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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素王”考論

2019-01-16 16:10:32
關(guān)鍵詞:春秋論語孔子

曾 亦

(同濟(jì)大學(xué) 哲學(xué)系, 上海 200092)

公羊家對(duì)《春秋》義例的闡發(fā),一言以蔽之,即漢末何休所說的“三科九旨”。對(duì)漢人來說,其中又以“通三統(tǒng)”最為重要,即所謂“新周,故宋,以《春秋》當(dāng)新王”。而在“三科九旨”中,又以“通三統(tǒng)”的內(nèi)涵最為復(fù)雜。其中,既有義理極其顯豁者,如“存二王后”之說,漢王朝曾依據(jù)此說封周人與殷人之后;(1)據(jù)《漢書·梅福傳》,漢武帝時(shí),始封周后姬嘉為周子南君,至元帝時(shí),尊周子南君為周承休侯,位次諸侯王。又使諸大夫博士求殷后,而匡衡議以孔子后裔為殷后,曰:“王者存二王后,所以尊其先王,而通三統(tǒng)也。其犯誅絕之罪者絕,而更封他親為始封君,上承其王者之始祖?!洞呵铩分x,諸侯不能守其社稷者絕。今宋國(guó)已不守其統(tǒng),而失國(guó)矣,則宜更立殷后為始封君,而上承殷統(tǒng),非當(dāng)繼宋之絕侯也,宜明得殷后而已。今之故宋,推求其嫡,入遠(yuǎn)不可得;雖得其嫡,嫡之先已絕,不當(dāng)?shù)昧?。《禮記》孔子曰:‘丘,殷人也?!葞熕矀?,宜以孔子世為湯后?!比辉垡云湔Z“不經(jīng)”,遂罷其議。至成帝時(shí),梅福復(fù)議宜封孔子后以奉湯祀。(班固:《漢書》卷67,中華書局,1962年,第2926、2927頁(yè))綏和元年(公元前8年),封孔子后孔吉為殷紹嘉侯,更進(jìn)殷紹嘉侯、周承休侯皆為公,地各百里。(班固:《漢書》卷10,第328頁(yè))至東漢光武帝建武十三年(公元37年),又封紹嘉公孔安為宋公,周承休公姬武為衛(wèi)公。(范曄:《后漢書》卷1下,中華書局,2000年,第61頁(yè))可見,公羊家“存二王后”的學(xué)說得到了漢人的普遍認(rèn)可,并落實(shí)為具體的政治制度。又有黜周、王魯?shù)日f,不僅被視為“非常異義可怪之論”,而且至魏晉以后,學(xué)者詆議尤甚,以為“大體乖硋”“訓(xùn)人以逆,罪莫大焉”。

就《春秋》一書的性質(zhì)而論,顯然不同于孔子以前的官修舊史,而對(duì)于當(dāng)世大人及其行事頗有褒貶譏刺,即具有“一王之法”的性質(zhì)。然而,孔子卻有德而無位,故其所作《春秋》具有僭越的性質(zhì)。正因如此,漢代公羊家不得不假托孔子為“素王”,考其意圖所在:一則閏秦統(tǒng),即按照當(dāng)時(shí)流行的“五德終始”說,而以《春秋》當(dāng)黑統(tǒng);一則賦予《春秋》以“王法”的地位,期待漢王朝有以遵行之也??梢?,《春秋》一書中所寓的王法,雖然歷史上未曾得以真正施行,但是,孔子借助《春秋》而對(duì)歷史人物及其行事的評(píng)價(jià),使儒家主張的王法得到某種“虛擬性”的實(shí)現(xiàn)。不過,漢人尚能接受此種說法,至魏晉以后,儒家卻頗多忌諱,以為“悖禮誣圣”而不敢言。

其實(shí),公羊家尊孔子為“素王”,直接源于“通三統(tǒng)”中的“以《春秋》當(dāng)新王”說。案,“新王”通常指俗王,即新王朝建立后的世俗統(tǒng)治者。但在公羊家那里,卻將《春秋》這種類似史書的著作視為“新王”,無疑有“非常異義可怪”的嫌疑。同時(shí),儒家視《春秋》為孔子所作,而在孔子之前,通常將各諸侯國(guó)的官修史書稱為《春秋》。因此,如果《春秋》被公羊家視為“新王”,那么,作《春秋》的孔子自然具有“王”的地位。然而,孔子并未真正掌握政治權(quán)力,而其褒貶黜陟之權(quán)的實(shí)施,只是通過《春秋》書法的運(yùn)用而體現(xiàn)出來。就此而言,孔子作為“王”,只能是“素王”,而非“真王”。換言之,漢人將孔子作為“素王”,僅僅體現(xiàn)在“孔子作《春秋》”這件事情上,而與孔子的具體政治實(shí)踐無關(guān)。正因如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漢代不少儒家常常自視為“素臣”“素相”,即將對(duì)孔子著述的注疏和闡釋當(dāng)成“素業(yè)”“素功”,從而將學(xué)者的功業(yè)與現(xiàn)實(shí)政治人物的功業(yè)區(qū)別開來。因此,后世儒家多效法孔子,將其政治理想寄托在著書立說的“素業(yè)”“素功”之中,至于借助出仕而兼濟(jì)天下的實(shí)際政治活動(dòng),則常常視為權(quán)宜之計(jì),甚至以為遮蔽了儒家的真正關(guān)懷。

