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

阿叼是我兒時的伙伴，他是小學(xué)二年級轉(zhuǎn)來的，又黑又瘦，還有點(diǎn)羅鍋，像只剛生下來的鵪鶉。

他的普通話說得不好，他說他的名字叫練什么丹捉什么馬，在家鄉(xiāng)話里是“狼叼來的孩子”的意思，挺麻煩的，叫阿叼就好，說著咧開嘴笑出兩顆尖尖的犬牙。我們問他家鄉(xiāng)在哪兒，他說是在草原，一望無際的。我們問還有什么，他想了一會兒，藍(lán)天、白云——有時云會落下來，不是變成雨，一整朵地從天上落下來，就像巨大白色的紗巾圍在身邊一樣，他補(bǔ)充說。

“噢，像哈達(dá)！”我說。

“那是什么東西？”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阿叼是個怪人，上課昏昏沉沉，放學(xué)生龍活虎。他說因?yàn)樗麄兡莾河欣?，所以晚上必須精神，我們好奇地問他狼是怎么叫的？他想了一會兒，憋了一口氣，從喉管發(fā)出一串咕嚕嚕的聲音，就像燒漲的水壺?！安粚Γ　蔽艺f，“狼叫起來應(yīng)該是‘嗚——，拖老長老長的聲音，像火車的汽笛聲?！卑⒌饟u搖頭：“那是山上的狼，在我們那片草原，狼見了人都是這么叫的?！?/p>

我不信，哪有草原的孩子不知道哈達(dá)，哪有狼不會嗥？

但阿叼知道每一種草，牛筋草、婆婆丁、馬齒莧、麥麥冬……他看一眼就能叫出它們的名字。“有些草和我們那里的不一樣！”他皺著眉頭說，然后掰下幾根，像神農(nóng)氏一樣塞進(jìn)嘴里。“是夏枯草，我們那邊可不是白色的?！彼卣f，“是淡紫淡紫的，雪化了個把月就開花，一片一片漫山遍野，那時的草原就像做夢一樣。”我一直記得這句話，直到長大成人，卻一直沒能找到阿叼的家鄉(xiāng)，沒找到這草原上的“普羅旺斯”。他還說蛇根本不吃蛇莓，不過蛇莓可以治蛇咬，莓子的味道就和酸莖草一樣美味。

“吹老鼻子牛阿叼！”幾個膽大的孩子嚼了幾棵三葉草，酸到倒牙。阿叼撓撓頭，挺好的呀，我們都吃這個玩。我給了阿叼兩顆太妃糖，告訴他什么零食才能吃著玩。阿叼一臉幸福著不服氣地說：“這個，好吃！酸莖草，也好吃！”

從那以后，班上好多孩子不再試圖和這個吃草的怪人講話，除了我。因?yàn)榘⒌饡r不時地來找我：“順子，你那甜不拉唧的糖還有嗎？”現(xiàn)在想來，是得謝謝他讓我蛀牙少了不少。

真正和阿叼成為朋友是在開學(xué)一個月之后。第一批少先隊員人隊，阿叼用鉛筆和田字格認(rèn)認(rèn)真真地寫好申請書，卻被教務(wù)處老師告知：還差半個月滿七歲，不符合條件。阿叼漲紅了臉，用他結(jié)結(jié)巴巴的普通話和老師爭辯。老師說下學(xué)期還有機(jī)會。阿叼不肯，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到底是草原的孩子，撕心裂肺的聲音大概狼聽了都得為之一振，把教務(wù)處老師嚇得手足無措。隔了兩層樓的校長以為出了大事故，心急火燎地趕過來一問，樂了?！叭岁爟x式是在什么時候？”校長問?！按蟾乓粋€月以后?！苯虅?wù)處老師回答?！澳浅桑侥菚哼@個小娃娃就滿七歲了，讓他人隊吧！”校長摸摸阿叼的頭，卻被硬得跟針?biāo)频陌宕绱痰脙墒忠欢?。“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阿叼！”“阿刁？呵呵，是挺刁，不過我喜歡?！毙ｉL樂呵呵地豎起大拇指，滿頭的白發(fā)和皺紋像秋風(fēng)里蕩漾的葦草和湖水。

