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維
桓譚(前23—56),字君山,是兩漢之際著名的思想家。東漢思想家王充將其尊為漢代的“周公”。[注]① “近世劉子政、揚子云、桓君山,其尤文、武、周公并出一時也”,參見黃暉撰:《論衡校釋·超奇篇》,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06頁?;缸T曾在西漢成帝時任樂府令,王莽時任掌樂大夫,光武帝時任議郎給事中等職。因反對圖讖,被光武帝斥為“非圣無法”,后受貶黜,在赴任途中郁郁而終。[注]② 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77頁?;缸T的代表作《新論》在南宋時即已亡佚,[注]③ 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78頁。本文所用《新論》引文出自朱謙之校輯的《新輯本桓譚新論》,該書是目前學(xué)界公認的最為完備的《新論》輯本。對于桓譚《新論》中的哲學(xué)思想、政治思想、文學(xué)思想,已有學(xué)者做過專門的研究,但是有關(guān)桓譚的樂論思想則較少有人關(guān)注。
蔡仲德先生在其代表著作《中國音樂美學(xué)史》[注]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xué)史》(修訂版),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3年,第401頁。中專門介紹了《新論·琴道》的音樂美學(xué)思想。蔡先生認為《琴道》是“中國歷史上第一篇完整的琴論。它關(guān)于琴德、琴曲以及琴形制的論述雖帶有不少附會成分,卻為后世琴論所沿用,成為定論。《琴道》的歷史地位不可忽視”[注]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xué)史》(修訂版),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3年,第403頁。。蔡先生肯定了桓譚《琴道》的歷史地位,但認為其中有關(guān)琴的論述“帶有不少附會的成分”。筆者通過《琴道》上下文的分析,并比較桓譚《新論》中的其他篇章之后,認為《琴道》一文中所有關(guān)于琴德、琴曲、琴制的論述都建立在桓譚深刻的思想背景之下,并非簡單附會。
孟凡玉《桓譚樂事考略》[注]孟凡玉:《桓譚樂事考略》,《音樂藝術(shù)》2007年第2期,第73頁。一文對桓譚的家庭背景、音樂管理、音樂表演和創(chuàng)作、音樂理論著述等幾個方面的史實進行了初步探索。
鐘肇鵬、周桂鈿所著的《桓譚 王充評傳》[注]鐘肇鵬、周桂鈿:《桓譚 王充評傳》,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一書,對桓譚的美學(xué)思想做了專門的論述,其中提到桓譚《琴道》中的音樂思想:“關(guān)于音樂與道德、政治、思想的關(guān)系都是儒家的傳統(tǒng)觀點……并無多少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注]鐘肇鵬、周桂鈿:《桓譚 王充評傳》,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第57頁。但是筆者經(jīng)過分析發(fā)現(xiàn),桓譚的樂論思想上溯形而上學(xué)根柢,下迄當(dāng)世政治的踐行事功,其樂論思想的背后蘊含著桓譚深刻的政治關(guān)懷。東漢著名學(xué)者王充認為桓譚的思想深度遠遠大于董仲舒:“仲舒之言道德政治,可嘉美也;質(zhì)定世事,論說世疑,桓君山莫上也。故仲舒之文可及,而君山之論難追也”[注]黃暉:《論衡校釋·案書篇》,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72頁。??梢娀缸T的思想并非后人想象那般“無多少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
本文通過桓譚《新論》中的樂論思想分析,試圖探究桓譚的音樂思想與政治思想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并對桓譚樂論思想的內(nèi)在復(fù)雜性與人的精神根基之間的關(guān)系進行解讀,進而理解作為兩漢之際的儒學(xué)思想家桓譚是如何面對凡圣之間的巨大焦慮,以及他對于這一矛盾問題的解決。最后還將對桓譚樂論的思想史內(nèi)涵作出價值判斷。
