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玉
(西華大學人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00390)
何謂唐傳奇?唐代流行的文言文小說,作者大多以記、傳名篇,以史家筆法,傳奇聞異事。“傳奇”為小說名,始于元稹,《鶯鶯傳》原名“傳奇”。受此影響,宋代說話及諸宮調(diào)等曲藝中,把寫人世愛情的體裁稱為“傳奇”,這是故事題材的分類。元末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才明確的專指唐人文言小說。唐傳奇源于六朝志怪,但兩者又有根本的區(qū)別。唐傳奇相比于六朝志怪而言,有著更加宏大的篇制,建立了比較完整的小說結(jié)構(gòu),其情節(jié)更為復雜,內(nèi)容更偏向于反映人情世態(tài),而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心理的刻畫也有了顯著的提高。正如“傳奇者流,源蓋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繪,闊其波瀾,故所成就乃特異,其間雖亦或托諷喻以紓牢愁,談禍福以寓懲勸,而大歸則究在文采與意想,與昔日之傳鬼神明因果而外無他意者,甚意其趣矣?!庇纱?,中國古典小說進入了成熟時期。
元人虞集在談到唐人傳奇的時候說:“蓋唐之才人,于經(jīng)藝道學有見者少,徒只好為文辭,閑暇無所用心,輒想象幽怪遇合、才情恍惚之事,作為詩章答問之意,傅會以為說,盍簪之次,各出行卷,以相娛玩,非必真有是事,謂之傳奇。元稹、白居易尤或為之,而況他乎?”(《道園學古錄》卷三八《寫韻軒記》)此話指出了傳奇類小說的特點:從創(chuàng)作性質(zhì)上說,已非實錄,而是有意為小說,所傳所記“非必真有是事”,是想象的、虛構(gòu)的;從創(chuàng)作目的說,不是功利的,不在教訓,而在于“娛玩”,在于顯示“文辭”;從題材上說,不只是人間婚戀,“幽怪遇合、才情恍惚之事”都包括在內(nèi);從作者說,一批卓有成就的文士都參與了創(chuàng)作,成績斐然。
書中對于唐傳奇的搜集,大部分涉及了夢的因素,例如《南柯太守傳》(李公佐見《廣記》四百七十五,題《淳于棼》,今據(jù)《唐語林》改正)、《枕中記》(沈既濟《文苑英華》)、《三夢記》(白行簡見原本《說郛》四)、《秦夢記》(沈亞之《沈下賢集》)等。這反映了當時文人的一部分微妙的心理活動。夢的出現(xiàn)成為了世人實現(xiàn)理想的途徑之一。中國人的作品涉夢由來已久,有些夢非?;恼Q,有些夢卻給人以啟迪?!对娊?jīng)國風》中的第一首《關(guān)雎》中就早有涉及“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描寫的是相思夢,到后來魏晉南北朝時期,干寶的《搜神記》中也收錄了夢兆故事和占夢的故事。魯迅在記錄沈既濟的《枕中記》時這樣說道:“如此意想,在歆羨功名之唐代,雖詭幻動人,而亦非出于獨創(chuàng),干寶的《搜神記》有焦湖廟祝以玉枕使楊林入夢事(見第五篇),大旨悉同,當即此篇所本,明人湯顯祖之《邯鄲記》則又本之此篇”。當然,唐傳奇的涉夢作品,不僅僅是因為傳統(tǒng)夢文化的沿襲,還有佛道思想的渲染、科舉風尚的推動、文人的理想追求等各方面的原因。在夢中,世人可以獲得與現(xiàn)實完全不同的境遇,是愛情親情?是科舉仕途?還是善惡因果?夢境真實而大膽的表達了人類潛藏于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和欲望,它不受道德的束縛,不受理智的限制,美好的情景虛幻而短暫,正如涉夢小說中一樣,主人公們在夢中歷經(jīng)榮華富貴的一生,但醒來卻是短暫的一瞬,給與夢境對立的現(xiàn)實中的人留下更多的是悵然若失和空虛。
唐傳奇中涉夢的作品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個類型:愛情無界夢、功名富貴夢、善惡報應夢、影射現(xiàn)實夢。其中在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中收錄最多的則是功名富貴夢,例如《南柯太守傳》、《枕中記》、《秦夢記》等。寫下這些故事的人大多是求取功名的仕人,儒家入仕做官的觀念深深的影響了這一批人,要實現(xiàn)人生的意義只有做官入仕才能做到,這樣的意識融入了他們的血液中,植入了他們的骨髓里。唐代的知識分子奮斗一生想要求取的理想境界是功名利祿,是榮華富貴,是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現(xiàn)實的生活可能是殘酷的,是充滿了打擊的,這種極度的渴求與向往融雜了現(xiàn)實的殘酷與失望給予了他們創(chuàng)作的動機,于是,他們將理想延伸到夢境之中,將夢境延伸到了小說作品中。小說中越美好的場景,映射出的是這些底層唐代知識分子越潦倒凄慘的現(xiàn)實生活。
我們以《南柯太守傳》(李公佐見《廣記》四百七十五,題《淳于棼》,今據(jù)《唐語林》改正)為例來看一看唐代知識分子的富貴功名夢。小說的主人公淳于棼本是吳楚的游俠之士,一日沉醉之際,昏然入睡之時夢見自己被兩名紫衣使者邀請進入槐安國中,先是成為槐安國的駙馬,后又任南柯郡太守一職,“自守郡二十載,風化廣被,百姓歌謠,建功德碑,立生祠宇……榮耀顯赫,一時之盛,代莫比之。不料,因與敵國交戰(zhàn)失利,繼而公主因疾而薨,又因奸佞挑撥,國王遂起疑憚之心。不得已,生流涕請還。”待其夢醒之后發(fā)現(xiàn),“家之僮仆擁簪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隱于西垣,余樽尚湛于東牖?!辈胖绖偛潘?jīng)歷的一切不過是在做夢而已。在夢中他漫長的一生跌宕起伏,榮辱共存,醒來的一瞬就意味著南柯一夢的徹底破滅。當淳于棼醒來在驚駭中與二客尋找夢中之所在,這樣的尋夢情節(jié),只會讓虛幻更為虛幻,真實更為真實,人生如夢,難以預料。作者描述主人公進入了槐安國中的一生經(jīng)歷,回到現(xiàn)實才發(fā)現(xiàn)只是一瞬間而已,人生的一世短暫消逝,短促的人生令人不得不發(fā)出嗟嘆,如此空虛感更甚。再者,夢中的顯赫富貴隨著夢的醒來而消逝得無影無蹤,“貴極祿位,權(quán)傾國都”也只是泡沫而已,正如人世間的旦夕禍福和現(xiàn)實的變化無常是如此的虛幻,作者不得不發(fā)出人生如夢,富貴如云的感嘆,正如“生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赌峡绿貍鳌分凶詈笠痪淇偨Y(jié)道“前華州參軍李肇贊曰:‘貴極祿位,權(quán)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