從此，阿叼在二年級出了名，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不是哭起來嚇壞狼的聲音，也不是人隊的事情，是他那顆刺兒頭。就在阿叼被破例吸收人隊的第二天，放學(xué)后，我照例分給了阿叼一根棒棒糖，背起書包回家。我剛走出校門沒多遠(yuǎn)，就被兩個大孩子攔住了?！靶」恚彦X拿出來！”他們惡狠狠地說?！皼]錢，糖有兩顆?！蔽覂墒忠粩?。“找死吧你！”一只沙包大的拳頭照著我的臉就呼了過來，打得我眼冒金星，一屁股坐到地上。我一舔嘴唇，好大一股腥味，是血！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澳銈兎砰_他！”背后傳來熟悉而敞亮的聲音，是阿叼！“又來個不怕死的?！贝蠛⒆恿R罵咧咧地跨過我走到阿叼跟前，隔著兩個碩大的背影我甚至看不見阿叼的表情。我怕極了，阿叼比我還黑還瘦還矮，這不是買一送一嗎？我閉上了眼睛。只聽“當(dāng)”的一聲，清脆響亮，像從前教務(wù)處老師打下課鈴的聲音，一個大孩子甩著右手跳開來，露出阿叼鐵青的臉?！翱?！這毛孩子的頭是鐵做的嗎？這么硬！”他們掰著手指，“一起上，打死他！”說著像兩條惡犬狠狠地朝著阿叼撲了過去。時隔多年，我依然不太確定當(dāng)時發(fā)生了什么，我只是隱隱地記得，那時阿叼的兩腮不停地顫動，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咕嚕嚕”的聲音，就像草原上的狼一樣。

第二天，阿叼勇斗兩名五年級小混混的事跡就全校皆知了。原本，是那兩個壞孩子欺負(fù)人在先，可他們卻確確實(shí)實(shí)掛了彩，兩條胳膊跟被狼崽子啃了一樣，兩位憤怒的母親把教務(wù)處辦公室門圍了個水泄不通。校長看了眼銅皮鐵骨、毫發(fā)無傷的阿叼，嘆了老長一口氣：“那就只好每人記一次大過！”阿叼也不能幸免，自然，他當(dāng)次的人隊資格也被取消了。阿叼整整兩天沒有說話，直到我?guī)Я艘环N新的糖給他?！斑@是少先隊員才能吃的糖，你可千萬要保密！”我小聲地說，紅棗糖火紅火紅的，像別人胸前的紅領(lǐng)巾。阿叼的頭點(diǎn)得像搗蒜：“一定一定！”我突然好奇起來：“阿叼，你就這么想人隊嗎？”我雖然也想，但絕對比阿叼差遠(yuǎn)了。阿叼嘴里嚼著糖，用不熟練的普通話說：“一會兒我?guī)闳ヒ粋€地方！”

放學(xué)了，阿叼領(lǐng)著我爬過一堵圍墻，來到一個奇怪的工地，人家的房子都是越修越高，可這個房子卻只顧著往地下挖，挖得深咕隆咚?！斑@是什么？”我望了望黑乎乎的洞口問。阿叼指著不遠(yuǎn)處牌子上的兩個字：“地……”“地鐵，那是什么？”我接著問，“聽說地鐵不都在地下很深的地方嗎？”我還是下意識地望了一眼阿叼的鐵頭。阿叼嘿嘿地笑著：“對！深得不得了呢，我親眼看見爸爸從這里走進(jìn)去，不一會兒就從很遠(yuǎn)的另一個洞口出來了！”阿叼的爸爸就是修這個東西的工人?！安惶靼?。”我聽了一愣，“這有什么聯(lián)系？”阿叼敲了敲我的腦袋：“這都不明白！地球是圓的不？”“是。”“地球是轉(zhuǎn)的不？”“是?！薄叭绻闫饋聿桓厍蜣D(zhuǎn)呢？”“我想想……噢！”我一拍手，躲到誰都找不著的地下，等地球轉(zhuǎn)過去，就能飛快地來到另一個地方了，是這個意思。難得，阿叼居然動了腦筋，雖然我隱隱覺得這是個歪腦筋?！澳鞘牵　卑⒌鹨荒樀靡?，“我是聽了科學(xué)課才知道地球會轉(zhuǎn)的！爸爸說了，要修地鐵，就一定要思想先進(jìn)、懂科學(xué)知識。”我癡癡地望著本世紀(jì)最大的科學(xué)發(fā)現(xiàn)，聽著阿叼喃喃地說，“總有一天，我要把地鐵修到草原上去?！?/p>

