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宏
對《魯濱遜漂流記》可以有多種解讀,本文的解讀是從文明的角度展開。文明?多么大的一個詞,它和我的日常生活有多少關系?或者說和現(xiàn)實有多少關系?本文卻還想探討讀者很可能不會、更不愿遇到的兩個問題——我當然也希望都不遇到。一個問題是:當一個一直在文明世界中生長的人,突然被拋在一種必須獨自努力生存下來的境況,他該怎么辦?一個文明人會比一個不是從文明世界生長起來的、對文明基本上不知曉的原始人更為快樂嗎?很可能不是,肯定會有更多的困擾、孤獨、懷念,但也意味著更多的可能性。他應該怎樣利用他身內或許還有身外的文明遺存?
還有一個問題是:如果他再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些也是處在同樣的生存狀態(tài)中的人們,或者說是一群人突然散落的陷入了這樣一種狀態(tài),他們如何和平共存?他們失去了幾乎全部的先進工具,重新面對不再是人類仆從的大自然——這大自然是朋友也可能是敵人;他們也面對著其他還活在世界上、此前互相不了解的人——這些人可能是朋友,但也可能是敵人。他們將建立怎樣的聯(lián)系,或者說如何重新組織起來,乃至重建一種文明秩序?
這樣的個人或多人陷人生存危險的境地的情況的確看來極少發(fā)生,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發(fā)生。除了個人的遇險,還有可能對地球發(fā)生的自然的和人為的災難:如地球被行星撞擊;地殼變動,大地震和火山爆發(fā);或者核大戰(zhàn)造成了地球上的絕大部分人死亡,核冬天來臨。1960年代美蘇核導彈危機之后,的確有一些人認真地考慮過倘若核大戰(zhàn)爆發(fā),此后殘留的人怎么生存的問題。
不過,我在此探討這些問題,的確也不是要為這些災難思考具體的預案,雖然心里也不能完全沒有任何準備。我主要的目的是要思考文明初建、或可能的重建的一些事情,思考有些重要的生存原則或基本條件——而對這些事情,我們因為已經進步得太快、太遠,在不僅文明的,甚至是高度發(fā)達的文明世界里待得太久、也太舒服,可能已經有些忘記了。
而探討這兩個問題正好可以借助笛福所著的兩部《魯濱遜漂流記》,其中第一部廣為所知,第二部則不那么流行。它們都是出版在1719年,今年正好過去了三百年,我們也可以籍此向這位提供了這些寶貴文本的作者致意。
《魯濱遜漂流記》作者丹尼爾·笛福
在《魯濱遜漂流記》中,主人公二十七歲的時候,1659年的9月30日,他所乘的船在暴風雨中遇難,其他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他被急流沖到了一個荒島的海岸活了下來。文明給一個遇難者帶來的并不總是好處,還可能是負擔,他不會像土著一樣安之若素甚至快快樂樂,他可能搶天奪地地哭喊,甚至有的人慢慢絕望而死。魯濱遜也有過絕望的感覺,甚至就把這個島叫“絕望島”。但他畢竟是個冷靜理智、絕不懈怠的人。他雖然始終心里不怎么安分,老是想到海上闖蕩,如果說一種非理性的沖動造成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出海遇險,但一旦陷入這種境地,縝密的理性就馬上占了上風。他馬上弄清自己的處境,極力尋找自己可能利用的一切資源。