“素王”一詞,最早見于《莊子·天道》:

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鄉(xiāng),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圣素王之道也。

郭象注云:“有其道,天下所歸,而無其爵者,所謂素王自貴也。”可見,漢人視孔子為“素王”,其義蓋取諸此,即玄圣而處下也。(2)又據(jù)《史記·殷本紀(jì)》:“湯命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從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彼抉R貞云:“素王者,太素上皇,其道質(zhì)素,故稱素王。”(司馬遷:《史記》卷3,中華書局,2013年,第122、123頁(yè))此說不取“有道無爵”之義,與孔子“素王”之義不同??涤袨閯e有一說,謂“素者,質(zhì)也”,故“質(zhì)家則稱之素王,文家則稱為文王?!洞呵铩犯闹苤模瑥囊笾|(zhì),故《春秋緯》多言素王。而《公羊》首言文王者,則又見文質(zhì)可以周而復(fù)之義也”。(康有為:《孔子改制考》卷9,見《康有為全集》第三集,中國(guó)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115頁(yè))可見,漢人本以孔子為“文王”,而長(zhǎng)素則以孔子為“素王”,其義皆與孔子之道有關(guān),近乎司馬遷之說。換言之,有圣德而處君位者為“真王”,有圣德而處臣位者為“素王”。漢人尊孔子為“素王”者,正以此也。

孔子為“素王”之說,蓋由《公羊傳》對(duì)“西狩獲麟”的解釋而來,然其義則可由“以《春秋》當(dāng)新王”之說尋而致。至董子書,始有“素王”明文。董子《舉賢良對(duì)策》有云:

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以萬事,見素王之文焉。(3)班固:《漢書》卷56,第2509頁(yè)。

又,董子于《三代改制質(zhì)文》一篇中歷陳殷、周受命而王之事,更繼以《春秋》,則《春秋》為新王,其受命亦無異于殷、周之代興也。董子之后,漢人頗主此說。蓋公羊家既視《春秋》為新王,則孔子受命亦如“真王”,必有受命之符矣。故西狩獲麟,公羊家以為受命之符,而孔子反袂拭面,涕沾袍,曰“孰為來哉”,則自居“素王”矣。

“素王”之說,又頗見于緯書?!缎⒔?jīng)緯·鉤命訣》云:“曾子撰斯,問曰:‘孝文乎駁不同何?’子曰:‘吾作《孝經(jīng)》,以素王無爵祿之賞,斧鉞之誅,故稱明王之道?!颖傧瘡?fù)坐。子曰:‘居,吾語汝。順遜以避禍災(zāi),與先王以托權(quán)?!薄洞呵镌吩疲骸镑氤鲋芡觯柿ⅰ洞呵铩?,制素王,授當(dāng)興也?!薄洞呵镅菘讏D》云:“圣人不空生,必有所制以顯天心。丘為木鐸,制天下法?!庇衷疲骸扒馂橹品ㄖ鳎诰G不代蒼黃?!?4)黃奭:《漢學(xué)堂經(jīng)解》,甘泉黃氏版補(bǔ)刊印本。凡此,皆緯說也。

其后,古文家亦襲用此說。據(jù)孔穎達(dá)《左傳正義》序,賈逵《春秋》序云:“孔子覽史記,就是非之說,立素王之法。”鄭玄《六藝論》云:“孔子既西狩獲麟,自號(hào)素王,為后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贝斯盼募已运赝跞绱恕S?,《淮南子·主術(shù)訓(xùn)》云:“專行孝以成素王。”(5)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卷9,中華書局,2017年,第375頁(yè)。徐幹《中論·貴驗(yàn)》云:“仲尼為匹夫,而稱素王?!?6)徐幹:《中論》卷上,《文淵閣四庫(kù)全書》本。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窮通》云:“制《春秋》之義,著素王之法?!?7)王利器:《風(fēng)俗通義校注》卷7,中華書局,1981年,第315頁(yè)。劉向《說苑·貴德》云:“是以孔子歷七十二君,冀道之一行而得施其德,使民生于全育,烝庶安土,萬物熙熙,各樂其終。卒不遇,故睹麟而泣,哀道不行,德澤不洽。于是,退作《春秋》,明素王之道以示后人,思施其德,未嘗輟忘。是以百王尊之,志士法焉。誦其文章,傳今不絕?!?8)趙善詒:《說苑疏證》卷5,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第106頁(yè)。則漢人多習(xí)為此論矣。至于東漢王充,雖非以治經(jīng)名家,然其書中言“素王”者尤多。《論衡·問孔》云:“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蜃幼詡煌跻病<和?,致太平;太平則鳳鳥至,河出圖矣。今不得王,故瑞應(yīng)不至,悲心自傷,故曰‘吾已矣夫’。”(9)黃暉:《論衡校釋》卷9,中華書局,2017年,第482、483頁(yè)。《論衡·定賢》云:“孔子不王,作《春秋》以明意。按《春秋》虛文業(yè),以知孔子能王之德??鬃樱ト艘??!鬃硬煌酰赝踔畼I(yè)在于《春秋》?!?10)黃暉:《論衡校釋》卷27,第1303頁(yè)。可見,孔子為“素王”,不獨(dú)為公羊家所主,實(shí)為漢人之普遍意見也。至杜預(yù),始疑此說非通論矣。

