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文韜
坐落于廣元市嘉陵江東岸山崖上的千佛崖石窟是四川境內(nèi)規(guī)模最大的摩崖造像群。山崖之下,原有溝通古代川陜兩地的金牛古道。便利的交通要素使得這些開鑿于北朝至唐代龕窟在歷代皆受到往來信徒的頂禮膜拜,香火不絕。入元以后,廣元依舊保持了川陜要道的交通地位,因公務奔波于蜀道之上的官員群體在千佛崖石窟多有燒香朝拜,捐俸出資,裝飾佛像等活動,僅《(民國)廣元縣志稿》所收元代題記即有31條之多。在這些朝拜千佛崖的元代官員群體中,不乏有西夏遺裔的身影,千佛崖的元代題記中有不少就是由他們留下的。然而,這些題記尚未引起學界重視,史金波、崔紅芬等學者在論述元代西夏遺裔的佛事活動時①史金波:《西夏佛教史略》第九章《西夏滅亡后黨項人的佛事活動》,寧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97—215頁;崔紅芬:《文化融合與延續(xù):11—13世紀藏傳佛教在西夏的傳播與發(fā)展》第六章第二節(jié)《西夏遺民的佛事活動對后世的影響》,民族出版社,2014年,第299—317頁。也沒有將他們在千佛崖的事跡列入考察。故筆者在此拋磚引玉,辨析千佛崖現(xiàn)存和已佚元代題記中的西夏人名,以推動學界對元代西夏遺裔佛事活動的研究。
《廣元石窟內(nèi)容總錄·千佛崖卷》將千佛崖現(xiàn)存之龕窟分為A、B、C三段,現(xiàn)存的兩方元代西夏遺裔題記均處于B段南側(cè)的地面至第一層棧道之間的窟龕或崖壁上,共有兩方,以下逐一考辨。
該題記位于第229龕與230龕正下方,+26龕左上方,占璧面高約96厘米,寬約77厘米,字徑約4.5厘米,陰刻楷書9行,滿行15字,共77字,外有忍冬紋邊框。以下按圖版一錄文:
1.至正六年冬十月乙巳朔粵八日壬子
2.陝西諸道行御①此處應脫“史”字,《廣元石窟內(nèi)容總錄·千佛崖卷》已據(jù)文意補入。臺監(jiān)察御史
3.甘肅普達②此處原字已殘,據(jù)繆荃孫《分地金石編目》所錄擬題補入“達”。實禮士達
4.廣平秦③此處原字已殘,按《元史》卷一七六《秦起宗傳》,秦起宗“其先出上黨,后徙廣平?jīng)乘h”,起宗長子即“鈞,西臺御史”,與題記中人物之籍貫、名諱與官職相符。故此處殘字應為“秦”。鈞彥樞 偕
5.書吏
6.固始朱思恭敬夫
7.鎮(zhèn)原王 謙 克恭
8.守云南行省過此以記歲月云
9.至正丙戌良 月八日 誌
按此題記系至正六年(1346)冬十月陜西行臺御史普達實理(字士達)與秦鈞(字彥樞)偕書吏分司出巡,至云南守省時路經(jīng)廣元時朝拜千佛崖之記事。
文中第三行之“甘肅”為普達實理之籍貫,即元代之甘肅等處行中書省,下轄甘州、永昌、肅州、沙州、亦集乃、寧夏府、兀剌海等七路之地,轄境相當于故西夏王國之寧夏平原、河西走廊和阿拉善高原等地,是元代西夏遺裔廣為認同的故鄉(xiāng)。如僑居松江府的武威人邁里古思,被稱為“甘肅人而假館松江”④[元]邵亨貞:《野處集》卷二《進士吳善卿赴黟縣教諭醵贐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5冊,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97頁。,又如唐兀氏文殊奴去世后,其家人在葬地昆明為之立經(jīng)幢祈福,幢中文字稱其原在“甘肅省居住”⑤方國瑜:《云南金石文物題跋》,《方國瑜文集》第4輯,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03—304頁。。至于用甘肅之雅稱,如“隴右”“河隴”“河西”等名詞形容元代西夏遺裔之籍貫則更為常見,如《(洪武)蘇州府志》稱平江路總管唐兀氏元童為“河隴人”⑥[明]盧熊撰:《(洪武)蘇州府志》卷二五《名宦》,成文出版公司,1970年,第1073頁。,又如族出西夏,僑居杭州的散曲家邾經(jīng)自署為“隴右邾經(jīng)”⑦[清]錢熙彥編次:《元詩選補遺》戊集《舟中連句》,中華書局,2002年,第507頁。,再如張掖人沙剌班與文友交流時亦自稱“河西人”①[元]宋褧:《燕石集》卷九《竹山山中太皇觀小憩道士白劉伯溫御史舊所題二絶句即景和寄》,北京圖書館藏古籍珍本叢刊第92冊,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190頁。等。元代之西夏遺裔以甘肅或其代稱為籍貫者,由此可見一斑。
