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浩
陽春三月,一向身體尚好、飯量較大的父親突然生病了,很出乎我的意料。
26日早晨,我接到二弟的電話,說父親腹痛住院了。我責(zé)怪二弟沒有早點把父親送去就醫(yī)。放下電話,我直奔醫(yī)院。著急地等了兩小時后,我終于見到父親,他臉色不佳,走路微顫,我大驚,趕緊大步迎上去和二弟一起攙扶著父親。
78歲的父親在鎮(zhèn)中心幼兒園做門衛(wèi)六年了,他盡職盡責(zé),連周末、假期都守在園里。十天前,我回老家。父親知道我回來,連夜從幼兒園趕回老屋,僅僅為了看看我。一夜北風(fēng)呼嘯,仿佛回到寒冬。凌晨,屋外一片漆黑,父親戴著帽子,穿著厚厚衣服,手執(zhí)電筒,與我打招呼后急匆匆地趕回幼兒園。黑夜中,父親在逆風(fēng)中獨行,不遠(yuǎn)處,傳來陣陣狗叫。一小時后,接到父親已到幼兒園的電話,我才安下心來。
然而僅僅十天,父親的變化這么大。抽血、插胃管、做心電圖、做CT等等,所有檢查都磨人,等待結(jié)果更是痛苦。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論是,父親得了腸梗阻。
炎癥導(dǎo)致父親高熱??粗赣H在輸液,鼻子里插著胃管,我心痛不已。我默默地守在床邊,希望父親快點好起來。聽說父親在村衛(wèi)生室掛了一天一夜針,疼痛未消,才不得不給我打電話??粗俱驳母赣H,我不由得想起了他的艱辛:少年喪父,青年生病,中年我們哥倆讀書讓他不堪重負(fù)。此刻,父親能承載這次苦難嗎?
昏沉的父親嘴里含糊不清:“鑰匙……開門……柵子門鎖了嗎?”我望著父親干枯的嘴唇在翕動,還不時地睜眼用混濁的、極其疲倦的目光盯著我,仿佛我是陌生人。我一陣心酸,也很無助。留置針漏了,我小心地用一根棉簽摁在父親的胳膊上。才發(fā)現(xiàn)他光著腳,我忙脫下棉襪給他穿上。二弟晝夜守護(hù),我的妻子負(fù)責(zé)洗衣送飯,我協(xié)助二弟給父親擦身、掖被、換衣,就像父親照顧兒時的我一樣。每天,我乘公交車去醫(yī)院,兩次給老家的母親電話,晚間徒步回家。
兩天后,父親高熱退去,能貼耳與父親進(jìn)行簡單的交流,我的心這才稍稍平靜了些。我開始給父親洗手、搓腳。自從成人后,我不知跟多少人握過手,可握父親的手,還是頭一次,生疏極了。父親躺著,手伸開來,任憑我清洗,父親粗糙而溫暖的手上布滿了老年斑,我不自覺地攤開自己的手,光潔細(xì)軟,我這雙握筆的手是父親給的。父親靜靜地躺著,我將父親寬大的腳攬入桶中搓洗,父親的腳有樹皮的厚度,有水泥板的結(jié)實。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只要下地干活,總是光著腳,戴著帽。忘不了他身穿雨衣,打著赤腳從田間插秧歸來的身影;忘不了他肩挑白菜趕集時大步流星的步伐;忘不了他在雪地里挑著課桌送我上學(xué)留下的串串足?。煌涣怂爸崾?,穿著多年一成不變的解放鞋為我上學(xué)借錢歸來的深夜;忘不了他扛著沉甸甸的蔬菜從百里之外趕來,上樓時厚重的足音……他用堅實的腳印丈量著深沉的大地。
這雙腳,承載著父親一米八五的身體,邁過了近八十載滄桑歲月,踏出了子女的前程。擦干腳,我為父親輕揉腳底的穴位。父親似乎被我的舉動驚住了。一會兒,他冒出了清晰的聲音:“你坐一會兒?!蔽覐澲?,依舊輕輕地按摩,認(rèn)真打量著這雙腳,只見青筋外露,足底一條條清晰的波浪般的白細(xì)紋,宛如父親踏浪而行的一生。
當(dāng)初,父親親手修葺的臺階和后院的水泥路被我們踩得光亮如鏡。如今,他親手栽的銀杏樹已長成參天大樹。他卻老了,語速慢了,牙掉了,胡子白了,背也駝了??伤賱诺拿P字沒變,他的美文《裝房的經(jīng)歷》被視為我家珍寶。父親清晰的思維、果敢與創(chuàng)新的勁兒沒變。
四天后,父親可以喝米湯了。醫(yī)生講,大便通暢之日便是腸梗阻解除之時。我渴望這個時刻早點來到,驟聽父親的好消息,我喜極而泣。父親下床不便,我將便盆放在床上,然后拿來手紙清理,打來熱水替父親擦洗。一連幾天,我樂此不疲,即便給父親翻身費勁,全身冒汗,我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到喜悅。這次父親住院,是我工作以來陪伴父親最長的一次。在我人生的每個重要節(jié)點,父親都無條件地陪我,這幾日,是父親需要我的時候,我在做一件最有意義的事情。
九天后,父親康復(fù)出院,我覺得這是我所經(jīng)歷過的特別的一段時光。
父親跨過了生命中又一道坎,也揮別了鎮(zhèn)中心幼兒園,再次回到那充滿溫馨的老屋,與母親攜手在村頭,看夕陽染紅天邊。正所謂“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一個人無論誕生在多么貧瘠的地方,也無論去一個多么富裕的地方,都會深深眷戀故土家園。這次陪伴父親,我悟出了兩個幸福:一是父之?!⒆觽冋諊赣H,他是幸福的;一是我之幸——于我,伺候父親,是做兒子的福分,父親能重現(xiàn)舒心的笑容,我亦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