fā)出來了?
黃 丹:是的,那個時候正好北京電影學院、中央戲劇學院在招考,“知之不若行之”嘛,于是我就報名了。
馮 戎:那是哪一年?
黃 丹:1985年。在這之前電影學院沒有面向社會招過劇作本科班,只有進修班,我是文革后第一屆劇作本科班的學生。
馮 戎:從美工、道具跳到劇作,是一個跨度非常大的跳躍。雖然都是拿筆,但一個是畫畫,一個是寫字,整個創(chuàng)作的形式和內(nèi)容都很不一樣。當時您為什么沒有直接考電影美術?
黃 丹:如果在美術和文學兩個專業(yè)中選擇,我還是更喜歡文學,而且之前就看過很多電影劇本。當年有很多電影雜志,國產(chǎn)電影的劇本一般都會在雜志上刊發(fā)。我看一個電影,就會找它的劇本對照著讀,自己琢磨從劇本到影像有哪些異同、哪些變化,為什么劇本這樣寫,但是拍出來又是那樣處理?所以,也不能說對電影不了解,雖然沒有刻意系統(tǒng)地學習過,但潛滋暗長地形成了一些對電影創(chuàng)作的基本認知。在考劇作的時候,我對劇作的理解也還算是到位,面試答題都算答得不錯。
馮 戎:這也是您個人的一種獨特學習經(jīng)驗。在某種程度上,經(jīng)驗其實比一切理論有價值得多。別人可能是為了考試,做些應試的準備,包括死記硬背,但您的知識儲備,是出自于實踐和興趣,所以您得到的理解也與其他人完全不一樣。
黃 丹:是的,這也影響了我以后的教學。后來我自己當老師,其實并不看重那些對電影知識掌握很多的考生,我覺得無所謂,知識在學校中可以學到,但你的生活閱歷和經(jīng)驗是不能在學校中學到的,包括自身對專業(yè)的敏感、細膩、靈動、開放……等等這些與生俱來的特質(zhì),我更看重的是這些。
《搬遷》海報(女人們)
《鮮花》海報
馮 戎:前面您說讀了很多劇本,我有一點好奇,就是您在讀那些劇本的時候,有沒有哪一種類型是您個人很偏好的?
黃 丹:這個問題很難講。任何類型,任何題材,我都會有喜歡的元素在里面。特別是現(xiàn)在,從業(yè)這么多年了,反而不會對某一種題材有特別偏好,頻率寬了。
馮 戎:類型是一個橫向的維度,我們換一個維度,從縱向來說,在你心中會不會覺得有哪些劇本是不可逾越的高峰?
黃 丹:那當然會有了。我認為還是一些大師的經(jīng)典劇作,像意大利的費里尼、美國的科波拉等等。但如果是教書的話,我覺得各種類型都要跟學生說一說,各種類型你都會要分析一下。對學生我一般不會說就喜歡哪一個導演,大家都要學習他。有些人可能就是喜歡這個導演所有的片子,但我不會,因為好馬也會有失蹄的時候,有些好導演也會拍出質(zhì)量欠佳的片子,這是很正常的。所以,我只針對作品,而不是某個人。
馮 戎:您剛才提到的導演,要么已經(jīng)作古,要么過了創(chuàng)作的盛年。那么放眼當下的國際影壇,您有什么特別關注的導演嗎?
黃 丹:我這兩年比較喜歡日本導演是枝裕和,但去年他就有一部電影《第三度嫌疑人》拍的水平一般。這也很正常,任何導演都不可能把每個片子拍成經(jīng)典,大師也有失手的時候。而所謂“失手”,其實未必是壞事,我經(jīng)常把這種情況稱之為“騰躍前的下蹲”,比如他后來拍的《小偷家族》便是極好的印證。我在個人創(chuàng)作或是日常教學中,經(jīng)常會強調(diào)創(chuàng)作其實是一個未完結(jié)的持續(xù)過程,總有遺憾,卻永留希望。創(chuàng)作者不應該被暫時的成功牽絆鎖定。在一個被偏狹成功學浸染中的當下社會,我認為這也是格外需要對年輕學生們闡明的價值觀。
馮 戎:的確是這樣,一個大師不可能一輩子都在產(chǎn)出經(jīng)典。人的創(chuàng)作是呈拋物線狀態(tài)的,過了創(chuàng)作盛年,再出來的作品雖然還能維持在一定的水平線上,但肯定不如頂峰時期的作品。既然說到作品,我發(fā)現(xiàn)您創(chuàng)作的《我的1919》《西洋鏡》《臺灣往事》等幾部作品的故事背景、地點,包括內(nèi)容來說,其實是可以銜接在一起作為民國往事三部曲的連續(xù)性創(chuàng)作,您是刻意這樣創(chuàng)作的嗎?