以“普達實理”(Buda Siri)為名的西夏遺裔,在傳世與出土文獻中所見有二。其一見諸于《元史·亦憐真班傳》,該普達實理為知樞密院暗伯之孫,江西行省左丞相亦憐真班之次子,仕至翰林學士丞旨、知制誥兼修國史②[明]宋濂:《元史》卷一四五《亦憐真班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3447頁。;其二見諸于《大元肅州路也可達魯花赤世襲之碑》,該普達實理③按《大元肅州路也可達魯花赤世襲之碑》陰面耿世民先生所譯之回鶻文,部分普達實理全名作ügаbubахir,“第一字回鶻文意為‘智者’,漢文一般譯寫作‘于伽’”(耿世民:《回鶻文〈大元肅州路也可達魯花赤世襲之碑〉譯釋》,閻文儒,陳玉龍編:《向達先生紀念論文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51頁),碑刻陽面之漢文部分無此字。為首任肅州世襲達魯花赤阿沙之曾孫,令只沙長子,受其侄定者帖木兒之遜讓,得以充任肅州路達魯花赤,后又將官職讓與定者帖木兒之弟赤斤帖木兒。
遺憾的是,由于題記所言不詳,所以我們無法判斷這里的“普達實禮”是以上兩名普達實理之一還是另有其人。但從其“甘肅”之籍貫來看,他極有可能是一名西夏人。
該題記位于第213號龕門左側(cè)力士上方,占璧面高約41厘米,寬16厘米④四川省文物管理局等編著:《廣元石窟內(nèi)容總錄·千佛崖卷》,巴蜀書社,2014年,第206頁。,字徑約3厘米,陰刻楷書4行,滿行12字,共39字,第2行“吏李郎”系由行左補入,字號稍小。以下按圖版二錄文:
1.陝西諸道行禦史臺監(jiān)察禦史
2.朶⑤《廣元石窟內(nèi)容總錄·千佛崖卷》錄為“尕”,今據(jù)圖版改正。兒只班奉訓字善卿備俸粧 吏⑥《廣元石窟內(nèi)容總錄·千佛崖卷》錄為“史”。此字前似脫一字,參考其他題記,此“李郎”應為監(jiān)察御史朵兒只班之隨從,極有可能是書吏,故改為“吏”。李郎
3.飾一堂
4.至正三年二月吉日記
與前一題記中明確出現(xiàn)的“甘肅”籍貫有助于我們推定普達實理的族屬不同,朵兒只班(字善卿)的族屬在題記中未有明確說明,我們只能根據(jù)傳世文獻進行推測, 元代史料文獻中以朵兒只班(Dorji Bal)為名者較為常見,僅《元人傳記資料索引》即收錄有12人之多⑦王德懿:《元人傳記資料索引》,中華書局,1987年,第2355—2356頁。?;钴S于題記年款至正三年(1343)前后的朵兒只班主要有四人,分別為至正八年(1348)受命征討方國珍的江浙行省參知政事朵兒只班(氏族不詳),于至正元年(1341)人翰林學士承旨,至正五年(1345)累遷中書參政、右丞的朵爾直班(札剌兒氏),至正元年(1341)上任江南行臺監(jiān)察御史的朵兒只班(唐兀氏)以及《索引》失載的至正元年廣西道廉訪使朵兒只班(氏族不詳)①[明]林富、黃佐纂修:《(嘉靖)廣西通志》卷二四《學校上》,齊魯書社,1997年,第301頁。。筆者認為,至正元年上任江南行臺御史的唐兀人朵兒只班更有可能是題記中的西臺御史朵兒只班,其原因主要有三:
首先,兩者職官品級相同。江南行臺與陜西行臺作為元代御史臺的兩個分支機構,其“設官品秩同內(nèi)臺”②[明]宋濂:《元史》卷八六《百官志二》,中華書局,1976年,第2197頁。,故而兩行臺之監(jiān)察御史,均比擬中央之御史臺為正七品職級。而行省參知政事(從二品)、翰林學士丞旨(從二)、中書省參知政事(從二)、中書省右丞(正二)以及廉訪使(正三)均屬高品級官職,擔任這些官職的其他朵兒只班,其政治地位遠高于題記中的西臺御史朵兒只班。