后世謂孔子避制作之僭,以為不過漢人尊孔所致,實(shí)未自居“素王”。然考孔子一生言語及其行跡,不可謂無“素王”之志,甚至直欲得國(guó)自王也。今據(jù)《論語》所載,孔子過宋,自謂“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論語·述而》);至畏于匡,則自言“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而孟子述孔子云:“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鬃討郑鳌洞呵铩??!洞呵铩氛撸熳又乱??!?《孟子·滕文公下》)可見,孔子既以己有圣德,則自居“素王”也,至其以“斯文”自任,且作《春秋》,又行“素王”改制之事矣。(11)其實(shí),孟子亦有類似自居“素王”之辭?!睹献印す珜O丑下》云:“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余歲矣。以其數(shù)則過矣,以其時(shí)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dāng)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盡心下》云:“由堯舜至于湯,五百有余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由湯至于文王,五百有余歲,若伊尹﹑萊朱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余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yuǎn)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可見,儒者以“素王”自比,實(shí)屬平常,實(shí)不必驚為“非常異義可怪之論”。

漢人又有“素臣”“素相”與“素功”“素業(yè)”之說。杜預(yù)《左傳集解序》謂漢人以孔子為“素王”、以左丘明為“素臣”,如《論語讖》云:“子夏曰:‘仲尼為素王,顏淵為司徒?!薄墩摵狻こ妗芬嘣唬骸翱鬃幼鳌洞呵铩?,以示王意。然則孔子之《春秋》,素王之業(yè)也;諸子之傳書,素相之事也。觀《春秋》以見王意,讀諸子以睹相指。”(12)黃暉:《論衡校釋》卷13,第712、713頁(yè)。又據(jù)《漢書·梅福傳》,梅福習(xí)《穀梁》,然上疏稱孔子有“素功”,故其子孫宜封為殷后。此說發(fā)明《公羊》“有君而無臣”之義,以為圣人作《春秋》以垂王法,宜有賢臣佐其業(yè),據(jù)此,后世儒家著書立說,進(jìn)則匡正其君,退則發(fā)明孔子之道,正“素臣”之事也。

然自魏晉以降,始有疑“素王”之說者。(13)漢人尊孔子,不過以為“素王”而已,若后儒所疑者,則不過以“素王”非孔子自號(hào),乃漢儒所尊崇,非謂孔子作《春秋》不為“素王”之業(yè)也。至于康長(zhǎng)素推孔子為“教主”,則去“真王”亦不過相去一間耳。故戊戌間,清廷下旨刪除《孔子改制考》書中“孔子改制稱王”字樣,而長(zhǎng)素上疏自陳,且有意混淆孔子為素王與歷代帝王尊孔子為王,如唐人始謚孔子為“文宣王”之類,且又謂王乃臣爵,如親王、郡王之類,諸如此說,適見長(zhǎng)素之用心有不可問者。(參見康有為:《恭謝天恩并陳編纂群書以助變法請(qǐng)及時(shí)發(fā)憤速籌全局折》,見《康有為全集》第四集,第385、386頁(yè))杜預(yù)《春秋左傳集解》序云:

說者以為仲尼自衛(wèi)反魯,修《春秋》,立素王,丘明為素臣。子路欲使門人為臣,孔子以為欺天。而云仲尼素王,丘明素臣,又非通論也。

對(duì)此,孔穎達(dá)疏云:

孔子既作此書,麟則為書來,應(yīng)言麟為孔子至也。麟是帝王之瑞,故有素王之說。言孔子自以身為素王,故作《春秋》,立素王之法。丘明自以身為素臣,故為素王作《左氏》之傳。漢魏諸儒,皆為此說。董仲舒《對(duì)策》云:“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以萬事,是素王之文焉?!辟Z逵《春秋序》云:“孔子覽史記,就是非之說,立素王之法?!编嵭读囌摗吩疲骸翱鬃蛹任麽鳙@麟,自號(hào)素王,為后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北R欽《公羊序》云:“孔子自因魯史記而修《春秋》,制素王之道。”先儒皆言孔子立素王也?!犊鬃蛹艺Z》稱齊大史子嘆美孔子,言云“天其素王之乎!”素,空也,言無位而空王之也。彼子余美孔子之深,原上天之意,故為此言耳,非是孔子自號(hào)為素王。先儒蓋因此而謬,遂言《春秋》立素王之法。

案,孔子將死,子路使門人為臣,而孔子以為“欺天”,足見孔子實(shí)不欲稱王也。故孔疏以為,“賤為匹庶,何損于仲尼”,何必虛稱王號(hào),“長(zhǎng)僭逾而開亂逆”耶?據(jù)此,自董子以后,無論今、古文家,皆謂孔子為“素王”。然杜預(yù)釋“西狩獲麟”,以為非如漢人所言,即“先作《春秋》,乃后致麟也”,實(shí)孔子“本意自欲制作,感麟方始為之”也,則杜氏之意,蓋欲奪公羊家“孔子自號(hào)為素王”之說也。此后凡駁孔子為“素王”者,多祖杜氏之說。蓋后世君權(quán)恣肆,教權(quán)微弱,故孔子以素衣之身而竊取制作之權(quán),立“一王之法”,賞善罰惡,“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實(shí)有僭越君權(quán)之嫌。故“素王”之說,漢人尚不以為“微言”,而后儒乃視為“微言”也。

