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智敏

(中國中醫(yī)科學院中醫(yī)基礎(chǔ)理論研究所，北京 100700)

1 神造湯之名

1.1 名稱出處

“神造湯”又稱《千金》神造湯，其名首見于《本草綱目·介部·第四十五卷·介之一·蟹》：“《千金》神造湯：治子死腹中，并雙胎一死一生，服之令死者出，生者安，神驗方也。用蟹爪一升，甘草二尺，東流水一斗，以葦薪煮至二升，濾去滓，入真阿膠三兩令烊，頓服或分二服。若人困不能服者，灌入即活?！?/p>

考《備急千金要方·卷二·婦人方上·子死腹中》云：“治動胎及產(chǎn)難，子死腹中，并妊娠二兒，一死一生，服之令死者出，生胎安，神驗方：蟹爪一升，甘草二尺，阿膠三兩。上三味，以東流水一斗，先煮蟹爪、甘草得三升，去滓，次納膠令烊，頓服之，不能分再服，若人困拗口納藥，藥入即活，煎藥作東向灶，用葦薪煮之?！笨梢姟吧裨鞙笔抢顣r珍命名的。

1.2 “神造湯”與“神驗方”

文中“神驗方”是否可為方名？《備急千金要方》有7方被稱為“神驗方”。如《卷四·婦人方下·月水不通第十九·大虻蟲丸》：“治月經(jīng)不通五七年，或腫滿氣逆，腹脹瘕痛，宜服此，數(shù)有神驗方。”《卷七·風毒香港腳方·湯液第二·越婢湯》的“治腳弱神驗方”，《卷十二·膽腑方·風虛雜補酒煎第五·枸杞煎》有“補虛羸，久服輕身不老神驗方”，《卷十五·脾臟方·冷痢第八·七味散》有“治痢下久不瘥神驗方”，《卷十六·胃腑方·痼冷積熱第八·大露宿丸》有“治痼冷風，眩，寒中，手足冷，胃口寒，臍下冷，百病，五勞七傷。第一令人能食，二強盛，三益氣，四有子，神驗方”，《卷二十二·癰腫毒方·丹毒第四·升麻湯》的“治諸丹神驗方”；《千金翼方》中有3方，《外臺秘要》中有18方稱“神驗方”。因之可知，“神驗”二字并非方名，而是對其功效的推崇與強調(diào)。

1.3 方源探尋

《外臺秘藥·卷第三十三·子死腹中欲令出方》也有此方，但在方后指出：“集驗、廣濟、千金、備急、文仲同?！币ι都灧健?、葛洪《肘后備急方》均早于《千金要方》，為何李時珍認為本方出自《千金》并以之命名？

考《肘后備急方》無此方。實際上《文仲方》又名《隨身備急方》，作者為張文仲，生于公元七世紀，年代晚于《千金》。此《備急》是指《隨身備急方》，而非葛洪的《肘后備急方》。

《集驗方》作者姚僧垣為南北朝人，原書已佚，內(nèi)容散見于《外臺秘要》《醫(yī)心方》等典籍中。據(jù)《本草綱目·序例上·引據(jù)古今醫(yī)家書目》記載，李時珍引用的文獻有“舊本所引”和“時珍所引”2種，前者是轉(zhuǎn)引的二手文獻，后者是引用的一手文獻?！都灧健贰跋蹬f本所引”，本書或許明代已佚，李時珍未見到原書；《千金方》也“系舊本所引”，但全書完整，有據(jù)可查。以“《千金》神造湯”名之，知識產(chǎn)權(quán)歸屬清楚，實事求是，不人云亦云，為后世醫(yī)家所認可。

2 “神造湯”之實

2.1 “神造”本義

古人喜歡用神造、鬼斧神工來形容創(chuàng)造制作的精妙神奇，不可思議，表達抒發(fā)由衷的贊美和崇拜。如晉·陸云《張二侯頌》：“即謀神造，啟運妙玄?！蹦铣ち骸ど蚣s《瑞石像銘序》：“靈相瑞華，煥同神造?！碧啤埦琵g《與生公尋幽居處》詩：“茲焉求卜筑，所過皆神造?！?/p>

