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大風(fēng)在刮,河水也在蕩,能望見的地方都在蕩。河邊的楊樹林蕩了有一個多月了。除了這片,遠(yuǎn)處還有更大一片楊樹林,那片也在蕩。
萬軍站在這片樹林前,理了理被風(fēng)吹亂的長發(fā)。
更遠(yuǎn)處就是我們馬州的萬家村了。
瘦小的牛敦個子不高,他從土路上揚起的一片煙塵里走了出來。很多小孩也陸續(xù)走了出來。
萬軍說:“小子,咱們按計劃進行吧!”
牛敦在一棵樹下找準(zhǔn)自己的位置,躬腰,靠樹,低頭。就在這棵樹后是一道小溝,高高低低的樹窠子填滿了它。上學(xué)的孩子從他倆身邊走過,從牛敦靠著的樹下走過,萬軍旁若無人地看著他。牛敦眼神躲避著,沒敢搭話。
萬軍又說:“那個計劃可是非你不可?!?/p>
牛敦不敢抬頭,也不敢回話。
這就是故事的開頭,寫一對冤家,我當(dāng)年的小伙伴,和他們周圍的故事。
大風(fēng)把楊樹林里的鳥驚動了。牛敦心狂跳著,小跑著,離開了背靠的那棵樹。等鳥散了,陽光弱下來,就到了下午。
放學(xué)之后,剩下幾個做衛(wèi)生的同學(xué)。有的趴在教室窗口,有的在操場玩鬧,有點吵。
“來了,來了?!焙霸挼暮⒆踊仡^看去。
萬軍氣喘吁吁地從那溜楊樹林里走出來之后,就能看到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和草籽,朝學(xué)校這邊來了。自從自己被盯上,跑也跑不了,他身后總是冒出幾雙手把他按倒在地。一來二去,他也不想跑了。
萬軍進了校園,過了操場,進了教室前門,來到了牛敦身邊。也可以說,先他一步來的是一股煙味。
煙應(yīng)該都不是買的。牛敦見過他從護秋人的窩棚里偷煙。那次,他們看到一個人影從窩棚里跑出來。萬軍笑嘻嘻地,跟他們父子點了點頭,臉上還是有點緊張吧。他把手背在腰后,整個人就跟現(xiàn)在站在牛敦眼前的人沒什么區(qū)別。
牛敦記得,他爹拉著他,朝護秋的田地走,走出了很遠(yuǎn),才說:“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再這么下去,要出事的。”
萬軍看著他們父子,也是越走越遠(yuǎn),他在心里琢磨,這姓牛的從城里跑出來干嘛?一定出了什么事。
萬軍看了好一會兒,揣著偷來的煙,繼續(xù)往河邊走。
萬軍從河邊走上來,穿過了楊樹林,走上土路,對牛敦說:“咱們按計劃,你還記得吧?姓牛的,我算想明白了?!?/p>
他想明白的事,在這個黃昏,分成了若干小問題。
首先是馬州還有姓牛的嗎?萬軍說,沒有。那你從哪來?牛敦跟他爹牛國柱連夜逃出城,他的確不記得城的名字了,城里到處都在貼標(biāo)語、游街、打人。第三是偉大科學(xué)家牛頓的問題——無疑,這個問題才是萬軍心中最過不去的坎兒。哪怕到了現(xiàn)在,牛敦也解釋不了自己和牛頓的關(guān)系。這就是這個萬家村、這個世界的奇妙??!
萬軍說:“就是說,你們還很有可能是一家子哦!”
