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謀

技術治理（Technical Governance）是當今世界政治與公共治理領域的基本潮流，即由技術專家掌權按照科學原理和技術方法來治理社會。作為一種理論，技（術）治（理）主義一經提出，就飽受批評。①劉永謀：《技術治理的邏輯》，《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6年第6期。在各種批評意見中，就接受人數(shù)而言，當屬陰謀論（Conspiracy Theory）的批評為最。由于學者偏愛精深而嚴密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因而常常低估陰謀論對社會思想的重大影響?！耙圆煌男问胶蛡窝b，陰謀論自20世紀中期以來已經成為美國文化中最明顯和持久的線索?！雹贕ordon B. Arnold. Conspiracy Theory in Film, Television, and Politics, Westport, Connecticut. London: Preaeger, 2008，前言，vii.實際上，無論古今中外，陰謀論對普通民眾吸引力巨大，在技術治理領域亦是如此。

與技術治理相關的陰謀論五花八門，基本敘事框架一般是：一小撮失去良知的專家秘密組成小集團，與巨富資本家、頂級政客勾結起來，利用最新的科學技術手段，密謀并秘密實施奴役普通民眾的計劃。因此，可以稱之為“專家陰謀論”。和其他形式的陰謀論一樣，專家陰謀論也與時代背景高度一致，在當前智能技術高歌猛進之際，與智能革命的大背景聯(lián)系非常緊密。我們用兩個典型例子來分析智能革命時代的專家陰謀論。

一、伍德：智能技術是專家實施陰謀的基礎

在《技術治理興起》中，伍德集中表達了他的專家陰謀論。他的觀點一言以蔽之：“新世界秩序的特洛伊木馬不是共產主義、社會主義或納粹主義，而是技術治理?！雹跴atrick M. Wood. Technocracy Rising: The Trojan Horse of Global Transformation. Mesa, AZ: Coherent Publishing, 2015，扉頁.也就是說，世界已經被全球極少數(shù)精英所操控，正在將它引入技治主義的烏托邦之中。

伍德對技治主義的理解非常寬泛和模糊。他認為，技術治理實踐可以追溯到優(yōu)生學運動、俄國革命、費邊社會主義和北美技術治理運動等，技治主義思想淵源包括實證主義、惟科學主義、進步主義、達爾文主義、法西斯主義、社會主義和費邊主義等，是思想“大雜燴”，技治主義者成分也很復雜，包括科學家、發(fā)明家、工程師和其他社會精英?？偟膩碚f，技治主義的基本主張包括：（1）反對資本主義制度；（2）計劃分配財富；（3）工業(yè)國有；（4）專家而非政客統(tǒng)治；（5）以社會進化思想指導未來發(fā)展；（6）科學至上，反對正統(tǒng)基督教。技術治理本質上是烏托邦社會工程，整個社會都要按照技治主義者設計的科學方式運轉，尤其是安排生產和提供商品、服務。技術治理的直接目標是建立經濟烏托邦，放棄價格為基礎的經濟，而支持能量或資源為基礎的經濟。技術治理運用的并非自然科學知識，而是圣西門、孔德等哲學家提出的科學方法，即實證主義方法。

智能技術是當代最新技術治理的基礎。伍德認為，全球技術治理的陰謀必須以最新的智能技術在公共治理中的應用即智能治理為基礎。最重要的是以全球智能網(wǎng)絡（Global Smart Grid）為基礎的能量控制，因為以能量來測量社會是技術治理的核心主張，如今可以在智能電網(wǎng)中實現(xiàn)。除了電力，全球智能網(wǎng)絡還可以控制水、天然氣等基本物資。其中物聯(lián)網(wǎng)技術尤其重要，它可以連接萬事萬物，無需人的介入。規(guī)則由程序員在技治主義者指導下寫好，技治主義者主要制定政策。沒有全球智能網(wǎng)絡，技治主義者沒有辦法控制能量和物資的分配和消費。因此，技治主義者全力推進智能革命，推崇大數(shù)據(jù)和數(shù)據(jù)融合。技治主義者必須是實現(xiàn)完全監(jiān)控社會（Taotal Surveeillance Society），工程師們要監(jiān)測一切，需要技術治理，需要完全的數(shù)據(jù)采集，在此基礎上控制社會。對于技治主義者來說，數(shù)據(jù)越多越好。