黃 丹:也不是有意為之,都是命運的安排。這三個作品,實際都是命題之作,就是說題材不是我自己想的,是別人給我的任務。但是我對題材的處理,又是我自己有意為之的,我在命題的范圍中,寫出帶有我獨立主觀思考的作品。
馮 戎:對于一個創(chuàng)作者來說,如果能夠完全自由進行創(chuàng)作,其作品往往會是驚人的。命題作文,有時候真的是一種無可奈何。但是您在命題作文的大框架里,還是帶入了您自己意志的內(nèi)容,可以說是在命題之中的自由創(chuàng)作。
黃 丹:在某種程度上,你的觀點是對的,但我還是有不同看法。我認為在真實的創(chuàng)作世界中,完全恣意無限制的境況僅僅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它從來都不是創(chuàng)作的真相。限制只要能被獨到地看待,其實是可以成為創(chuàng)新的契機。當時之所以創(chuàng)作《我的1919》,是因為電影局在做題材規(guī)劃的時候,覺得已經(jīng)是1997年了,那就要為1999年規(guī)劃相應的電影。1999年是個節(jié)點,1919到1999正好是80年,我們中國人喜歡這種整數(shù)的紀念年份。所以電影局當時找到我,給了我一個很薄的小冊子,內(nèi)容是關于1919年的一些事情,然后我又去圖書館查資料。查完資料以后,我說沒辦法做,因為這些人物本身很好很生動,包括李大釗、向警予、張?zhí)?、陳獨秀……但是生動的一面拍出來,又不太符合當時我們國家的整體氛圍。
馮 戎:這些人的確非常有故事,在民國初年,很多奇人異士都很有故事,但這些故事都是非主流的,不適合拿出來拍電影,要考慮電影的社會導向問題。電影是具有傳播性的文化載體,拍出來就會形成一個宣傳的作用,它產(chǎn)生的社會導向會影響一個時代。
黃 丹:是的,雖然這些人在1919年特別有故事,但是我知道不可能按照這些人物的本來面目去寫,所以我說這個事情做不了,但他們還是希望我可以做出一個劇本。于是我就又重新梳理了一下這些人,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物可以做——顧維鈞。
馮 戎:是著名的外交家顧維鈞先生吧?
黃 丹:是的。雖然當時的主旨是做“五四運動”,但是我希望能做出一個新的人物,做觀眾沒有看到過的東西。顧維鈞這個人物在當時就有很多人都不知道,是一個陌生的人物。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知道“巴黎和會”,都知道“五四運動”,“五四運動”是怎么爆發(fā)的?“巴黎和會”是個導火索。但是老百姓都不知道“巴黎和會”的具體情況。這個故事是可以拍的,以顧維鈞為主角,從“巴黎和會”講起。后來,我就向電影局去匯報,電影局也覺得特別好。于是,《我的1919》就這樣定下來了。
馮 戎:按這樣說,寫《西洋鏡》是不是也和1905年中國電影誕生有些關系?這部電影說的就是中國第一部電影《定軍山》的故事。
黃 丹:對?!段餮箸R》這個點子是鄭洞天老師提出的,為的是獻禮中國電影。當時,他是青年電影制片廠的廠長。他來找我說了幾個題材,問我哪個感興趣。我就說這個我感興趣。但是領了任務,簽完合同,拿了定金,回來以后我就覺得很困難。實在太難寫了,因為除了程季華的《中國電影發(fā)展史》,根本很難找到資料,也完全找不到任何人可以采訪。
馮 戎:我了解到《定軍山》在電影學界存在一個討論:這部電影到底存在不存在?黃德泉老師就有論文考證,認為《定軍山》是一個誤傳,根本不存在。到現(xiàn)在,不只是沒有膠片保存,任何直接參與者也都沒有留下第一手資料,我們根本無從證明這部電影存在過。
黃 丹:是這樣的。所以三個月的時間我們一點也寫不出來,完全不知道方向在哪里。有一天,我突然開竅了。我就想既然把《定軍山》作為這部影片的核心“點”缺少支撐,那能不能繞過這個“點”?把創(chuàng)作的重點放到圍繞這個“點”前后的其他各條線上,尤其是電影這個外來事物傳入中國后與我們風俗人事的碰撞,這顯然是比歷史考據(jù)更具有戲劇性的視角。寫了故事大綱出來,鄭洞天老師一看,覺得沒問題,他提了點意見。然后我們開始寫劇本,劇本后鄭洞天老師又提意見,其他人沒有任何意見。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的不順,到后面一氣呵成。有時候回過頭來看自己曾經(jīng)寫過的劇本,還是覺得《定軍山》是最好的一個作品,今天再看這個本子,也不覺得過時。
《金門-新娘》劇照
馮 戎:算是自己特別滿意的一個代表作品,對吧?
