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瑩

周云蓬是個盲人，一開始，他誰也看不見，誰也看不到他。

后來他唱了一首《九月》，開始被越來越多的人看見，卻依舊看不見任何人。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遠(yuǎn)在遠(yuǎn)方的風(fēng)比遠(yuǎn)方更遠(yuǎn)

我的琴聲嗚咽

我的淚水全無

我把遠(yuǎn)方的遠(yuǎn)歸還草原

一個叫木頭

一個叫馬尾”

海子作詞、張慧生作曲的《九月》經(jīng)由周云蓬那遼遠(yuǎn)、曲折的嗓音唱出來，夾雜著已逝之人的種種故事，他的聲音似乎帶著一種魔力，將詩歌中凝重而又悲鳴的九月的大草原透過歌聲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他在《九月》中是遼闊悲愴的，一開口就唱出了海子用文字塑造的蒼涼詭譎，賦予了《九月》更為厚重的歷史感，也唱出了海子和張慧生的心聲。當(dāng)初，隨著張慧生的突然離世這首歌也險些失傳，好在周云蓬將其保留了下來，經(jīng)過他的再加工，《九月》儼然成為華語民謠中不可超越的經(jīng)典之一。周云蓬成就了《九月》，《九月》也成就了周云蓬。

他唱現(xiàn)代詩，也唱中國古詩。他的詩歌吟唱悠揚(yáng)、舒緩，旋律中透著溫情。他的專輯《牛羊下山》就是以唐詩宋詞為基礎(chǔ)的，李白的《關(guān)山月》、杜甫的《杜甫三章》、孟郊的《游子吟》等詩詞都被收錄在這張專輯中。古詩詞本來就是有韻律的，而且這張專輯只用了吉他和鋼琴伴奏，再加上周云蓬對這些詩詞的理解，用音樂詮釋出來，每一首都非常經(jīng)典。

他唱浪漫，也唱現(xiàn)實(shí)。他鐘愛對詩歌的傳唱，也從未停止過對現(xiàn)實(shí)復(fù)雜生活的洞察。他將底層生活的悲哀、無奈用詼諧幽默的歌詞唱出來，他的歌曲《買房子》唱出了當(dāng)下年輕人在面對買房子時的真實(shí)生活，《黃金粥》《失業(yè)者》等作品也是當(dāng)前現(xiàn)實(shí)生活的真實(shí)寫照。

聽周云蓬的聲音，總覺得哪里被卡住，即便他唱得如此平靜——也能聽出那種平靜背后有種讓人心痛的糾纏?！端脑峦旄琛贰洞焊琛贰恫粫f話的愛情》《鏡中》《沉默如謎的呼吸》《盲人影院》每一首歌的傳唱都會帶給人們很多驚喜與感動，他讓人沉迷的音樂背后藏著的是他顛沛流離的人生路。

從小，周云蓬就在旅途中度過，他說他的整個童年“充滿了火車、醫(yī)院、手術(shù)室和酒精棉的味道”。他九歲時就因眼疾看不見這個世界了，15歲開始彈吉他，23歲大學(xué)畢業(yè)后四處游歷，背著他的琴一面賣唱一面創(chuàng)作，寫詩也寫歌，從街邊到地鐵到酒吧，一路勇敢地歌唱。他用自己敏銳的耳朵和神奇的創(chuàng)造力給中國民謠帶來一次又一次的驚喜。

周云蓬第一次錄唱片是在2003年初，他的朋友、民謠歌手小河找到他，說摩登天空公司要錄一張合輯，很多人因?yàn)橄渝X少不愿意錄，問周云蓬愿不愿意。他答應(yīng)了，將巫昂的一首詩《我聽到某人在唱一首憂傷的歌》改成歌曲。隨后，他的第一張唱片《沉默如謎的呼吸》問世，唱片封套上的盲文表明了他“盲人歌手”的身份。

2007年周云蓬憑借唱片《中國孩子》奪得了2008年華語音樂傳媒大獎最佳民謠藝人獎和最佳作詞人獎，收獲了更多的聽眾。如今，他已出版了6張唱片，越來越多的讀者和聽眾記住了這個叫周云蓬的盲詩人、民謠歌手。

從周云蓬的音樂中，聽到的更多是他對生活的真誠和對音樂的熱愛，他的作品沒有標(biāo)簽、沒有定式，他的音樂就像是從指尖、從心底流淌出來的清泉，安靜澄明、自由自在。他的歌正如他所說：“當(dāng)我們無路可走的時候，當(dāng)我們說不出來的時候，音樂，愿你降臨?！?/p>

