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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quán)力游戲中的“傻子”
——讀阿來《 塵埃落定》

2019-01-18 00:28:46汪靜茹
傳記文學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奴才聰明人傻子

汪靜茹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

《塵埃落定》

阿來的《塵埃落定》是一部神秘的書,一部藏民族的傳奇,1994年阿來寫完書稿,曾被十幾家出版社接連退稿,經(jīng)歷了4年時間,1998年才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首次出版,并被翻譯成英、法、德等十幾種語言出版,僅英文版就銷售了3萬冊之多。2000年,阿來憑借《塵埃落定》榮獲了“第五屆茅盾文學獎”。這使得年僅41歲的阿來不僅成為了茅盾文學獎獲獎史上最年輕的一位作家,也是首位獲茅盾文學獎的藏族作家。

細讀《塵埃落定》,感覺這位藏族作家似乎把自己的身世也寫在其中。阿來原名楊永睿,1959年出生在四川馬爾康大渡河上游的一個藏族寨子。馬爾康在藏語里的意思是火苗旺盛的地方,位置靠近汶川、雅安。在馬爾康,什么地方的前面都會加上“嘉絨”兩字,因為它原先就歸嘉絨藏族中的四個土司管轄,也叫“四土地區(qū)”,現(xiàn)在是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州府駐地。嘉絨藏族被認為是古老藏族的分支,他們有自己的語言文字、民間故事和地域特色。1950年代初期,中央民族學院還專門設有“嘉絨族研究班”,馬爾康人也一直以自己是嘉絨一脈而自豪。“嘉絨”的意思是女王的山河,嘉絨的女子被認為是藏地最美的妹子。筆者猜測,小說里的茸貢女土司和美女塔娜大概就是出自嘉絨。

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神奇浪漫的地域文化,加上阿來獨特的文學天賦和多彩的想象力,在那種十分特殊的地理和歷史環(huán)境中,他從一個藏族少年成長為詩人、小說家。阿來并沒有很高的學歷,在世俗的人才評判標準面前,他大概算是學識不夠的“傻子”。但是,他有顆敏感的心,細心覺察著特殊的生活經(jīng)歷和賴以生存的民族文化,把社會當作最大的課堂、最好的學校和最高的學府。他看到了自己民族過去的美好,也看到了現(xiàn)在的墮落,但阿來沒有像沈從文一樣去構(gòu)造一個“桃花源”,而是用魔幻現(xiàn)實主義手法,既暴露它原始丑陋的一面,也展現(xiàn)它天真浪漫的一面。

書中所說的阿壩,恰好處在四川和西藏的交界地帶。據(jù)史料記載,元明清三代中央王朝對南方多民族的統(tǒng)治都實行土司制度,一般會指定當?shù)氐暮缽妬頁瓮了荆宜麄冞€可以世代沿襲。土司對上要朝貢,對內(nèi)可是風光無限的土皇帝。

當然,中央不會讓一人做大,往往還會分封好幾個土皇帝,小說里就有麥其土司、汪波土司、茸貢女土司等18家土司,簡直就是現(xiàn)代版的春秋戰(zhàn)國。弱肉強食亙古不變,土司與土司之間會因為各種原因爆發(fā)戰(zhàn)爭,土司內(nèi)部往往會因爭權(quán)奪位發(fā)生內(nèi)亂,因此“權(quán)力”主宰了土司轄區(qū)內(nèi)所有的生民。