當然,首先是尋找文明的外在遺存,那是對他最有用的。他在樹上睡了一夜之后欣喜地發(fā)現(xiàn),那條船竟然也被沖到了離岸邊幾百碼的海中,擱淺在那兒。于是他游過去,利用船上的工具做了一個木筏,將能找到的有用的東西都盡量卸到木筏上,然后推到島上的一條小河邊再卸下來。
魯濱遜是幸運的,但這些幸運又不是現(xiàn)成的。如果他不是在船又被風暴吹走的頭十來天里緊趕慢趕,想盡一切辦法從那條船上盡可能地多運來各種物資,那么,這幸運也會飄走的。文明的外在遺存也還要依靠文明的內心遺存。
在那十多天里,他運來了能找到的各種食物、衣服、工具、武器、彈藥乃至鉛皮、帆板等各種材料,甚至還有價值三十六鎊左右的金錢。他那時覺得,最沒有用的就是這些錢了,當然,又還是有用——如果哪一天能回到文明世界。
這個荒島的自然饋贈還是豐厚的:氣候宜人,即便不穿衣服也不會受寒,島上有淡水、樹林、小河,沒有傷人的猛獸,最大的動物也就是野山羊。
但是,他肯定不能只是等待和享用自然的饋贈,他還要勞動,他甚至得毫無懈怠地每天勞動,后來只是在禮拜天稍事休息。
從船上運過來的物品只是提供了一個初步的物質基礎。他還要有長久之計,誰知道他要在這個荒島上待多長時間呢?甚至可能是一輩子?;钕氯ィ褚粋€人一樣活下去。他要節(jié)儉,更要不斷地擴大食物的來源,堅固和隱蔽自己的住處,后來他修建了他的三處“家園”:洞窟區(qū)、帳篷區(qū),甚至還有一處“別墅”,而且總在不斷改善。
他要為一些長期的生活目標制定計劃,還要不斷地總結經驗教訓。他犯過一些錯誤:比如他剛開始看到那艘船,就驚喜地脫下衣服游過去,結果因為在船上待的時間太久,衣服被漲潮的潮水卷走了。他運來的火藥差點被淋濕,集中在一起還有可能爆炸,意識到這一點后,他趕緊將火藥分成小包,放在安全干燥的地方。他挖的山洞因為沒有支柱,結果有一次塌方,幸虧他當時沒有在里面而被“活埋”,于是就趕緊加固。他開始不在乎風吹雨打,但后來知道這容易帶來疾病,就比較小心了。文明賦予他一種不斷自我學習和改進的能力。
他不僅利用現(xiàn)有的工具,他還不斷制造各種哪怕是簡陋的工具,還有一些家具,比如那些動物不需要的桌椅、儲物架等等。有些東西只要他在文明世界看到過,即便不知道怎么制造,但曾經看到和使用過就不一樣,他就能想辦法琢磨著自己造,或者用類似的替代品。他用自己的土辦法笨辦法造了鏟子,造了磨斧頭的砂輪機等等。但的確,他有些東西能造出來,有些東西無法造出來,比如火藥。他造一個手推車,也碰到輪子很難造的問題。他努力地嘗試去制造各種工具,甚至還造了不止一條獨木丹。
魯濱遜從擱淺的船上找到可用之物.拉到島上再利用
他開始主要是通過采集和狩獵來獲取食物,他把成熟的野葡萄摘下放在樹枝上曬干,收集起來儲存。為了節(jié)省彈藥,他也努力使用其他的辦法來獲取獵物,如陷阱、釣魚、掀翻海龜?shù)鹊?。他開始成功地馴養(yǎng)野山羊,后來甚至有了用圍欄圍起來的一個偌大飼養(yǎng)場。一次偶然的機會讓他發(fā)現(xiàn)抖落的袋子中的幾粒大麥種子竟然發(fā)芽了,他小心冀冀地保留下種子,不斷地擴大種植,收獲頗豐。他還摸索著制作出了面包,乃至還想做啤酒。這樣,無論葷素,食物的來源就有了穩(wěn)定的預期和大量的收獲了。在短短的十多年時間里,他就經歷了人類文明千萬年來從采集狩獵到馴養(yǎng)種植的農業(yè)文明的發(fā)展,甚至還有少許工業(yè)文明的制品。
當然,最能體現(xiàn)文明、或者說體現(xiàn)精神文明的一些事情就是讀書寫字,還有記錄時間和日歷的觀念了。他到島上不久,就開始在木頭上用線段刻下自己的日歷了:禮拜六的線長一點、禮拜日的線再長一點。這不僅僅是簡單的記錄時間和季節(jié)來安排自己的活動,也可以說是要與外面的文明世界保持同步。在墨水還沒用光的時候,他也開始寫日記,盡可能地記下每天的生活。他還自制了蠟燭,這樣一天里的另一半就不會完全處在黑暗中了。不要輕看讀書寫字,只要我們看到一個人在蠟燭邊看書,那么,這個地方就一定有文明。盡管在荒島上的氣候是可以不穿衣服的,但他還是不愿裸體,這也是出于文明的習慣。
