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義華
《雪晴》集中諸篇問世以來,其在學界毀譽參半。金介甫認為,盡管沈從文仍在追索外來人對鄉(xiāng)村道德敗壞影響的根源,但他在《雪晴》集中將造成社會分解的原因指向社會的腐化和兩極分化,“在寫作之前就亮出了自己的感情”,也許這正是他后期鄉(xiāng)土文學的最大缺點①金介甫:《沈從文傳》,北京:時事出版社,1991年,第243頁。。王曉明認為,盡管《雪晴》集“最有可能幫助他重建《邊城》式的文體”,但作者的神態(tài)反而更加陌生,那種“精雕細琢”的筆法,結構的講究,收尾的輕巧,與《邊城》明顯不同,并“顯露了一種局外人的冷漠”②劉洪濤、楊瑞仁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上),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03頁。。到目前為止,圍繞《雪晴》集的褒貶毀譽,都沒有精準把握作品中作者自我的“聲音”,也低估了現(xiàn)代中國最富文體實驗興味的沈從文其小說言說方式的可能性——《雪晴》實為一部富有象征色彩的寓言小說集,但它在題材上襲用了讀者所熟悉的湘西邊地故事外衣,這就迷惑了讀者思考的向度?!堆┣纭分械慕箲]、悲悵情緒,在沈氏作品中是前所未有的。小說中出現(xiàn)了畫家“夢斷”的敘事情節(jié),這里的“夢”別有所指。
《雪晴》集包括《赤魘》、《雪晴》、《巧秀與冬生》、《傳奇不奇》四篇。《赤魘》的內(nèi)容并不復雜:主人公受邀來到鳳凰高枧鄉(xiāng)過年,雪晴后高枧的清寂景象與生命的律動,令人產(chǎn)生了皈依之心;“我”一面希望成為一個畫家,用筆來捕捉這神奇的自然,一面又因為一場捕獵活動而茫然失措。小說有一個引人注目的副題:“我有機會作畫家,到時卻只好放棄了。”①《沈從文全集》第10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401,406,404—405,406,405,407,408,409,409,411,413頁。作者更在文末與此遙相呼應:“作畫家的美夢,只合永遠放棄了。”②《沈 從文 全集 》第10卷, 太原 :北 岳文 藝出 版社 ,2009年 ,第401,406,404—405,406,405,407,408,409,409,411,413頁。該怎樣理解這里所謂“作畫家的美夢”呢?沈母黃氏一門畫才輩出,查沈從文早年往來書信,他也曾一度醉心繪畫并聲言:“我倒并不忘記廿年后成為畫家的希望”③《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41頁。。未能成為一位畫家,或許是深埋在他心中的一種遺憾。但倘若我們對《雪晴》的理解僅僅局限于此一“畫家”視閾,那就與小說寫作意圖相去甚遠了。盡管《雪晴》集的本事實有其事,但這段1920年發(fā)生的本事在時隔20余年后進入小說,它所呈現(xiàn)出來的“形態(tài)”與“意義”,只有著眼于1940年代中后期作家的心境與立場,才有可能真正接近文字背后的隱秘意圖。
《赤魘》的中心情節(jié)是一場雪中的圍獵活動。主人公本打算離開軍隊改業(yè)學畫,去捕捉“神奇的自然”,可是,一場血淋淋的圍獵活動撕碎了他的畫家夢。主人公意識到:靜寂的景物雖可從彩繪中見出生命,但是生命本身的動,卻是真正難以企及的。小說寫道:
在這個聲音交錯重疊綜合中,帶著碎心的惶恐,絕望的低嗥,緊迫的喘息,從微融殘雪潮濕叢莽間奔竄的狐貍和獾兔,對于憂患來臨掙扎求生所抱的生命意識,可決不是任何畫家所能從事的工作!我的夢如何能不破滅,已不大像是個人可以作主。④《沈從文全集》第10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401,406,404—405,406,405,407,408,409,409,411,413頁。
到底是什么因素使得時隔20余年后沈從文對這一段經(jīng)歷記憶猶新?這些細節(jié)如此豐富、沉重,一定不會是青年沈從文在高枧鄉(xiāng)的記憶本身,至少作家在其中注入了抗戰(zhàn)結束之際時代和個人的因素。就事件本身推理,一個18歲的青年未必會因為一場圍獵活動而放棄自己的畫家夢,關鍵還在于,面對突如其來的“一段短短時間所形成的空氣”⑤《沈從文全集》第10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401,406,404—405,406,405,407,408,409,409,411,413頁。,彷徨失措的他“已不大像是個人可以作主”⑥《沈 從文 全集 》第10卷,太 原: 北岳 文藝 出版 社,2009年 ,第401,406,404—405,406,405,407,408,409,409,411,413頁。。這樣的表述,只有置于40年代的政治文化語境和沈從文所遭遇的壓力與困境之上,才有可能找到其邏輯鏈條。
這種隱喻寫作方式很自然地從《赤魘》延伸到《雪晴》中去了?!堆┣纭芬婚_端就渲染了一種“迷蒙意識”:“一切都若十分陌生又極端荒唐?!雹摺渡驈奈娜返?0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401,406,404—405,406,405,407,408,409,409,411,413頁。就沈從文與湘西的接近性而言,這種“迷蒙”感是前所未有的,表露了其游離于現(xiàn)實處境與鄉(xiāng)土記憶之間的生命情境。而由迷蒙到清醒,“我明白,我又起始活在一種現(xiàn)代傳奇中了”。這里的“現(xiàn)代傳奇”也絕非簡單的鄉(xiāng)土傳奇,而與沈從文一再思考的當代中國問題向度有關——“在動蕩不居情況中老是變化,想把握無從把握,希望它稍稍停頓也不能停頓。過去一切印象也因之隨同這個幻美花朵而動蕩,華麗,鮮明,難把握,不停頓!”⑧《沈從 文全集》 第10卷 ,太原 :北岳文 藝出版社 ,2009年, 第401,406,404—405,406,405,407,408,409,409,411,413頁。小說寫道:一家之主老太太白發(fā)上那朵大紅山茶花,“恰如另外一個火炬,照著我回想起三十年前老一派賢惠能勤一家之主的種種”⑨《沈從文全集》第10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401,406,404—405,406,405,407,408,409,409,411,413頁。。18歲的青年如何“回想”三十年前老一派的樣子?很顯然,作者有意賣個破綻,在現(xiàn)實與歷史之間,在當代政治倫理與三十年前政治倫理之間,建構起一種隱秘的關聯(lián)。金介甫曾經(jīng)指出,沈從文所推崇的文學運動“不僅是胡適與陳獨秀提倡的文學革命產(chǎn)物,還是梁啟超那一代的產(chǎn)物”⑩金介甫:《沈從文傳》,第266頁。??梢?,這個“三十年前”很重要,沈氏此生最為推崇的還是 “五四”及其先鋒。
從《雪晴》到《巧秀與冬生》、《傳奇不奇》,巧秀的命運坎坷多舛,而她也“好像一個火炬,儼然照著我的未來”?《沈從文 全集》第10卷,太原: 北岳文藝出版 社,2009年,第401,406,404—405,406,405,407,408,409,409,411,413頁。。一個更為晦澀的鏈接在于,巧秀離開后“我因之陷入一種完全孤寂中”?《沈從文全集》第10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401,406,404—405,406,405,407,408,409,409,411,413頁,而院中推擠在一起的獵物無端觸動了“我”的情懷:“想想每個不同的生命,在如何不同情形中,被大石塊壓住腰部,頭尾翹張,動彈不得;或被牛皮圈套扣住了前腳,高懸半空;或是被機關木梁竹簽,扎中肢體某一部分,在痛苦惶遽中,先是如何努力掙扎,帶著絕望的低嗥,掙扎無從,精疲力盡后,方充滿悲苦的激情,眼中充血沉默下來,等待天明,到末了終不免同歸于盡”?《沈從文全集》第10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401,406,404—405,406,405,407,408,409,409,411,413頁。。顯而易見,“我”對于“獵物”命運的敏感早就超越了本事而進入到對現(xiàn)代中國語境下個體命運的思考。巧秀離開之際,“我”從迷蒙中醒來,意識到莊院外的廟宇才是“我自己最如意的選擇”,因為它“地位完全孤立”①《沈從文全集》第10卷,第415,417,417,422,453,390,392,394,395,182頁。?!拔摇鼻椴蛔越叵胂笄尚愕拿\:“那雙清明無邪眼睛所蘊蓄的熱情,沉默里所具有的活躍生命力,都遠了,被一種新的接續(xù)而來的生活所腐蝕,遺忘在時間后,從此消失了,不見了。”②《沈從文全集》第10卷,第415,417,417,422,453,390,392,39439518頁。巧秀也許會像沅水流域大小碼頭邊許多小船上接納客商的女子一樣,一顆年青的心永遠在燃燒中,“一面又終不免為生活縛住,掙扎不脫,終于轉(zhuǎn)成一個悲劇的結束……向前既不可能,退后也辦不到,于是如彼如此的完了”③《沈從文全集》第10卷,第415,417,417,422,453,390,392,394,395182頁。。既然巧秀“儼然照著我的未來”,這里的沉痛話語也只是夫子自道而已。