桓譚在《新論·啟寤篇》開門見山地提出“控揭不如流鄭之樂”的觀點,即雅樂不如鄭衛(wèi)之音好聽?!翱亍迸c“揭”指演奏雅樂的木質(zhì)樂器,此處代指雅樂。全句如下:
夫不翦之屋,不如阿房之宮;不琢之椽,不如磨礱之桷;玄酒不如蒼梧之醇;控揭不如流鄭之樂。[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啟寤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6頁。
大意是說:不經(jīng)過修剪的房屋不如阿房宮美麗;不經(jīng)過雕琢的木椽不如磨礱(礱指去稻殼的農(nóng)具,形狀像磨)的椽子好看;祭祀的玄酒不如蒼梧酒的醇香;而雅樂演奏不如鄭衛(wèi)之音動聽。有學(xué)者認為桓譚的這一美學(xué)觀點說明“‘美’不是自然生成的,自然之美,當(dāng)然很好,但并不可貴”[注]鐘肇鵬、周桂鈿:《桓譚 王充評傳》,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第56頁。。還有學(xué)者認為桓譚的這一觀點體現(xiàn)了他對俗樂的認可。[注]陳莉:《桓譚〈新論〉文藝美學(xué)思想論析》,《北方論叢》2013年第3期,第5頁。但是,通觀全篇,我們發(fā)現(xiàn)桓譚并未對人為之美或者世俗之樂的問題作展開性敘述,這不禁令人生疑,桓譚在開篇提出的“控揭不如流鄭之樂”目的何在?此篇的題目為“啟寤”,寤通“悟”,也就是說,桓譚想要通過本篇的論述啟發(fā)我們的思想,那么他想要啟發(fā)我們的什么思想呢?要回答這些問題,還得回到桓譚的上下文中去尋找。
桓譚在《啟寤篇》的開篇提出“控揭不如流鄭之樂”觀點之后,緊接著舉出周公和孔子兩位圣人的例子,一個“澤被四表”,一個“卓然名著”?;缸T認為兩位圣人都屬于“天然之姿”,所以“絕人遠者也”。圣人屬于“天然之姿”,是天生的智者,“絕人遠者也”是說一般人無法達到他們的高度。通過對周孔兩位圣人的描述,可以看出桓譚在用一種對比的手法來引導(dǎo)我們對問題進行深入理解。開篇提到的“控揭不如流鄭之樂”展現(xiàn)了一種世俗之人的眼界——“阿房之宮”“磨礱之桷”“蒼梧之醇”“流鄭之樂”,這些滿足人的口腹耳目之欲的事物是最能吸引世人的。言外之意,世人與圣人之間在生命本質(zhì)上存在著天然的差異。那么凡圣之間的距離是否可以縮短或者抹平呢?對于“俗人”來說怎樣活著才是有意義的呢?
桓譚首先認為人應(yīng)該不斷地學(xué)習(xí),并且引用了孔門四科的方法“以四科教士,隨其所喜”[注]四科指德行、言語、政事、文學(xué)。選自《論語·先進篇》,子曰:“從我于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xué):子游,子夏”,參見何晏注、邢昺疏:《十三經(jīng)注疏·論語注疏》,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142—143頁。,即根據(jù)各人的能力,各取所需,各學(xué)所用。但同時,桓譚還認為學(xué)習(xí)也要量力而行,他舉孔子的兩位極具天賦的學(xué)生子貢和顏淵的例子,這兩個人盡管才智高妙,但依然無法達到圣人的高度。通過這兩個例子桓譚再一次說明世人與圣人之間存在著生命品質(zhì)的不同,這種不同來自天然的秩序,就像馬牛之類的動物,它們同樣存在著天然的差異。[注]“夫畜生賤也,然有尤善者,皆見記識”,參見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啟寤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7頁。因此,如果一味地追求成圣,人最終就會像顏淵那樣“慕孔子所以殤其年也”[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啟寤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7頁。。桓譚通過凡圣之間的比較,首先確立了凡圣之間的差異性來自自然的選擇。而圣人的境界是常人難以達到的,換句話說在成圣之路上,人無法抹去天生的差異性,那么面對凡圣之間的巨大焦慮,人將如何自處?人之為人的標準又該來自哪里呢?