其次,兩者散官品級較為接近,并可以接續(xù)?!叮ㄖ琳┙鹆晷轮尽份d唐兀氏朵兒只班于1341年上任南臺監(jiān)察御史之際其散官為承直郎(正六品)③李勇先,王會豪,周斌點校:《至正金陵新志》,四川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034頁。,而題記所見1343年的西臺監(jiān)察御史朵兒只班,其散官為奉訓大夫(從五品)。兩至三年間散官提升一級,符合《元典章》中隨朝官散官“三十個月為一考,一考升一等”④陳高華等點校:《元典章》卷八《吏部二·官制·選格·循行選法體例》,中華書局、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37—238頁。的定例。
最后,元代監(jiān)察御史在江南行臺與陜西行臺接連任職較為常見,可資佐證。行臺監(jiān)察御史的職能主要是分道出巡和留守察院,處理各地之監(jiān)察事務。由于職官品級和工作性質(zhì)相同,元代文獻中不乏有監(jiān)察御史在南臺與西臺間輾轉(zhuǎn)任職者,如師克恭“拜南臺監(jiān)察御史,改西臺”⑤[元]柳貫著,柳遵杰點校:《柳貫詩文集》卷十《師氏先塋碑銘》,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17頁。,楊煥“拜南臺監(jiān)察御史,移西臺”⑥[元]許有壬著,傅瑛、雷近芳校點:《許有壬集》卷六二《楊尚書墓志銘》,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676頁。,褚不華“連拜南臺、西臺監(jiān)察御史”⑦[明]宋濂:《元史》卷一九四《褚不華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4395頁。,忽都魯沙“歷江南、陜西兩臺監(jiān)察御史,轉(zhuǎn)漢中僉憲”⑧[元]歐陽玄:《歐陽玄集》卷九《元贈效忠宣力功臣太傅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追封趙國公謚忠靖馬合馬沙碑》,岳麓書社,2010年,第134頁。等。與他們仕宦軌跡相反的有暢篤與忽都祿,二人先“拜西臺御史”,后“移南臺”⑨[元]許有壬著,傅瑛、雷近芳校點:《許有壬集》卷四九《暢文肅公碑》,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67頁;同書卷五一《贈濟南總管奧屯公碑》,第585頁。;又有陳允文由“陜西諸道行御史臺監(jiān)察御史遷江南諸道行御史臺監(jiān)察御史”⑩[元]戴良:《九靈山房集》卷九《陳廉訪壙記》,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132頁。,王武“歷西、南兩臺監(jiān)察御史,入為大宗正府員外郎”?王颋校注:《黃溍全集·金華黃先生文集》卷二九《藍田王氏先塋碑》,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18頁。等。更有甚者,梁克忠由江東廉訪司經(jīng)歷“進南臺御史,遷西臺御史,入為監(jiān)察御史”?[元]馬祖常著,李叔毅點校:《石田先生文集》卷九《梁氏壽慶堂詩序》,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87頁。,段輔“由應奉翰林歷西臺、南臺、中臺三御史”①[元]吳澄:《吳文正公集》卷六八《元贈奉議大夫驍騎尉河東縣子段君墓表》,元人文集珍本叢刊(四),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第570頁。,也就是說,梁、段二人曾接連在元朝的三個御史臺任職。