《塵埃落定》漫漫30萬言,使人讀到的是一場權(quán)力的游戲,即以傻子為主角,聰明人與奴才為配角,共同演繹20世紀40年代封建土司制度的消亡史。

魯迅在《野草》中《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文中,曾寓言式地諷刺了聰明人和奴才,聰明人是維護舊社會、欺騙奴才的偽君子,奴才是不滿于舊社會而實際上又是維護舊社會的幫兇,只有傻子才是要堅決打破舊社會的反抗者和革命者。頗具對照性的是,半個多世紀后的阿來在《塵埃落定》中也寫了這三種人,只是傻子搖身變成了主角乃至舊社會“跟得上新時代”的地方之王,是聰明人和奴才的主兒。這三種人經(jīng)受著權(quán)力的誘惑,在貪婪、情欲、道義、人性、尊嚴、信仰、奴性、自由、律法之間,隨著時起時落的“塵埃”展開精彩絕倫的游戲追逐:它涉及父子之情、兄弟之義、夫妻之情、朋友之義,涉及家族、部落乃至民族的盛衰消亡;空間場景橫向貫穿南北18家土司,邊地堡壘、貿(mào)易市場、妓院鴉片;時間布局從13歲情竇初開的傻子寫到他肌體變冷靈魂超脫的一瞬,可謂一部民族的心靈“史詩”。不同于西方氣勢恢宏的《荷馬史詩》,也有別于中國1940年代抗日救亡的民族史詩,“塵?!币云浞至恐p,在自由穿梭的同時并不試圖建構(gòu)什么,相反它似乎在解構(gòu)什么。它的結(jié)局是“悲涼”的,談不上“悲壯”,有如《紅樓夢》賈府中的結(jié)局——“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也像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布恩迪亞家族般從此消失于地球。

權(quán)力之外的自由——傻子和奴才

在一個等級森嚴的土司家族內(nèi),奴才處于最底層,往上才是自由民。1940年代,當解放區(qū)大批的農(nóng)民翻身做了主人,這里的生活水平還停留在“青銅器時代”。奴才是土司們權(quán)力的象征,土司絞盡腦汁想俘獲更多的奴才,于是定下諸多嚴規(guī),自由民稍有不慎即淪為奴才,正是“苛政猛于虎”。

權(quán)力在限制奴才自由的同時,也部分限制了王公貴族們的自由,繁文縟節(jié),等級森嚴。當權(quán)力遇到傻子,卻未必能夠施展魔力。少年時傻子和奴才們玩耍打成一片,他們的那次“捉野畫眉行動”便是極好的例證。小奴才們放開膽后也是無所畏懼,什么上人下人,什么貴賤親疏,他們心中只有純真的樂趣。親信索郎澤郎以下犯上,故意把雪踢到傻子臉上,傻子非但沒有怪他,而且還悟出了“即使是奴隸,有人也有權(quán)更被寵愛一點”的真理。對于傻子來說,給索郎澤郎一個自由民的身份成了他一生的允諾,也成為刺激他想要當上土司的原因之一。在傻子這里,他的權(quán)力就是釋放自由。

作為對比,土司太太可不是那樣和顏悅色,幾個小家奴一見到她就害怕得瑟瑟發(fā)抖。作為教訓,索郎澤郎為此事得到了20皮鞭的“賞賜”,而傻子也從母親那里第一次懂得了“轄日”的含義,即人從一出生開始,骨頭就被打上高貴、下賤的社會標記。然而有些人卻機緣巧合可以改變命運,事實上土司太太的身份是妓女。即使爬到了最高處,奴才依舊是奴才,因其本性未變,甚至變本加厲成為壓榨奴才的幫兇,還可能是最兇殘的那一個,這就不難理解她最反對兒子和家奴們嬉戲胡鬧的態(tài)度了。

傻子對待侍女更是賈寶玉似的憐香惜玉。不得不說,桑吉卓瑪身上似乎有種晴雯的味道。她聰明伶俐,個性耿直,也風流輕靈。在服侍傻子的日子里,她除了遵守日常禮節(jié)性的規(guī)矩外,在傻子面前完全釋放了天性。她和傻子打情罵俏,大膽地“勾引”傻子成為他的性啟蒙老師。有時她還不顧場合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比如她敢不屑于土司太太聽潑水聲都會故作發(fā)抖的膽小虛偽的表現(xiàn),低聲咕噥說又不是自己掉下去了。卓瑪是傻子最知心的侍女,當卓瑪提出要嫁給銀匠的時候,傻子大可以拒絕而繼續(xù)占有侍女,但他沒有。他當然為卓瑪?shù)碾x開感到難過,但更氣憤土司不合理的制度,逼迫她不得不盡早出嫁,這是來自統(tǒng)治階級的反叛。如果有一天,他能夠當上土司,他就能許她以自由民的身份。也正是因為這一個承諾,卓瑪跟著他到邊境做廚娘,到大炮轟鳴的時候都不曾離開過他。別人當王總是希望能控制更多的奴才,而傻子當王卻是希望釋放更多的奴才。這是一份來自權(quán)力以外的真誠,是王者的真誠。但換個角度來看,正是因為傻子一開始就被排除在權(quán)力之外,所以他所許諾的自由一開始就不存在,這算是作者對權(quán)力的調(diào)侃。

