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凌奕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說文》:“貶,損也”[1]282;“謫,罰也”[1]100。顧名思義,貶謫即是對所犯錯誤、罪過官員的一種打擊、懲罰。“大凡政有乖枉、懷奸挾情、貪黷亂法、心懷不軌而又不夠五刑之量刑標準者,皆在貶謫之列?!盵2]值得注意的是,秦觀在紹圣元年之被貶并非因其懷奸挾情、貪瀆枉法。與其說秦觀之被貶是因政治上的過失,不如說此次遭貶直接源于異黨重回政壇后的清洗運動。
紹圣元年,支持舊黨的高太后崩逝、哲宗掌權(quán),新黨重回政治舞臺,被認定為舊黨的秦觀即從此年起便開始了他的貶謫生涯。自紹圣元年到元符三年的短短七年,秦觀前后被貶五次,貶謫地先后為杭州(未達,赴任途中又遭貶)、處州、郴州、橫州、雷州,隨著政治上一次比一次慘烈,所貶地亦越發(fā)荒僻。秦觀在貶謫期間所作詞共二十四首,數(shù)量有限,但質(zhì)量可觀、成就突出,在當時即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如《千秋歲·水邊沙外》,“此詞既出,和者甚眾……唱和人數(shù)之多,與同時代賀鑄的《青玉案》 (橫塘路) 不相上下。”[3]85北宋有蘇軾、黃庭堅、孔平仲、李之儀、僧惠洪等人,南宋則有王之道、岳崈等。仔細梳理分析這部分貶謫詞不難發(fā)現(xiàn),秦觀被貶時期情感及心態(tài)的流變總體上呈遞進趨勢,而這一趨勢的產(chǎn)生與其政治上的遭際、貶所的地域環(huán)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縱觀秦觀貶謫詞,從貶謫初到貶謫中后期,詞的情感基調(diào)以愁苦為主。然仔細分析不同貶謫階段詞作,其中所包含的愁苦卻有著不同的意蘊。在抒發(fā)愁苦的同時,其心態(tài)亦有所區(qū)別。
貶謫初期,秦觀詞中所表現(xiàn)出的愁苦更多是由升遷狀態(tài)突變?yōu)楸恢啞木┏堑劫H所的人生巨大落差而產(chǎn)生的心理上的失落感。
下頁表1的內(nèi)容是秦觀被貶前所任之職,官職階品雖相對較低,但仍可以看出秦觀進入仕途后在官場上的順風(fēng)勢態(tài),即使其間有一兩次因忌者詆毀遷謫,始終不影響他在仕途上逐漸上升的趨勢。此一時期的秦觀,積極參政、建言獻策,其生命內(nèi)蘊得以充分展現(xiàn),其生命的價值就其所處的時代而言,亦可謂越來越突出。元祐八年,正是秦觀被遷為國史院編修,授左宣德郎之年,然朝堂風(fēng)云突變,接踵而來的即是秦觀、蘇軾等人的災(zāi)難——貶謫。貶謫有如一道分水嶺,從此將其人生分割成截然不同的兩段。
表1 元豐八年至紹圣元年秦觀官職升降表
秦觀初到謫居地處州期間,其詞作中所傳達出的情感即是由升遷到被貶、從京城到貶所的人生巨大落差而產(chǎn)生的心理上的愁苦,這樣的落差致使其不斷回憶被貶前在京中的美好。心在魏闕,身卻在江湖,今昔對比后的盛衰之感油然而生。故秦觀在貶謫初期的詞中多次寫到京城的人與事,如《江城子》: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3]63
此詞作于紹圣元年被貶之初重游故地時。西城指汴京順天門外金明池一帶,此地為北宋著名的皇家園林,《東京夢華錄》載:“三月一日,州西順天門外開金明池瓊林苑”[4]。在離京前,秦觀重游此地不禁想到當年參加西城宴集時的榮耀。其元祐七年有詩《西城宴集元祐七年三月上巳日詔賜館閣官花酒以中澣日游金明池瓊林苑又會于國夫人園會者二十有六人二首》,從詩句“宜秋門外喜參尋,豪竹哀絲發(fā)妙音。金爵日邊樓壯麗,彩虹天際臥清深”[5]233中可以想象當年西城宴集的盛況。而此時此刻,獨自一人在柳絮飄飛、落花滿地的時節(jié)登上樓臺,眼前所見之楊柳、樓閣、碧野、朱橋、金明池水仍同從前一樣,但昔日熱鬧場面及同游之人已不復(fù)存在。即將踏上貶途的秦觀,想到舊友同自己一樣紛紛淪落天涯,不禁愁苦涌上心頭。