1940年代中后期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一個矛盾性在于:他并不需要一般讀者能輕易窺探其本心所在,卻又期待讀者中的極少一部分人能越過隱秘敘事的溝壑而進入文本深處。因之,他必須小心翼翼地牽引那一部分讀者找到歷史本事與現(xiàn)實困境之間的通道:“巧秀的逃亡正如同我的來到這個村子里,影響這個地方并不多,凡是歷史上固定存在的,無不依舊存在,習慣上進行的大小事情,無不依舊進行?!雹堋渡驈奈娜返?0卷,第415,417,417,422,453,390,392,394395182頁。這或暗示了“傳奇不奇”的意義所指。在《傳奇不奇》的結尾,“我”被一種沉甸甸的悲哀所扼住,“且無可挽回亦無可補救的直將帶入墳墓”;在“我”看來,這是“歷史最離奇而深刻的一章”⑤《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516頁。,卻也“更自然更近乎人的本性”⑥《沈從文全集》第10卷,第415,417,417,422,453,390,392,394518頁。!巧秀的出走,引出了母親的悲慘往事,進而又牽涉到兩個族群之間的恩怨紛爭。發(fā)生在高枧鄉(xiāng)兩個族群之間慘烈廝殺的情景,表征了沈從文的歷史恐懼意識:小歷史與大歷史的契合,不過為小說提供了一種隱秘的敘事外衣。
事實上,在差不多與《雪晴》篇同時完成的小說《虹橋》中也出現(xiàn)了類似的畫家題材。四位隨馬幫從云南大理入藏的年輕人,想用手中的畫筆和文字記錄這一路俊秀河山,但是如何捕捉那些華麗、幻異、不可思議的大自然奇跡,卻成了年青畫家們的難題。小說一再宣示一種藝術的不可能:“想捕捉這個景象中最微妙的一剎那間的光彩”⑦《沈從文全集》第10卷,第415,417,417,422,453,390,392,394,395,182頁。,“豈不完全是一種瘋話或夢話?”⑧《沈從文全集》第10卷,第415,417,417,422,453,390,392,39439518頁。小說的話題焦點不斷游離在繪畫與時評之間:三十年來社會變革的結果,“一切努力都近于精力白費!”⑨《沈從文全集》第10卷,第415,417,417,422,453,390,392,394,395,182頁?!白詈檬欠艞壛俗鳟嫾业膲簟雹狻渡驈奈娜返?0卷,第415,417,417,422,453,390,392,394,395,182頁。。可見,《虹橋》中的主體心境本與《赤魘》、《雪晴》一脈相承。不僅如此,沈從文還曾在《〈斷虹〉引言》中設計了一個類似的故事,其所要表露的那種在“哀呼中所包含的希望和絕望,固執(zhí)的愛和沉默的恨”?《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339頁。,與《虹橋》、《雪晴》也是一致的。此外,1949年初他曾嘗試將《赤魘》編入《七色魘集》??梢?,《赤魘》正是未曾付印的《七色魘集》和《雪晴》集之間的一個特殊聯(lián)結。他還在1947年再次發(fā)表的《黑魘》校樣上題識說:“重在從各個角度寫近在身邊瑣事,卻涉及那個明天”?《沈從文全集》第14卷,第472頁。。這里的“明天”之謂,也是理解和進入《雪晴》集的基本視點。在言說方式上,《雪晴》集延續(xù)了《水云》、《看虹摘星錄》中的意識流方法,其總體寫作立場是模糊的:沈從文一再強調(diào)《雪晴》集題材源于青年時代在高枧鄉(xiāng)下過春節(jié)的親身體驗?沈從文前后多次提及此題材。《〈湘西散記〉序》中提及1920年冬天去高枧吃喜酒見證一場悲?。ā渡驈奈娜返?6卷,第393頁);沈從文曾于上海現(xiàn)代書局1928年版的《老實人》卷首題識:“卅七年所寫《雪晴》、《巧秀》等連續(xù)短篇,即用彼昆仲家中事直敘本事?!保ā渡驈奈娜返?4卷,第459頁)1952年1月24日致張兆和信,也談及此事緣由(《沈從文全集》第19卷,第309—310頁)。,而作為《七色魘》和《雪晴》集之間特殊聯(lián)結的《赤魘》不過是早就計劃好的“七色魘”總體寫作計劃中的一個獨立篇章,是一種藝術的嘗試而不應視為一種立場的宣示。
那么,畫家夢斷的真實涵義到底是什么?《虹橋》與《雪晴》集創(chuàng)作于1945年春至1947年底,這期間沈從文的題識、往來書信等材料或能提供某些蛛絲馬跡。1945年初,沈從文在文聚社擬將出版的《長河》正文后題識道:“驟然而來的風雨,說不定會把許多人高尚的理想,卷掃摧殘,弄得無蹤無跡?!币蛑粋€人到底能寫些什么?縱寫出來又有什么意義⑩?《沈從文全集》第10卷,第415,417,417,422,453,390,392,394,395,182?其后他又在《〈看虹摘星錄〉后記》中指出:“一切似乎都無什么意義,心境寥闊而無邊……從這點啟示,我才知道夢和其他都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①《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347,374頁。令沈從文沉痛悲哀的是:“許多努力得來的成就,在時代一切價值重估情況中,自不免都若毫無意義可言。”②《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521,478,451,66,129頁。這種情緒與他此后數(shù)年內(nèi)的心境是一致的?!堆┣纭芳幸辉俪霈F(xiàn)“似夢非夢”的幻念情境,字里行間暗含悲意。
此一階段沈從文多次發(fā)出生命可哀、人生可憫的悲嘆。中國行將進入一個新時代,而他卻只能擱筆了。擺在沈從文面前的困境是:一方面他觀察到,現(xiàn)在的時代要求一個作家必須把握政治上常在變動不居的新辦法、新政策、新方向;在另一面,他雖然很羨慕那些年青作家能用一種赤忱詛咒當前而迎接未來,但自己已沒有活潑身心去未來時代與人相爭了③《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521,478,451,66,129頁。。他意識到自己“由于性情內(nèi)向,埋頭努力易,活動應變難,所以近年在此教書用筆實有和全個發(fā)展脫節(jié)之勢”;“不僅對新文運無助,且在誤解中很容易給人一種和‘進步’游離、落后現(xiàn)象”④《沈從文全集》第17卷,第486—487頁。。他承認自己作品“游離于現(xiàn)代以外,自成一格……結果卻必然在一種厭倦情緒中,一切萎縮”⑤《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521,478,451,66,129頁。,更“預言”自己因為一種地方性的特質(zhì)與負氣,會合了一點古典的游俠情感與儒家的樸素人生觀,與時代完全游離,只能接受“僵仆于另外一種戰(zhàn)場上”⑥《沈從文全集》第12卷,第230,416頁。的悲劇結局。
在這些題識、往來書信中,悲憫、幻滅、厭倦、疲憊、游離、哀傷、無奈、彷徨、憂懼、犧牲的字眼可謂觸目驚心;而從《虹橋》、《雪晴》集、《〈斷虹〉引言》等作品來看,畫家夢的破滅以及由此而來的傷感構成了此一階段沈從文小說作品的主要情緒。這與他在書信、題識中表露的心跡、情緒是基本一致的,其中的不同處只在于:《虹橋》、《雪晴》反復言說要放棄畫家夢,而他在書信中反復強調(diào)時不與我,只能放棄文學的苦境。兩者之間在情緒心境上的高度吻合表明:畫家夢斷正是文學夢斷的曲筆,《雪晴》集隱秘宣泄了沈從文文學理想寂滅的悲情!