萬軍帶著幾個人一起來。
“這是咱村的科學(xué)家!”萬軍說,“那就得按計劃進行下去?!?/p>
挨揍是小事,一個身份的問題,突然落到了牛敦頭上。村里人過去不知還有個叫牛頓的人,并且還很偉大。他們知道這個偉大的人要怪在說書人余德丏頭上。他不說,好多事就沒有了。
余德丏最早也不說書,公社給他分配過一輛鉆石牌自行車,讓他做采購員。他光榮地騎自行車度過了忙碌而豐富的青年時代。對于見多識廣的他來說,各種各樣的事情經(jīng)歷的多了,各種人遇見的多也學(xué)會了一些說話方法。本來只是自己取樂,朋友間玩笑。沒想到還為自己被紅衛(wèi)兵打瞎雙眼后的生活打下了基礎(chǔ)。好多事通過渾身臟兮兮的余德丏的那張吃百家飯的嘴進入了馬州。他搖著撥浪鼓,隔三差五來萬家村。大人們每次都把他圍攏起來,讓他好好說說外面的事。說完了,賞口飯吃,他就知足了。
關(guān)于吃飯,一來二去全村人都和他熟悉了,他會開開玩笑,評說一二:“二兔家不去。”原因是太咸?!叭录疑偃??!痹蚴瞧拍锊唤o好口氣?!坝衩铱梢匀??!痹蚴遣藰佣喽?,盡管有點淡。對于牛國柱家,余德丏說:“牛敦恁瘦!不應(yīng)該啊不應(yīng)該?!币馑际桥<业娘埐撕芎?。
關(guān)于歷史,一個一九四三年一月四日在英格蘭一個農(nóng)村出生的早產(chǎn)兒,和另一個國家村里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日出生,看起來同樣營養(yǎng)缺乏的小孩因為余德丏有了聯(lián)系。在當(dāng)年也算離奇,又令人無法反駁。沒幾個人知道村外還有個英格蘭村,其次一九四三年是哪一年?祖上的人都已作古,更是無人可答。你問余德丏,回答就是:“我不是說了么?牛頓出生的那年?!庇值扔跓o人可問了。
那年,余德丏講的這個故事發(fā)生了,像村北頭的果園子一樣的地方,相隔四十年的兩個瘦瘦的小男孩身上。他倆坐在里面發(fā)呆。有次,像以往屢次發(fā)生的那樣,一個蘋果從樹上掉了下來……
牛敦他爹牛國柱,在人群中,越聽越激動。天到了傍晚,在說書人余德丏也有點累了,吧唧嘴,語調(diào)慢下來,還用那雙干涸的眼窩打量起四周時,他說:“老余晚上到牛家吃來。”
這句話說在了剛講完的那個牛頓故事的節(jié)骨眼上。平時,為人小氣的牛國柱不會這么說。這次,不僅說了,還對周圍的幾個哥們繼續(xù)說:“你說說!我們姓牛的可咋整!”
這個牛國柱啊,心跳得好厲害,趕緊往家走。大家看他往家走得這么火急火燎時,牛敦正走在楊樹林邊的那條土路上。他走得很快,怕還有人追上來。牛敦到家后,牛國柱讓兒子站在余德丏跟前,余德丏每次到牛家來都要摸牛敦一遍,他摸牛敦時,牛國柱讓婆娘去做飯。
他說:“今兒,來點好的?!?/p>
余德丏說:“不應(yīng)該啊,不應(yīng)該?!?/p>
“可不是!”他也坐下來。
“你老可得跟外面說說,都說兒子不是親的,不給飯吃。”
“你,看看!”一個瞎子與看的關(guān)系總是很有趣。每當(dāng)他感嘆一下,或無話可說,都用這句表示。這天,牛國柱請余德丏到家吃飯的目的,還有一個是讓他把故事給牛敦講一遍。
一個蘋果的偶然落地成了歷史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它使那個坐在果園里的人的頭腦開了竅……牛敦坐在牛國柱旁邊,目睹了余德丏如何講得口沫橫飛。每次,他自己講著,還插話:“你看看!”感嘆一下。
“可不是!”牛國柱像第一次聽牛頓的故事一樣配合,“您老不說徹底嘍,我哪知道哇?”
牛敦媽把飯菜放上桌,余德丏聳聳鼻子:“牛敦趕緊多吃幾口!”