本方“治子死腹中，并雙胎一死一生，服之令死者出，生者安，神驗方也”。胎死腹中是危重病，古書多有“子死腹中門”。孕婦懷雙胞胎，雙胞胎因故在腹中一死一生，更是難上加難。如何去死胎、保活胎，對醫(yī)生技術(shù)水平要求極高。本方以“令死者出，生者安”為立方主旨，《絳雪園古方選注·下卷·女科·千金神造湯》稱之為：“神造者，制方之妙，一若神仙所作者也?！?/p>

2.2 “神造”命名

“神造”一語雙關(guān)，還與曹植《飛龍》：“授我仙藥，神皇所造；教我服食，還精補腦；壽同金石，永世難老”有關(guān)。

曹植字子建，《本草綱目·序例上·引據(jù)古今經(jīng)史百家書目》“時珍所引者”中有《曹子建集》，書中也多次引用相關(guān)內(nèi)容。如《草部卷十四·草之三·迷迭香》：“時珍曰：魏文帝時，自西域移植庭中，同曹植等各有賦?！薄豆炔康诙怼す戎ぐ蕖罚骸白黠埵?，益氣宜脾，故曹植有芳菰精稗之稱(時珍)”；《谷之二·菰米》：“曹子建《七啟》云：芳菰精稗。謂二草之實，可以為飯也?！薄肚莶康谒氖啪怼で葜げ畡凇酚校骸鞍床苤病稅壶B論》云”句等。

李時珍研讀過曹植的著作，化用“授我仙藥，神皇所造”句，結(jié)合本方功效命名是可能的，也符合傳統(tǒng)文化的命名原則和習慣。

“神驗”與“神造”意思相近，側(cè)重點不同。李時珍沒有照搬原書“神驗方”而用“神造”命名，不僅僅是出于對組方與療效神奇的稱贊，其真意當如此。

3 “神造”之理

3.1 蟹爪是妊娠禁忌藥，本方用之下死胎，是遵《內(nèi)經(jīng)》“有故無隕”之旨，足堪稱“神”

蟹爪墮胎，《名醫(yī)別錄·卷中·蟹》云：“蟹爪，主破胞墮胎?！薄侗静輦湟[介魚蟲部·蟹》曰：“墮生胎，下死胎?！薄侗窘?jīng)逢源·卷四·介部·蟹》說：“妊娠忌食，以其性專逆水橫行也。其爪為催生下死胎胞衣專藥。”《本草新編·卷之五·螃蟹》：“或問蟹爪主破胞墮胎，豈以其爪性過利乎？曰：蟹性最動，而爪尤動之至者。子死腹中，胞不能破，用之實神，正取其動也。” “妊娠用藥禁忌歌”明示孕婦禁用蟹爪甲。本方蟹爪之用確可稱“神”。

3.2 阿膠雖為“人造”，但李時珍尊為“圣藥”，古時“以貢天府”，頗具“神造”色彩

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河水五》云：東阿縣“魏封曹植為王國。大城北門內(nèi)西側(cè)，皋上有大井，其巨若輪，深六七丈，歲嘗煮膠，以貢天府?！侗静荨匪^阿膠也，故世俗有阿井之名?！卑⒛z為貢品，曹植作為“東阿王”對此應不陌生；“授我仙藥，神皇所造”句，似有所指?！侗静輬D經(jīng)·獸禽部卷第十三·阿膠》云：“以東阿縣城北井水作煮者為真，其井官禁，真膠極難得，其膠以烏驢皮得阿井水煎成乃佳爾。”官禁、官造、御用本身就有豐富的想象空間，稱之為“神造”也就不足為奇了。

阿膠安胎，《本草綱目·獸部第五十卷·獸之一·阿膠》曰：“女人血痛血枯，經(jīng)水不調(diào)，無子，崩中，帶下，胎前產(chǎn)后諸疾?！薄侗静菪戮帯ぞ碇濉ぐ⒛z》：“禁胎漏，定喘促，止瀉痢，安胎”“必取阿井之水，黑驢之皮以煎之”?！侗静莩缭ぞ砩稀け窘?jīng)上品·阿膠》：“女子下血，安胎”，但必須“取阿井水以煎膠，火用桑薪，煎煉四日夜后而成膠?！卑⒛z熬制的工藝繁復，原材料要求嚴格，研發(fā)人是誰已無從考證，歸功于神農(nóng)黃帝稱為“神造”，符合中華民族托名記事的傳統(tǒng)習俗。