清皮錫瑞雖持《公羊》立場(chǎng),亦認(rèn)為此說有自蹈亂臣賊子之嫌。其《春秋通論》云:

杜所疑者,是“仲尼素王”以為孔子自王,此本說者之誤。若但云“《春秋》素王”,便無語弊。……孔子非自稱 “素王”,即此可證。若丘明自稱“素臣”,尤為無理。(14)皮錫瑞:《經(jīng)學(xué)通論》,見《皮錫瑞全集》冊(cè)六,中華書局,2015年,第504頁(yè);第492頁(yè)。

又云:

素,空也,謂空設(shè)一王之法也,即孟子云“有王者起,必來取法”之意,本非孔子自王,亦非稱魯為王。后人誤以此疑《公羊》,《公羊》說實(shí)不誤。(15)皮錫瑞:《經(jīng)學(xué)通論》,見《皮錫瑞全集》冊(cè)六,中華書局,2015年,第504頁(yè);第492頁(yè)。

可見,皮氏雖主《公羊》,于此則用杜、孔之說,以為孔子非自稱“素王”也。

廖平之說亦同,其《公羊解詁十論》云:

素王本義,非謂孔子為王。素,空也。素王,空托此王義耳。《論語》曰:“如有用我者,其為東周乎?!庇衷唬骸捌浠蚶^周者,雖百世可知。”今之所謂“素”,即此“如有”“其或”之義。設(shè)此法以待其人,不謂孔子自為王,謂設(shè)空王以制治法而已。(16)廖平:《何休公羊解詁三十論》,見《廖平全集》冊(cè)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145頁(yè)。

廖平不主《公羊》“王魯”說,唯存“素王”義,然以“空”訓(xùn)“素”,以為猶言“如有”“其或”,蓋虛擬之辭也,則其與杜、孔之說同,皆謂孔子非真自號(hào)為王也。

明高拱謂“《春秋》乃明天子之義,非以天子賞罰之權(quán)自居”(17)高拱:《春秋正旨》,見《文淵閣四庫(kù)全書》本。,清蘇輿謂“漢世儒者并以《春秋》為一代之治,蓋后人尊孔以尊王之意,非孔子所敢自居也”(18)蘇輿:《玉杯》,見《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年,第29頁(yè)。,皆用《左氏》義,而駁《公羊》“素王”之說,然非漢儒舊論也。

然素王之說,后儒多集矢于邵公,以為僭竊悖謬之說,殊不知是說本漢儒舊論,且可上推至董子也。清末康有為遂假董子以明其“孔子改制”之義,曰:

自漢前莫不以孔子為素王,《春秋》為改制之書,其他尚不足信,董子號(hào)稱醇儒,豈為誕謾?而發(fā)《春秋》作新王、當(dāng)新王者,不勝枚舉。若非口說傳授,董生安能大發(fā)之?出自董子,亦可信矣。(19)康有為:《春秋董氏學(xué)》卷5,見《康有為全集》第二集,第366頁(yè)。

可見,孔子為“素王”,實(shí)以《春秋》為改制之書且能當(dāng)“一王之法”也。若孔子為“真王”,則《春秋》之性質(zhì)無異于歷朝之律典矣。

其后,章太炎尤嫉視康黨,乃夷孔子為史家,而必破“素王”之說。其《國(guó)故論衡·原經(jīng)》云:

蓋素王者,其名見于《莊子》,伊尹陳九主、素王之法,守府者為素王;莊子道玄圣素王,無其位而德可比于王者;太史公為《素王眇論》,多道貨殖,其《貨殖列傳》已著素封,無其位,有其富厚崇高,小者比封君,大者擬天子。此三素王之辨也。仲尼封素王,自后生號(hào)之。(20)龐俊、郭誠(chéng)永:《國(guó)故論衡疏證》,中華書局,2008年,第296、297頁(yè);第298頁(yè)。

則孔子為“素王”制法,不過“素王”諸義之一,且后儒欲以尊孔子所創(chuàng)設(shè)故也,非孔子所以自號(hào)。章氏因以譏康黨所言“素王制法”之說,乃“為漢制惑,非制法也。言《春秋》者,載其行事,憲章文武,下遵時(shí)王,懲惡而揚(yáng)善,有之矣,制法何與焉?”(21)龐俊、郭誠(chéng)永:《國(guó)故論衡疏證》,中華書局,2008年,第296、297頁(yè);第298頁(yè)。

據(jù)前所引王充《論衡》,謂孔子“自傷不王”,乃“作《春秋》以明意”,又謂“孔子不王,素王之業(yè)在于《春秋》”,可見,王充把“素王”與“真王”區(qū)別開來。在王充看來,行教而致太平,是為“真王”之功;退而作《春秋》,則為“素王”之業(yè)。這種區(qū)別很是關(guān)鍵,對(duì)于我們理解孔子及后世儒家思想極為重要。