通過以上案例可見,監(jiān)察御史無論是由南臺調(diào)至西臺,還是由西臺調(diào)任至南臺,甚至是連續(xù)任職于三個御史臺,在元代政壇上都是極為常見的②又按《金石萃編未刻稿》所收后至元五年(1339)《大元勑修曲阜宣聖廟碑》碑陰御史臺題名,其中“監(jiān)察御史”條下同樣有“朵兒只班”題名。據(jù)此推測,朵兒只班極有可能也是一名遍歷元代三御史臺的察官,其履歷應為內(nèi)臺監(jiān)察御史(1339年前后)——南臺監(jiān)察御史(1341年上任)——西臺監(jiān)察御史(1343年前后)。當然,以上履歷只是推測,還欠缺其他資料的佐證。。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至正金陵新志》記載的那位于1341年以承直郎任江南行臺監(jiān)察御史的西夏遺裔朵兒只班,就是1343年2月題名于廣元千佛崖213號龕外壁上的陜西行臺監(jiān)察御史、奉訓大夫朵兒只班。
在完成江南行臺與陜西行臺的任期以后,朵兒只班(字善卿)依舊長期供職于元代監(jiān)察體系中,今福建省福州市烏石山,還留存有至正九年 “憲副朵兒只班善卿公”③黃榮春主編:《福州十邑摩崖石刻》,福建美術出版社,2008年,第16頁。的聯(lián)句題記。由此可見,朵兒只班在完成西臺御史的任期以后,終累遷至福建閩海道肅正廉訪副使。
廣元千佛崖石窟始建自北朝,興盛于唐代,距今年代已較為久遠,若干龕窟、造像與題記已在長年累月的風化作用下磨損殆盡。1935年,國民政府為修筑川陜公路而炸崖毀窟,開辟道路,又將千佛崖造像損毀半數(shù)以上。出于上述之自然、人為原因,部分千佛崖古代題記今日已難尋得。所幸清代學者繆荃孫《分地金石編目》(以下簡稱“《編目》”)和《(民國)重修廣元縣志稿》(以下簡稱“《縣志稿》”)均曾為千佛崖題記纂錄過編目,使我們?nèi)阅芙Y合編目內(nèi)容和其他文獻推測現(xiàn)已不存之西夏遺裔題記。
《編目》載“《美里吉臺題名》,正書,至正丙戌(1346)中秋吉日”④繆荃孫著,張廷銀、朱玉麒主編:《繆荃孫全集》金石卷五《分地金石編目(下)》,鳳凰出版社,2014年,第1100頁。;《縣志稿》載“《美里吉臺裝佛像記》,元至正丙戌,共六行,五十一字,正書”⑤[民國]謝開來修,羅映湘纂:《(民國)重修廣元縣志稿》第一卷第三編《古跡》,巴蜀書社,1992年,第92頁。。
美里吉臺之生平,以《秘書監(jiān)志》卷一〇《題名·校書郎》記載最詳,謂之“字洪范,唐兀人,庚午(1330)進士,至順四年六月二十九日上”⑥[元]王士點、商企翁編次,高榮盛點校:《秘書監(jiān)志》卷一〇《題名·校書郎》,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05頁。。“唐?!奔次飨娜嗽谠Q呼,可確證美里吉臺為西夏遺裔。
千佛崖題記并非美里吉臺于至正六年(1346)留下的唯一行跡。今陜西興平尚存《馬嵬詩碣》一方,陰刻“至正六年六月,上澣西臺監(jiān)察御史美臺吉洪范偕書吏丁宜驥克馴、賀中彥正審囚西道。至興平,知馬嵬去此不遠,因感興,乃述口號,以紀歲月云”①興平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興平縣志》,陜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729頁。等文字。聯(lián)系此詩碣和千佛崖題記來看,我們可以勾勒出1346年夏秋之際美里吉臺的行跡——當年,他以陜西行臺監(jiān)察御史的身份偕書吏由奉元路出發(fā),趕赴四川或云南道“審囚”,六月至興平,又翻越秦嶺與大巴山入蜀,于七月中秋到達廣元,并為千佛崖中某個龕窟裝飾了佛像。