我們開始計算到阿叼的草原需要多久，地球轉(zhuǎn)一圈是一天，到美國是半天，那么……我們打開阿叼爸爸的地圖，丈量著這穿越大半個中國的距離。“三小時！你數(shù)格子！”阿叼指著經(jīng)緯線嚷嚷。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阿叼，地球是橫著轉(zhuǎn)的，可去你那兒是豎著去的?！卑⒌鹋d奮的臉頓時黯淡下來。我連忙說：“別急，你可以先去加拿大！”我把地圖展開指著太平洋的彼岸，“你看！那邊到處都是飛機(jī)，你飛到美國，再從美國坐地鐵過去就好了！”我們又算了算，那樣估計得花一天半時間，畢竟得轉(zhuǎn)飛機(jī)，太慢了?！耙膊诲e?！卑⒌鹱匝宰哉Z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跟爸爸從草原出來可花了三天三夜?！?/p>

“順子，我發(fā)現(xiàn)你什么都知道，比我厲害多了！”

“因?yàn)槲也恢宦犃丝茖W(xué)課，還學(xué)了數(shù)學(xué)、語文、外語、美術(shù)……”

我不知道這句話阿叼聽到了沒，因?yàn)槲艺f的時候他正出神地看著地圖。不過接下來的日子里，阿叼上課絕不打瞌睡了，大概是這里的生活太平靜了，晚上不用花力氣提防狼的緣故。

愿意和阿叼做朋友的人依舊很少，哪怕經(jīng)過幾次事件之后，他早就是名人了——總有人會在他背后悄悄地喊：“吃草怪人、打架小子?！卑⒌鹨膊辉谝猓蟾潘琅f聽不大明白普通話。而我已經(jīng)和阿叼成為最好的朋友，因?yàn)槲抑涝谶@個又黑又瘦，又有點(diǎn)魯莽又有點(diǎn)傻氣的少年身體里，包裹著一顆多么善良而柔軟的心。

時間一晃半年過去，二年級下學(xué)期人隊申請開始了。阿叼在和教務(wù)處老師保證了三次絕不惹事之后，歡歡喜喜地重新遞交了申請書，美滋滋的心情寫在了臉上?！艾F(xiàn)在我先進(jìn)了，就差知識了！”阿叼說。“確切地說，明天宣誓以后你才是少先隊員?！蔽姨嵝阉Ｋ俸贀现^：“順子，你還有先進(jìn)糖嗎？”這傻小子真識貨，紅棗糖可比太妃糖貴多了。“等你人隊了再給你?！薄靶?！”我倆嬉笑著走在放學(xué)路上，那天夕陽真好，仿佛全世界都在為阿叼高興著。

走到一片空地上時，我突然感到書包一沉，讓我差點(diǎn)兒仰面跌倒，我扭頭一看，嚇得一陣腿軟，一根又粗又長的鋼管閃著寒光抵著我的鼻尖。“真是冤家路窄啊，小毛孩們！”那兩個五年級的混混獰笑著望著我們。上次他們是阿叼的手下敗將，可這次，他們手上有家伙。阿叼臉色一沉，冷冷地問：“你們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哈哈哈哈！”他們得意的神情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其中一個卷起了袖子，露出一排深深的牙印，咬牙切齒地說：“狗雜種，你看看你給爺咬的，今天爺要不廢了你，爺?shù)拿值怪鴮??！闭f著就用肘子朝阿叼一擊。阿叼的眉骨處頓時腫了起來?！鞍⒌穑　蔽液俺隽寺?。兩個混混卻很開心：“狗雜種，你不是頭很硬嗎？你還手??！”阿叼咬著牙默不作聲，混混朝著他的肚子又是狠狠的一下。阿叼痛苦地彎下腰去。我看見豆大的汗水從他黝黑的額頭上滴落下來?！皠e打了！”我抓狂地大喊，“夠了吧！上次你們打架已經(jīng)被記過了，這次想被開除嗎？”“開除？那正好，反正爺們早就不想念書遭罪了！”兩個混混哈哈大笑。