又如作于處州時期的《千秋歲》: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ㄓ皝y,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3]84
據(jù)徐培均先生《淮海居士長短句箋注》,此詞作于紹圣三年春,秦觀正謫居處州。從“飄零疏酒盞,別離寬衣帶”“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钡染渲锌梢钥闯龃藭r秦觀詞的感情基調(diào)仍以愁為主。這首作于處州時期的《千秋歲》與離京前作的《江城子》大同小異,熱鬧的春景勾起少游對往昔繁華場景的回憶?!皯浳粑鞒貢?,鹓鷺同飛蓋”,寫曾經(jīng)與朋友于金明池的宴游賞樂之事。時隔三年,其仍無法忘懷昔日種種,當年俊才志士共赴宴會何等豪情逸興,而今攜手同游者又有幾人未被摧折。
縱觀秦觀二十四首貶謫詞,不管是貶謫初所作的《望海潮》 《江城子》 《風(fēng)流子》還是謫居處州期間作的《千秋歲》 《好事近》,其詞的色調(diào)都比中后期詞作明亮。雖然這一時期的詞仍避免不了抒發(fā)愁苦之情,但應(yīng)注意到詞作中還有關(guān)注自然美景之處。如《風(fēng)流子》中的“梅吐舊英”“柳揺新綠”[3]30;《點絳唇》中“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千秋歲》中“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3]84;《好事近》中“春露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3]184。以上關(guān)于“梅花”“新柳”“花叢”“春露”“黃鸝”等美景的描寫,足以說明秦觀在貶謫前期尚還保留一定的情感去關(guān)注生活中的美,也還有對往昔京城生活的美好回憶和向往。
除了通過分析詞的色調(diào)和所選取的意象來考察秦觀貶謫前期的心態(tài)外,此一時期他所作的詩也可以佐證其在被貶后的愁苦中還包含達觀的心態(tài)。如詩歌《隕星石》:
蕭然古丘上,有石傳隕星。胡為霄漢間,墜地成此精。雖有堅白姿,塊然誰汝靈。犬眠牛礪角,終日蒙膻腥。疇昔同列者,到今司賞刑。森然事芒角,次第羅空青。俛仰一氣中,萬化無常經(jīng)。安知風(fēng)云會,不復(fù)歸青冥。[5]310
此詩作于紹圣年間被貶處州時。詩看似詠隕石,實則秦觀以隕石自喻。來自霄漢的石頭,墜落于地而“終日蒙膻腥”,曾與自己同列于天庭的其他同類到如今也都受到相應(yīng)的賞刑。詩人以隕石墜地備受欺辱來寫自己從京城遭貶謫至處州,盡管如此,此時的秦觀仍然心存重返朝廷的希冀。詩最后“安知風(fēng)云會,不復(fù)歸青冥”以強烈的反問語氣,堅信自己有朝一日在風(fēng)云變幻之際,也會如隕石一樣重返天庭。又如《無題二首》其二:
世事如浮云,飄忽不相待。欻然化蒼狗,俄頃成華蓋。達觀聽兩行,昧者乃多態(tài)。舍旃勿重陸,百年等銷壞。[5]311
此詩同樣作于處州時期。如果前一首詩只是說少游懷抱有朝一日回朝的希望,那么此首詩則直接表達其被貶前期的達觀態(tài)度,領(lǐng)悟到世間一切不過如白云蒼狗,飄忽不待,人生在世須保持一種達觀的心態(tài)。由此可見,貶謫前期,秦觀雖身處逆境,心卻達觀。