又蕭啟慶先生據(jù)《(至正)金陵新志》卷首《序》言美里吉臺于至正六年(1346)在任江南行臺監(jiān)察御史,似乎與《馬嵬詩碣》和千佛崖題記所見之史實相悖。然而,《(至正)金陵新志》應初刊刻于至正四年(1344)四月,非至正六年(1346)。故以江南行臺監(jiān)察御史題名于該志卷首的美里吉臺任職應在1344年,而非蕭先生所言的1346年。也就是說,美里吉臺很有可能也是先任南臺御史,后調(diào)任西臺御史的,其履歷與前述唐兀氏朵兒只班類似。
《編目》載“《耳力嵬等題名》,正書,至正八年三月吉日”②繆荃孫著,張廷銀、朱玉麒主編:《繆荃孫全集》金石卷五《分地金石編目(下)》,鳳凰出版社,2014年,第1101頁。,《縣志稿》載“《御史臺管勾耳力嵬承務題名》,元至正八年三月,正書,五行四十四字”③[民國]謝開來修,羅映湘纂:《(民國)重修廣元縣志稿》第一卷第三編《古跡》,巴蜀書社,1992年,第92頁。。
由于史籍無載,耳力嵬之生平現(xiàn)已難以查證。然而,“力嵬”及其同音譯寫多見于元代西夏人名,卻是無可爭議的事實。如黑水城出土文書中就有“李黑黨立嵬”“河逆你立嵬”“即立嵬”“也火汝足立嵬”“阿立嵬”“羅即節(jié)立嵬”等黨項人名。立于西夏故地的元代《重修皇慶寺記碑》和《莫高窟六字真言碑》中也有“乙立嵬”“各立嵬”“依立嵬”“耳立嵬”“劉耳力嵬”“解逆立嵬”等人名,蘇瑩輝與松井太亦分別指出其中部分姓名“為西夏人姓名”④蘇瑩輝:《跋莫高窟造像及功德題名石刻拓本》,蘇瑩輝著:《敦煌論集》,臺灣學生書局,1969年,第413頁;松井太著,楊富學、劉錦譯:《敦煌出土察合臺汗國蒙古文令旨》,達力扎布主編:《中國邊疆民族研究》第四輯,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81頁注3。。就傳世文獻來看,《元典章》記載唐兀衛(wèi)親軍中也有百戶名為“即力嵬尼”⑤陳高華等點校:《元典章》卷二九《禮部二·禮制二·牌面·軍官解典牌面》,中華書局、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37—238頁。,《元史》中則收錄有出身唐兀烏密氏的《立智理威傳》。因此耳力嵬是西夏遺裔,甚至是黨項人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編目》載“《文書訥等題名》,正書,至正十六年十一月”⑥繆荃孫著,張廷銀、朱玉麒主編:《繆荃孫全集》金石卷五《分地金石編目(下)》,鳳凰出版社,2014年,第1101頁。,《縣志稿》失載。
文書訥姓楊氏,唐兀人,為御史中丞楊朵兒只與妻劉氏所生之次子。關于他的生平,周峰《元代西夏遺民楊朵兒只父子事跡考述》已有充分研究⑦周峰:《元代西夏遺民楊朵兒只父子事跡考述》,《民族研究》2014年第4期。,不贅述,僅對其最后仕履略作商榷。
周文認為,史籍所見楊文書訥的最后任職是至正十四年(1354)七月前后的淮南行省參知政事。然而,據(jù)周文所引的《楊朵兒只墓志》(成文于至正十五年)載文書訥“由河東、山東二道僉憲拜監(jiān)察御史……累遷各道憲使”,可周文僅考出至正九年(1349)楊文書訥任過一次江西湖東道廉訪使,似乎稱不上是“累遷各道憲使”。因此筆者推測,文書訥在完成淮南行省的任職后,可能還以肅政廉訪使的身份監(jiān)臨某道。千佛崖上的文書訥題名,應該就是他在遷調(diào)過程中題寫的。
除在廣元千佛崖拜佛朝覲和書寫題記以外,楊文書訥還曾為山東長清的大靈巖寺書寫寺名(至今仍立于該寺山門之前),又于任職都水庸田使時為平江路銅觀音寺內(nèi)之觀音像修飾法衣①[元]陳基著,丘居里、李黎點校:《陳基集·夷白齋稿》卷二七《光福觀音顯應記》,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237—238頁。,可見其對佛教之虔誠是始終如一的。
千佛崖元代題記反映了西夏遺裔對元代監(jiān)察事業(yè)的貢獻和他們對佛教的信仰。