背著一把木吉他，周云蓬在熟悉或陌生的城市里行吟游走。手指爬上琴弦，撞擊著音符，在民謠的生長和繁盛中，他享受著詩意帶給他的溫暖與幸福。他把對這個世界的感知通過詩歌的形式表達(dá)，他背一把琴孤身上路，又唱遍了生活的土地上的山山水水。

周云蓬說：“我到處走，寫詩唱歌，并非想證明什么，只是我喜歡這種生活，喜歡像水一樣奔流激蕩。我也不是那種愛向命運(yùn)挑戰(zhàn)的人，并不想挖空心思征服它。我和命運(yùn)是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形影相吊又若即若離，命運(yùn)的事情我管不了，它干它的，我干我的，不過是相逢一笑泯恩仇罷了?！?/p>

和他的民謠一樣出名的還有他的詩，可以說他的詩和歌是分不開的，他的詩，唱出來，也就成了歌。

如果說在周云蓬的歌中，他低沉婉轉(zhuǎn)的嗓音吸引著無數(shù)的人，那他的詩，則是真真切切地沖擊著人們的心靈。他的詩里有欲望，有希望，也有絕望。有對底層人物的悲憫，有我們看不見的世界。

他的詩歌《不會說話的愛情》中寫道：

“日子快到頭了果子也熟透了

我們最后一次收割對方從此仇深似海

你去你的未來我去我的未來

我們只能在彼此的棼境里虛幻的徘徊

徘徊在你的未來徘徊在我的未來

徘徊在水里火里湯里冒著熱氣期待

期待更美的人到來期待更好的人到來

期待我們的靈魂附體重新回來”

這首沉靜內(nèi)斂的詩歌一舉獲得2011年度人民文學(xué)獎詩歌獎，人民文學(xué)獎詩歌獎頒獎詞這樣評價它：“這首《不會說話的愛情》融合著人間的煙火與滄桑，又有脫塵出俗的清新與天真，對漢語精髓有著新鮮的理解與把握。作為一個盲人，這個世界對周云蓬來說雖然模糊不清，但他卻縱意馳騁、行走無疆?！弊鳛楦枨?，它收錄在周云蓬的專輯《牛羊下山》中。

著名詩人翟永明曾評價他的詩：“清澈、透明，不矯飾，簡潔又意味深長，不消說，充滿了音樂性。《不會說話的愛情》是一首不用宣揚(yáng)但能傳誦一世的愛情詩，是一首比說話更鏗鏘、更動聽的美妙詩作，是一旦開口便成歌謠的‘愛情三疊?！?/p>

他通過文字帶來心靈的光明，希望用詩歌與讀者坦誠交流。他的詩歌能將人的諸多感官打通串連，充滿真摯深沉的情感，總能輕易觸及每個人心中最柔軟的部分?？梢哉f，周云蓬的詩歌是他自己獨(dú)有的想象力，是他作為歌手和詩人的特殊經(jīng)歷和感受，像他自己說的，“我熱愛自己的命運(yùn)，她跟我最親，她是專為我開、專為我關(guān)的獨(dú)一無二的門。很多東西靠聽覺和嗅覺，似乎比視覺看得更清楚。”

“其實(shí)詩歌不需要堅守，你只要熱愛它，就會有興趣做下去，堅守是痛苦的捍衛(wèi)，但詩歌不用捍衛(wèi)。一個真正喜歡詩歌的人能在詩里得到很多幸福，這就不能稱其為堅守，而是一種享受。”

——周云蓬

周云蓬的《綠皮火車》可以說是他的一本雜文合集，親切點(diǎn)說算得上他的隨筆。2007年，韓寒出版了一本名叫《獨(dú)唱團(tuán)》的圖書，準(zhǔn)備以期刊的方式發(fā)行，但出于種種原因，只發(fā)行了一期就停刊了，這唯一的一本書的第一篇，正是周云蓬的《綠皮火車》，在這篇文章中周云蓬寫了很多他和火車的故事：小時候，他的媽媽帶他去看病，要坐兩天一夜的火車到上海。小時候他對火車的記憶是“坐火車很興奮，火車在夜里過橋的時候黑咕隆咚的，只能看見橋燈閃向后方”;長大后，他坐火車到天津、北京，后來又到昆明、湖南、西寧，在火車上他遇見了很多有趣的人和有意思的事，火車帶著他一次又一次地走向“遠(yuǎn)方”。因?yàn)樗娜松?jīng)歷，周云蓬對綠皮火車有著不一樣的感情。雜文集《綠皮火車》正是沿用了這一名字，將他自己“游唱、知人、遇事”的經(jīng)歷寫成文字。