《宋史》載:“紹圣初,坐黨籍,出杭州通判。以御史劉拯論其增損實録,貶監(jiān)處州酒稅。使者承風(fēng)望指,候伺過失,既而無所得,則以謁告寫佛書為罪,削秩徙郴州”。[6]13113秦觀于紹圣年間在處州有詩《留別平阇黎》,篇末自注云:“紹圣元年觀自國史編修官蒙恩除館閣??保ㄅ泻贾?。道貶處州,管庫三年,以不職罷。將自青田以歸,因往山寺中修懺三日,書絕句于住僧房壁?!盵5]312在少游修懺于處州法海寺期間,朝廷遣使者承望風(fēng)指,候刺過失,卒無所得。遂以謁告寫佛書為罪,再次削秩郴州。首先看再次貶謫的理由,關(guān)鍵在于“謁告”一詞,“謁告”即請假,朝廷在找不到其罪狀的情況下,以少游請假寫佛書為由將其削秩郴州。再看少游被貶后的職務(wù),《宋史》中記為“削秩”,削秩即削職,意味著秦觀已經(jīng)不再擔任任何官職且被遣往比處州更荒僻的郴州?!跋髦取背恢萸埃儆卧娮髦斜憩F(xiàn)出的達觀心態(tài)表明其對仕途仍抱有期望與希冀,而此次貶謫著實讓他感到“霧失”“月迷”的茫然無措,心態(tài)也逐漸向沉郁轉(zhuǎn)變。
紹圣三年的再次被貶與紹圣初年的兩次貶謫對少游的打擊程度大不相同。紹圣初年貶杭州通判,其詞中所表現(xiàn)出的愁苦只是因被貶的巨大落差造成的心理不適感,詞中更多的是今昔對比后產(chǎn)生的愁悶與對昔日盛事的懷念。從被貶謫后的職務(wù)和地域看,“杭州通判”無論在地域還是官職上都比同時期遭貶謫的同僚條件好些,即使未赴任又道貶監(jiān)處州酒稅(今浙江麗水),其條件亦相對郴州較好。據(jù)《宋史·地理志》卷四十一載:“處州,上,縉云郡,軍事。崇寧戶一十萬八千五百二十三,口一十六萬五百三十六。貢綿、黃連??h六:麗水,龍泉,松陽,遂昌,縉云,青田?!盵6]2176又同卷載:“郴州,中,桂陽郡,軍事。紹興初,改隸荊湖東路,二年,仍來屬。崇寧戶三萬九千三百九十二,口一十三萬八千五百九十九。貢纻。縣四:郴,桂陽,宜章,永興?!盵6]2200處州之戶籍數(shù)幾乎為郴州的三倍,優(yōu)劣自然見分曉。荊湘偏遠閉塞,與外界相對隔絕,然郴州所在的湖南之自然環(huán)境與文化氛圍比湖北更為惡劣,群山疊領(lǐng),河道險峻,“北阻大江,南薄五領(lǐng),西接黔蜀,群苗所萃,蓋四塞之國”[7]。且看少游此時期所作的《阮郎歸》其四:
湘天風(fēng)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虛。麗譙吹罷小單于,迢迢清夜徂。鄉(xiāng)夢斷,旅魂孤,崢嶸歲又除。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3]130
此詞作于紹圣四年除夕時。此時的秦觀因貶謫而獨自一人遠在連大雁都不到的郴陽,“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古人傳說雁不得過衡陽,而少游卻被放逐到比衡陽更為荒遠的郴陽。除夕本應(yīng)是與家人團圓之時,而此刻陪伴他的只有荒涼的庭院和門外的瀟瀟風(fēng)雨。
從條件相對較好的處州以莫須有的罪名削職至荒僻的郴州,致使少游的情感、心態(tài)逐漸從初期的達觀轉(zhuǎn)向中期的沉郁。
環(huán)境不適與仕途無望的雙重打擊,使少游在郴州時期的詞作漸趨沉郁凄涼。如果說在貶謫初期的詞作中還有關(guān)于美好景物和回憶的存在,偶爾還能讀到色調(diào)相對明亮的作品,那么到貶謫中期,其詞中“已經(jīng)很少有春天溫暖的意象,取而代之的是秋天的陰冷”[8]。如作于赴郴途中的《臨江仙》:
千里瀟湘挼藍浦,蘭橈昔日曾經(jīng)。月高風(fēng)定露華清。微波澄不動,冷浸一天星。獨倚危檣情悄悄,遙聞妃瑟泠泠。新聲含盡古今情。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3]179-180