黃 丹:是的。我還有一個合作者,我們都是杭州人。但這個故事寫的是老北京,所有人都覺得,你們寫老北京寫得挺像的。我們雖然是南方人,說話也是南方口音,但因為在北京生活了這些年,已經(jīng)能體會老北京人說話的感覺、語言的節(jié)奏,我很欣賞這種韻味。歸根結(jié)底,這是源于在文學系的學習給了我這樣的感受能力。
馮 戎:這種感受力,在你的生活體驗和實際創(chuàng)作之間搭建起了一座橋梁,把生活體驗用語言符號進行“如其顯現(xiàn)般”的描述,變成紙上的文字,再通過文字的描述呈現(xiàn)出來,充盈而富有韻味。
黃 丹:當然我們在創(chuàng)作中也查閱了很多關于老北京的材料。這個劇本中充滿了濃郁的京味兒,就是你心里能感受到的那種韻味。這次創(chuàng)作也給了我一個啟發(fā),除了自己的常住地,其實創(chuàng)作任何地域題材,你都屬于“外鄉(xiāng)人”,重要的不是身居其間的時間長短,而是如何找尋到自己和這個地域之間的獨特對話關系,畢竟地域與個人的關聯(lián)其實是非常具體,而非大而化之。找到這種對話關系也就找到了創(chuàng)作的著力點。
馮 戎:那您后來創(chuàng)作的《臺灣往事》呢?這個題目比《我的1919》和《西洋鏡》更大,它不止是一個時間節(jié)點,或一個特定的事件,而是一個空間和時間并存的命題。
黃 丹:這部作品創(chuàng)作前有一個漫長的緣起。最開始是要給中央臺做一個電視劇,內(nèi)容是寫臺灣的。后來那個劇沒做下去,因為大家的意見不同,但在準備材料的過程中,我認識了臺盟中央主席張克輝先生,他有一個上下集的電視劇劇本,叫《海峽情深》,他問我這個電視劇能不能拿到青年電影制片廠拍攝。
馮 戎:這么說,《臺灣往事》這個劇本前面有很漫長的準備,包括資料、走訪等,但是沒有成型,還是十分可惜的。但是這個張主席提供的劇本,和你們最初想要創(chuàng)作的應該完全不一樣。
黃 丹:是不一樣。但是在為之前那個電視劇做準備的時候,我們幾乎把中國所有具有代表性的臺胞全部采訪到了,北起海拉爾,南抵東山島,走了一年時間。此外,我們還特地去臺灣采訪,包括眷村等一些地方,花了很大的時間和精力,掌握了很多一手資料。
馮 戎:準備了這么多一手資料,不做出來一點東西實在是太可惜了,會白白浪費掉這些資料。當時大陸與臺灣的關系和現(xiàn)在不一樣,你們走訪的人現(xiàn)在肯定有一些都不在了。如果當時能拍出來,應該是一段很珍貴的歷史記憶,而“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雖然拍的是過去的故事,但是反映的還是現(xiàn)在。
黃 丹:張克輝先生提供的劇本,跟他自己的個人經(jīng)歷太一致了,所以并不是拍攝的好本子。他還寫了一本懷念他母親的散文集,其中寫了他在臺灣的童年生活,寫的非常有質(zhì)感,不是虛造的,也沒有任何意識形態(tài)在里面,我本能地就覺得這個東西很好。
馮 戎:就是說這本散文集完全取材于他個人童年生活的故事,情感很真誠,我想應該有一定的戲劇性,還能體現(xiàn)當時人們的生活風貌。
黃 丹:對,正是這樣。于是我就跟張克輝先生說那個劇本我改不了,但您的散文特別好,我受這本散文的啟發(fā),就講一個臺灣母親和孩子的故事,看看行不行。在征得他的同意后,我就在這本散文的基礎上寫了一個劇本,寫一個母子情的故事,其中暗喻大陸和臺灣的關系。在拍攝的時候,我請來鄭洞天老師當導演,我給他當助手、執(zhí)行,最終完成了這個作品。
馮 戎:這樣看來,三個作品,雖然有命題的成分在,但只是給了您一個大概的框架,讓您個人發(fā)揮的空間還是比較廣闊的,里面怎么填內(nèi)容,都由您自己的興趣決定。鄭洞天導演是中國第四代導演里很重要的一位,你是怎么看待第四代導演這個群體的?