阿膠在胎動、難產(chǎn)、胎死腹中的方劑中應用最廣。除本方外，《卷二·婦人方上·子死腹中》：“治胎死腹中，干燥著背方：葵子一升，阿膠五兩。上二味，以水五升，煮取二升，頓服之，未出再煮服?！薄锻馀_秘要·卷第三十三·產(chǎn)難方》：“凡婦人產(chǎn)難，死生之候……赤小豆二升，阿膠二兩，上二味，以水九升，煮豆令熟，取汁納膠令烊，一服五合，不覺，不過再即產(chǎn)?！薄夺t(yī)心方·卷第二十二·治妊婦漏胞方》：“妊身月水不止，名為漏胞。治之方：阿膠五兩，干地黃五兩，以酒五升，煮取一升半，空腹分再服?！薄秼D人大全良方·產(chǎn)難門·催生方論》：“治橫倒生者，或先手足者。明阿膠炒，滑石末各一兩，葵子二合。上水一盞半，煎至一盞，去滓，分二服”；《卷之十二·妊娠門·胎動不安方論》：“香豉一升，熬，蔥白一升，阿膠二兩，炙。先以水三升煮蔥、豉，取一升；去滓入膠，再煎令烊服。一日一夜可服三、四劑?！?/p>

3.3 甘草國老，調(diào)和諸藥以解毒

《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集注·草木上品·甘草》：“能安和草石而解諸毒也?！薄侗静菥V目·草部第十二卷·草之一·甘草》：“味濃氣薄，資全土德。協(xié)和群品，有元老之功；普治百邪，得王道之化。”

4 “神造”方解

4.1 《醫(yī)方考·卷六·婦人門第七十·千金神造湯》云：“蟹爪能破胞而墮胎，以其稟鋒利之質(zhì)故耳，非妊娠所宜也。是方也，蓋用蟹爪攻其死，阿膠安其生，甘草平其毒也?！北M管蟹爪為妊娠禁忌，但“有故無隕”，可保其不傷生胎，所謂“無死者則傷生，有死者則毒以類從，惟攻其死，不犯其生”。本書認為這也是方以類聚、物以群分、水流濕、火就燥之義。

4.2 《重慶堂隨筆·卷上·神造湯》：“蟹爪尖專下死胎，甘草奠安中氣，不使尸氣上乘；阿膠滑利前陰。分兩用一二三者，取數(shù)之順；衡以升、尺、戥者，取器之動；灶向東者，取生氣；炊以葦薪者，取輕脫。若雙胎一死一生者，蟹爪又安生胎，阿膠專于育神，甘草培植生氣，服之令死者出，生者安，真神品也?！卑凑諅鹘y(tǒng)文化的說法，本方頗有深意。蟹爪一升、甘草二尺、阿膠三兩，藥量以自然數(shù)一二三是取其順；用容積升、長度尺、重量兩為單位是取其變；煎藥灶臺的方向向東者是取東方的生氣；用蘆葦做柴火是取其火性不烈而輕脫；東流水煎藥，《本經(jīng)逢原·卷一·水部·諸水》云：“煎蕩滌邪穢藥，用東流水”，這些獨特之處成就了“神造”的名與實。

4.3 本方以阿膠為君，養(yǎng)血益氣，滋陰安胎，顧護胎元，專于育神以安其生；甘草為臣，健脾益氣，培植生氣，奠安中土以解其毒；蟹爪為佐，用之破胞墮胎，以攻其死，又安生胎；東流水為使，蕩滌邪穢死胎。諸藥共用，阿膠、甘草以扶正，安其生而祛其死，扶正以祛邪；蟹爪、東流水以祛邪，祛邪即所以扶正，全方共奏攻其死而不犯其生、令死者出而生者安之效。

5 結(jié)語

方劑屬于“方技”范疇。《漢書·藝文志·方技略》指出：“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太古有岐伯、俞拊，中世有扁鵲、秦和，蓋論病以及國，原診以知政。漢興有倉公，今其技術(shù)晻昧，故論其書，以序方技為四種?！睆闹锌芍?，漢代已經(jīng)面臨“技術(shù)晻昧”問題；時至今日，同樣的問題仍然存在而且更加嚴重，值得重視。

方劑有其獨特的理論體系和命名原則。研究其特點和規(guī)律，揭示其中蘊含的醫(yī)學與文化內(nèi)涵，循名責實，探討名實關(guān)系，有助于理解、解釋與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