“你們，再說一次！”阿叼的聲音從他彎著腰的小小身體里傳來，夾雜著低低的咆哮，像一片醞釀著暴風(fēng)雨的悶雷跑過翻滾的草原。兩個混混愣住了，死死地拽著手里的鋼管卻一動不敢動。“你們知道，在草原，有多少孩子，在草地上打滾，為了去上學(xué)，每天都要扛著微弱的星光，走過幾十里草場嗎？”他猛地抬起頭來，因?yàn)槭軅溲难劬镩W爍著淚光，“你們知道什么是珍惜嗎？你們知道他們對學(xué)校有多渴望嗎！”阿叼大喝一聲，張開胳膊死死地鉗住面前的兩個混混，朝我大喊著，“順子，快跑，快去告訴老師！”

我忘記了那時我的速度有多快，也許中學(xué)、高中、大學(xué)，哪怕在高考體測決定命運(yùn)那會兒也不會有這么快，我聽到風(fēng)在我的耳邊呼嘯，像天邊的悶雷，像草原上狼群的嗥叫。當(dāng)我和老師、校長趕到時，阿叼仍然死死地抱住其中一個混混的腿，任憑他發(fā)瘋似的敲打踢踹都不放，而另一個嚇傻在原地，褲襠里濕了一大片。阿叼被抬上救護(hù)車時，我看見他的眉骨處腫得快看不見眼睛了，我傷心地大哭起來。阿叼聽到了我的聲音，掙扎著用沙啞的聲音說：“順子，是你嗎？別哭，我沒事的，請告訴教務(wù)處老師，這次我沒打架，沒還手……”誰知道，這是我這輩子最后一次聽到他說話了。

阿叼被送進(jìn)了重癥監(jiān)護(hù)室。第二天，他期待已久的宣誓儀式如期舉行。我望著空缺的那個位置，心里空蕩蕩地難過。一雙大手撫上我的腦袋，我抬頭看見校長正慈祥地看著我：“順子，我們?nèi)メt(yī)院，給阿叼舉行一個特殊的宣誓儀式吧！”“可阿叼他打架了……”我小聲地說。校長搖搖頭：“這不是打架，這是守護(hù)信仰。”他取下厚厚的眼鏡片，輕輕地擦了一下眼角，“在我看來，阿叼是真正合格的少先隊員了！”可當(dāng)我們來到醫(yī)院，病房已經(jīng)空空蕩蕩，護(hù)士說，為了更好地治療，阿叼已經(jīng)連夜被轉(zhuǎn)到一百多公里外的?？漆t(yī)院了，我在校長筆挺的西裝上，糊了一袖子的眼淚鼻涕。

我再也沒見過阿叼，不知道他的傷是什么時候好的，又在哪兒討要著紅棗糖。再后來，地鐵修好了，阿叼爸爸的工程隊也撤出了我的城市，帶走了阿叼最后的消息，留下一條南來北往的地鐵，成為這座城市的功臣。我終于知道，原來地鐵里的列車鳴笛聲不是“嗚——”的聲音，是那種低低的，好似悶雷一樣的咆哮。很多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每天穿過人山人海、擠著地鐵去上班的時候，總會在想，阿叼的夢想實(shí)現(xiàn)了嗎？會不會在哪個陽光正好的日子，穿過某個站臺，一臉?biāo)实卣驹谖业拿媲啊?/p>

圖·葛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