惟人心之所獨曉,父不能以禪子,兄不能以教弟也。[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啟寤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8頁。
桓譚認為每個人的內(nèi)心標準都是獨特而不同的,就連父子兄弟之間都難以做到言傳身教,因此從人心的角度很難為世人提供統(tǒng)一的人生指南?;缸T由此將視角從地下之人轉(zhuǎn)向天上之理,通過與揚雄有關(guān)天體規(guī)律的論證,桓譚確立了人之為人的依據(jù)。揚雄本欲通過蓋天說為世人立法,“乃圖畫形體行度,參以四時歷數(shù)昏明書夜,欲為世人立紀律,以垂法后嗣”[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啟寤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9頁。。而桓譚反駁說蓋天說依然是從人的角度來為事物定標準,并不具有客觀性與恒定性。
今以天下之占視之;此乃人之卯酉,非天卯酉。天之卯酉,當(dāng)北斗極,北斗極天樞,樞天軸也,猶蓋有保斗矣。蓋雖轉(zhuǎn)而保斗不移,天亦轉(zhuǎn)周匝,斗極常在,知為天之中也。[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啟寤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9頁。
桓譚指出“北斗星”是常在而不移的天之樞紐,其他星體都圍繞著北斗星而旋轉(zhuǎn),因此只有北斗星才是天之中心,由于它所具有的客觀性與穩(wěn)定性,因此也可作為人生秩序的準繩。可以看出“天”在桓譚的思想中并不具有神靈般的信仰意義,而是代指客觀的自然之理。在桓譚的觀念中自然之理(“天”)是一切事物、王政人事的法度依據(jù),桓譚曾在評論揚雄的《太玄》一書時說到天道的問題,也就是自然之理的問題:
揚雄作玄書,以為玄者,天也,道也,言圣賢制法作事,皆引天道以為本統(tǒng),而因附續(xù)萬類、王政人事、法度。故宓羲氏謂之易,老子謂之道,孔子謂之元,而揚雄謂之玄。[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正經(jīng)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0頁。
桓譚之所以將具有客觀穩(wěn)定性的自然之理(“天”)作為王政人事的依托,就是因為無論是圣人還是凡人在自然之理面前,每個人都有著上天所賦予的責(zé)任和天然所處的位置,凡圣之間只有職分功能的不同而無需進行價值優(yōu)劣的比較。在《祛蔽篇》中桓譚通過人與禽獸昆蟲的例子說明了這一問題:
猶人之與禽獸昆蟲,皆以雄雌交接相生,生之有長,長之有老,老之有死,若四時之代謝矣。而欲變易其性,求為異道,惑之不解者也。[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祛蔽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4頁。
在以自然生命為本體的前提下,人與禽獸昆蟲沒有什么不同,都要遵循著生老病死的生命規(guī)律運行。因此無論凡人還是圣人在自然規(guī)律面前也是如此,只要沿著上天所賦予的生命軌跡去生活,就是在成就著自我生命的價值?;缸T認為那些想要“變易其性,求為異道”之人,終究無法領(lǐng)悟生命的意義(“惑之不解者也”)?;缸T通過“天”(即天道、自然之理、生命規(guī)律)之終極標準的確立,使得凡圣之間的矛盾焦慮被一種差序平衡(即各守其性,各司其職)的客觀原則所疏解和取代,這樣也就避免了凡圣之間的人性攀比。
因此,桓譚在《啟寤篇》開篇提到的“控揭不如流鄭之樂”,既不是在贊美人為之美,也不是在提倡世俗之樂,而是借助世人所能普遍認同的欲望方式,引導(dǎo)人們認識到自身與圣賢之間在生命品質(zhì)上存在著巨大差異,而這種差異來自天然秩序使然,每個人不必為此而刻意成圣,只要各盡其責(zé),各取所需,遵從自然的秩序,依然可以成就自我?;缸T認為音樂的存在價值即是如此,正如他在《新論·離事篇》中所言:
五聲各從其方,春角,夏徵,秋商,冬羽,宮居中央而兼四季,以五音須宮而成,可以殿上五色錦屏風(fēng)諭而示之。望視則青赤白黃黑,各各異類,就視則皆以其色為地,五色文飾之。欲其為四時五行之樂,亦當(dāng)各以其聲為地,而用聲文飾之,猶彼五色屏風(fēng)矣。[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離事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5頁。
“五聲各從其方”也就意味著每個音聲都有著各自的獨立價值,但五聲之間又存在著主次之分,“五音須宮而成”,每個音聲之間既相互配合又相互成就才能構(gòu)成一幅美麗的圖景。而這種相互配合與相互成就的音樂關(guān)系,正是遵行著自然規(guī)律的運行,即以四時五行、春夏秋冬、東西南北的時間與空間規(guī)律為準繩。自然之理既是桓譚樂論思想的理論依據(jù),也是他為世人所立的行為準則。這一思想也體現(xiàn)在桓譚的《新論·琴道篇》之中。