今詳考《論語》等先秦典籍所載,不難考見孔子欲效法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而王也,則孔子不獨(dú)自居“素王”,且欲為“真王”也。史籍昭彰,實(shí)有不容掩者,唯后儒多諱言之耳,可謂諸“微言”中之尤微者。據(jù)《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之先乃宋愍公之嫡子弗父何,本當(dāng)有國(guó)而讓與其弟,則孔子亦世家之胤也。殤公時(shí),六世祖孔父嘉被殺,其后防叔奔魯,遂降為士籍,乃失國(guó)矣。至魯定公,孔子得為中都宰,后進(jìn)于司空,以至大司寇,并攝行相事。時(shí)孔子有喜色,蓋喜其始得國(guó)而行道也。當(dāng)時(shí)孔子“與聞國(guó)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于涂,涂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22)司馬遷:《史記》卷47,第2311頁(yè);第2308頁(yè)。。蓋孔子以新法治魯,則魯將“一變至于道”,而成“王道樂土”矣。公羊家謂《春秋》“王魯”,殆以此耶?故齊人聞而懼,乃歸魯女樂,而孔子始知其法不行,遂去魯,期于他國(guó)而行其道。其后十?dāng)?shù)年間,孔子棲棲惶惶,奔走于列國(guó),其志不過欲因以得國(guó),而伸其“王魯”之志也。

故孔子出仕于魯,欲行其教于母邦,至孔子去魯,猶遲遲其行,蓋不得已而謀行道于他邦,遂西見趙簡(jiǎn)子而反馬,又使子貢先楚而期七百里書社之封,然終見沮于楚令尹子西??梢姡鬃悠跒楫?dāng)世大人所用,其志與居魯無異,皆欲因以得國(guó)也。(23)據(jù)《史記·孔子世家》,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而楚令尹子西曰:“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業(yè),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shù)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jù)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司馬遷:《史記》卷24,第2328頁(yè))誠(chéng)若是說,時(shí)人頗有知孔子欲為“真王”者矣。蓋孔子本宋賢公子之后,始則托庇于魯,非有稱祖遺業(yè)可憑據(jù),唯得三千帝子之襄佐耳。繼則欲赴公山弗擾、佛肸之召,因子路止之,遂不得成行。其后孔子去其母邦,而攜眾弟子周游于列國(guó)間,又焉知未有得國(guó)之志耶?然孔子終不得時(shí)君所用,又以弗擾、佛肸究有叛臣之嫌,此孔子所以終為“素王”而不為“真王”也。

據(jù)《論語·陽(yáng)貨》記載:

公山弗擾以費(fèi)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

據(jù)司馬遷《孔子世家》,其中尚有這樣一段:“孔子循道彌久,溫溫?zé)o所試,莫能己用,曰:‘蓋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fèi)雖小,倘庶幾乎!”(24)司馬遷:《史記》卷47,第2311頁(yè);第2308頁(yè)。足見孔子之志不小,蓋欲據(jù)費(fèi)地而效周文、武也。

孔子既見沮于子路,乃有“東周”之說。關(guān)于“東周”一語,素有異說?;寿┦柙疲骸霸茤|周者,欲于魯而興周道,故云‘吾其為東周’也。”朱子《集注》云:“為東周,言興周道于東方。”可見,孔子實(shí)有“王魯”之志。不過,公山弗擾究有叛臣之嫌,而孔子亦終不行。對(duì)此,朱子說道:“是時(shí)名分亦未定,若謂公山弗擾既為季氏臣,不當(dāng)畔季氏,所謂‘改過’者,不過令其臣順季氏而已?!庇衷唬骸叭贿`道叛逆,終不能改,故圣人亦終不往也?!?25)黎靖德:《朱子語類》卷47,中華書局,1999年,第1181頁(yè)。若朱子所言,則孔子之欲往,不過欲使弗擾改過而已。

《論語·陽(yáng)貨》還記載了一段類似的事情:晉趙簡(jiǎn)子的家臣佛肸以中牟畔,召孔子,而孔子亦欲往,同樣見沮于子路??鬃觿t曰:“不曰堅(jiān)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此語實(shí)有“君子雖在濁亂,濁亂不能污”之意,孔子似不以佛肸之叛為嫌??鬃佑衷唬骸拔嶝M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此語亦與“東周”之意同,可見孔子不欲為“匏瓜”,試圖據(jù)中牟而有為也??梢哉f,孔子面對(duì)公山弗擾與佛肸相召,都面對(duì)著共同的倫理困境,即二人皆是叛臣,尤其對(duì)于重視君臣大義的后世,絕不能接受孔子“欲往”的初心。因此,后世儒家便想出種種說辭,而為孔子從叛辯護(hù),至于孔子效法文、武的本志,更是有意諱而不言。譬如,皇侃疏引江熙云:“夫子豈實(shí)之公山、弗肸乎?故欲往之意耶?泛示無系,以觀門人之情,如欲居九夷,乘桴浮于海耳?!眲t以孔子非真有應(yīng)召之意,不過欲藉此觀門人之情耳。程子則曰:“佛肸召子,必不徒然,其往義也,然終不往者,度其不足與有為也?!?26)程顥、程頤:《河南程氏外書》卷6,見《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388頁(yè)。又曰:“圣人以天下無不可有為之人,亦無不可改過之人,故欲往。然而終不往者,知其必不能改故也?!?27)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6年,第178頁(yè)。諸說皆辯誣之辭,非真知孔子之志者,而終以叛臣為嫌也。至太平天國(guó)期間,人云左宗棠、魏源有異志,亦以君臣大義責(zé)之也。