在來到荒島九個月之后的一次重病之后,他突然意識到了上帝,他有這樣的宗教傳承,但以前不太理會。而目前在這樣一種邊緣的處境中,他重新返回上帝,開始了自己在島上的每日祈禱,經常閱讀《圣經》——現(xiàn)在他知道這是他從船上帶下來的最寶貴的東西了。這一信仰給了他巨大的精神力量和心靈安寧。他覺得再也不是單單自己待在這樣一個荒島上了,還有上帝與之同在。他也因此感覺到了孤獨和磨難的意義:讓他因此重新皈依上帝。這一精神信仰也許正是一種文明的核心。
也許,只有像魯濱遜這樣的文明人,至少在一段比較長的時間里——多長還要由這個人的氣質個性和受文明熏染的程度而定——才能夠在四周無人的自然環(huán)境里,獨自像一個人,而不是像一頭野獸那樣生存。
在魯濱遜已經解除了物質生活的困境之后,他已經相當習慣了在島上的孤獨生活。他曾經最盼望的就是人類的同伴。經常陪伴他的只有一條從船上跟著他泅水過來的小狗、他帶回的兩只小貓,以及他養(yǎng)的一只鸚鵡。他多么希望有一個和他說話的人。但是,十來年之后,他在海邊沙灘上看見了一個人的腳印,卻感到一種莫名的巨大恐懼,嚇得趕快回到自己的堡壘,三天不敢出門。因為,他不知道什么人來過這里,不知道這人是他的敵人還是朋友。他最需要的是人,但最害怕的也是人。而如果是敵人,而且是一幫人,他獨自一人將難于抗衡。他知道島上任何動物都不可能威脅到他,威脅他的就只有人了。他變得小心翼翼,再也不敢隨便放槍了。直到有一天他在荒島的另一端發(fā)現(xiàn)了一群土人在殺食俘虜。他痛恨人吃人,這時又產生了另一種沖動,想攻擊這些人,直到他意識到,這也是將自己變成殺人犯。
人渴望人,但讓人最感恐懼的也是人。人與人如何才能夠和平共存?他后來救下了一個將要被一個勝利的部落殺死吃掉的土人,這個土人就成為他的奴仆,他給這個土人取名為“禮拜五”。在一段時間的防范和考驗之后,他終于完全相信了禮拜五的忠心耿耿,教他學會了一些文明世界的技能和英語。后來他又救下了一個白人,是個信仰天主教的西班牙人。在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后,魯濱遜讓這個西班牙人回到自己原先的島嶼去帶來他的同伴——另外的艱難生存的十多個西班牙人——但要求他們必須先立下承認他對這個島嶼的所有權,絕不冒犯他的盟約。
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開啟了西班牙對美洲的殖民史
但就在等待這些西班牙人要來未來的這段時間里,魯濱遜又遇到了一群暴動者將他們劫持的船長、大副等人拋到這個荒島,他幫助這個船長經過一番戰(zhàn)斗奪回了船只,而他也得到了乘坐這艘船返回英國的機會,這時,他在這個荒島上已經生活了二十八年了。
他重返了他離開多年的文明世界,回到了英國。而正是從作者習以為常的敘述中,我們才更深切地感覺到在荒島之外,一個發(fā)達的文明世界依然存在的真切含義:盡管他離開這個文明世界這么久,杳無音訊,人們都以為他死了,他以前擁有的合法財產卻幾乎都毫發(fā)無損。存有他的金錢的委托人馬上還給了他的錢;他出海前訂立的遺囑項項落實;他的合伙人給了他清晰的歷年賬單,包括他的產業(yè)在他音訊全無的這二十多年里的大筆收入。他很快就成了富翁。當然,他也努力報答有恩于他的人。他娶妻生子,過上了一種上層階級的幸福生活。