在伍德看來，今天技治主義目標是在全球范圍內實施技術治理，而不是局限于某個國家，技術治理的領域亦不止于經濟，而是要將整個社會包括經濟、政治、文化、社會、宗教等全部整合在一起。在歷史上，北美技術治理運動極大有效地傳播了技治主義，但并沒有被當時的美國主流社會接受，羅斯福總統(tǒng)采納一些技術治理措施，但沒有把權力交給技治主義者。之后，技治主義者在美國被打壓，在20世紀70年代由布熱津斯基為首的新技治主義者復活，最重要的新技術治理組織是行事極其低調的三邊委員會（Trilateral Commission）。它于1973年主要由D.洛克菲勒和布熱津斯基發(fā)起成立，由美日歐頂尖的政治、經濟和學術精英組成，推行的“國際經濟新秩序（New International Economic Order）”技術治理方案，其成員占據(jù)了多國的政府、商業(yè)和學術的關鍵位置。伍德認為，布熱津斯基在其名著《兩個時代之間》中主張的電子技術時代實際上就是全球技術治理時代。三邊委員會策劃了中美重建外交關系、蘇聯(lián)解體、德國統(tǒng)一以及“顏色革命”、創(chuàng)建歐盟、推動WTO等全球重大的政治事件，目的不是要反共產主義，而是建立受其操縱的統(tǒng)一的世界秩序，朝著專家統(tǒng)治的時代前進。

技術治理者實施了哪些舉措？按照伍德的歸納，技治主義者核心經濟主張包括：（1）廢除貨幣，代之能量券；（2）按照功能序列（Functional Sequence）運行經濟；（3）實現(xiàn)經濟的平衡負載。伍德認為，這就使得奧威爾《一九八四》式的監(jiān)視不可避免。技術治理對綠色經濟的強調，實際就是實現(xiàn)平衡負載即產銷平衡。在國際事務中，不遺余力推進全球化。聯(lián)合國被三邊委員會所控制，用來推進全球化，全球性問題被提出來就是為在全球推進技術治理尋找的借口。全球技治主義精英協(xié)調合作，竊取國家權力。①Patrick M. Wood.Technocracy and the Making of China. August Forecast & Review, May 22, 2013: p. 99, p. 21-24.伍德屬于“技治中國論”的支持者。②劉永謀、仇洲：《技治主義與當代中國關系芻議》，《長沙理工大學學報》2016年第5期。技術治理逐漸抹殺國家主權邊界，按照功能序列為基礎建立政府，實現(xiàn)工程師掌權。在伍德看來，專家政治是非選舉的專家實施規(guī)章管理（Regulatory Management），而傳統(tǒng)政治是選舉官員實施政治統(tǒng)治（Government），技術治理政策由技治主義者設計，地區(qū)治理結構取代了主權國家的治理模式。在社會方面，優(yōu)生學是主要技術治理手段，對人口實施總體控制。在環(huán)境保護方面，主張可持續(xù)發(fā)展和碳金融。在西方日益流行的碳金融是以碳為基礎的能量憑證，不再是以價格為基礎的貨幣，實際上是技術治理新措施。在法律方面，技術治理破壞法治，以科學技術名義的法規(guī)、政策代替民主選舉和憲法制度。在教育方面，推行教育國際化，在全球范圍挑選、培訓和聯(lián)合精英。在宗教方面，技治主義者是反基督教的，比如圣西門提出的新基督教、孔德提出的人道教，都是世俗的人道主義信仰，在其中科學家和工程師取代了教士，用經濟和政治的救贖取代靈魂的救贖?？傊?，技術治理的觸手伸向了科學持續(xù)發(fā)展、綠色經濟、全球氣候變化、碳排放交易、《21世紀議程》規(guī)劃、國家核心標準制定、智慧城市、智能電網(wǎng)和人口控制等大量的重大治理事務之中，將它們變成實施技術治理陰謀的途徑。