黃 丹:第四代導演的家國情懷是很特別的。第五代導演可能往內(nèi)心走,往自己走,在創(chuàng)作中自我表達的情緒更多一些。但第四代導演不是這樣,他們一定要讓家國情懷跟自己的內(nèi)心相吻合,然后把這些呈現(xiàn)在銀幕上。我跟這些人一起工作過,覺得非常幸運,尤其是鄭洞天導演。他也是我的導演課老師,我跟他學了太多太多的東西。至今,我都非常喜歡聽他侃山講古擺龍門陣。
馮 戎:第四代導演具有很強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懷揣著很大的情懷和理想,這與他們的個人經(jīng)歷有關。他們大多在建國前后出生,又經(jīng)過了建國初期、改革開放的社會變革,感受很多。
黃 丹:的確是這樣,而且我覺得在中國這方水土中的電影語境,可能更需要像第四代導演那樣的藝術表達,不能完全是單純的自我表達,如果不能呼應家國和時代的大潮,不免顯得偏狹和局限。所以我上課時經(jīng)常會跟學生說,你們要從自己的小情小緒里跳出來,一定要把個人的情感跟當下的社會時代氛圍聯(lián)系在一起,這樣創(chuàng)作出來的東西才會有厚度。每一代導演都會受制于自己的形式表達,第四代不可能在形式上弄的很花哨,一定是比較中規(guī)中矩的,他們更多的是受蘇聯(lián)影響的表達語言。第五代導演可能更偏西方的表達形式,但我覺得形式方面還是相對次要一些,光有形式,在電影史上是站不住腳的。當然,形式跟內(nèi)容也無法絕然分開。
馮 戎:我也認為形式始終是一個次要的東西,在社會經(jīng)濟、文化、科技的不斷進步中,藝術形式自然會隨之改變。由此才使得不同時代的形式都會有不同的表達,比如古代是戲班子到處演出,現(xiàn)代電影文化的媒介對古人來說簡直就是神話。所以好的電影一定是要能穿越時代的,單靠形式肯定是不行的。
黃 丹:對。重要的是你創(chuàng)作的故事,包括其中的人物、內(nèi)涵、思想、表達,以及你對這個時代的描述。好的電影一定是呈現(xiàn)一個時代的,不然在電影史上是留不下來的。一代人會有一代人的特點?;仡櫺轮袊娪笆?,我認為最杰出的導演,就是謝晉導演,他幾乎所有的片子都留下來了,成為傳世佳作。還有謝飛導演,也是有很多很好的作品留名影史。我們今天看老片子,看費里尼、看伯格曼,你能說他的藝術手法老舊嗎?你沒辦法拿這個話去說他,對吧?他跟你隔著這么多年,他那個時候就是這么表達的,你得去理解他,你沒有必要站在現(xiàn)在的角度去評價他。藝術就內(nèi)涵而言是沒有新舊之分的,那些永恒的命題和思考一定是能夠穿透時間、具有恒久生命力的。
馮 戎:所以,我理解的是不要老想著當下怎么創(chuàng)新,怎么拿出更新的形式。要回望我們的電影發(fā)展歷史,里面有很多值得汲取的經(jīng)驗,可以從中找到未來的走向,創(chuàng)造出好的作品。
黃 丹:這些大師,雖然看上去形式“老舊”,但其實他的思想內(nèi)核是走在時代前面的,生命力很強。這個生命力,不是從形式上散發(fā)出來的。電影是對人性的一種描述,要有深度和廣度。同時,電影也是敘事藝術,敘事藝術一般來說都是以人物為主,人物所呈現(xiàn)出來的,就是人性的生動和深邃。我們反復看一個電影,就是因為它表達了人性的某一面,值得深層次地解讀。我們百看不厭的電影,其實就是看不厭它表達出的人性,而不是形式。它一定是觸碰到了我們內(nèi)心當中最敏感、最細膩、最鮮活的那部分共鳴,與我們的情感發(fā)生了強大的聯(lián)結(jié),這部電影也由此成為了我們身體、情感乃至靈魂的一部分。