宏波畫路很寬,他雖主攻花卉,亦醉心于山水,且與其花鳥畫難分伯仲。其筆下的山水,無論是大幅斗方,還是案頭冊頁,墨色祥和,筆意生動,章法講究,氣韻充沛。山水有清音,丘壑需營造。宏波每每下鄉(xiāng)采風(fēng)寫生,時見奇山大川,山野古寺,因癡迷傾心于山水丘壑之幽谷清絕,故能常常情不自已“代山川立言”,且有自己的筆墨感悟與追求,其落拓大方之境,蓋其性情胸懷之真實寫照也。山水可以開闊他的胸襟,花鳥又可拓展他的思路,畫過山水再“經(jīng)營”花鳥,筆墨相通,二者恰可互補互融,相得益彰。
整首詞所傳達出的情感是凄峭冷清。千里瀟湘之上,水色青青,天空中高懸的明月與地上清寒的露水相輝映。微波不興,有如一潭苦寒之水,映照著漫天星斗,詞人于此廣闊天地間如一粒孤沙,獨自一人倚靠在高高的桅桿上,心中無限憂思不能排遣,此時遠處傳來的凄清的瑟聲仿佛訴說著千古幽情,而自己的憂愁又能與何人說。一曲終罷始終看不到吹瑟之人,唯見江岸上一座座高聳的青峰默默不語。除了多在詞中運用表清冷凄涼的詞如“月高”“冷浸”“露清”“獨倚”外,這一時期,秦觀詞中還頻頻出現(xiàn)“千里”“萬里”等數(shù)量詞,如本詞中“千里瀟湘挼藍浦,蘭橈昔日曾經(jīng)”;《鼓笛慢》中“那堪萬里,卻尋歸路,指陽關(guān)孤唱”[3]42;《鷓鴣天》中“一春魚鳥無消息,千里關(guān)山勞夢魂”[3]212?!扒Ю铩薄叭f里”極言詞人被貶后鄉(xiāng)關(guān)難返,從而更體現(xiàn)出其被羈之痛與作為一個逐客的孤獨感。
又如作于同時期的《如夢令》:
遙夜沉沉如水。風(fēng)緊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3]120
詞開篇即以“遙夜”一詞,道出秦觀當時的凄涼情感。夜遙說明其醒著的時間長,只有當整宿無法入眠時才能體會到夜的漫長。又看詞中的用詞:“遙夜”,則夜久久不去,心中的愁亦如漫漫長夜綿綿不絕;“風(fēng)緊”“曉寒”,烘托出此時少游所處環(huán)境的艱難以及凄涼、陰冷的氛圍;“夢破”“馬嘶”,則說明其睡眠之淺,小小的動靜足以讓他醒來。詞中雖不提“愁”,但愁苦之情已溢于言表。如果說以上之詞還不能說明這一時期的情感心態(tài)由達觀轉(zhuǎn)向沉郁,那么少游作于此時期的詩歌則足以證明這一情感的轉(zhuǎn)變,如作于赴郴途中的《題郴陽道中一古寺壁二絕》:
門掩荒寒僧未歸,蕭蕭庭菊兩三枝。行人到此無腸斷,問爾黃花知不知?[5]315
哀歌巫女隔祠叢,饑鼠相追壞壁中。北客念家渾不睡,荒山一夜雨吹風(fēng)。[5]315
少游此時所作詩和詞在情感抒發(fā)與語言上都一樣蕭瑟、荒寒。絕句中描述的古寺,無論是前一首中的“門掩荒寒”還是后面的“饑鼠”“破壁”“荒山”都無不給人以荒涼、蕭條、破敗之感,與貶謫初期作于處州的詩相比,從意象的選取到用字用詞都全然不同。如作于處州時期的《題法海平阇黎》“寒食山州百鳥喧,春風(fēng)花語暗川原”;《處州閑題》中的“莫夸春色欺秋色,未信桃花勝菊花”。兩首詩的景物描寫都相對歡快、明亮,然作于郴州時期的詩中已經(jīng)看不到春天的溫暖,更多的是深秋的破敗與蕭條。
紹圣三年,秦觀自處州削秩至郴州,本以為遠貶郴州和削去官職已是貶謫生涯的盡頭,可萬沒想到,至郴州后一年不到又再次被貶,《宋史》:“削秩徙郴州,繼編管橫州,又徙雷州”[6]13113。元符元年,少游被編管至橫州,此時距被貶初已將近五年,此間前后遭貶四次,然貶謫之路仍望不到盡頭,又于第二年即元符二年被徹底除名,永不收敘,自橫州押送至雷州編管。此時少游已年過半百,無官無職,如同罪犯,數(shù)次殘酷的貶謫打擊,其昔日之豪情逸致與理想抱負已被消磨殆盡,從此踏上了沉淪的路途且越走越遠。
被貶前的秦觀,周旋官場數(shù)載,積極參政,有宏大抱負。自紹圣元年來的一連串打擊,貶官、削秩,最后被除名編管,早已將其心中的強志盛氣消耗殆盡,此時少游心中有的只是孤獨、悲傷以及近乎絕望的苦悶,這種孤獨、苦悶及永無出頭之日的折磨,使他早已有的被拋棄感更加強烈。他的生命似乎失去了該有的價值。所以即使在政治氣候有所轉(zhuǎn)變而被放還,與友人相聚時仍是悲哀絕望,如《江城子》:
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別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后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暮云重。[3]66
此詞作于元符三年夏,當時秦觀尚在雷州,自南海移廉州的蘇軾正好與其在雷州相遇。詞中寫兩人久別重逢,然字里行間全無歡喜之意,反是凄慘悲愁的面容與久別重逢后的相顧無言。此時朝中局勢開始有了轉(zhuǎn)機,當高興才對,然而東隅已逝,秦觀已不抱任何希望。匆匆相聚后又各奔西東,未來好似被寒煙、暮云籠罩,迷茫不清。
橫州,今屬廣西橫縣;雷州在今天廣東省湛江市,橫州與雷州均屬嶺南地區(qū)。嶺南負山臨海,自古被稱為“化外之地”“瘴癘之鄉(xiāng)”。嶺南地處亞熱帶和熱帶,天氣炎熱,雨水淫多,瘴氣彌漫且四季轉(zhuǎn)變與詞人所習(xí)慣的中原地區(qū)相去甚遠?!端鍟さ乩碇尽酚涊d:“自嶺以南二十余郡,大率土地下濕,皆多瘴癘,人尤夭折”[10],唐代劉恂《嶺表錄異》中亦說:“嶺表山川,盤郁結(jié)聚,不易疏泄,故多嵐霧作瘴,人感之,多病腹臚脹成蠱”[11],皆言嶺南瘴氣之嚴重。從社會因素方面說,嶺南遠離政治中心所在的中原地區(qū),又有五嶺橫亙于中原與嶺南間,似一道天然屏障將嶺南阻隔開來。到了宋代,嶺南其實仍然是未開化的蠻荒之地。由于封閉的地域特征,其經(jīng)濟文化長期不能與外界交流。
仕途上的一貶再貶與貶所的荒蠻,使得少游已經(jīng)對仕途不再抱任何希望,而心中的不自由感、被拋棄感和生命的無價值感愈發(fā)強烈。所以在他貶謫后期的作品中多表現(xiàn)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愁悶與痛苦,如《寧浦書事六首》其三:
南土四時盡熱,愁人日夜俱長。
安得此身作石,一齊忘了家鄉(xiāng)。[5]315
此詩作于少游被貶雷州時。詩作開篇即道出了嶺南地區(qū)“四時盡熱”的氣候特征。由于地域、氣候以及風(fēng)俗的巨大差異,少游對此地有著強烈的不適應(yīng)感。從詩歌中可體會出其此時的情感——愁。毫無間隙的、日日夜夜的憂愁使得少游甚至產(chǎn)生了想要化作石頭的想法?;蛟S只有變成石頭后,他心中千般萬般憂愁與痛苦才能化解。又如《寧浦書事六首》其六:
寒暑更拼三十,同歸滅盡無疑。
縱復(fù)玉關(guān)生入,何殊死葬蠻夷。[5]361
此時已經(jīng)年過半百的少游,謫居蠻荒,身無半職。在他此時期的詩歌當中能夠很清晰地到他漸趨絕望的心態(tài)??梢哉f,嚴酷的黨爭摧毀了少游在仕途上的希望,而漫長的貶謫生涯與惡劣的環(huán)境又徹底摧毀了他的身心。如果說在貶謫處州時期還有“安知風(fēng)云會,不復(fù)歸青冥”的期冀,那么此時期的少游所唱的則是“縱復(fù)玉關(guān)生入,何殊死葬蠻夷”的悲詞。
紹圣元年,政治氣候發(fā)生了變化,秦觀的仕途亦隨之轉(zhuǎn)變。由升遷狀態(tài)驟而降之,直至元符三年,前后遭貶五次。在對秦觀貶謫期間情感及心態(tài)的梳理中不難發(fā)現(xiàn),其被謫期間的心態(tài)變化總體上呈遞進趨勢:由被貶之初的巨大心理落差生發(fā)出仍存希冀的愁苦,到貶謫中期因回歸無望而漸趨沉郁,直至一貶再貶后的絕望與沉淪。貶謫前期,秦觀雖身處逆境,心卻達觀,此一時期其心中仍抱有回朝的希望。貶謫中期,遭削職至郴州的秦觀,其心態(tài)及情感逐漸從達觀轉(zhuǎn)向沉郁。最后被一貶再貶,直至編管橫州、雷州,其昔日之志終被消磨殆盡,心中充斥的只有被棄感與幻滅感,而少游亦從此踏上了沉淪之途且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