在伍德看來，技治主義的根本錯誤在于：把人完全看作被自然規(guī)律和歷史規(guī)律支配著的存在，而人的最高目標是融入社會整體，進行新的技術創(chuàng)造。換句話說，人不是自然的仆人，而是世界的主宰。技治主義者自負掌握了規(guī)律，只有他們能挽救我們。伍德認為，技治主義以科學之名在全球范圍興起，實質上是一種欺騙，因為它承諾的美好生活根本不會實現(xiàn)。

二、凱斯：專家用智能技術實現(xiàn)完全控制世界

伍德的專家陰謀論具備較為成熟的理論形態(tài)，而凱斯觀點的非理性特點更明顯。他的觀點是：“真正的敵人不是美國對蘇聯(lián)，或者政治左派對右派，而是那些操縱歷史之陰陽的人?！雹貸im Keith. Mind Control, World Control: The Encyclodia of Mind Control. Illinois: Adventure Unlimited Press, Kempton, 1998，P28.誰是“陰”呢？巨富、頂尖科學家和大政治家組成的技治主義精英集團，他們是時刻密謀控制普通民眾的陰謀同盟，他們通過各種心靈控制（Mind Control）組織和行動來控制整個世界。

凱斯的敘事缺少內在的關聯(lián)性，似乎被公眾疑慮、恐懼和反對的東西，都是技治主義者的陰謀。凱斯認為，技治主義付諸實際始于20世紀之交被人們熱議的未來設想即世界新秩序（New World Order），著名科幻小說家威爾斯是它最重要的代言人。在他的小說《未來之物的形成》（The Shape of Things to Come）中，威爾斯想象了一個由少數(shù)精英、白種英國人及其美國伙伴通過世界國來控制地球的計劃，而創(chuàng)造世界新秩序的責任在于科學家和技治主義者。

凱斯認為，威爾斯設計的技治主義藍圖，后來被精英們秘密地穩(wěn)步推進，其中的關鍵就是研究和推行心靈控制技術。技治主義者成立低調的精英組織如英倫圓桌（British Round Table）、德裔血統(tǒng)協(xié)會（Gernan-spawned Skull and Bones society）、羅德圓桌（Rhodes Round Table）等，將巨富家族（如洛克菲勒家族、摩根家族等）、頂級專家、著名大學和學術機構以及精英政客納入其中，秘密推進世界新秩序，而聯(lián)合國不過是技治主義者推行世界控制藍圖的工具。

凱斯細致地想象了專家們控制世界的主要措施：（1）推行優(yōu)生學計劃。優(yōu)生學主張通過科學方法“優(yōu)化”人種，用安樂死的方法消滅所謂“劣等”人群。精英集團成立了一些優(yōu)生學研究機構，向政府兜售相關的人口控制政策。凱斯認為，技治主義者支持過納粹的優(yōu)生學計劃，是納粹的真正締造者，納粹的理想社會藍圖和技治主義烏托邦差不多，除了一點，即技治主義者反對國家主義，主張建立世界國家。（2）推行心理學控制。在凱斯看來，心理學研究尤其是行為主義心理學，是以生理學為基礎的，基本上是心靈控制陰謀的產物。從馮特、華生到斯金納，很多行為主義心理學家得到過精英資金的資助。凱斯認為，馮特研究完全把人當成軟體機器，可以進行技術操控。斯金納的名著《瓦爾登湖第二》是世界控制哲學的清楚表達，而教育在斯金納看來就是人類行為控制工程。心理學研究成果被應用于普通教育之中，這種普魯士教育得到了美國的支持，因為國家已經為少數(shù)陰謀者所控制。精英們建立許多心理學研究機構，如英國塔維斯托克研究所（Tavistock institutute）、英國國家精神健康協(xié)會以及與后來的世界衛(wèi)生組織有關的世界精神健康聯(lián)盟。（3）支持建立情報部門。精英們在西方尤其是英美支持建立情報部門，包括美國的戰(zhàn)略服務辦公室（OSS）和中央情報局（CIA），資助它們進行很多心靈控制研究如MKULTRA項目。情報部門進行了許多使用藥物、催眠等心靈控制技術的研究和應用，它們得到了技治主義組織的大力支持。目標是把赫胥黎小說《美麗新世界》變?yōu)楝F(xiàn)實。在凱斯看來，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和奧威爾的《一九八四》被稱為反烏托邦小說，實際上作者都是支持精英主義計劃的，屬于技治主義者。奧威爾就很同情蘇聯(lián)，蘇聯(lián)和布爾什維克主義也是受到技治主義精英資助的政治運動。（4）煽動美國60年代學生運動。技治主義者給美國國家學生聯(lián)合會提供資助，給他們提供致幻劑LSD，煽動他們以反對越戰(zhàn)為名實施暴力行動，反過來以學生暴亂為借口，要求國家推動心靈控制、警察監(jiān)控、藥物使用等更嚴厲的社會控制。（5）實施暗殺和破壞活動。通過制造催眠等技術方法制造“滿洲候選人”（Manchurian Candidate）作為刺客或自殺襲擊者，進行暗殺、爆炸和其他嚴重暴力破壞活動。凱斯認為，肯尼迪總統(tǒng)、搖滾巨星列儂等人都是被控制的人刺殺的，而許多炸彈襲擊也是如此，甚至許多美國狂熱宗教團體都是CIA運用心靈控制技術的實驗產物。（6）研究和秘密應用電磁武器，比如“死亡射線”、微波武器。電磁武器看起來不致命，可以實施隱蔽攻擊，但可以嚴重影響和控制人的心靈。（7）利用UFO外星科技進行心靈控制。美國51區(qū)（Area 51）已經掌握了一些外星人的高科技，被用于控制心靈，CIA的MONARCH計劃就是以此為目的。