據(jù)《后漢書桓譚傳》所載:“琴道一篇未成,肅宗使班固續(xù)成之”[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附錄〈后漢書桓譚傳〉》,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77頁。。可見《新論·琴道篇》是由班固續(xù)寫而成的。但是通觀全文,其內(nèi)容流暢完整、主旨思想貫穿始終,因此盡管桓譚沒有完成《琴道篇》的寫作,但該文所闡釋的樂論觀點依然值得我們深究和思索。[注]蔡仲德先生認為:“今存《新論·琴道》文字與桓譚思想不合,而與《白虎通》觀點接近”,見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xué)史》(修訂版),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3年,第402頁。本文認為《新論·琴道篇》與桓譚《新論》中的其他篇章在主旨思想上具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性,不能一概否認《琴道篇》與桓譚的聯(lián)系。有關(guān)此問題筆者將另撰文論述。
《琴道篇》首先指出“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也”[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琴道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4頁。,琴是君子“守以自禁”、修身養(yǎng)性的必備工具。琴聲中所展現(xiàn)出的“大聲不震譁而流漫,細聲不湮滅而不聞”[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琴道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4頁。的審美旨趣,如同《老子》所言大音希聲一般,是君子們所向往的至高境界。在闡明了古琴所具有的導(dǎo)養(yǎng)性情的功用之后?;缸T又將《周易·系辭下》中的思想羼入文中。[注]“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見韓康伯注:《周易·系辭下》,轉(zhuǎn)引自王弼注、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58頁。
昔神農(nóng)氏繼宓羲而王天下,上觀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削桐為琴,練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琴道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4頁。
梧桐作琴,三尺六寸有六分,象期之?dāng)?shù);厚寸有八,象三六數(shù);廣六分,象六律。上圓而斂,法天;下方而平,法地。上廣下狹,法尊卑之體。[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琴道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5頁。
桓譚為何在篇首位置從“琴樂”的角度對《易傳》思想進行了重新闡釋?據(jù)當(dāng)代儒學(xué)家熊十力考證《易》并不只是占卜之書,更是古時的數(shù)理之書、哲學(xué)之書。[注]“《易經(jīng)》為囊括大宇、包羅萬象之哲學(xué)大典,雖完成于孔子,而實由羲皇本之?dāng)?shù)理以造其端,其不神哉!”,參見熊十力:《論六經(jīng)·中國歷史講話》,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111頁。結(jié)合前文,我們知道桓譚樂論的理論前提是以四時五行為基礎(chǔ)的自然之理。那么從“琴樂”的角度解釋《易傳》,實際上也是為他的琴論思想確立形而上的自然本體論證明。不過,桓譚并未就琴論的形而上學(xué)理據(jù)展開討論,而是立即提出了“琴七弦,足以通萬物而考治亂也”[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琴道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5頁。的觀點。清代孫馮翼在《桓子新論序》中說過桓譚“著書當(dāng)世行事,號曰新論”[注]朱謙之校輯:《孫馮翼桓子新論序》,參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附錄》,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78頁。,顯然桓譚所關(guān)注的是“琴論”中所體現(xiàn)出的當(dāng)世所行的政治功用,而形而上學(xué)并不是桓譚琴論的主旨。在其后的論述中,桓譚列舉了三類人以及他們與琴樂的關(guān)系。