《雪晴》集對往事的凝眸,或可視為作家對自己近30年文學生涯的一次檢視與重申。但是,對于已為現(xiàn)代中國貢獻一批杰作而被京派同人視為翹楚的沈從文而言,其文學夢斷之說似有不通情理之處。這就要回到其文學理想的根部:沈從文意欲何為?
沈從文從湘西來到北京,是受到了“相去遙遠、另一時代另外一些人的成就的鼓勵”⑦《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347,374頁。。1959年12月,他在《我怎么就寫起小說來》中談到他初登文壇時的“野心”:“不僅想要做作家,一起始還希望做一個和十九世紀世界上第一流短篇作者競短長的選手?!雹唷渡驈奈娜返?2卷,第230,416頁。1980年他告訴金介甫:初到北京時盡管自己文墨不通卻打算成為一個作家,因為想要“獨立”。要擺脫什么而獨立呢?金介甫認為其中的一個重要意圖就是:“為新文化運動做出貢獻,創(chuàng)造一種新文學?!雹釀⒑闈?、楊瑞仁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上),第417頁。正是新文學主將們所標舉的“文學革命”理想及其影響,讓沈從文意識到了文學的巨大力量,這又激發(fā)了他的寫作雄心。與《赤魘》中的畫家夢相比,這個文學夢深植于其內(nèi)心世界并不斷茁壯成長。從這一文學理想出發(fā),我們或能抵近他的夢斷之處。
縱觀沈從文的書信、題識、文論與時評,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對文學理想的追求與堅守始終是現(xiàn)代中國沈氏精神世界中的重要指標。1930年4月28日他致信王際真說:“我要在活的時候?qū)懸槐鞠駱拥男≌f出來?!雹狻渡驈奈娜返?8卷,第521,478,451,66,129頁。1931年2月6日他再次宣稱:“我或者可以有一時聰明起來,寫得出一部永遠存在的著作?!币?,到1930年4月底,沈從文已經(jīng)完成了《柏子》、《丈夫》、《蕭蕭》、《會明》、《菜園》、《龍朱》等作品,其中《柏子》、《丈夫》等作品已經(jīng)無愧于中國現(xiàn)代短篇小說杰作之譽,而從《蕭蕭》到《三三》、《邊城》和《長河》,自有其發(fā)展的內(nèi)在理路??梢哉f30年代成熟期沈從文小說的思想內(nèi)涵與藝術特色,都已經(jīng)在《柏子》、《丈夫》、《蕭蕭》等篇中確立。問題是,倘若《丈夫》、《柏子》還不夠出色的話,沈從文所謂“像樣的小說”是什么樣子呢?“永遠存在”的小說其標準又作何解?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沈從文并沒有直接回答這一問題,終其一生他其實也沒有專題探討過此類話題。對他而言,理想也好,野心也好,只能埋藏于心,專題探討“永遠存在”的小說標準有可能被視為自我標榜,同時他也得掂量一下:在現(xiàn)代中國誰才最有資格提出這個問題?這實際上與文壇的名、實問題有關,一個謹慎的寫作者并不宜于公開討論這個話題,何況在1930年代急劇變化的政治文化語境中這種討論也未必會有好結果。這也正是1930—1940年代沈從文的另一個矛盾性所在:對“永遠存在”的小說及其標準的熱烈訴求,只能以看似不經(jīng)意的、隱秘的、零散的、只言片語的方式出現(xiàn)在各種文論與時評中。
1933年,他在《文學者的態(tài)度》一文中指出,當下文學的現(xiàn)實是一部分“玩票白相”的文學家“自以為成功”或者“設計成功”,另一些人卻抱怨中國沒有托爾斯泰、莎士比亞、歌德,這都無助于“偉大中國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①《沈 從 文 全 集 》第 17 卷 ,第 51,50,346,237,413,414—415,51,214,215,289—290,86—87,131,291頁。。此后,作為對“永遠存在”小說及其標準的替代性說法,“偉大中國文學作品”就成為沈從文筆下一個極為重要的詞語而漸次出現(xiàn)在他的各種文學批評活動中。
“偉大中國文學作品”觀念的提出,亦表明沈氏對他個人乃至于整體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創(chuàng)作成就、文學史價值、思想高度與藝術法度的認識正在不斷深化。那么,它的內(nèi)涵與標準到底是什么呢?首先,它必然是與我們這個時代和民族息息相關的。沈從文指出,“這種偉大文學作品一面記錄了這時代廣泛苦悶的姿態(tài),一面也就將顯示出民族復興的健康與快樂生機”②《沈 從 文 全 集》第 17 卷,第 51,50,346,237,413,414—415,51,214,215,289—290,86—87,131,291頁。;一個作家需要用文學來記錄說明“這個民族遭遇困難掙扎方式的得失,和從痛苦經(jīng)驗中如何將民族品德逐漸提高”③《沈 從 文 全 集》第 17 卷,第 51,50,346,237,413,414—415,51,214,215,289—290,86—87,131,291頁。。他強調(diào)指出:為什么中國無偉大文學作品產(chǎn)生?因為我們的作家還不夠貼近人生,透徹了解人生,而這是偉大文學作品的必要條件④《沈 從 文 全 集 》第 17 卷 ,第 51,50,346,237,413,414—415,51,214,215,289—290,86—87,131,291頁 。。在《給志在寫作者》中他著重指出:“一個偉大作品,總是表現(xiàn)人性最真切的欲望,——對于當前社會黑暗的否認,以及未來光明的向往。”⑤《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17 卷 ,第 51,50,346,237,413,414—415,51,214,215,289—290,86—87,131,291頁?!墩摷记伞穭t指出:“所謂偉大作品,自然是有思想,有魄力,有內(nèi)容,文字雖泥沙雜下,卻具有一瀉千里之概的作品?!雹蕖渡驈奈娜返?6卷,第472,374,536頁。他并以托爾斯泰、歌德、李白、杜甫的成就為例來說明一個偉大的作者應該將“心與力貼近當前這個民族的愛憎和哀樂”⑦《沈 從 文 全 集》第 17 卷,第 51,50,346,237,413,414—415,51,214,215,289—290,86—87,131,291頁。。在《沈從文小說選集》“題記”中他又談到司馬遷、杜甫、曹雪芹以及19世紀舊俄幾個大作家,用“見賢思齊”的古訓來勉勵自己⑧《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472,374,536頁。。1961年他還在《抽象的抒情》中指出:“偉大文學藝術影響人,總是引起愛和崇敬感情,決不使人恐懼憂慮?!雹帷渡驈奈娜返?6卷,第472,374,536頁。具體說來,楚辭、《史記》、李杜詩、《紅樓夢》就是從前的偉大中國文學作品,而今天我們還可以取法托爾斯泰、屠格涅夫、莎士比亞等世界文學大師。
其次,一個作者想要寫出“偉大中國文學作品”,他必須具有誠實、勇敢、熱烈、謙虛的品質(zhì)。在《文學者的態(tài)度》一文中沈從文分析指出:偉大作品的產(chǎn)生,只有一個方法,就是作家“誠實”地去做⑩《沈 從 文 全 集》第 17 卷,第 51,50,346,237,413,414—415,51,214,215,289—290,86—87,131,291頁。。在《風雅與俗氣》一文中沈氏與友人熱烈討論了偉大作品之標準。在對種種矛盾觀點加以分辨之后,他指出:“我以為一個民族若不缺少有勇氣,能瘋狂,徹底頑固或十分冒失的人,方可希望有偉大作品產(chǎn)生。”?《沈 從 文 全 集》 第 17 卷 ,第 51,50,346,237,413,414—415,51,214,215,289—290,86—87,131,291頁。倘若無個性,無熱情氣魄與傻勁,就不可能產(chǎn)生“紀念碑似的作品”?《沈 從 文 全 集 》第 17 卷 ,第 51,50,346,237,413,414—415,51,214,215,289—290,86—87,131,291頁 。。他還在《文學運動的重造》一文中指出,民國十五年后的文學已經(jīng)“遠不如五四初期的勇敢天真”,并且在寫作態(tài)度上不再能保持原來的“誠實”?《沈 從 文 全 集 》第 17 卷,第 51,50,346,237,413,414—415,51,214,215,289—290,86—87,131,291頁。。“誠實”是“真善美”的出發(fā)點與立足點,這正是沈從文對于時代與文學的要求所在。