在凱斯看來，人類文化史就是一部心靈控制的歷史，但20世紀新科技工具尤其是智能技術的應用使得控制進入新的階段。新興的智能技術整合各種技術治理手段，將專家對世界的控制推向了對整個人類的完全控制。凱斯認為，技治主義者嘗試用智能技術建構“世界大腦”，通過電磁廣播、互聯(lián)網(wǎng)以及腦機連接等新技術，嘗試將每個人的大腦接入計算機網(wǎng)絡，從而實現(xiàn)對所有人的心靈和身體的隨心所欲的控制。

顯然，凱斯的專家陰謀論聳人聽聞，缺乏支撐觀點的有效證據(jù)，很多地方漏洞百出，甚至自相矛盾，但也更貼近普通民眾，更易得到大范圍的傳播。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世界就是科幻小說”。①Jim Keith. Mind Control, World Control: The Encyclodia of Mind Control. Illinois: Adventure Unlimited Press, Kempton, 1998，P309.他并不在意自己的觀點是不是屬實，更在意是否表達了普通民眾心中的想法。凱斯的觀點屬于普及型專家陰謀論，并不想以某種體系化理論形式來獲得支持，而是注重細節(jié)和案例，抓住受眾的情緒反應。實際上，凱斯提到的大多數(shù)細節(jié)問題，伍德都有同樣的看法，不過伍德更關心把自己的觀點構造成一種背景更宏大、看起來學術性更強的精致型專家陰謀論。但總的來說，兩人的專家陰謀論目標都是一樣的，即對技術治理和專家治國進行陰謀論的攻擊。