權(quán)力中心的漩渦——傻子和聰明人

傻子未必真傻,聰明人未必真聰明。

傻子是自由的,他既可以游離于權(quán)力的邊緣,也可以靠近權(quán)力熾熱的中心。這種能屈能伸、出入自由的身份,賦予了他能探測人性深處隱秘的能力。還記得《皇帝的新裝》里喊出“爸爸,那個人沒有穿衣服”的孩子嗎?聰明人因為各種顧慮變得瞻前顧后,比如腦子正常的人們普遍對新物種罌粟感到好奇,想要刨土看個究竟卻又要掩飾動機,這時只有傻子能夠大搖大擺地去幫助所謂的“正常人”去探尋物種奧秘。聰明人看上去相敬如賓,脾氣甚好,實際上是互不相讓的固執(zhí)己見。每個聰明人都住在自己牢不可破的心房里,沒有交流互動,成為一座座孤島。因為種種原因,聰明人給自己的嘴巴貼上了膠布,寧愿忍受孤獨和寂寞。

傻子能夠體會赤焰中心的寂寞,看得到權(quán)力膨脹后對人性的異化,所以他寧愿只做土司的家人而不是土司,能當個傻子就更好了,這種清醒的身份認知讓人震驚咂舌。他甚至說,自己能像聰明人一樣控制自我,知道什么時候該聰明,什么時候該犯傻。這究竟是傻子的胡言亂語,還是他的身份告白,留待讀者反思。

自從“捉野畫眉行動后”,土司太太嚴重警告了傻子的貴族身份,小伙伴們也對二少爺敬而遠之。高處不勝寒,當傻子在咂吧這種人類寂寞的時候,聰明人卻沉浸在制造寂寞的歡快中。作為統(tǒng)治者戰(zhàn)線,他們在對待和自己身份地位等同的聰明人上克制隱忍,而在對待下等人上卻恣意放縱。比如土司太太總是找各種理由懲罰下人,大少爺則不斷地征戰(zhàn)。土司看上了別人的妻子,便要為了一個女人毀掉國之棟梁。土司和漢人做交易,種罌粟,買槍支,不斷開疆拓土。然而一旦沒有了這些,他們便陷入空前的寂寞中,遠比不上平凡忙碌的普通銀匠。

權(quán)力會使人性異化,它像一道魔法封住人性中的善良因子,而悄悄打開它的潘多拉魔盒。兄弟倆從小相親相愛,用傻子的話說,土司家的弟兄之間,從沒有哪個哥哥對弟弟這么好過。但兄弟之間的關(guān)系受了罌粟花的蠱惑出現(xiàn)了裂縫,哥哥那狹隘的心胸、暴躁的脾氣深深地傷害了傻子,而傻子也憑借敏銳的觀察力一眼洞穿了哥哥強大背后的軟弱。哥哥長期以來寵命優(yōu)渥,把自己看作是天下最聰明的人,甚至天生擁有土司的天賦。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不允許他出現(xiàn)錯誤,就算偶爾也不行,更不用說被傻子弟弟搶先邀功。這也正是接近權(quán)力者的可憐之處。

如果說“耳朵開花事件”是次小測驗,那么當父親與傻子不謀而合選擇種糧食的那一刻起,哥哥第一次感受到了“棄民”的身份,感受到了弟弟的威脅。當傻子的選擇被證明成功,當北方頻頻傳來捷報,他對弟弟的愛在權(quán)力的催化下逐漸轉(zhuǎn)變?yōu)楹蓿踔临|(zhì)疑弟弟的傻。權(quán)力的威力開始發(fā)酵,叫親人反目成仇,傻子依舊不知天高地厚,在哥哥面前“耀武揚威”。哥哥用一記響亮的耳光把傻子打倒在地,才打醒了傻子發(fā)熱的頭腦。

有生以來第一次被打,第一次被人視為仇敵,這個于人畜無害的傻子也開始反省檢測自己身上的毒性。在他反復弄不明白人家?guī)е鸷逓槭裁创虿煌醋约旱臅r候,他發(fā)現(xiàn)了人內(nèi)心深處真正可怕的東西,這也是作者試圖探尋的人性奧秘。到底什么才會痛?什么才叫人真正害怕?那就是真實,人其實害怕真實的東西。那些聰明人之間的明槍暗箭不過是為掩飾內(nèi)心真實的把戲,而人與人之間真實的愛一旦被傷害,是會痛到連痛覺都喪失的地步。