沈從文強調(diào)作家應該謙虛謹慎,以“信仰”的態(tài)度看待文學大業(yè)。他在《新文人與新文學》中指出:“新文人”只要權利,不講義務,“最缺少的也最需要的,倒是能將文學當成一種宗教,自己存心作殉教者”?《沈 從 文 全 集》第 17 卷,第 51,50,346,237,413,414—415,51,214,215,289—290,86—87,131,291頁。。在署名“烱之”的《一封信》中,他指出,“一切偉大作品都得有它的特點或個性”,為此作者得自甘寂寞,略與流行習氣離遠,不亟亟自見?《沈 從 文 全 集》第 17 卷,第 51,50,346,237,413,414—415,51,214,215,289—290,86—87,131,291頁。。他認為盡管商業(yè)、政治因素的裹入帶來了負面影響,但還有不少人“對文學抱了一種遠大憧憬,心懷宏愿與堅信,來在艱苦寂寞生活中從事寫作的”?《沈 從 文 全 集》第 17 卷,第 51,50,346,237,413,414—415,51,214,215,289—290,86—87,131,291頁。?!秾W習寫作》有云:倘若要給中國新文學留點比較像樣的東西,那就要有一個謙虛謹慎的學習并試驗態(tài)度;經(jīng)典作品能引領讀者體會到生命更莊嚴的意義,即“神在生命本體中”;這種文學觀應該成為一個作者的“信仰”①《沈從文全集》第17卷,第331—332,346,412,401,402,127,295,295,296—297頁。?!督o一個作家》則指出,好作品“必然是奠基于作者人生知識的淵博和深至,以及忠于其事而不舍那種素樸態(tài)度上”②;《給志在寫作者》也強調(diào)“對文學有信仰,需要的是一點宗教情緒”③《沈從文全集》第17卷,第331—332,346,412,401,402,127,295,295,296—297頁。 《 沈從 文全 集》 第17卷, 第331—332,346,412,401,402,127,295,295,296—297頁。。
為了這個“信仰”,沈從文特別強調(diào)作家的獨立性?!墩撝袊鴦?chuàng)作小說》指出:1924年后新文學的一個趨勢是與商業(yè)結合,這種趣味的俯就,使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精神“是完全墮落了的”④《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196,198,198,487,177,532—533頁。。沈從文非常警惕商業(yè)文化對新文學的入侵,他認為,經(jīng)由胡適、周作人諸君的努力,五四時期的中國文學,“雖然幼稚,但卻明朗健康,便是第一期文學努力所完成的高點”⑤《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196,198,198,487,177,532—533頁。;但是到1928年一個商人用錢“便可以定購一批戀愛的或革命的創(chuàng)作小說,且同時就支配一種文學空氣”⑥《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196,198,198,487,177,532—533頁。。為此,沈從文在《文學界聯(lián)合戰(zhàn)線所有的意義》、《一種新的文學觀》、《文學運動的重造》、《文運的重建》、《新的文學運動與新的文學觀》、《紀念五四》、《五四和五四人》等文中一再強調(diào)文學自立的問題:“一個作家若不能逃脫個人愛憎與社會流行毀譽,想偉大實無希望可言”⑦《沈從 文全集》第17卷, 第331—332,346,412,401,402,127,295,295,296—297頁。,“多數(shù)人想明白中國為什么無偉大作品產(chǎn)生,這便是一個簡單而真實的理由?!雹唷渡驈奈娜返?7卷,第331—332,346,412,401,402,127,295,295,296—297頁。
當然,沈從文也極為重視小說的手段,強調(diào)作家的藝術修養(yǎng)。他在《談進步》中指出:“凡希望重造一種新的經(jīng)典,煽起人類對于進步的憧憬,增加求進步的勇氣和熱情,一定得承認這種經(jīng)典的理想,是要用確當文字方能奏功的?!雹帷渡驈奈娜返?6卷,第196,198,198,487,177,532—533頁。《從現(xiàn)實學習》指出:創(chuàng)造偉大作品并非“白日夢”,但作家得要守住新文學運動所提出的莊嚴法則,從“工具重造”和“工具重用”兩層意義上“把文學用到比宣傳作品作用深遠一些”⑩《沈從文全集》第13卷,第380,382頁。;作家的意義在于他的成就或足為新文學運動提出個較高標準,創(chuàng)造點進步事實,一面足以刺激更多執(zhí)筆者,有勇氣,得啟示,能作各種新的努力和探險,一面且足以將作品中浸潤寄托的宏博深至感情,對讀者能引起普遍而良好的影響?《沈從文全集》第13卷,第380,382頁。。沈從文被視為“文體作家”,就在于他一直不滿足于已有的小說經(jīng)驗而將自己置身于一種不斷革新的實驗過程中。
此外,沈從文認為,想要創(chuàng)造“偉大中國文學作品”,一定要營造健康的批評環(huán)境,要把“文學”當作“學術”一部分而保持其莊嚴求知、自由批評與探討精神。在這方面,沈從文既反對文學批評中的集團和門戶之見,也反對種種不切實際的文學操作。他認為現(xiàn)在所謂文學運動就是“罵”,“所罵越與本題相遠,則人皆以體裁別致?lián)嵴仆榈脑蕉唷?《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196,198,198,487,177,532—533頁。。為此他在《文學界聯(lián)合戰(zhàn)線所有的意義》一文中指出,文學界聯(lián)合戰(zhàn)線需要一種新的理性的文學觀。他還在《我對于書評的感想》中指出,近年來常有人拈起“中國為什么無偉大作品產(chǎn)生”這一問題來討論,可是大家都忽略或避開了一個事實不談:文壇的不自由。人們在“打倒偶像”的同時也在“重造偶像”,在這樣的空氣下,偉大作品也就無從產(chǎn)生。沈從文意識到,書評與文學發(fā)展有著極為重要的關系,“書評的自由解放也正是整個文學運動的自由解放”?《沈從文全集》第17卷,第331—332,346,412,401,,因而需要警惕某些不負責任的批評家肆意吹捧或“棒殺”行為。1948年底在“今日文學的方向”座談會上,沈從文特別表達了“保留一點批評、修正的權利”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大有裨益的想法?《沈從文全集》第27卷,第290頁。。1961年他還在《抽象的抒情》一文中強調(diào):偉大作品的產(chǎn)生,不只是一個“思想改造”問題,不能用“揠苗助長”的方法來完成?《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196,198,198,487,177,532—533頁。。
