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慶
生活就像一個洋蔥,一層一層剝開,也找不到一朵芬芳撲鼻的鮮花。
我十六歲加入反對魏忠賢的組織——克賢會,一干就是十年,差點兒誤了我終身大事,成了大齡青年。我是臥底,出沒于魏府的制衣坊,是的,我的公開身份是裁縫五哥!我隔絕一切故舊,連青梅竹馬的蓮蓮也放棄了,好在克賢會待遇頗高——每月有十兩紋銀外加一平車大蔥三斤醬油,而且魏府還有一筆薪水。
那天我去領(lǐng)我在克賢會的薪水——京郊的一個自由市場,總有一個賣大蔥的和一個賣醬油的。不錯,他倆是我們的人。我說買一車大蔥三斤醬油,他們一聽就明白了,將一平車大蔥三斤醬油給了我。我推著一車大蔥來到孤寡老人范大娘家(范大娘的家人死于魏忠賢的爪牙之手)。我將大蔥醬油送給她,她感激地問:“小五哥兒,除了大蔥,有沒有豆角蒜苗之類的?”我尷尬地說:“我們只會種大蔥!大蔥炒肉很好啊!”范大娘說:“可是沒有肉呀!”我也不接話,推著空車就走,由于心慌,車速過快,撞倒了路邊一個正在摘絲瓜的姑娘。
我一把扶起她,問:“姑娘,沒事吧?”
她輕輕抬起頭,水一樣的眼波定定地看著我,沒有說話——原來是個聾啞姑娘。那一刻我心中忽然一動,我拉著她的手,她的絲瓜掉在了地上,她也渾然不覺。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偉大的愛情開始時,總是從一個眼神、一個笑靨,甚至一個絲瓜萌芽……更何況她是范大娘介紹的。
組織上同意了我和聾啞姑娘的婚事,因為她不會妨礙我的臥底工作,按規(guī)定,不聾不啞的人是不能娶的。這正好解決了我的終身大事,天可憐見,我終于娶媳婦了!雖然她聽不到也說不出,可是每當(dāng)她緊緊地盯著我,雙手胡亂比畫一陣時,我便會明白:她也很喜歡我,愿將一生托付給我。
每當(dāng)她緊緊地拉著我的手,我便明白:她又要告訴我,她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我也會向她胡亂比畫一陣,告訴她,我會照顧她一輩子。
我每天在魏府的制衣坊為府里的各色人等縫制衣服,我所縫制的衣服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領(lǐng)口超緊,褲襠超窄,極易引起憋悶感和褲襠扯爛的后果,而這正是我想看到的。我會回答前來興師問罪的管家一句:“做寬點兒誰不會,難就難在做窄了。引領(lǐng)時尚,帝國風(fēng)范,全在一個緊字!”管家無言以對,吩咐給他做的一定要放寬點兒。
我還有一些秘密,比如在做好的衣服上灑些西域毒藥,此毒藥無色無味,卻讓穿上的人七十年后毒發(fā)身亡,由于藥性慢,我干了十來年,竟沒有被發(fā)現(xiàn)??上Т蠖嗳硕紱]有等到毒發(fā)就去世了,真是浪費我的聰明才智和良苦用心。
一個人總是愛自言自語,有了媳婦之后,總算可以對她講一講了。雖然她聽不見,我倆無法對話,可她的眼睛那樣望著我,我就明白——她是聽懂了,在這個世界上我終于不是一個人在過日子。過去,我所理解的孤獨就是:早上出門時不小心把東西弄掉在地上,晚上回來,它仍然靜靜地躺在地上……如今再不會那樣了。
當(dāng)我正處于幸福之中時,制衣坊來了兩個錦衣衛(wèi),將我押走。我說:“一定是搞錯了,一定是搞錯了!我可是自己人!”但是沒有人聽我說。
我被投入專押內(nèi)奸的五星級大牢,我見到了久仰大名的魏忠賢!
魏忠賢瞪了我一眼就走了,他的目光含有明末的余毒。
我受盡折磨,卻始終沒有交代賣大蔥的和賣醬油的事,但是我不得不承認我在衣服上做的那些手腳,一個裁縫,能做些什么呢?
她來看我,眼中閃爍著淚花。
我緊拉她的手,一如當(dāng)初;我們互相比畫了半天,誰也不懂誰在說什么,一如從前;她喂我好吃的臘鴨舌并為我梳了蓬亂的頭發(fā),一如往昔。
當(dāng)她要走時,我忽地一把揪住她的裙角,用懇切的目光望著她,一字一頓地說:“我、最、后、一、個、要、求——想、聽、聽、你、的、聲、音?!?/p>
她猛地睜大雙眼,呆在了那里……
她唇角顫抖著說出三個字:“別怪我!”她說完,流下了淚水。她的聲音正如我希望的那樣好聽,如翡翠碰著翡翠一般,是我喜歡的聲音,這聲音我曾在夢里無數(shù)次聽見。
曾經(jīng),我在餐桌上打碎一只茶碗,正在廚房的她聽到聲音,回過一下頭……
選自《嘉應(yīng)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