但盡管魯濱遜已年過六旬,生活無比的寧靜安逸——那正是他當年在荒島上極度渴望的。他曾經從第一次出海遇到風暴后就多次發(fā)誓再也不出海,也曾經無數(shù)次譴責造成自己災難的非理性沖動,但現(xiàn)在這種不安分的沖動又開始折磨著他了。文明的擴展也許就借助于這種沖動,當然,文明的延續(xù)和繁榮一定也還要依賴理性。
16世紀畫家筆下的麥哲倫航海處處碰到海怪,可麥哲倫的航海開啟了一個沒有海怪的新時代
在妻子去世后,魯濱遜又一次出海了,他也很想再回來看看這荒島,看看他走后發(fā)生了什么,留下的人們過得怎樣。他購買了大量的物資,甚至還帶上了幾個工匠,準備送到島上?!遏敒I遜漂流記》的第二部,就詳細講述了他的又一個十年的海上和陸地的冒險經歷,也是在這部書中,讓我們看到了人們一種重建文明共存生活的努力。
他在海上又經歷了一些風波,包括也救助了一艘遇難船只上的人員。來到他的荒島,他聽島上的人講述了他離開的這些年島上發(fā)生的事情。在這些年中,島上漸漸有了三部分人,住在三個不同的地方:那個回去帶自己的同胞來到這島上的、連他一共有十七個信仰天主教的西班牙人;五個當年被趕下船的參與暴動和斗毆的英國人和他們的土人妻子與孩子,還有在一場慘烈的戰(zhàn)斗中幸存下來的三十七個土人。
英國人中的三個開始被稱作“惡棍”,因為他們特別懶惰而又兇狠好斗,不斷騷擾侵犯其他的人,乃至放火燒毀另外兩個英國人的住處、破壞他們的園地,也威脅西班牙人。是一些什么因素逐漸改善了這種狀況?一個是共御外敵的團結,在戰(zhàn)斗中這些男人不惜性命。還一個是家庭,當那幾個英國人組成家庭,有了孩子,他們慢慢變得柔化了許多,也負責任了許多。而且,客觀地說,就連那三個被稱作“惡棍”的人身上也有一種契約精神。他們盡管是在魯濱遜走后先占了島嶼,但還是遵照與魯濱遜的約定,在那十多個西班牙人來的時候,把他寫的信交給了他們,把糧食和其他生活必需品給了他們,讓他們住進來,還轉交了魯濱遜寫下的一份長長的說明,那里包含了各種維持生計的手段和辦法。在其中的一個英國人戰(zhàn)死之后,另外的兩個英國人將他們的收獲也公平地分給那個寡婦和她的孩子一份。
當然,也還有宗教。盡管島上人們的信仰有新教和天主教的不同,但魯濱遜已經盡量淡化這些差異,而強調一種廣義基督教的精神。他在海上遇難時也深信,只要遇到信仰基督教民族的船只,就能夠得到救助。他在島上呆的不長時間里,也以主要的精力致力于此,他讓隨船的一位天主教神父主持了那幾位結合的英國人的正式婚禮,以強化他們的家庭關系,而且重心在告訴丈夫絕不能遺棄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讓他們重溫《圣經》,而且要求他們講給自己的妻子孩子聽。那位神父也決心留下來在三十七位土人中傳教。原來最為暴烈的那個英國人阿特金斯在重新受到宗教感化之后,非常積極負責,而且公正,后來對土地的具體分配就是由他主持實施的,做得讓大家感到相當公平。
建立秩序需要權威,而權威也需要付出。魯濱遜被看作是這個荒島的“總督”,禮拜五和他的父親,還有那個西班牙人也都是他救出來的。他最早開拓了這個荒島,也為后來的人留下了一份物質的基礎和生活指南。后來他還從歐洲、從巴西給他們送去了大量的物資。而在那十七個西班牙人中,他救出的那個人一直擔任他們的領袖。這位領袖宅心仁厚,處事公道,還能經常調解那些英國人之間的沖突。人們可以平等的共享,但卻不一定需要平等的共決,尤其是在文明之初或危險之中。
1997年上映的電影《魯濱遜漂流記》