他的《綠皮火車》有歌、有詩、有人，不煽情賣慘，也不吹噓自己的自強(qiáng)和成績。這本書文字簡單，不失溫暖，零零散散地記錄他去各地巡回唱歌，在紹興常住、和民謠歌手間的故事。在這本書中，他寫民謠歌手們，寫老狼，寫左小祖咒，寫小河，寫他們對音樂執(zhí)著的追求和近乎狂熱的熱愛;他寫阿炳，寫老羅，寫柴靜，寫周治平;他寫藍(lán)調(diào)，寫爵士，寫方言音樂;他寫文藝常州，寫天涯海角，寫紹興茶館，寫新疆、麗江、香港，一切與夢想有關(guān)的城市;他寫一個人過春節(jié)，寫爸爸，寫女友，寫對鄧麗君的迷戀，寫住在香山寫歌的歲月。他將自己的經(jīng)歷寫成書，傳遞溫暖，也傳遞對生活的執(zhí)著。

他在書中寫到：“許多人心中都有一個流浪的夢，一種離開的情懷，是背起行囊就出發(fā)，是仗劍走天涯，而火車正好承載了關(guān)于離開和遠(yuǎn)行的意義，仿佛站在火車邊上，就已開始流浪。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心里也總想著遠(yuǎn)方，或惦記著什么時候出走一下。”也寫到：“年輕啊，能踢能咬，北京跟莫斯科一樣不相信眼淚，必須又文藝又堅強(qiáng)才能在‘帝都有尊嚴(yán)地生活下去?？墒澜缱允贾两K都是個不講理的老爸，他強(qiáng)壯時，你哆嗦著反抗;等你強(qiáng)大了，對他又不忍割舍。你拿他無可奈何，只能寫成小說編成劇本，把那些曲曲折折的生活印在紙上，像一冊有關(guān)自己生命的手繪地圖?！痹谒臅?，有歷盡滄桑的豁達(dá)，又有對大千世界的敏感與好奇。他看不見美妙的世界，卻比更多人更了解這個世界，更熱愛這個世界。

馮唐說，“我曾經(jīng)高度懷疑他是不是裝著看不見，以此回避世間真正的黑暗，以此不事生產(chǎn)追隨本心……直到我仔細(xì)看他的雜文。周云蓬的雜文里有常人筆下沒有的細(xì)節(jié)、筆法和寬容，周云蓬是明眼人?！?/p>

在周云蓬46歲那年，他的人生有了新的轉(zhuǎn)機(jī)——戒煙戒酒了，順帶把豬肉也戒了。

2016年6月30日，周云蓬在大連旅順導(dǎo)盲犬訓(xùn)練基地突發(fā)中風(fēng)。“曾經(jīng)覺得吃飯時必須得喝的酒，演出前必須抽上幾口的煙，過去所有自以為必不可少的東西，突然在那一日之后，都輕如鴻毛了?！?/p>

曾經(jīng)的周云蓬，是一個迷戀流浪、憂郁、寂寞又激烈的青年;現(xiàn)在的他，是一個寬厚、溫暖，懂得生活、懂得幽默的男人。這些年來，他從北京移居紹興，又在大理定居，詩里有他的歲月，也有他的足跡。周云蓬是暗夜里飛行的游吟者，用詩歌代替聲音傳情，寫下經(jīng)歷過的被記住或被忘記的，為虛度的光陰命名。

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之后，他倒像是放下了許多執(zhí)念，不想再去迎合時代，迎合當(dāng)下人們的喜愛，他開始想講點(diǎn)故事，講點(diǎn)自己想說的故事。2019年他的首本小說集《笨故事集》上線，收入《敬亭山》《高漸離》《南寺》等18篇小說，一篇篇的短故事寫的是他人視角里的老周、瞎子阿炳、擊筑的高漸離……這些形象背后藏著的似乎是周云蓬生命中或者說夢中的一個個小片段、人生的千百種可能，《笨故事集》里的周云蓬似乎更加真實(s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