1942年9月1日,沈從文在《文學運動的重造》一文中指出,目前文學所遭遇的困難,緣于新文學運動“失于檢點”,理論家缺少批評的寬容,難于超越“口號名詞爭奪”糾紛以外?《沈 從文 全集》 第17卷, 第331—332,346,412,401,402,127,295,295,296—297頁。。由此,他提出了“文學運動的重造”這一歷史命題。他指出,需要一個轉(zhuǎn)機,給“文學”一種較新的態(tài)度——把“文學”再度成為“學術”一部門,而學術的莊嚴是求真知,和自由批評與探討精神的廣泛應用,這恰恰是偉大文學作品產(chǎn)生的必要條件?《沈 從文全 集》第17卷 ,第331—332,346,412,401,402,127,295,295,296—297頁。。沈從文之所以把文學與學術聯(lián)系起來,源自他的“學術的超功利觀”:文學運動成為學術之一部門,可防止作品過度商品化與作家純粹清客化,作家才有可能“在作品中鑄造一種博大堅實富于生氣的人格,使異世讀者還可從作品中取得一點做人的信心和熱忱。使文學作品價值,從普通宣傳作品而變?yōu)槊褡灏倌炅慕?jīng)典”?《沈從文全集》第17卷,第331—332,346,412,401,402,127,295,295,296—297頁。。綜上所述,沈從文不但探討了“偉大中國文學作品”的內(nèi)涵,更對作家與文壇提出了高標準。究其實,在魯迅之后,沈從文站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一個制高點上,不斷審視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成績與發(fā)展態(tài)勢,提出了一個更高更遠大的目標——“偉大中國文學作品”的夢想深藏于懷,一路蹈勵奮進,一往情深而又黯然銷魂。
但是沈從文的夢斷之處,絕非單純的“偉大中國文學作品”而已,“偉大中國文學作品”與“重造中國”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不可分割。這正如聶華苓在《沈從文評傳》中指出:“沈從文不僅是一個杰出的藝術家而且也是一個杰出的人文主義者——他對現(xiàn)代中國承擔的義務是無可挑剔的?!雹俾櫲A苓:《沈從文評傳》,美國紐約:Twayne出版社,1972年,第77頁。本處中文譯文摘自虞建華、邵華強選譯本,參見劉洪濤、楊瑞仁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上),第339頁。當沈從文把文學作為一種“信仰”來堅持時,這信仰就包含了他“重造中國”的宏愿。
沈從文很注意作家的“自立”原則,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輕忽文學與政治的關系,即使是那些最富有詩意的小說作品,也暗含了他鍛造國民人格的理想。批評界對其創(chuàng)作與時代“脫節(jié)”的指責,往往肇因于出發(fā)點的根本差異。沈從文對政治的興趣不在政黨政治,而在于中國政治、社會發(fā)展進程中文學應該具有的專門意義與貢獻。實際上,當沈從文離開湘西投身文壇的時候,是五四新文學所蘊含的巨大力量感染了他,他的文學理想從一開始就附著了重造國家的個體意志。
對于新文學“重造中國”的意義,沈從文主要從三個方面來思考與推動。其一,文學運動與社會運動具有極大的相關性,文學具有改造或重造國家的功用:“五四運動是中國知識分子領導的‘思想解放’與‘社會改造’運動……‘工具’的運動,即文學革命……二十年來的發(fā)展,不特影響了年青人的生活觀念,且成為社會變遷的主要動力。”②《沈從文全集》第14卷,第133,134—135,268頁。舉例而言,北伐、國家統(tǒng)一和對日抗戰(zhàn),無不受益于五四的“工具”的運用。當然,沈從文不只是看到了文學革命的積極意義,也對文學運動與社會運動結合所產(chǎn)生的種種陋習與弊端有著不間斷的反思。文學革命運動存在工具“濫用”與“誤用”的現(xiàn)象并引出許多問題,“所以紀念五四,最有意義的事,無過于從‘工具’的檢視入手”③《沈從文全集》第14卷,第133,134—135,268頁。。他指出:文學運動的重心,不在于名分、題材或新舊,而在于如何產(chǎn)生。因為工具的“濫用”與“誤用”,文學運動十年來只成為“政策點綴物”,卻不曾更莊嚴一點成為“國家設計之一部門”④《沈從文全集》第17卷,第425,356,334,335,357頁。。與左翼陣營的批判旨趣相比較,沈氏這種“設計部門”的愿望是妥協(xié)、折中的,他更愿意在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政治框架中尋找一條溫和的路線。在他看來,具有歷史意識的文學家應該“記錄這個國家重造過程中各方面的貢獻”⑤《沈從文全集》第17卷,第425,356,334,335,357頁。;寫作不是職業(yè),而是一種事業(yè),這事業(yè)“包含一種國家重造的理想”⑥《沈從文全集》第17卷,第425,356,334,335,357頁。。為此,作者努力于新的經(jīng)典的產(chǎn)生,“卻必須把整個生命放上去”⑦《沈從文全集》第17卷,第425,356,334,335,357頁。。
其二,沈從文認為:“國家在重造,新文學也在重造?!雹唷渡驈奈娜返?7卷,第425,356,334,335,357頁。而文學運動也可能藉由社會政治運動而得到發(fā)展與推動?!吨袊挛膶W大系》問世后,沈從文敏銳地指出:中國新文學運動因為“五四運動”而增加了它的意義和價值⑨《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228頁。。他注意到:“五四的活動分子,大多數(shù)都成了專家學者,對社會進步始終能正面負責任”⑩《沈從文全集》第13卷,第378頁。;文學思想運動擴大了年青學生對社會重造的幻想與信心。他指出:“五四”二字實象征一種年青人求國家重造的熱烈愿望,和表現(xiàn)這愿望的坦白行為?《沈從文全集》第14卷,第133,134—135,268頁。。
當文學運動與社會運動的結合產(chǎn)生了種種異化形態(tài)之后,沈從文提出了“文學運動的重造”命題。1946年8月,沈從文敏銳地意識到中國人的靈魂失陷問題——各式人物樣子都差不多,睡眠不足,營養(yǎng)不足,“儼然已多少代都生活在一種無信心,無目的,無理想情形中”?《沈從文全集》第12卷,第283頁。。他希望能開展一個“新的文學的運動”,需要“人”來重新寫作“神話”。這種神話不僅“綜合過去人類的抒情幻想與夢,加以現(xiàn)世成分重新處理”,還應當“綜合過去人類求生的經(jīng)驗,以及人類對于人的認識,為未來有所安排”,以此建立起年輕一代“對重造社會重造國家應有的野心”①《沈從文全集》第12卷,第284頁。。稍后他在《從現(xiàn)實學習》中亦指出:“社會必須重造,這工作得由文學重造起始。”②《沈從文全集》第13卷,第375頁。他認為,新文學運動并不止于“五四”,在整個現(xiàn)代中國三十年,作為一種動態(tài)存在的文學運動一直在發(fā)展,而與社會運動休戚相關。這個“新的文學運動”,既強調(diào)了與“五四”新文學運動的一致性,也突出了新的時代語境下文學運動的新契機與新使命。因而,這種新的文學觀“不特為明日文學所需要,亦為明日社會不可少”③《沈 從 文 全 集 》第 17卷 ,第 170,44,85,424,362,328,171—172 頁 。。
其三,用優(yōu)秀的作品改造青年,修正人生,從而達到改造或者重造社會的宏圖。沈從文指出,文學作品應提倡一種積極的人生觀和積極莊嚴的社會理想,塑造國民尤其是青年的理想道德人格,為一個民族的健康向上盡其責任。
沈從文指出,正是“五四”提出的新社會理想希望給了自己“追求知識、追求光明的勇氣”④《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372頁。。沈從文很關注“民族的健康”問題,他強調(diào)文學作品應該是“熱烈的,常態(tài)的,誠實的”,“應當提倡新的人生觀,一種在個人生活民族存亡上皆應獨立強硬努力活下去的人生觀”⑤《沈 從 文 全 集 》第 17卷 ,第 170,44,85,424,362,328,171—172 頁 。。1934年6月25日他致信胡適說:“必需了解目前中國新文學的發(fā)展,在一個民族趨向健康的努力上,它負了多少責任,且能夠盡多少責任?!雹蕖渡驈奈娜返?8卷,第208頁。他在《邊城·題記》中指出:寫作《邊城》的一個意圖即在于,預備給讀者一種“對照”的機會,了解“二十年來的內(nèi)戰(zhàn),使一些首當其沖的農(nóng)民,性格靈魂被大力所壓,失去了原來的樸質(zhì),勤儉,和平,正直的范型以后,成了一個什么樣子的新東西”⑦《沈從文全集》第8卷,第59,195頁。。他還在《長河》“題記”中指出:社會轉(zhuǎn)型帶來了湘西地方的墮落趨勢,“農(nóng)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素樸人性美,幾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yǎng)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⑧《沈從文全集》第10卷,第3,5,391頁。。他強調(diào):《邊城》將“過去”與“當前”對照,就是要看看“所謂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可能從什么方面著手”⑨《沈從文全集》第10卷,第3,5,391頁。。