哥哥這一輩子最喜歡兩樣東西,一是打仗,一是女人。前者并不能讓土司變得真正強大,造成的后果是極具破壞性的政權(quán)瓦解。當他還沒兼并完其他土司的領(lǐng)地時,他就已經(jīng)臭名昭著不得人心。后者在哥哥看來不過是玩物,行軍打仗并不需要帶上“虞姬”。但他后來還是毀在女人手里,他為了報復傻子而和弟媳通奸,這種不道德的行徑足以讓他被整個家族唾棄,即使身為土司也不可以如此為所欲為。他是愚蠢的聰明人,他顯然已經(jīng)被漩渦甩到了權(quán)力的邊緣。

再說聰明人塔娜,她是茸貢土司的女兒,是藏地最美麗的女子,有著超凡脫俗的氣質(zhì)和迷倒所有男人的容貌。傻子被塔娜迷得神魂顛倒,他為了得到她施展出洪荒之力。只要想想塔娜怎么到傻子手里,又沒有辦任何儀式就跟傻子睡在一起,就足以證明這個聰明人有多傻。話說回來,塔娜之所以肯嫁給傻子,那是情急之下的無可奈何。為了糧食,為了母親,為了自己土司境內(nèi)的眾多百姓,這種傻倒令人欽佩。

穿藏袍的阿來

愛情與命運開了個玩笑,塔娜并不是個安分的女人,并不懂得婚姻里既來之則安之的大道理。她總是對傻子的真愛表現(xiàn)得心不在焉,并且時常鄙視傻子的智商。她犯了大忌。

當傻子全心全意地去愛塔娜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得到的不過是美麗的軀殼。他又一次探索,什么才是真正的愛情,什么才是得到,什么才是全部,什么才是永遠,這種探索或許也是我們所需要的。強扭的瓜不甜,當愛情要用世俗的利益來換取,它就失去了高貴的身姿。所以,當傻子明白愛情的懲罰,明白塔娜的無奈和身心的拘束后,居然放得下曾經(jīng)愛不釋手的獵物,讓塔娜去尋找真愛,試問現(xiàn)在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

傻子的寓意

綜觀現(xiàn)當代文學經(jīng)典,我們可以看到諸多傻子的身影。比如“五四”時期魯迅的《狂人日記》,“狂人”以其非理性的思維特征去揭發(fā)封建專制社會“吃人”的本質(zhì),其承擔的是啟蒙的重任。又比如80年代中期尋根小說韓少功的《爸爸爸》,“丙崽”以其長相丑陋、思維混亂、言語不清、行為猥瑣來象征民族文化的“劣根性”和整個民族存在的荒誕感。那么,《塵埃落定》中的“傻子”究竟承擔著作者怎樣的思考呢?

作者利用傻子、聰明人、奴才的三角關(guān)系,圍繞著權(quán)力架構(gòu)全局。全書的敘事視角都由傻子來統(tǒng)攝,也就是說,我們讀到的都不是一個正常人的敘述。在第一章第一節(jié)里,作者反復提出“那個傻子就是我”“我是個傻子”,并不斷坐實這一論斷,通過父親、母親、卓瑪、哥哥等不斷證實傻子的身份,消除讀者的疑慮。這樣做無非是要告訴我們,傻子在這場權(quán)力游戲中是局外人,是自由身,不必太過在意這?!皦m埃”。但警惕的讀者也可能會注意到,說自己是傻子的傻瓜未必真傻,所以故事的真實性值得懷疑,不可靠敘述帶給我們的是不斷探究作者寫作意圖的欲望。

因為藏人父親與漢人母親醉酒后生下了二少爺,人人都將其認定為傻子,除了臨床病理學上的特征,這其中隱含的可能還有種族問題。顯然,藏民與漢族的結(jié)合違反了當?shù)丶s定俗成的規(guī)矩,更何況傻子母親的身份卑微遠不及那些“皇親國戚”,所以這個二少爺?shù)纳矸菀仓缓糜膳c世無爭的傻子角色來執(zhí)行,隱含了作者長期穿行于漢藏文化邊緣的自覺意識。傻子因禍得福,試想一個武功盡廢的凡人在諸仙面前大概只能扮演小丑的角色,然而他們沒有看到小丑其實是戲劇中最聰明最清醒的角色。