魯濱遜在重返島上的時候,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舉措就是:他給他們正式分配了各自的土地,包括土人愿意要土地的話也都可得到一份。盧梭在《論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中曾有一段著名的話,認為如果有一個人反駁第一個說“這塊地是我的”,那可以避免“多少罪行、戰(zhàn)爭和殺害,免去多少苦難和恐怖??!”但我們可能還是寧愿選擇更相信休謨,他認為正是分立的財產才是文明和進步的標志。這里重要的是一種邊界意識和對界限的認同和保障。劃界固然意味著界內是我的,但也意味著界外的不是我的,“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這樣也就可以開始出現(xiàn)帶動進步的差別,就可以有分工,就防止了有人只要有強力,就會說“我的是我的,你的還是我的”,把它奪過來。最有強力的莫過于國家。人沒有國家難以保障自己的生命和財產,但如果國家權力也變成巧取豪奪,那么,堅固的產權和保障它的法律才是抵御它的壁壘。而前面說到的那種“不因誰弱,不因誰亡”而仍舊遵守契約的文明世界的信用精神,也正是建立在這種產權的基礎之上。
魯濱遜重返后看到了島上人們生活情況的大大改善,但他也看到了他們之中還有不和的種子,只是他沒有詳述那些不和的因素。因此,他沒有留下本來是給他們建造的那條多帆單桅船,他擔心只要有一點不滿,他們就會散伙,有的人說不定還會當海盜。本來帶給他們的四尊銅炮出于同樣的道理也不給他們了。他想讓他們只要有力量保衛(wèi)自己、打退入侵就夠了,害怕他們去島外攻擊。在他離開這個島后,又從巴西購買了一大批貨物送過去。
據(jù)此,我們已經看到了一個文明社會的雛形。島上有三個大致劃分各自范圍、能夠一致對外和有一定互助關系的群體,有一定的權威、有契約,有產權、有家庭、有宗教信仰;但還沒有國家、沒有法律、它的規(guī)模還是太小,它的外部環(huán)境還是不安定的,更重要的是,其外還有一個遠為廣大的,作為島上白人居民故鄉(xiāng)的文明世界。他們的內心也還是不安定的,他們中許多人自然還是想回到那個廣闊的文明世界。
文明是讓人向往的。但《魯濱遜漂流記》還告訴我們,今天生活在高度發(fā)達的文明世界中的人們,也許還應該有意識地保留一些比較原始的生存本領,乃至保留一些野性。一旦忽然面對嚴峻的自然或人為環(huán)境,就不會驚慌失措和無所作為,能學會如何應對,學會在艱苦或危險的條件下,也能夠生存下來,乃至努力過上一種像樣的人的生活。今天,一個在文明世界中如魚得水的人,卻可能在比較原始的自然世界中一籌莫展。甚至一個能在考場上考高分的孩子,卻不知道怎樣打破一個雞蛋做一份簡單的蛋炒飯。
魯濱遜被獨自拋到荒島之后,不是沒有過沮喪、憂傷甚至絕望,但他很快擺脫了這些情緒,絕不懈怠地投入工作。他會動腦也會動手,精心地營造他的不止一處的“家園”,不斷改善他的生存環(huán)境。而當需要戰(zhàn)斗的時候,也能夠大膽無畏,幾次抗擊人數(shù)遠比他多的敵人,利用各種武器和策略來爭取勝利。
文明也還需要某種中道。在《魯濱遜漂流記》的開始,魯濱遜的父親大概已經看出了自己的孩子心里那種絕不安分,想出海冒險,想走遍世界的極端沖動,他滿懷慈愛,甚至是淚流滿面地告訴魯濱遜,某種中間狀態(tài)的生活才是最好的。中等的財富,中等的名聲,才是真正的幸福。對個人來說是如此,對人類文明甚至也可能是如此。