在《新文人與新文學》一文中,沈從文要求新文學家既要注重“人的問題”,也要注意社會重造與改造,不逃避作為文學家的責任⑩《沈 從 文 全 集 》第 17卷 ,第 170,44,85,424,362,328,171—172 頁 。。在《八駿圖·題記》中,針對身邊一部分知識分子“營養(yǎng)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的現(xiàn)狀,他批評指出:“憎惡這種近于被閹割過的寺宦觀念,應當是每個有血性的青年人的感覺?!?《沈從文全集》第8卷,第59,195頁。他號召文壇“用誠實態(tài)度重建一文學運動,且用作品重建一社會改造運動……為應付未來憂患,種種民族道德人格形式之創(chuàng)造”?《沈 從 文 全 集 》第 17卷 ,第 170,44,85,424,362,328,171—172 頁 。。他還在《美與愛》一文中倡導一種美和愛的新宗教,“來煽起更年青一輩做人的熱誠激發(fā)其生命的抽象搜尋,對人類明日未來向上合理的一切設計,都能產(chǎn)生一種崇高莊嚴感情”?《沈 從 文 全 集 》第 17卷 ,第 170,44,85,424,362,328,171—172 頁 。。此外,《找出路》一文還指出:國家的重造,固然需要有抱負能戰(zhàn)勝環(huán)境、克服困難的年輕人,也需要那些“知足守分”的中層分子?《沈從文全集》第14卷,第163—164頁。。
其四,寄希望于政治家的開明與修養(yǎng)。天真的沈從文甚至認為:好的文學作品照例應當具有教育第一流政治家的能力?《沈 從 文 全 集 》第 17卷 ,第 170,44,85,424,362,328,171—172 頁 。?!逗鐦颉穼懙溃骸罢渭业哪芊駛ゴ?,也許全得看他能否從藝術家方面學習認識‘人’為準。”?《沈從文全集》第10卷,第3,5,391頁?!兑环N新的文學觀》也指出:國家進步的理想,需要各行各業(yè)的分工與專家抬頭,一個思想家,一個文學家,或一個政治家,“實各有其偉大莊嚴處”,一個好的文學家應該能用文學作品為指導者“(提供)一種最好參考,或重造一些原則,且可作后來指導者的指導”?《沈 從 文 全 集 》第 17卷 ,第 170,44,85,424,362,328,171—172 頁 。。
1947年5月4日,沈從文在《五四》中指出:過去我們把希望寄托到帝王、總統(tǒng)和作為人民代表的兩院議員身上,現(xiàn)在都不管用了,“中國若真有所謂思想家,或大政治家,應當從這問題上提出他對于國家重造的見解”①《沈從文全集》第14卷,第269,385,323,324頁。。1948年3月,他在《試談藝術與文化》中建言由美育培養(yǎng)下一代領袖與標準公民②《沈從文全集》第14卷,第269,385,323,324頁。。1948年9月,他還在《中國往何處去》中指出:一個國家政治上多不倒翁式的萬能官僚,卻少有深遠眼光巨大魄力的政治家,學術上多對于強權附會文巧的新式讖緯家,卻少有對國家民族具無私熱愛的哲學家和詩人,那這個國家的結果多半是“往毀滅而已”③《沈從文全集》第14卷,第269,385,323,324頁。。沈從文冀望于明天的青年的真正覺醒:“有勇氣敢憧憬將國家現(xiàn)實由分裂破碎改造成團結一致,將人民情感由仇恨傳染改造成愛與合作?!雹堋渡驈奈娜返?4卷,第269,385,323,324頁。
沈從文的理想,包涵上述“偉大中國文學作品”、“重造中國”兩方面,創(chuàng)造一種“理想生命形式”⑤范智紅認為:“對于理想生命形式的想象,是沈從文的抽象思索的中心意向?!币姟妒雷兙壋!氖甏≌f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第178頁。,則是這一鏈條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沈從文試圖在一種理想狀態(tài)中重新搭建文學、國民與民族國家三者合一的共生結構,這種理想化而近于烏托邦想象的愿景,卻又表明他的政治抱負缺少切實可行的路徑而流于空洞。沈從文對理想道德人格的思考是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思想領域“國民性”問題探索的另一種面相。這正如趙園所指出的,沈從文在“湘西世界”中寄寓的,經(jīng)由城市世界與湘西世界的反復對照而顯示的改造民族性格的思想,正屬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基本主題之一,也是現(xiàn)代中國思想史的重大命題⑥趙園:《論小說十家》,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168頁。。在梁啟超、蔡元培、二周、胡適之后,以一種積極健康、理性的態(tài)度,面對文學與改造的復雜命題,屢經(jīng)挫折而不改初心的作家中,沈從文是具有典范意義的一個。比較而言,沈從文更愿意在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政治框架中循序漸進地推進變革,不是以觀念形態(tài)而是以作品的藝術高度來征服讀者,冀圖以此來改造國民,“重造中國”。這種做法盡管有所闕如,卻并不妨礙他以自由、誠實、求真的道德人格與藝術信仰來規(guī)約他的文學與人生;又因為“對于農(nóng)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⑦《沈從文全集》第8卷,第57頁。,他的小說更多地展現(xiàn)了優(yōu)美、健康、合乎人性的美。與魯迅相比,沈氏更專注于文學本身,他對社會文化、政治制度的批判多有一個文學視閾,他的言說意圖有匡扶正義的社會功利取向,卻從未產(chǎn)生犧牲文學之純粹性的意愿。
回到“夢斷”這個話題,當沈從文在《雪晴》集中一再宣示放棄畫家夢的時候,他創(chuàng)造“偉大中國文學作品”并藉此“重造中國”的理想破滅了。其中緣由,以往學界多聚焦于作家本人與時代的難以調(diào)適,這種論斷看似理由充分,但實際情形未必全然如此。如前所說,所謂“偉大中國文學作品”是指楚辭、史記、李杜詩、《紅樓夢》以及托爾斯泰、屠格涅夫、莎士比亞等人的作品??梢姡≌f家沈從文的目標是比肩曹雪芹、托爾斯泰、屠格涅夫這一類小說大師,要能夠?qū)懗霾憠验煹臍v史與現(xiàn)實題材作品。事實上,1931年沈從文曾經(jīng)在創(chuàng)作談《甲辰閑話》中提出一個宏大的寫作計劃,1938年4月12日他還致信張兆和,說“預備寫一本大書”⑧《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308頁。。但這些宏大的創(chuàng)作設想多半未能實現(xiàn),《長河》、《蕓廬紀事》、《小砦》等莫不如此。沈從文能寫出優(yōu)美精致的《邊城》,卻難以成就結構上更為宏大的作品,這與他的寫作能力向度有關。本文主要從文體層面來思考這個問題。