第一類人是古者圣賢,如堯舜禹等圣賢無論遇到什么樣的境遇都能夠做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琴道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5頁。,因此他們所演奏的琴曲也與他們的為人一樣表里如一、內(nèi)外通透。
微子操,微子傷殷之將亡,終不可奈何,見鴻鵠高飛,援琴作操,操似鴻雁詠之聲。[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琴道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6頁。
第二類人是沉迷于新聲的俗人,所用的例子是《韓非子·十過》中的寓言故事。故事大意是說衛(wèi)靈公在會見晉平公的途中,夜宿濮水之上聽到新聲一曲,命師涓記下。后與晉平公享宴的時候,衛(wèi)靈公命師涓演奏該曲,但曲子還未奏完就被師曠制止,師曠說此曲乃“亡國之聲”?;缸T在論述琴道的時候再一次舉出兩類完全相反的例子,結(jié)合前文桓譚有關(guān)凡圣差異性的論述,可以看出琴樂中所體現(xiàn)出的兩種截然不同的境況,同樣反映出人的生命品質(zhì)的不同?;缸T通過這兩類極端的反例讓我們意識到,琴樂中聯(lián)結(jié)著深不可測的人心之象,它不僅可以“守以自禁”修養(yǎng)身心,也同樣蘊含著令人沉淪墮落的“亡國之聲”。在列舉完圣人與俗人的琴樂觀之后,桓譚又舉出了介于圣凡之間的一類人——君子與樂的關(guān)系。
對于第三類人,桓譚舉了孟嘗君的例子。[注]有關(guān)雍門周與孟嘗君的例子在劉向編撰的《說苑·善說》中也有收錄,參見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xué)史》(修訂版),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3年,第394頁。孟嘗君問琴師雍門周可否彈一首令自己感動的曲子。雍門周認為孟嘗君不屬于身處絕境之人,很難體會到那種“困于朝夕,無所假貸”[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琴道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7頁。的心境,即便善于彈琴之人在其面前也很難感動他。但是雍門周并未就此罷休,話鋒一轉(zhuǎn)直指孟嘗君此時面臨著岌岌可危的戰(zhàn)略情勢,況且百年之后所有功名都將化為墳?zāi)股系膲m土,如此鋪墊之后雍門周引琴鼓之,終令孟嘗君喟然嘆息、唏噓不已。
在這個例子中,雍門周既沒有將孟嘗君引到古之圣賢的玄遠高度,也沒有讓其低到“幼無父母,壯無妻兒”[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琴道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7頁。的窘境之中,而是為其安排了一個天地之間的中間狀態(tài),即政治性的人世之道——君子之道。在這一恰切的在世位置上,孟嘗君真切地體驗到了自身的窘境與無助,他也因此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了雍門周琴樂中的悲傷之情。君子之道不同于圣人與俗人,君子只有審慎地關(guān)切屬于人事的政治,才會深切地懂得苦難人世自有其存在的道理,而有了如此身心功夫的轉(zhuǎn)變,君子自然會對音樂感同身受、涕淚而下。有學(xué)者認為桓譚的這個例子“說明‘美’的感受、藝術(shù)的感染力,是在主客觀交融,內(nèi)外結(jié)合的條件下實現(xiàn)的”[注]鐘肇鵬 周桂鈿著:《桓譚 王充評傳》,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第58頁。。但是通觀《琴道篇》全文,桓譚的論述都是圍繞著琴樂來談世人(圣人、俗人、君子)的生存處境問題,至于藝術(shù)感染力的問題并不是桓譚的論述重點。
由上所知,在《琴道篇》中桓譚首先通過“琴樂”的角度重新對《易傳》進行了解釋,為其“琴道”思想確立了形而上學(xué)的理據(jù)。之后,桓譚將論述重心從形而上轉(zhuǎn)到形而下,即以“琴七弦,足以通萬物而考治亂也”作為對琴論踐行事功的論述。“琴道”思想在桓譚的論述中如同制道之法,其目的就在于上可“通萬物”下可“考治亂”。