馮 戎:第五代導演創(chuàng)造了中國電影的又一個黃金時代。在國際影響力來說,中國電影能夠開啟國際之門,就是從第五代導演的作品開始,他們真正掀開了中國電影的世界之旅,但很多人認為,第五代大部分是依靠了傷痕文學、反思文學。你怎么看這個問題?
黃 丹:所謂傷痕文學、反思文學都是時代的烙印,所以它反而會有一些比較深刻的片子。張藝謀前期的片子,陳凱歌的《霸王別姬》,等等這些是你沒有辦法超越的,它們是一個時代的見證。正是因為有文學作為支撐,所以電影的厚度、廣度與深度全有。一代有一代之體,脫離具體的歷史語境和困境去進行評斷都會有失公允。第五代導演所處的歷史格局之內(nèi),國家正處于舊秩序未全然退場、新秩序尚未確立的階段,其中不免混合著焦慮、茫然與疲憊的緊張感。他們的思考與表達方式不可能脫離整體情境,或者說,他們最終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實則是對于社會、歷史、國家等命題的某種思考成果。與第四代導演所處國家百廢待興的景況相類似,第五代導演所面臨的是一個可調(diào)用創(chuàng)作資源極為稀缺的艱困處境,這與今日專業(yè)化細分、資源相對富集的狀況不可同日而語,來自于文學領域的成果支持,成為了他們更為直接的思想資源及創(chuàng)作來源,這或許是第五代身處當時所摸索出的某種突圍之法。
馮 戎:現(xiàn)在電影學院出了一個新學院派,以文學系的幾位老師為主,你怎么看這個新學院派的創(chuàng)作?
黃 丹:進入商業(yè)大潮以后,電影學院這塊牌子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越來越暗淡了。我們學校希望打造出一個新的電影創(chuàng)作理念,所以提出一個新學院派,也稱之為中國學院派。基于目前所呈現(xiàn)出的創(chuàng)作態(tài)勢,我認為新學院派是走在一條開闊路徑上的。梅峰、曹保平、薛曉路、王瑞、王竟、張輝……這些學院不同院系的創(chuàng)作者們,基于強烈的個人特質(zhì)及風格趨向,作品呈現(xiàn)出相當程度的豐富性和包容性,這與以往有統(tǒng)一主張與重疊領域的創(chuàng)作集群有著顯著不同。可以說,新學院派自一開始就是“群體作戰(zhàn)、單兵突進、多點開花”,這樣的多元化屬性是學院建設一貫以來的主張,也是當今中國電影市場所需要的。
馮 戎:顧名思義,中國學院派是在中國電影新語境下的新學院派,應該是從自身的立足點出發(fā),要用中國的思路、內(nèi)涵來拍中國的故事。有效地構(gòu)建并傳播積極的思想與人文精神傳統(tǒng),這是符合中央的要求。
黃 丹:我們希望可以創(chuàng)作出一種帶有文化意味的、有深度的、對人性有探索的中國電影,而不是市場上的那些商業(yè)片。所以就提出了一個藍圖,希望解決商業(yè)與藝術如何更好結(jié)合的問題。
馮 戎:現(xiàn)在找到解決問題的方式了嗎?