透過傻子的視角,我們看到了一個滿眼罌粟花綻放的妖嬈世界,那里有森嚴的等級、墮落的文明、原始的野性、野蠻的暴力,也有純真的愛情、真摯的友情、自由的探尋等,這一切都由敘事主體傻子帶著大家一起來建構(gòu)。

他是自由的追尋者。森嚴的等級剝奪了傻子少年時的樂趣,他因為與生俱來的高貴骨頭而要忍受俗世的寂寞。但事實上,他卻只是下賤妓女和高貴土司所生,“高貴”顯得頗有諷刺意味。他是封建等級制度的叛逆者,當土司們都在千方百計剝奪百姓自由的時候,他卻在許諾一個自由王國,那里沒有奴才。權(quán)力的欲望支配不了他,因為他不想用蠻力去控制任何人。作為一個王,他要的是人們心靈的皈依,是人們自由自主的選擇。

他是人間真情的守衛(wèi)者。傻子身上有啟蒙者的味道,他以局外人的身份,批判了人性虛偽做作的劣根性,并探索這種劣根性的根源。比如土司太太之所以如此重視等級,是因為其內(nèi)在的奴性和自卑;又比如哥哥之所以爭強好勝貪慕虛榮,是因為他內(nèi)在的軟弱和自負。聰明人之間從來都有道防備,不肯戳破彼此的“隔膜”,即使是在夫妻之間、父子之間也都同樣存在。幸運的是,面對傻子,聰明人會放松警惕,傻子便有了“可乘之機”。傻子得到了土司歷史上哥哥對弟弟最多的愛,然而隨著權(quán)力的入侵,他失去了往日的兄弟之情,感受到來自至親那冰涼的刀刃。因為權(quán)力之爭,他無法繼續(xù)守衛(wèi)兄弟之情。同樣,傻子得到了藏地最美麗的女子,卻得不到她的真心,他也無法繼續(xù)守衛(wèi)愛情婚姻。他對真情的守衛(wèi)需要對權(quán)力做出反抗,桑吉卓瑪?shù)牟恍颐\讓傻子時時為之嗟嘆,索郎澤郎的忠心耿耿讓傻子后悔沒能及時給他自由民的身份;翁波意西因為堅持認為傻子是聰明人而卷入“宮廷內(nèi)斗”,結(jié)果被大少爺割掉舌頭,傻子為此不再開口說話以示反抗。傻子像一面鏡子一樣,照見了權(quán)力欲望支配下的人性丑陋,也照見了什么才是真實。

他是野蠻文化的反對者,同時又是現(xiàn)代文明的抵抗者,這里體現(xiàn)了作者的矛盾態(tài)度。小說用狂歡化的語言細致入微地描寫野蠻與殘酷,比如汪波土司為了得到罌粟花的種子,不惜用人頭做培養(yǎng)皿,創(chuàng)造出耳朵開花的方式來。又比如翁波意西為了傳播新教而慘遭割舌,那舌頭和他人一樣擁有堅強的意志倔強的脾氣,居然能夠傷到黃狗。對于現(xiàn)代文明的反抗,集中表現(xiàn)在傻子對他的姐姐英國夫人的厭惡上,他討厭那種為了掩蓋野蠻味道而刻意鎮(zhèn)壓野蠻的文明人,因為她忘記了自己的根。傻子通過自由貿(mào)易市場,為這片神奇的土地帶來現(xiàn)代文明,輸入的卻是鴉片和梅毒。他讓這里的男人活著的時候就從根部開始爛起,被視為對落后的民族文化的否定。

傻子是這片土地上最后一個土司,最后一個王,但等待他的是死亡,不是因為國共內(nèi)戰(zhàn),卻是因為原始復仇,結(jié)局充滿了悲涼色彩:“如果靈魂真有輪回,叫我下一生再回到這個地方,我愛這個美麗的地方?!彼麗圻@片土地,盡管落后文明有諸多要被改造的地方,它終究沒有等到升級完成就被先進文明取代了,而這所謂的“先進”本身并不完善,這表現(xiàn)了作者面對文明沖突進程中的無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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