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白忠懋
世上的菜大體上可分為“好吃”與“不好吃”兩類,此外便是介于兩者之間的“尚可”一類。好吃到了極致,堪稱“天下至味”,有人以“無廚仙供”稱之,就是這個意思。
有位無錫籍的美食家,他很欣賞豬腿上一塊形似蝴蝶的骨頭,平時便隨手將其貼在墻上風(fēng)干,湊多了才取下來泡發(fā),然后用來煨湯,湯味濃郁滋潤,鮮香醇美。他認為,能稱得上是“至味”的食材,不一定非得“昂貴、稀有”,普通的食材也是可造之材。愛新覺羅·溥杰(清朝末代皇帝溥儀之弟——編者注)生前說過:“有人拿犀牛肉做菜,那有什么好吃!物以稀為貴不行?!?/p>
記得蘇州評彈藝術(shù)家蔣云仙曾在其長篇評彈《啼笑因緣》中,說到劉將軍家的奇肴:他看中民間藝人沈鳳喜,欲娶其為妻,在家擺席宴請她時,席上便有一款“湯汆雪蛆”,其烹制過程并不復(fù)雜,復(fù)雜的是雪蛆的培育過程——先將一只火雞以黃酒灌醉,掛在屋檐下,任憑風(fēng)吹雨打,過些時候,雞肉上就會生出一條條小蛆。這時用雞毛將蛆一一撣下。過輕撣不下,過重則撣死。盛養(yǎng)時不能用金器,也不能用銅器,只能用銀器;器內(nèi)溫度要保持在25℃,升一度蛆會熱死,低一度則凍死。不能用肉松或魚松來喂養(yǎng)——因其有腥氣,所以一定要用雞松。如此這般精心飼養(yǎng),待其長到蠶般大小,身上出現(xiàn)斑紋,才算大功告成。要食用時捉來滾水泡過,蛆身變硬后剖肚抽腸,剝皮去頭,這時蛆只剩雪白的肉,光明透亮,放入熱鮮湯鍋里汆過后,它們會像海參般發(fā)起來,蘸以醬、麻油食用,入口即化。據(jù)說其味之美,好食者即便打他耳光也不肯吐!
按理,此菜堪稱至味了,但有心理障礙及愛清潔者則一定會拒食。如此追求新奇和口味到了所謂的“極致”,也就失去了食的意趣。
其實,大可不必如此。為獲得最佳口味而挖空心思,耗去大量精力,真的是得不償失!這也讓我想起了福建的土筍,即生長在廈門灘涂上的星蟲(系腔腸動物,也叫土蚯)。這東西長3~5厘米,胖軟如水蟲,無首無目無皮骨。將它制成土筍凍,堪稱珍饈異味!我去福建福鼎時吃過,味道確實很鮮美。拿土筍與雪蛆相比,兩者皆鮮嫩且入口即化,很難說雪蛆風(fēng)味勝過土筍,因為不同食客的口味不盡相同。
西班牙人熱衷于斗牛,牛被斗死后,即被送往餐廳。
由于奇貨可居,因此可以賣個高價。原來牛被斗牛士刺死后,切割下來的肉特別鮮嫩。
日本人為了培育出頂級的肉?!团#媸巧焚M苦心。這種黑牦牛生活在關(guān)西兵庫縣但馬地區(qū),放牧的草場不但有山泉水,而且還生長著一些草藥。當(dāng)和牛在風(fēng)景如畫的牧場內(nèi)漫步時,能聽到專門播放的旋律優(yōu)美的音樂。除了能吃到青草與大麥外,還被喂以啤酒。為了促進和牛的血液循環(huán),主人甚至還用稻草刷子給它們做按摩,從而使其皮下脂肪分布均勻,肉質(zhì)細嫩。如此精心飼養(yǎng)的和牛,宰殺后肉紅白相間,并且有大理石般的花紋。食客能吃到這樣的牛肉,無不嘖嘖稱好。
把和牛肉切成塊后,可以放炭火上烤,或者是用來做壽司、刺身。做好的和牛肉,甚至不必咀嚼就能滑入咽喉,足可見其油潤;與此同時,還吃不出一絲腥膻,能感受到的,唯有天然的鮮美。但拿這種牛肉給生活在非洲的埃塞俄比亞人吃,則不一定能受他們的賞識,因為當(dāng)?shù)厝肆?xí)慣于吃當(dāng)?shù)氐呐!厷⑴_叧?,血淋淋地蘸著辣椒面吃?/p>
對于同一種食物,甲可以將之捧上天,乙卻有可能貶之入地,較典型的比如寧紹一帶的臭腐乳——不喜歡的人總是聞之掩鼻;又如小吃當(dāng)中的北京豆汁,愛之者沒商量,惡之者嗤之以鼻。當(dāng)年抗戰(zhàn)時梅蘭芳避居滬上,因為喝不到北京豆汁,所以其弟子言慧珠在赴滬演出時,特意以大瓶裝豆汁從北京帶到上海,以饗其師;而久居京城的山東詩人臧克家,則一聽豆汁就皺眉。
人對食物的精益求精是與時俱進的,這與人的追求無止境相關(guān)。從“好吃”到“很好吃”乃至“好吃極了”,究竟有多長的距離,這的確不好說。辣,可以制訂出辣度來,但“好吃”卻很難定出一個度數(shù),因為人的口味各不相同。徽州的毛豆腐很鮮,又肥腴,跟寧紹的臭腐乳有得一比,對我這個寧波人來說,那可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但其他地方的人卻不一定認同。食物好吃與否,關(guān)系到地域及習(xí)俗,因為其差異會影響到人的口味。
所以,世上沒有公認的“天下至味”。只有“適口者珍”,這才是公認的真理。
記得汪曾祺先生說過:“吃菌子最好別在城里,要到鄉(xiāng)下吃,山里吃,才能真正品到土腥味與野趣。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用土法炮制的菌子,比肉還好吃?!?/p>
據(jù)說當(dāng)年隋煬帝曾問別人:“什么最好吃?”答曰:“餓。”于是君臣出城尋“餓”,等到隋煬帝真找到“餓”了,一塊蔥油餅就使他嘆為“天下第一(美食)”。筆者也有過類似的體驗:前些年,我曾去浙江磐安的尖頭鎮(zhèn),夜宿當(dāng)?shù)貫跏宓霓r(nóng)家樂。由于我衣著單薄,晨起寒冷(因該地海拔較高),便趕緊下山,來到東陽市,饑寒交迫之下,隨便走進一面館并要來一碗普通至極的菜湯面,呼嚕嚕三下五除二地下了肚,出了汗,當(dāng)時的感覺正是:這碗面——“天下至味”!
上邊的舉例說明,是否美食還與人的饑飽狀態(tài)相關(guān),所以要問天下哪一種美食味道最好,恐怕誰都沒那么容易回答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