黃 丹:1992年,電影學院開過一個研討會,鄭洞天老師提出一個口號,叫“把藝術片拍得更商業(yè)些”。大家全是在拍所謂的藝術片,但是用什么樣的鏡頭語言方法,讓老百姓更喜聞樂見,這是把藝術片拍得更商業(yè)一些的一個重點?,F(xiàn)在來看,在商業(yè)大潮的環(huán)境里面,學校提出一個新學院派,也是一個戰(zhàn)略需要。當年,學院派風頭最盛的就是第五代導演。他們當年拍的電影,都是可以往外輸出的。但是這兩年往外輸出的片子越來越少。雖然國內(nèi)票房紅紅火火,但是作為文化輸出其實是失敗的。電影是一個國家的文化名片,往外輸出的片子越來越少,這不能不說是個極大的問題。
馮 戎:我覺得主要還是只考慮商業(yè)市場了,沒有在藝術電影這一塊有更多的投入,尤其是做一個全局觀念的作品出來,本身就很難。
黃 丹:所以習近平主席指出文藝創(chuàng)作既要有高地,也要有高峰。現(xiàn)在的情況是高地沒有,高峰更沒有。在這個環(huán)境下,作為電影人,我們是特別焦慮的。我們每年能看到國外那么多好電影,每年戛納、柏林、威尼斯、奧斯卡……都會有很好的電影出來,回過頭來想想中國電影,就是不像我們當年看《紅高粱》,看《霸王別姬》,看《一個都不能少》,看《菊豆》那樣的興奮,我們覺得那些片子真的好。
馮 戎:現(xiàn)在中國電影的質(zhì)量江河日下,呈日薄西山之態(tài),沒有令人回味的電影。大多是“票房與板磚”齊飛的俗不可耐的商業(yè)片,藝術片又劍走偏鋒,不接地氣,能讓大家由衷的覺得“這是我們的杰作”的電影幾乎沒有,這真是中國電影莫大的悲哀!
黃 丹:這個焦慮是我們所有電影人都有的。其實電影產(chǎn)業(yè)的方方面面都有問題,心態(tài)的問題,資本的問題,審查的問題……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學校提出新學院派,旨在希望我們的片子在商業(yè)環(huán)境當中,有質(zhì)量,有文化,有內(nèi)涵,有人物。
馮 戎:我看新學院派的很多導演都是文學系的老師,如導演《不成問題的問題》的梅峰老師,《北京遇上西雅圖》的薛曉路老師,《烈日灼心》的曹保平老師。新學院派從文學系開始,而不是從導演系發(fā)端,這是為什么呢?
黃 丹:這并非新現(xiàn)象,我反而稱之為對于傳統(tǒng)創(chuàng)作流程的回歸。對于任何一部影片創(chuàng)作而言,編劇和劇本是所有鏈條的發(fā)端和緣起,為后續(xù)部門扎下營盤、夯實基礎后便退居幕后。現(xiàn)在不過是在完成劇作環(huán)節(jié)后“踩腳油門”,深入到后續(xù)創(chuàng)作中。其實好的導演也是會編劇的,而且電影學院是一個以實驗為主的學院,所有老師都要創(chuàng)作一些作品。文學系的老師也是從編劇慢慢走上導演之路的,我們也在提倡編導合一,因為只有把自己寫的東西拍出來才能不走樣。
馮 戎:這是一種求新的方式。祝愿新學院派在思想和藝術上開一代新風,讓中國電影走上健康的創(chuàng)新之路。作為電影學院文學系的掌舵人,你認為電影學院的編劇教學,最大的特色是什么?