清劉逢祿嘗有論曰:

公山弗擾以費(fèi)畔召,子欲往,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弗擾為陽(yáng)虎之黨,夫子不見陽(yáng)虎,而欲往公山,何也?曰:夫子未嘗恕公山也。曰“豈徒哉”,猶言非吾徒也。“如有用我者”,天也。周自平王東遷,謂之東周?!洞呵铩分?,以平王開亂賊之禍,魯定公、季平子、陽(yáng)虎、弗擾,皆叛者也。天用夫子,當(dāng)復(fù)西周之治,豈猶為東周乎?《史記》述夫子之言曰:“昔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fèi)雖小,倘庶幾乎!”此不為東周之意也。(28)劉逢祿:《論語述何》下篇,見《劉禮部集》卷2,道光十年思誤齋本。

《論語》中“吾其為東周”一章,歷來諸家釋訓(xùn)不一。今逢祿假《公羊》義釋之,又證以《史記》所載孔子之語,則知孔子應(yīng)弗擾之召,殆非仕魯之比,乃欲據(jù)其地以為開國(guó)之基,猶“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也。惜乎弗擾“非吾徒”,非輔士之比,蓋未能真信順孔子者也,而眾弟子亦不知孔子之志,以為仕于陽(yáng)虎之類,則視孔子之志小矣。

又,戴望《論語注》云:“如有用我者,當(dāng)繼文、武之治,豈猶為東周乎?明天命已訖也?!?29)郭曉東:《戴氏注論語小疏》,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257頁(yè)。康有為則曰:“豈徒哉,言必用我也。為東周,言費(fèi)小亦可王,將為東方之周也?!渥洳煌撸皆鐢?,或誠(chéng)意不足耳?!?30)康有為:《論語注》卷17,見《康有為全集》第六集,第517頁(yè)。長(zhǎng)素可謂深知孔子之志者,故惜孔子未早往,或以弗擾誠(chéng)意不足,亦非輔士之倫,則孔子似未嫌弗擾為叛臣,唯以其“非吾徒”,故遷延未果耳。諸說皆深明孔子欲得國(guó)自王之意也。(31)王充則謂孔子應(yīng)公山之召,乃“行道”也,“為東周,欲行道也”(黃暉:《論衡校釋》卷9,第499頁(yè)),則孔子之“行道”乃自王以行道,非若后儒所謂“得君行道”也。惜乎孔子不見大用于母邦,又失弗擾、佛肸之召,其后奔走于列國(guó),而終始無片土以行其教矣。

至哀公十一年,孔子自衛(wèi)反魯。時(shí)孔子體疲志衰,“久矣吾不復(fù)夢(mèng)見周公”,則無復(fù)“真王”之志矣,乃寓王法于《春秋》,唯期后王有以行其道而已。則孔子為“素王”,實(shí)屬不得已,非其“素志”也。天幸漢儒有以繼之者,乃極言孔子“為漢制法”,蓋欲藉君權(quán)以行《春秋》之法。至此,孔子“素王”之志,遂因漢帝而成萬世之業(yè)矣。否則,孔子不過猶如今人眼中之道德家、教育家,抑或一良史耳。是以孔子作《春秋》,實(shí)因無土地以立其國(guó),無人民以信其教,遂以“素王”自居而垂法后世耳,而漢人欲時(shí)君遵用孔子法度,乃造為“赤制”以神其說,其智術(shù)殆猶神道設(shè)教耶?

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豆騻鳌吩疲?/p>

麟者,仁獸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有以告者曰:“有麇而角者?!笨鬃釉唬骸笆霝閬碓?!孰為來哉!”反袂拭面,涕沾袍。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西狩獲麟,孔子曰:“吾道窮矣?!薄洞呵铩泛我允己蹼[?祖之所逮聞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何以終乎哀十四年?曰:“備矣!”君子曷為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則未知其為是與?其諸君子樂道堯舜之道與?末不亦樂乎堯舜之知君子也?制《春秋》之義以俟后圣,以君子之為,亦有樂乎此也。