三、專家陰謀論的成因、特點、問題和意義

陰謀論由來已久，專家陰謀論是其新形式。波普爾認為，“陰謀社會理論，不過是這種有神論的翻版，對神（神的念頭和意志主宰一切）的信仰的翻版”。②波普爾：《猜想與反駁》，傅季重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第174頁。在《荷馬史詩》中，荷馬相信特洛伊之戰(zhàn)中發(fā)生的一切，實際上是奧林匹斯山上神袛?shù)年幹\，希臘諸神之間的爭斗是人間興衰的真實原因。在陰謀論中，形形色色的權貴、精英人物和集團代替了神袛，策劃了普通公眾遭受的一切不幸。專家陰謀論讓專家成為反派主角，它的興起有很強的時代背景。首先，專家陰謀論興起與科學家、技術專家、工程師以及社會工程師（如銀行經濟學家、管理學家、心理治療師等）大規(guī)模崛起是一致的?？茖W與研發(fā)成為大規(guī)模的社會職業(yè)，主要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的趨勢?？茖W從“小科學”轉變?yōu)椤按罂茖W”，越來越多的人加入科研隊伍，民族國家越來越重視規(guī)劃科學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資金投入科學之中，整個社會日益科學化，專家在各個領域的權力越來越大，這些都讓普通公眾對專家日益警惕。其次，專家陰謀論興起與當代科學技術迅猛發(fā)展有重要關系。20世紀中葉以來，第三次科技革命興起，最近智能革命更是突飛猛進，大量的新科學新技術涌現(xiàn)出來，普通民眾很難消化吸收，而原子彈爆炸以直觀的印象彰顯了科技新發(fā)展具備毀滅世界的能力，這一切都讓人們對新科技感到陌生、懷疑、憂慮甚至恐懼。再次，大眾傳媒尤其科幻文藝極大地傳播了專家陰謀論?；谏虡I(yè)原因的考慮，陰謀論一直都是大眾傳媒偏愛的主題，因為民眾缺乏專業(yè)知識，陰謀論沒有理解上的專業(yè)門檻，深受普通民眾的歡迎。①施愛東：《陰謀論的形態(tài)特征及其故事策略》，《民族藝術》2016年第6期。在好萊塢科幻電影中，專家陰謀論是最常見的賣點，銀幕上充斥著瘋狂的弗蘭肯斯坦式的科學家，日益成為公眾心目中對科學家的刻板成見。最后，專家陰謀論興起是最近幾十年各種陰謀論盛行的一部分。人類社會進入網(wǎng)絡時代，各種觀點傳播更自由、更寬松，陰謀論能得以快速形成和流通，越來越多的人參與陰謀論的生產，提供各種素材和證據(jù)，取代了傳統(tǒng)陰謀論口耳相傳的形式。當認知市場自由化之后，不是最有理性的知識產品而是虛假可疑的觀點如陰謀論占據(jù)了思想市場，比如竟然有20%的當代人相信光明會秘密控制了世界。②布羅內：《為什么陰謀論會如此興盛？——以〈查理周刊〉為例》，《第歐根尼》2016年第2期。

從上述兩個案例中，可以歸納出智能革命時代專家陰謀論的常見特點：（1）對最新科學技術的強烈關注，這是最突出的特點。普通民眾對新科技的力量一方面非常迷信，另一方面又非常害怕。除了智能技術，納米技術、基因工程和航天科技常常成為專家陰謀論的熱點話題。（2）對專家的超人主義理解。專家陰謀論者將專家視為一心追尋更多知識、信奉超人主義的狂人，認為技治主義與超人主義一體兩面，實質是夢想實現(xiàn)人性完美的新社會。也就是，技治主義者熱衷于將自己變成超人，一是通過納米技術、生物技術、信息技術和認知科學的聚合技術（Converging Technologies）增強人體，二是制造超越人類治理的機器人——賽博格（Cyborg）來超越人類。（3）以技術治理為主題融合各種與新科技相關的熱點元素。比如，科幻小說《美麗新世界》和《一九八四》是典型技術治理社會藍圖，專家秘密實施優(yōu)生學措施，技治主義者支持納粹，蘇聯(lián)大力實施技術治理方案，環(huán)境保護和全球化是精英陰謀，科學家秘密研發(fā)和實施心理學和洗腦科技，國家通過信息通訊技術監(jiān)控每一個人，建立新秩序是技術治理陰謀，等等。陰謀論者將與新科技相關的專業(yè)問題政治化，再將政治問題陰謀化，就完成了既不可證實又不讓證偽的專家陰謀論。（4）專家陰謀論包含狂熱的民粹主義情緒。陰謀論標榜人民，反對任何形式的精英政治，而專家陰謀論把反對對象對準了專家，不相信有獨立于權力的專家力量存在，認為科學家要么是書呆子要么是瘋狂的。專家陰謀論者指責技術治理反對自由、民主、法制和基督教，勾結納粹，策劃洗腦，煽動民眾反對專家的狂熱情緒。比如伍德就認為，技治主義在美國力量非常強大，但技治主義者在美國隱藏得很深，應該被公之于眾。如何辨別隱藏的技治主義者呢？伍德認為有以下兩三項特點就是技治主義者：倡導偽科學點子比如全球變暖/氣候變化或可持續(xù)發(fā)展，制造或執(zhí)行那些不遵從立法、司法和公眾批準的規(guī)則或政策，倡導或參與NGO、環(huán)境團體或任何聯(lián)合國機構的工作，倡導建基于智能電網(wǎng)、城市改造或公私合營為基礎的經濟發(fā)展或政策，選舉或任命官員，積極參與地方治理項目如治理委員會組織，不愿意聽或對任何反對意見或討論置之不理。伍德呼吁人們立刻起來反對技治主義者，但不采取暴力，不針對個人，主要反抗方法是：辯論、媒體批評、控訴瀆職、抗議和游說等。