黃 丹:電影學院的人才培養(yǎng)方式是特殊的藝術創(chuàng)作培養(yǎng),教學最大的特色就是師傅帶徒弟。我們希望把有限的師資力量,投入到無限的電影教學工作當中去。通過一對一,更好地把知識傳輸給學生,形成一種良好、健康、靈動的師生互動關系。
馮 戎:就是“師徒相授”,這是我們傳統(tǒng)的師承方式,一對一、手把手的指導、教學和傳授經(jīng)驗。
黃 丹:教學的過程主要是一個交流的過程,我要把你內(nèi)心最真切的東西挖掘出來。你跟我談你家里,談你父母,談你的戀愛……我們一點一點把學生這種情感深處東西挖掘出來??罩v技巧、講理論沒有用,電影首先是人學。
馮 戎:“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彼砸獜膭?chuàng)作出發(fā),以創(chuàng)作為本。
黃 丹:對。我們的專業(yè),基本上是創(chuàng)作為主,這種創(chuàng)作一定是掏心掏肝的,所以一定是從情感上,從思想上,把你最本質(zhì)的東西挖掘出來,這是藝術的東西。我們文學系的教學,基本上就是這樣。我們昨天還在罵學生,你不把你內(nèi)心最深處的東西拍出來,你是白浪費,你別拍了。
馮 戎:就是說沒有一個先教學理論,然后過幾年再去實踐的過程,都是跟著老師一起,直接在實踐中總結(jié)理論。這樣一來,“師徒相授”的傳承效率會很高。
黃 丹:學院教育不能也不應該成為“來料加工”,文學系教師們一貫的共識是,不以某種一攬子的固化教學方案“生產(chǎn)”某種制式化、標準化的學生。過去行業(yè)中認為專業(yè)院校出身的從業(yè)者行事有“學院氣”,深究其意實則暗含并非輕微的貶斥之意??贪宥ㄊ交慕逃J叫嗡艹龅膶W生在當今乃至未來會越發(fā)難以融入復雜多元、更迭迅速的真實創(chuàng)作世界。如果老師全是從理論上來講,學生一定會覺得很煩?,F(xiàn)在市面上電影書出的很多,導演的、編劇的,尤其編劇,出書那么多,但這有用嗎?沒用,最重要也最有用的是老師有自己最真切的體會,有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告訴你這個故事應該是怎么樣的。我們學校的老師,都在創(chuàng)作的第一線,無論是成功與失敗,都是最真切的藝術實踐經(jīng)驗,這是我們學校一筆最大的財富,這種經(jīng)驗可以傳授給學生。讓我非常欣慰的是,近年來文學系無論是在讀學生的實踐作品,還是畢業(yè)后的創(chuàng)作都收獲了廣泛的成就,證明了我們所堅守的道路和付出的心血是值得的。
馮 戎:現(xiàn)在國內(nèi)很多學校都開設了編導類專業(yè),實際做編劇的人,也是各種學科的都有,如很多讀法律的人最后都做了編劇,隨著媒介的發(fā)達,越來越多的網(wǎng)絡作家也加入到編劇行業(yè)中。你覺得你們的學生,最大的優(yōu)勢是什么?
黃 丹:至少是能做職業(yè)編劇。成功的編劇離不開正規(guī)培養(yǎng),我們會從各個維度去培養(yǎng)學生,他獲得的是專業(yè)的知識。比如我們跟學生講好萊塢的電影結(jié)構(gòu),劇情的每分鐘都給學生分析透徹。但講完以后會告訴學生不能按照這個走,我們可以按照影片的數(shù)據(jù)和曲線圖去分析,但是最終你要靠自己創(chuàng)造。我們剛才說到的我的三個作品,其實都是命題作文。那么,我們希望我們的學生,也可以在命題下做好自己的創(chuàng)作,這是一個職業(yè)水平問題。
馮 戎:我們談了很多關于教學方面的東西,最后我想知道的是目前你手頭上有什么特別想要做的項目?
黃 丹:正在做,有好幾個題材、好幾個項目都在同時進行,哪個項目成熟了,我們就去找投資。我現(xiàn)在都是這么做,當然也會接命題作文來做,畢竟我們的教學是和實踐掛鉤的,老師不停止實踐,才能給學生新的經(jīng)驗。
黃丹老師是一個優(yōu)秀的電影工作者,他可以在命題要求的劇本里進行自己的創(chuàng)作,命題不能束縛住他的藝術表達。他認為一個優(yōu)秀的劇本,最重要的是表達出人性,劇本是一劇之本,劇本中的人性表達,則是一部電影藝術性的立足之根本。他對于電影編劇的教學工作,也有一套自己的理念——實踐為主,理論為輔。電影編劇最重要的是能夠為中國電影市場服務,能夠創(chuàng)作出符合市場需求的好作品。祝愿黃丹老師及其新學院派給中國電影一個可期待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