沈從文在《鳳子·題記》中指出,自己的作品是對這個民族智慧、道德及社會組織的“一種善意的記錄”⑨《沈從文全集》第7卷,第79頁。。他又在《習作選集代序》中指出:“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雹狻渡驈奈娜返?卷,第2,3,5頁。這是沈從文寫作的一個總體特色。他“取材下筆不拘常例”?《沈從文全集》第9卷,第2,3,5頁。,其作品近于一個小房子的設計,占地少,“既經(jīng)濟而又不缺少空氣和陽光”,而能表現(xiàn)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沈從文全集》第9卷,第2,3,5頁。;讀者則能從中“發(fā)現(xiàn)一種燃燒的感情,對于人類智慧與美麗永遠的傾心,康健誠實的贊頌,以及對愚蠢自私極端憎惡的感情”①《沈從文全集》第9卷,第6,1頁。。后來他還在《〈看虹摘星錄〉后記》中指出:“不管是故事還是人生,一切都應當美一些!”“美就是善的一種形式,文化的向上也就是追求善或美一種象征”,又認為“美麗總令人憂愁,然而還受用”②《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342—343頁。。歸結起來,這種文學觀的核心內(nèi)涵就是“真善美”——沈從文對這三個字的孤獨堅守,構成了現(xiàn)代中國文學、文化領域一道獨特的風景線。不過,這種文學觀也可能與他的“偉大中國文學作品”理想產(chǎn)生抵牾之處。
首先是題材問題。沈從文小說題材主要有兩大塊:其一是以《八駿圖》為代表的都市題材,更為重要的則是以《邊城》、《丈夫》等為代表的湘西題材,包含那些“苗公苗婆戀愛、流淚、唱歌、殺人的故事”。毫無疑問,他更偏好后一種題材。沈從文指出:自己所熟悉的世界“總仍然是《龍朱》、《夫婦》、《參軍》等等”③《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63頁。,走的是一條“孤僻的小路”④《沈從文全集》第7卷,第80頁。;作品題材來自他所接觸的“小鄉(xiāng)城”,是中國“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種事情”⑤《沈從文全集》第8卷,第58,59頁。,所寫人物也只是“世界一小角隅的農(nóng)村與軍人”⑥《沈從文全集》第8卷,第58,59頁。;“對于廣泛人生的種種,能用筆寫到的只是很窄很小一部分”⑦《沈從文全集》第9卷,第6,1頁。。他一再聲明自己“只想就較小區(qū)域來寫點有歷史意義的東西”⑧《沈從文全集》第17卷,第488頁。,《長河》也只是用辰河流域所熟悉的人事作題材,“來寫寫這個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c‘變’,以及在兩相乘除中所有的哀樂”⑨《沈從文全集》第10卷,第6頁。。
恰恰是在對“偉大中國文學作品”的憧憬中,題材問題帶來了深刻的困惑。1961年初他致信張兆和說:“我想到的總還是用六七萬字寫中篇,至多有八萬字,范圍不妨小些,格局不妨小些,人事不妨簡單些,用比較素樸方法來處理。”⑩《沈從文全集》第21卷,第14,153頁。1962年初再度致信張兆和說:自己也能向縱深方面發(fā)展,深入許多方面人物的靈魂深處,但“更容易表現(xiàn)的自然還是過去為人所看不起的中國人的善良,各式各樣的素樸善良品格”?《沈從文全集》第21卷,第14,153頁。。這封信再次表明沈從文所擅長的領域及其局限性。1988年,沈從文在“自我評述”中最后總結道:“我比較喜愛的還是那些描寫我家鄉(xiāng)水邊人事哀樂故事”?《沈從文全集》第13卷,第398頁。。沈從文的小說往往有很真實的“背景性”因素,凡進入寫作的,一定是來自身邊的經(jīng)驗。
題材問題帶來了想象的格局問題。這種過于強調(diào)“真實”并依賴于所見所聞的寫作觀念,可能導致他對宏大歷史敘事的深刻懷疑。天才的沈從文缺少一種天馬行空建構波瀾壯闊文學世界的能力,他從經(jīng)驗世界出發(fā),又不斷返回這個縈繞于懷的世界。在對題材的處理上,他缺少一種冒險性,這又一如他穩(wěn)健和平的精神狀態(tài)。夏志清認為,沈從文是“現(xiàn)代中國文學中一個最杰出的,想象力最豐富的作家”?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36—137頁。。這個觀點尚有待商榷——沈從文的想象力與他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敏感有關,但距離“偉大中國文學作品”的宏大構想相去甚遠。金介甫指出,沈從文倘能放手完成《長河》,他可能讓他的鄉(xiāng)土歷史補寫進一些情節(jié),其依據(jù)則為沈從文在1980年的說法——想在未來兩卷中寫蔣介石對湘西的橫暴占領和有意借抗戰(zhàn)名義來消滅地方勢力,控訴其“對湘西人民犯下的區(qū)域性的罪行”?金介甫:《沈從文傳》,第239頁。。無論如何,沈從文在《長河》問世前后一直在對外宣示他的寫作意圖,包含那種宏大的歷史敘事結構,盡管這種結構因為寫作中斷而成為一種未完成的虛擬形態(tài),但它的確帶來了后人對其“歷史意義”的想象與填充。
吳曉東指出,對“國家”以及“現(xiàn)代”范疇的想象,使得《長河》“表現(xiàn)出超越湘西一隅的更廣闊的政治與文化的包容性視野”①劉洪濤、楊瑞仁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下),第866頁。。不過,沈從文的這一視野并未真正落實到紙面上。在這個問題上我更贊成趙園的觀點。她認為,沈從文在“城市世界”與“湘西世界”之間并沒有引入“歷史發(fā)展”的概念,這導致他缺少一種更加寬闊的時空尺度來度量湘西文化,而凸顯了他的“鄉(xiāng)下人”的局限②趙園:《論小說十家》,第145頁。。沈從文曾經(jīng)在《論中國創(chuàng)作小說》一文中指出:凌叔華的創(chuàng)作問題在于她無從“向更廣泛的人生多所體念”,無從使作品在“生活范圍以外冒險”③《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213,149頁。。這個結論對于他自己也正有幾分道理。
其次,是情調(diào)問題。1946年末沈從文在致讀者信中指出:自己性格內(nèi)向,且看重作品的抒情性④《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450,451頁。。沈氏曾撰文《從徐志摩作品學習“抒情”》、《從周作人魯迅作品學習抒情》,此外他也很擅長吸收郁達夫作品中的情調(diào)渲染技法——盡管沈氏在道德與信仰支配下呈現(xiàn)出一種“純凈”而略帶憂傷的格調(diào),而郁達夫的作品自有其孤冷、蕭颯的一面。沈從文雖有長篇的宏圖,但在題材上往往準備不充分,關鍵還在于,他深受二周、徐志摩、郁達夫、屠格涅夫等人的影響,作品往往以優(yōu)美的情調(diào)取勝,而這種詩性言說方式一旦與中國古代的象喻方式結合起來,文本就不宜拓展。
再者,與情調(diào)問題相關的是風景畫創(chuàng)作方法。夏志清認為,沈從文的文體和他的“田園視景”是整體的,“他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最偉大的印象主義者”⑤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147頁。。聶華苓也認為沈從文是“寫景的圣手”⑥《沈 從 文 研 究 資 料》(上),第 382,201,202,220,223,198 頁 。。毋庸諱言,沈從文的家族有著繪畫藝術的基因,而他在寫作中也很擅長運用“風景畫”的方法。他曾在《論馮文炳》一文中指出,周作人的文體與趣味在于一種“樸素的美”以及“地方性”,他意識到這正是一種“素描風景畫”的手法。他認為:與魯迅、廢名、許欽文、王魯彥、施蟄存等人相比,自己的長處也恰恰在于“從同一方向中,用同一單純的文體,素描風景畫一樣把文章寫成”⑦《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213,149頁。。