專家陰謀論雖然流行，但卻是存在根本性問題的。波普爾認為，陰謀論有的乍看起來具備理論形態(tài)，但是它與科學理論有根本性的區(qū)別，即科學允許對其自身進行批判性討論。因此，科學把光照射在事物上，不僅解決問題，還引起新問題和新的觀察實驗。這就是波普爾所謂的“探照燈理論”。他甚至認為，階級壓迫比如資產階級聯(lián)合起來欺負工人有陰謀論的色彩，顯然這是為資本家辯護的錯誤觀點。③波普爾：《猜想與反駁》，傅季重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第487-493頁。波普爾對陰謀論的批評主要有：（1）不是沒有陰謀，而是陰謀沒有那么多，改變不了社會生活基本運行狀況；（2）陰謀很少會成功，因為社會發(fā)展和制度很復雜，有意識策劃作用不大，期望和結果往往判然不同；（3）陰謀論把某個群體視為一個人，相信某種集團人格，這是錯誤的，因為集團成員各不相同。還有人認為，很難相信陰謀團體能秘密協(xié)調事實復雜、大規(guī)模的陰謀工作，或者團體成員能如此久地保守秘密以致于改變人類事務的軌跡。“大規(guī)模陰謀論看起來操作太復雜，很難讓如此多的人保守秘密。”①Gordon B. Arnold. Conspiracy Theory in Film, Television, and Politics, Westport, Connecticut. London: Preaeger, 2008, P3.除此之外，理論非常不嚴謹，缺乏證據(jù)，錯誤歸因，情緒性和非理性明顯，意識形態(tài)色彩濃厚，轉移視線，阻礙對真正問題的深入探討，等等，都是對陰謀論的常見批評。顯然，上述對陰謀論的批評同樣適用于專家陰謀論。除此之外，專家陰謀論特有的問題還有：（1）否定專家在專業(yè)問題上享有更大的話語權，這顯然是有問題的；（2）對技術治理和智能治理理解太過模糊和寬泛，隨意將各種主題納入其中；（3）完全否認科學技術在公共治理領域的正面價值，明顯堅持極端反科學主義立場。

必須要指出，專家陰謀論并非毫無意義的。首先，流行的專家陰謀論往往以顛倒或曲折的形式，反映出技術治理與科技發(fā)展中的某些問題，值得學界進行必要的關注和研究。比如，中國轉基因食品中的專家陰謀論，提醒我們在這一領域要注意專家相對于政府的獨立性。其次，專家陰謀論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緩解民眾面對科技未知時的壓力情緒。在高科技時代，普通民眾對科技風險和不確定性有深深的無力感，此時專家陰謀論可以“剔除一些簡單解釋，歸咎于外在于我們的單一原因，同時免除我們的責任”。②讓-布魯諾·勒納爾著，賀慧玲譯：《信奉陰謀論的原因》，《第歐根尼》2016年第2期。不能要求所有人成為專家，適當程度的陰謀論也不是完全無益的。最后，從技術治理運作機制而言，治理、反治理和再治理均為技術治理的組成部分。反治理是對正向治理的反作用力，而再治理是對整個技術治理框架尤其是專家權限的約束。當治理與反治理、再治理之間達到實踐中的動態(tài)平衡，技術治理才能發(fā)揮更好的建設性作用。專家陰謀論就屬于反治理的阻力，也屬于再治理的壓力。實際上，在現(xiàn)實技術治理實際之中，不可能完全消除專家陰謀論，而且也不必要消除它，而是要理解它，與它共存。當然，過于盛行的專家陰謀論可能產生破壞性，會提醒我們采取一些相應措施，比如加強專家與公眾的溝通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