英國人,也許還不止是英國人,也的確還有一些奇怪的性格特征。魯濱遜的父親對兒子說過了,但也無法阻止孩子的出走。孩子們很早就開始了自己獨立的生涯,有些甚至到死都不知道下落。魯濱遜不知道自己的二哥最后的下落,他自己也長期漫無消息。到他終于回家的時候,父親早已去世。獨立也會付出代價。
17、18世紀,廣州港海上貿易的繁華景象
的確,正是文明,讓我們擺脫那種掙扎求生的困境。但是,文明也不能往畸形的方向發(fā)展:或者過于縱欲而不知節(jié)制,過于虛榮浮華而失去本意。以飲食為例,我們每天都需要食物和營養(yǎng)來維持我們的生命,食物對生存來說是最重要的。在《魯濱遜漂流記》的第二部中,作者記錄了那個被從遇難船中救出的女仆回憶自己在饑餓瀕死、奄奄一息狀態(tài)中的口述。這是難得的一份記錄,下面不妨抄錄其中的一部分:
“先生,”她說道,“我們早先已有好些日子吃得極少,餓得非常難受;但后來除了糖和一點兌了水的酒,完全沒有其他食物。在我得不到任何食物后的第一天,我先是在黃昏時覺得胃里空空的想惡心;……那個晚上,我做了一夜的怪夢和亂夢,與其說是睡了一夜,倒不如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打了一夜的盹,到第三天早晨醒來時,我已餓得窮兇極惡起來;要不是我的理智恢復了過來并克服了胡思亂想,那么,要是我當時是一個母親,而身邊正帶著個幼兒,我真懷疑那條小命是否還保得住。這情況大約持續(xù)了三個小時,在這段時間里,據(jù)我家的少爺告訴我,我就像瘋人院里的人,發(fā)了兩次狂……在其中的一次發(fā)狂時,我一個趔趄,把臉撞在我女主人躺著的那個床角上,頓時就撞得鼻子淌血;船上的茶房給我拿來了一個小盆,我便坐在那里,用盆接著我淌出的許多血;流掉了一些血以后,我神志清楚了一些,那種瘋癲和狂亂狀態(tài)也就離我而去,那種餓得想狼吞虎咽一場的欲望也消退了?!?/p>
“接著我感到惡心想吐,但只是干嘔了一陣,因為我胃里根本沒東西可以吐出來。淌了一陣子血以后,我昏厥了過去,于是大家都以為我死了;但不久我便蘇醒了過來,隨后胃里疼得厲害,這種痛楚很難描述,這不像是絞痛,卻是餓急了想吃東西的劇痛,只覺得胃里在咬著,啃著;向晚的時候,痛感消失了,卻一心一意地想要吃東西……我在床上躺下,真心實意地祈求上帝,請他把我?guī)ё?抱著這樣的希望,我心情寧靜了下來,昏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因為肚子里什么也沒有,腦子里暈暈乎乎,仿佛覺得自己正在死去。我這時把靈魂交托給上帝,一心只巴不得有人把我丟到海里去?!?/p>
“快要天亮的時候,我又睡著了;醒來了以后,我難過至極,禁不住哭了一場,哭好以后又是一陣劇烈的饑餓感。我貪饞欲滴地起了床,那時的情況真是可怕:要是我的女主人已經死了,盡管我十分愛她,我也準會毫不在乎地吃一塊她的肉,而且會像吃那些生來就是被我們吃的動物肉一樣津津有味,事實上,有一兩回我差點就要啃我自己的胳臂了。后來,我看到我上一天接鼻血的那個盆,連忙過去把那盆里的東西全吃了下去,那種匆忙勁和那種貪饞的樣子,就好像我竟為沒有人先把它吃了而感到奇怪,并生怕現(xiàn)在會有人從我手中奪走?!?/p>
這是一種非常極端的情形。我們需要盡量避免陷入那種饑餓瀕死的狀態(tài),讓人過上不僅溫飽,而且體面的物質生活,這也是文明的一個主要功能。但文明也可能變得過于精致,過于文弱,甚至有的變得過于繁文縟節(jié)和虛榮而讓人厭惡。這另一個極端或可以魯濱遜觀察到的一個中國鄉(xiāng)紳的飲食情形為例。那是一個在他去北京路上遇到的一位陪他們走了一段路的鄉(xiāng)紳,魯濱遜注意到他騎的馬并不是一匹好馬,他穿的白襯衫也是不干凈的,但他非常自得而驕傲,后面總跟著十幾個仆從。有一次坐在他的大宅院子里,他有意讓魯濱遜看見他用餐的“奢華”:
他坐在一棵類似小棕櫚的樹下,偏向南面的太陽完全照不到他,但是在樹下還是撐著一頂大傘,使那地方看來倒還挺不錯。他肥碩臃腫,髓洋洋地靠坐在一把很大的扶手椅上,有兩個女仆把肉食送到他面前,另外還有兩個女仆伺候。我想,歐洲的紳士很少有人會接受她們的那種服務,也就是說一個在用調羹喂著這位老爺,另一個則一手端著碟子,把粘在這位大人閣下胡須上和塔夫綢背心上的東西擦去。這個大胖子飯桶認為做這種生活中的瑣事有失他的身份,其實這種事連帝王也都寧可自己動手做,而不愿讓仆人來做,因為別人做畢竟不容易稱心如意,反而帶來麻煩。
當然,這也許只是一些中國人生活中某個側面的一個表象。我們可以說魯濱遜并沒有,也無法深入到中國士人如曹雪芹《紅樓夢》那樣的文化世界,或者深入到許多中國鄉(xiāng)民樸素的心靈世界。但是,我們畢竟在今天的世界里也還能看到類似的情況。
魯濱遜還在中國看到了顢頇的官僚,武器落后的軍隊,他對長城的防御功能也不以為然。在他看來,三萬名的德國或英國步兵,加上一萬名的騎兵,只要指揮得當,就能打敗中國。不幸的是,他的預言在一百多年后竟然多次的被印證。“沉舟側畔千帆過”,明清海禁一直存在,在鄭和下西洋之后再度強化,后來雖然時緊時松,但總的趨勢是加嚴為多。而讀兩部《魯濱遜漂流記》,我們可能會感到吃驚,還在十七世紀的時候,在毗鄰五大洲的廣闊海洋上,就已經有那么多歐洲的航船在到處行駛。而且,海洋上已經建立了相應的通訊網絡和穩(wěn)定秩序。魯濱遜曾經在孟加拉買過一艘船,但他不知道那艘船是一些船員在船長被馬來人殺死之后,把他們的大副和幾個船員遺棄在岸上隱瞞實情出售的,而且謠傳這些船員做了海盜,于是他的船到處遭到其他英國船、荷蘭船的追擊。
文明總是意味著一種秩序,常常是一種理性和法律的秩序。但文明的擴展和應變,又不會只依靠理性。有時又還需要一些生命的野性,或者說生命的活力。野性有時似乎在文明之外,甚至被認為與文明對立,但野性也可以是包含在文明之中。文明中也含有野性作為它的動力。我少年時,曾經認真地想過這個問題,甚至做過一點這樣的嘗試:即如果我不帶什么錢出行,怎么能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人群中生存下來?或者如果我被拋到無人的荒野,怎樣在荒野里活下來?我希望鍛煉自己在各種環(huán)境中生存的能力。
我后來也思考過這樣的問題,如果發(fā)生人為或自然的大災難,比如就說是核大戰(zhàn)吧,幾乎摧毀整個人類世界,只還剩下一些游離的人類的孑遺,他們并不是完全不知道文明的原始人,而還是曾經在文明社會生活過,自身也抱有一些文明人的知識和能力的人,他或他們將怎樣生活,他或他們能夠保留自己的文明的特性多久?他們也許還能慢慢地互相接觸乃至聯(lián)系,那時,他們將建立怎樣的社會聯(lián)系和組織,他們還能慢慢地復興文明嗎?
以上這些問題大概都是杞人憂天。但我的確想體會和思考一下文明開端或重新發(fā)端的原味。
(《魯濱遜漂流記》的中譯有多個版本,但基本都是第一部的譯本。本文參考了多個中譯和原著,但引文主要是根據(jù)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年出版、其中包括了第二部的《魯濱遜歷險記》。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