在“考治亂”的論述中,桓譚先是舉出圣人與琴樂之間存在著心象相通的例子。之后,又以濮上之音、亡國之聲作為反例。兩種極其相反的例證反映出琴樂內(nèi)涵的復(fù)雜性,在琴樂當(dāng)中既蘊含著高深玄遠的圣心之象,也暗藏著亡國之聲的政治異象。在舉出兩個反例之后,桓譚重點談到了第三類人。這類人居于圣人與俗人之間,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君子一類人,而桓譚在《琴道篇》中所要引導(dǎo)的恰恰是這類人群,桓譚在《求輔篇》曾言“夫圣人乃千載一出,賢人君子所想思而不可得見者也”[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求輔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頁。。凡圣之間無法取代,但處于中間狀態(tài)的君子則是可以引導(dǎo)的。[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求輔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頁。因此通過琴師雍門周之口,桓譚讓孟嘗君找到了自己所處的政治性的人世之道,在這一中間位置上孟嘗君體驗到自身的“卑微”與“無助”,而琴樂中流淌出的動人之處也因此被他感同身受?;缸T通過《琴道篇》所欲關(guān)注的正是君子如何自處的問題。孟嘗君所處的凡圣中間的狀態(tài),也就是一種屬于君子應(yīng)該審慎面對的人世之道。
桓譚的一生經(jīng)歷了西漢、王莽、東漢三代世變,在這樣的歷史境遇中,桓譚將其深切的政治關(guān)懷書寫在了他的《新論》之中(“余為新論,術(shù)辨古今,亦欲興治也。何異春秋褒貶耶?”[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本造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頁。)。在這一獨特的歷史際遇中,桓譚將立國之本放到了對于人世的深切理解之上,桓譚認為“人性難極也,難知也”[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求輔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頁。,只有學(xué)會理解人世并能夠在人的身心上作功夫,才能做到“振裘持領(lǐng),萬毛自整”[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言體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5頁。?!缎抡摗分械臉氛撍枷爰礊榛缸T的政治思想提供了精神基礎(chǔ)。
“控揭不如流鄭之樂”并不是桓譚所贊賞的審美體驗,舉出這一世人皆認同的俗樂形式,恰恰為了揭示凡圣之間的審美理想存在著無法跨越的鴻溝,但桓譚認為作為世俗之人無需因此而焦慮不安,因為“五聲各從其方……宮居中央而兼四季,以五音須宮而成”,凡人與圣人都有著自然之理所賦予的責(zé)任和位置,凡圣之間只有職責(zé)的不同而無需進行價值的比較。世俗之人只要各守其性,各得其所,依然可以成就自身的理想?;缸T樂論中的差序平衡性所依據(jù)的即是四時五行的自然法則。桓譚在《琴道篇》中從琴樂的角度對《周易》重新進行解釋,再一次為其樂論思想確立了這一形而上學(xué)理據(jù)(天道)。
桓譚在《琴道篇》中不僅對琴樂進行了形上描寫,還在琴樂的身心功夫和踐行事功兩方面進行了形下闡述。首先從“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角度,指出琴樂具有導(dǎo)養(yǎng)性情的修身功用。其次認為“琴七弦,足以通萬物而考治亂也”,是說琴樂具有聯(lián)結(jié)溝通各種心象政象的功用。比如圣人操琴可以內(nèi)外貫通,俗人聽琴能夠墮落亡國,而君子與琴樂的關(guān)系則建立在不上不下的中間位置——君子之道?;缸T通過君子與琴之關(guān)系的論述,讓君子能夠關(guān)注屬于人事的政治,以此達成對于君子成德方向的指引。
綜上所述,桓譚《新論》中的樂論思想為其治國理想提供了一種精神支撐,桓譚認為:“國之興廢,在于政事,政事得失,由于輔佐”[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求輔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5頁。。而作為輔佐君王的賢人君子們的言行則成為國之興廢、政事得失的關(guān)鍵,正如桓譚引用的《周易·系辭上》的話所言:“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fā),榮辱之主,所以動天地者也”[注]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言體篇》,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4頁。。君子在身心上的功夫不僅是為了審慎德性,更是為了學(xué)會理解世人并關(guān)切人事政治,而所有這些身心功夫都在桓譚的樂論思想中得以充分的展現(xiàn)。同時,桓譚樂論中所描述的深不可測的心象與難以預(yù)測的政象,也讓我們看到了其樂論背后所蘊含的形上理據(jù)與思想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