沈從文曾致信張兆和說:《湘行散記》與《邊城》所描繪的“一切只是如景物畫,人事種種雖如在畫圖中,卻大多是靜止的”⑧《沈從文全集》第19卷,第309—310,310,313頁。;現(xiàn)在“即寫它,還不免如作風景畫”⑨《沈從文全集》第19卷,第309—310,310,313頁。。同信還指出:“自然風景畫的愛好舊習,分析言來,本來是一種病的情緒的反映,一種長期孤獨離群生長培養(yǎng)的感情”⑩《沈從文全集》第19卷,第309—310,310,313頁。?!帮L景畫”作為一種小說創(chuàng)作方法,與其美學態(tài)度密切相關。關于這一點,李健吾在論《邊城》時指出,沈從文的一個寫作原則就是“不分析”,只“畫畫”,寫入小說的地方,“是山水,是小縣城,是商業(yè),是種種人,是風格,是歷史而又是背景”?《沈 從 文 研 究 資 料》(上),第 382,201,202,220,223,198 頁。。他認為三三、翠翠等人趨于一個共同類型,他“在畫畫,不在雕刻;他對于美的感覺叫他不忍心分析,因為他怕揭露人性的丑惡”?《沈 從 文 研 究 資 料 》(上),第 382,201,202,220,223,198 頁 。。批評者賀玉波則指出,“嚴格地說,作者不過是攝取片段風景的照相師”?《沈 從 文 研 究 資 料 》(上 ),第 382,201,202,220,223,198 頁 。,其小說“多大半像些片段的印象”?《沈 從 文 研 究 資 料》(上),第 382,201,202,220,223,198 頁 。。問題在于:“風景畫”的方法更接近中國抒情傳統(tǒng)而非敘事傳統(tǒng),醉心于“風景畫”實驗的作者往往很難記錄和表達“這時代廣泛苦悶的姿態(tài)”——現(xiàn)代中國波瀾壯闊的歷史風貌。
最后,上述題材、想象、情調(diào)、風景畫等諸多元素也都集中表現(xiàn)于文體總體層面。李同愈在《沈從文的短篇小說》一文中高度肯定沈氏,認為其短篇小說出現(xiàn)了與莫泊桑、契訶夫筆下相似的“嚴正的結構”和“故事的最高點(Cli max)”,但他也認為,這種獨特的可愛的風格也許“寫不了偉大的東西”?《沈 從 文 研 究 資 料》(上),第 382,201,202,220,223,198 頁 。。沈從文自己也承認說:“我能寫精美的作品,可不易寫偉大作品了。”?《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450,451頁。事實上,在《雪晴》集出現(xiàn)之前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上已經(jīng)陷入兩難的困境,在經(jīng)過了《丈夫》、《柏子》、《蕭蕭》、《三三》、《邊城》、《長河》等一系列小說實驗之后,其創(chuàng)作逐步陷入低谷。這些作品在題材、藝術手段及人物性情上的相通與一致,使得現(xiàn)代中國最富有文體實驗興味的作家本人產(chǎn)生了深刻的懷疑。他最為擅長的寫作方式與創(chuàng)造“偉大中國文學作品”的理想之間,似乎有一個其自身不易克服的悖論。
王曉明認為:沈從文在《邊城》里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一種“疲倦”,他本來是有希望創(chuàng)造出真正動人心魄的藝術杰作的,一種“精微而脆弱的”文體束縛了他的進?、賱⒑闈?、楊瑞仁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上),第604頁。?!捌>胝f”也還值得商榷,但他對沈從文文體局限性的認識有可取之處。在討論沈從文小說的抒情方式時,王德威指出:抒情話語乃是一種象喻行為,它填充了那些在寫實主義和理性思維的地圖中,尚屬“未知數(shù)”(terraincognita)的人性疆域②劉洪濤、楊瑞仁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下),第918頁。。這個見解也是看到了沈從文小說的敘事特征及其功能。事實是,沈從文的小說文體有著充分的“自足性”,這種借助“風景畫”而富于象征意義的文體,不需要一種宏大的結構圖式,它的抽象性使得它從一開始就不斷展現(xiàn)作者在終篇時所能呈現(xiàn)的美的極致。如果從整體上截取一個片段,或許能發(fā)現(xiàn),這個片段與小說整體在審美形態(tài)和敘事功能上有著相當?shù)囊恢滦?。這就不難解釋,為什么在《蕭蕭》、《三三》、《邊城》、《長河》中會一再呈現(xiàn)一種“美的偏至”現(xiàn)象?上述情調(diào)、風景畫的審美觀,使得他更為專注于一種詩性表達。關鍵還在于,這種詩性表達,盡管沒有波瀾壯闊的歷史線索與紛紜變幻的具體事件纏繞其中,但已足令文本構成一個自足的完成形態(tài)。粗大的歷史線索和巨量的社會內(nèi)容被阻隔或潛隱于文本之下,作品更注重展現(xiàn)寧靜邊地與時代洪流之間的隱秘聯(lián)系,而不是那些激越的歷史事件與細節(jié)。從本質(zhì)上而言,他有一種詩人氣質(zhì),或者說他是擅長講述優(yōu)雅故事的詩人。盡管他一再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有可能寫出更雄壯偉大的作品,但多為紙上談兵,一旦進入寫作狀態(tài),那種文學審美觀念和趣味往往產(chǎn)生強大的慣性,從而制約他的寫作方式與寫作進程。
1944年10月18日,沈從文在《一個天才的通信》單行本扉頁上題識,表達自己對“生命”、“時間”、“時代”的消極體驗③《沈從文全集》第14卷,第444頁。。這離他寫作《赤魘》的時間已經(jīng)很接近。從分層敘事的角度看,《看虹摘星錄》是現(xiàn)代版的“山鬼”與“聊齋”,它在講述男女情愛故事的背后言說了理想與現(xiàn)實困境之間的不可調(diào)和性。未完成的“斷虹”正是一個恰當?shù)南笥鳎赶蛄死硐胨蚕⑵茰绲木駡D景,并且,這種“芳草美人”式的言說方式很自然地延續(xù)進入《雪晴》集。
1946年,沈從文曾在《從現(xiàn)實學習》一文中作一偈語描述自己的狀況:“一切如戲,點綴政治。一切如夢,認真無從。一切現(xiàn)實,背后空虛。仔細分析,轉(zhuǎn)增悲憫?!雹堋渡驈奈娜返?3卷,第388,390頁。回到《雪晴》集。在僅有3 500字的《赤魘》中,獵狗與獵物撕咬掙扎的意象,呂馬童等在垓下爭奪項羽死尸的意象,劊子手用血淋淋的大刀隨意割切豬羊肉的意象,各出現(xiàn)了2次。這三種色彩相近且意義相通的意象的高頻使用,凸顯了沈從文的生命悲劇意識。對于沈氏而言,“君子豹變既無可望,恐怕是近于夙命”⑤《沈從文全集》第13卷,第388,390頁。。站在1940年代中后期的歷史天空中,沈從文以“夢斷”的方式宣告了一個時代的結束,盡管他并沒有準備好去迎接新時代那種別樣的“空氣”。沈從文作為“五四”新文學運動早期發(fā)起者的接棒人,捍衛(wèi)與發(fā)揚“五四”精神正是其情結所在。他的沉寂在一定程度上宣告了“五四”文學運動的最后終結。
尚需指出,盡管沈從文一再浩嘆“偉大中國文學作品”理想之破滅,但是以魯迅、沈從文為代表的現(xiàn)代小說家,他們的作品事實上已經(jīng)融入自《詩經(jīng)》以降的“偉大中國文學作品”的河流。還要看到,沈從文將小說集命名為“雪晴”而非其他,或在悲情之上暗含寄意。“雪晴”一詞的復雜能指讓人蠡測:1947年的沈從文在“夢斷”、“雪晴”、“傳奇”的幻境中依然保留了些許溫情與冀望,盡管其格調(diào)已極清冷。沈從文最初受到莫泊桑、契訶夫的影響甚巨,30年代以后他更多提及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等人,60年代以后他對托爾斯泰等人的評價又有所調(diào)整??梢姡男≌f觀念一直在發(fā)展中。沈從文將屠格涅夫、托爾斯泰與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等人并舉,一再渲染其 “偉大中國文學作品”的理想形態(tài),但是,《長河》、《蕓廬紀事》、《小砦》等作品的未完成卻又表明:“偉大中國文學作品”的內(nèi)涵與文本形態(tài),也只是他小說觀念的一種動態(tài)呈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