以上題記中考出的5名元代西夏遺裔,4人均任職于陜西諸道行御史臺。元朝的陜西行臺,本是至元二十七年設置的云南諸路行御史臺;大德元年(1297),元成宗移云南行臺于京兆(即奉元路,今陜西西安),置陜西諸道行御史臺,提領陜西漢中、河西隴北、西蜀四川、云南諸路等四道的監(jiān)察工作。行臺監(jiān)臨諸道,并“振肅綱維,省觀俗化,察吏貪廉,詢民利病”②[元]蘇天爵著、陳高華、孟繁清點校:《滋溪文稿》卷三《浙西察院題名記》,中華書局,1997年,第35頁。的職能,多由監(jiān)察御史以分省出巡的方式來完成。而廣元地處川陜咽喉,所以被行臺派往四川和云南兩道出巡的監(jiān)察御史,必取道廣元路。
上述4名西夏人官員中,朵兒只班、普達實理與美里吉臺皆為監(jiān)察御史③四人中唯耳力嵬之身份為御史臺管勾,即管理承發(fā)司或架閣庫案牘文書的低品級官員,通常情況下似乎并無出巡各地之必要,其以管勾身份出現(xiàn)于千佛崖題記之緣由現(xiàn)已難考。。普達實理自稱出行目的為“守云南行省”,即前往云南省治之察院停留一段時間,處理當?shù)乇O(jiān)察事務④關于監(jiān)察御史的出巡與守省,詳見李治安:《元代行省制度》,中華書局,2011年,第811頁。。朵兒只班之目的地雖在213龕題記中未嘗提及,但《廣元縣志稿》載已佚題記中有“《四川守省奉訓大夫姚家奴尹忠裝佛像記》,元順帝至正三年”⑤[民國]謝開來修,羅映湘纂:《(民國)重修廣元縣志稿》第一卷第三編《古跡》,巴蜀書社,1992年,第91頁。等字,由此推測,同樣于至正三年(1343)出巡的朵兒只班只可能是前往云南守省。又美里吉臺于《馬嵬詩碣》中自稱“審囚西道”,據(jù)《元典章》載諸處罪囚“仰肅政廉訪司分明審錄……有禁系累年,疑不決者,另具始未及其疑狀,申御史臺呈省詳讞。在江南者經(jīng)由行御史臺,仍自今后所至審囚,永為定例”⑥陳高華等點校:《元典章》卷四《朝綱一·政紀·省部減繁格例》,中華書局、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4頁。等推測,美里吉臺應該是被行御史臺派往四川和云南審理那些“禁系累年,疑不決者”的囚犯。
雖然云南與兩廣等地在歷代皆有開發(fā),但元代之北方官僚依舊視之為“煙瘴之地”。如《元典章》載延祐四年(1317)御史臺奏“南臺文字里說將來,廣東、廣西、海北煙瘴歹地面,有五、六月里省臺差去的使臣,著煙瘴多有死了的。廉訪司官署月審囚去呵,也著煙瘴死了有……這三道并云南,俱系煙瘴重地”①陳高華等點校:《元典章》卷六《臺綱二·體察·巡按·巡按一就審囚》,中華書局、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4頁。,可反映元代監(jiān)察官員前往迤南地區(qū)執(zhí)行公務之風險。千佛崖題記則說明,作為察官的西夏人雖同樣出身北方,卻不畏煙瘴而勇于前往四川、云南等地巡按審囚,是元代西夏遺裔察官群體忠于其監(jiān)察職守的實物資料。
與此同時,廣元千佛崖西夏遺裔題記也有助于我們重新理解元代西夏遺裔佛事活動的空間和時間特征。從空間來看,以往學界只知曉西夏遺裔在河西故地、藏區(qū)、腹里地區(qū)和江南地區(qū)繼續(xù)從事開窟造像和刻印佛經(jīng)等活動。千佛崖的西夏人朝拜、彩裝題記和云南省博物館藏文殊奴神識經(jīng)幢②方國瑜:《云南金石文物題跋》,《方國瑜文集》第4輯,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03-304頁。則說明任職和遷居至西南地區(qū)的西夏遺裔也同樣傳承了西夏文化中對佛教的尊崇。從時間來看,千佛崖的西夏人題記主要集中于元順帝至正年間(即元朝晚期),而文殊奴神識經(jīng)幢更是北元宣光年間刻制的,其上可承高納麟、智妙酩布等黨項人參與居庸關云臺六體陀羅尼經(jīng)的刻制,下可接明中期西夏文《高王觀世音經(jīng)》的刊印和保定韓莊《佛頂尊勝陀羅尼》經(jīng)幢的立石,證明自十四世紀中期至十六世紀末之間,西夏遺裔依舊在綿延不絕的從事各種佛事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