《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自屬王者之事,然孔子既感獲麟而作,則其自傷“吾道窮”,誠(chéng)以己終不得為“真王”,而道不得行于當(dāng)世也。故退而作《春秋》,以為“素王”之業(yè),蓋以堯舜期于后世帝王,能用“《春秋》之義”而行撥亂反正之業(yè)。漢人謂孔子為“素王”,又謂《春秋》為“漢制”,誠(chéng)真知孔子者。故至漢武時(shí),朝廷能“獨(dú)尊儒術(shù)”,正《公羊》所謂“制《春秋》之義以俟后圣”也。則“素王”之說,于漢尚不為微言,亦未必是甚尊孔子之辭。即便孔子自號(hào)“素王”,亦不過自傷之辭耳!故孔子為“素王”之說,漢時(shí)尚非微言。至于孔子及身以褒貶當(dāng)世大人之“微辭”,于漢儒又何所忌諱耶?故亦不以為微言也。終兩漢四百年,漢儒多能讜言論世,其緣由或在于此耶?(32)據(jù)《漢書·眭弘傳》,昭帝時(shí),眭弘推《春秋》之義,以為“漢家堯后,有傳國(guó)之運(yùn)。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帝命”,因受誅焉。其后宣帝即位,始應(yīng)弘“從匹夫?yàn)樘煜隆敝f。案,弘自謂其說本董子“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之語,然后儒多謂弘不守師說。其實(shí)未然,蓋因孔子本有以匹夫而自王之意,董子雖未明言,然公羊氏口授微言之旨,弘當(dāng)有所授受。故弘之受誅,非以儒者效孔子為“素王”,實(shí)以漢人猶明瞭孔子為“真王”之微言,而欲有以繼之也。案,王充嘗受業(yè)于太學(xué),亦肄習(xí)章句之學(xué),故其《論衡》頗用公羊家言,而尤具卓識(shí)者,則在發(fā)明孔子為“真王”之志。蓋漢儒自眭弘受誅之后,唯謂孔子為“素王”而已,獨(dú)仲任有膽識(shí),敢為此論耶!誠(chéng)若此言,孔子本有繼周為“真王”之志,晚年歸魯,始假《春秋》以行“素王”之事矣。后世多諱言此說,而仲任已預(yù)設(shè)此論矣。《論衡·問孔》云:“或曰:孔子不自傷不得王也,傷時(shí)無明王,故己不用也。鳳鳥、河圖,明王之瑞也。瑞應(yīng)不至,時(shí)無明王;明王不存,己遂不用矣。”(黃暉:《論衡校釋》卷9,第483頁(yè))蓋后人莫不以此語乃孔子傷其不遇明王也,如《論語》邢昺疏云:“此章言孔子傷時(shí)無明君也?!贝魍m本《公羊》治《論語》,亦不明此義,曰:“此孔子傷世無明王也。明王出,致太平,則鳳鳥至,河出圖矣?!敝偃巍墩摵狻柨住穭t駁此說,曰:“夫致瑞應(yīng),何以致之?任賢使能,治定功成;治定功成,則瑞應(yīng)至矣。瑞應(yīng)至后,亦不須孔子??鬃铀?,何其末也!不思其本而望其末也。不相其主而名其物,治有未定,物有不至,以至而效明王,必失之矣。孝文皇帝可謂明矣,案其《本紀(jì)》,不見鳳鳥與河圖。使孔子在孝文之世,猶曰‘吾已矣夫’?!?黃暉:《論衡校釋》卷9,第483頁(yè))則孔子即便身逢明主若漢文者,猶有“吾已矣失”之嘆,則孔子之志,蓋欲得國(guó)自王也。

孔子晚年作《春秋》而寓新法,然其規(guī)模嘗大略施行于魯矣,惜乎未曾真有國(guó)耳。雖然,今觀《公羊傳》頗褒讓國(guó)之德,如魯隱公、宋宣繆、衛(wèi)叔武、吳季札之讓,又于曹公子喜時(shí)、邾婁叔術(shù)之讓國(guó),著賢者子孫亦當(dāng)有國(guó),則足見孔子之微意也。蓋孔子以先祖之讓國(guó),故今宜有國(guó),實(shí)合乎《春秋》之義耶!雖然,孔子未得國(guó)以行道,然其假《春秋》以行王者之事,孰曰非宜哉!至漢成帝時(shí),孔子以圣庶而奪嫡,其裔孫得為殷后,則孔子改制,損周文而用殷質(zhì),又不過象其先祖之賢,以備王者取法焉。

今考《春秋》《禮》《論語》所載孔子改制,不過懲于周制之崩壞,乃損周文而益殷質(zhì),至于折衷虞、夏、殷、周四代古制,以成“一王之法”也。且《春秋》王魯,則孔子本欲施行于當(dāng)世,蓋為時(shí)王制法而已,非盡如漢儒所謂“為漢制法”,亦非如后儒所言“為萬世制法”也。故雖若魯定、哀之微弱,及齊景、衛(wèi)靈之中材,孔子猶期于一試??鬃訃L自嘆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論語·子路》)可見孔子制法,本欲自試,或假君權(quán)以行道耳。唯晚年歸魯,知道終不行于當(dāng)世,乃托《春秋》而行素王之事,誠(chéng)屬不得已。故司馬遷列孔子于《世家》,蓋深知孔子之志在建國(guó)也。

孔子若有國(guó)以行其教,則自為“真王”矣。至孔子晚年返魯,唯以刪述六經(jīng)為事,至有“久矣吾不復(fù)夢(mèng)見周公”之嘆,蓋自知其衰,將不久于人世,遂作《春秋》,欲藉此以垂法于后世耳,則所謂“素王”之業(yè)者,乃不得已而為之??鬃幼浜?,諸弟子及后學(xué)之徒皆不復(fù)有建國(guó)之志,不過欲假君權(quán)以行孔子教法耳。其后兩千年間,儒士于時(shí)君多采取合作態(tài)度,其緣由正在于此。

孔子此種志向,后世唯公羊家能知之。子貢謂孔子“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論語·子罕》),劉逢祿釋曰:

天縱之,謂不有天下。圣又多能,周公、孔子二圣而已。(33)劉逢祿:《論語述何》上篇,見《劉禮部集》卷2。

逢祿以為,孔子“不有天下”,蓋以孔子不得國(guó)而行其道,即未為“真王”也;若“圣又多能”,“圣”乃內(nèi)圣之義,而“多能”則指周公、孔子能握有政權(quán)而為創(chuàng)制立法之主。蓋對(duì)于中國(guó)文明有根本影響者,歷史上莫過于周公與孔子,皆因二圣乃立法者也。故中國(guó)上古以來之圣人,上有堯、舜、禹、湯,下有伯夷、叔齊與柳下惠,皆不過有圣德而已,然未必“多能”,故不足為立法者。

孔子又自謂“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為政》),逢祿釋曰:

夫子受命制作,垂教萬世。《書》曰:“文王受命惟中身?!弊釉唬骸拔耐跫葲],文不在茲乎!”知天命之謂也。(34)劉逢祿:《論語述何》上篇,見《劉禮部集》卷2。

逢祿以為,孔子知天命,乃受命制作《春秋》也。時(shí)孔子嘗用事于魯,后雖奔走于列國(guó),蓋所制作已了然于胸,唯期得國(guó)以施行耳。至獲麟后,乃知天不欲其為真王,遂將其制作寓于《春秋》以垂于后世耳。

又,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論語·子罕》)逢祿釋曰:

此言蓋在獲麟之后與?獲麟而死,天告夫子以將沒之征。周室將亡,圣人不作,故曰“孰為來哉”,又曰“吾道窮矣”。(35)劉逢祿:《論語述何》上篇,見《劉禮部集》卷2。

麟者,何休以為“太平之符,圣人之類,時(shí)得麟而死,此亦天告夫子將沒之征”。蓋其時(shí)孔子已衰,又適聞獲麟之兆,乃知不久于人世而終不得行道矣,因自傷“吾道窮矣”。故其作《春秋》,蓋期為后世制法而已。漢儒欲勸誘時(shí)君入道,遂謂《春秋》為“赤制”也。

至晚清康有為,則謂《春秋》托隱公為始受命王,實(shí)有深意,曰:

孔子《春秋》所以托始隱公者,以其不自為君也。蓋孔子亦不自為君也,故托于隱公。隱公讓國(guó)之賢,宜為君者也;而孔子受天命制作,宜為王者也,故托于文王。(36)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1,見《康有為全集》第六集,第32頁(yè)。

案康氏之意,孔子其先有讓德,猶隱公之讓也;隱公既有讓國(guó)之賢,則宜為君者,故孔子受命制《春秋》,則或及身宜為“真王”耶!然隱不正位,猶孔子終不正位,至漢始得尊為“素王”矣。(37)長(zhǎng)素謂孔子為“教主”,然似不別“素王”與“真王”。其曰:“孔子為教主,稱‘素王’?!洞呵铩纷餍峦跏苊献釉唬骸洞呵铩?,天子之事。’莊子曰:‘《春秋》經(jīng)世,先王之志?!?康有為:《孟子微》,見《康有為全集》第五集,第414頁(yè))此以孔子作《春秋》,故為“素王”也。又曰:“天下歸往謂之王,蓋教主也。”(康有為:《論語注》卷13,見《康有為全集》第六集,第482頁(yè))“蓋天下歸往謂之王,今天下所歸往者,莫如孔子。佛稱法王,耶稱天主,蓋教主皆為人王也,天下同之。天下不往墨子,故不得為王。既天下歸往孔子,安得不為王乎?此道德之王,王有萬世。若當(dāng)世人主,以力服人,只可稱為霸,如秦始皇、漢高祖、明太祖、亞歷山大、成吉斯、拿破侖皆然,不得稱為王也。后世人不知道,誤以人主為王,則不知力服、德服之分,王霸之別,反疑教主之稱王。則此大惑者?!?康有為:《孟子微》,見《康有為全集》第五集,第415頁(yè))此段議論極分明,蓋以孔子為教主無疑,然就其作《春秋》以改制而言,則為“素王”;而就其為天下人所歸往而言,則為“人王”,即“真王”也。至于后世之人主,雖稍得人民之歸往,然畢竟與孔子之得民不同,于此可見王霸之分。又,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guó)。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chéng)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对?shī)》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酥^也?!?《孟子·公孫丑上》)長(zhǎng)素?fù)?jù)此而論曰:“必如堯、舜、孔子,乃能以德教服人心,乃當(dāng)王之一義。故《春秋》以孔子為新王,所謂善教以德行仁,為后世之教王也。教王為民所愛,天下心服,入其教者,遷善而不知,過化存神,東西南北,無思不服,同流天地,非孔子孰當(dāng)之?此孟子特發(fā)明孔子為教主之義也?!?康有為:《孟子微》,見《康有為全集》冊(cè)五,第451、452頁(yè))

可見,孔子既不為時(shí)君所用,又不得封邑而別建國(guó),故其所改制,不能行于當(dāng)世矣。至于漢人尊孔子為“素王”,實(shí)以“孔子之術(shù)”得行于漢世也。然就孔子本人而言,雖有自居“素王”之意,然不過自傷己之有德而無位,故終不得及身行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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