然后,他一邊吃,一邊小聲說:“你,看看!不應(yīng)該啊不應(yīng)該?!?/p>
余德丏的手特別認(rèn)真地把握著筷子的角度,嘴巴張得很小,牙齒咬出吱吱聲響,碗沿的粥一點也不粘,他低頭,弓脖子,眼窩里那簇光不知什么時候熄滅了。余德丏在牛敦記憶里卻是個看得見的人,這個人騎鉆石牌自行車,經(jīng)過果園看見牛頓的情景,就在眼前突、突、突地抖動,他從一條坑坑洼洼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來時的陽光始終亮著。
對于這個故事至關(guān)重要的蘋果出現(xiàn)在這個鮮活情境中。那個按計劃……然后,牛敦就醒了。
沒人注意到余德丏手上搖的那個撥浪鼓,很久沒在村中響起了。那塊留給他坐的大石頭上滿是灰塵。牛敦想見這個人。有幾次,聽到撥浪鼓聲,半夜蹴在那塊余德丏坐過的石頭邊。天是黑的,在黑色中的遠(yuǎn)方,什么也看不到。有段時間,才有村里的大人想起了說書人余德丏。老余,有日子沒來了。老余,要是再來……
黃沙天,馬州都成了一個顏色,更別提他們?nèi)f家村了。大風(fēng)中裹著沙子,由北面的沙堡村卷起的黃沙,每年這時都會蓋住萬家村附近,石榴河方圓十里的田地。
牛敦跟小伙伴們放了學(xué),只能找背風(fēng)處玩耍。這時,遠(yuǎn)處走來一個人,近了,就說是來找村里的月芽。他很著急,說找一圈了,沒找到??吹綁筮€躲著幾個小子,于是走了過來。
“姓牛的,你見月芽了么?”找月芽的人問道。
每個人覺得他和萬家村這么多姓萬的不一樣,好像什么事他都知道似的。誰不知道月芽生得俊俏,牛敦甚至夢到過幾次。然而,他卻在找月芽的人面前,搖了搖頭??粗鴣碚以卵康娜耍嵬嵝毙钡?,走遠(yuǎn)了。牛敦才好意思反駁,你們就沒夢見過月芽?少在這笑!
比牛敦大兩歲的孩子地插戳穿了姓牛的和科學(xué)家牛頓屁關(guān)系沒有,和大家也沒啥區(qū)別這件事。他們在河邊相遇,那天的風(fēng)也很大。地插歪歪斜斜地,站上一塊葦子灘,他問牛敦:“見過蘋果么?”
“還用說?”牛敦渾身的衣服呼呼作響,不一會兒,又說:“???”
地插喊:“我說,啥色?”
“???”牛敦只看得見他的嘴在動。
“我說蘋果是啥色?”地插抹去嘴上的沙子。
“一疼就閉上眼了。”牛敦說。
“我問你,蘋果。”
“???蘋果怎么了?落下來了?!?/p>
“知道,落下來了。我操?!钡夭搴艉舸鹆藲?。
人站在黃沙風(fēng)里說話,肚子都鼓鼓的。
牛敦去楊樹林時丟下一句:“你閉眼能看見我?”
走著,走著,繼續(xù)丟話兒:“這么大風(fēng)沙,睜眼也看不見?!?/p>
馬州的黃沙天是每年的災(zāi)難。
牛國柱以前聽說過,沒見過,等他們父子到了萬家村才覺得傳說不假。他倆在屋里,隔著窗戶瞪眼見到了漫天的土黃色越來越濃,往后什么也看不見。
他跟牛敦感嘆:“真是說看不見,就看不見了。”
牛敦沒明白他爹當(dāng)時的意思,不全是在說黃沙天。據(jù)說,余德丏黃沙天起頭的幾天在河邊喝水時一不留神掉進河里給嗆死了。
地插的繼父是開藥鋪子的萬張羅。
之前,萬張羅參與打撈過余德丏的尸體。余德丏再也不會來萬家村了。說起這個,萬張羅感慨,人這一生不就這么回事嘛!
那時,不少村里人對萬張羅說過:“繼父不好當(dāng),帶犢子不好處。”
“看吧,人是要講良心的?!比f張羅相信自己。
地插在藥鋪子幫忙管藥材,主要是晾藥材,藥材若不干燥充分,愛發(fā)霉,水分重,處方里各藥材預(yù)定的比例就不準(zhǔn)了,走馬胎采來的根就要切片曬干,辛夷花就得陰干。獨腳金不曬干久用不得……
萬張羅為人挺不錯,給他吃住,還教他這些。
牛敦是跟著他爹牛國柱投奔三姨奶的。三姨奶就住在萬家村藥鋪子邊上。萬張羅一直念叨這個事,那天藥鋪子打烊不久,他讓地插把在院子里晾的藥材都搬回了屋子,然后去該切片切片、該研粉研粉,該入庫入庫。他自己在前廳收拾著,就聽有人敲窗戶。
那人滿頭大汗:“這里原來不是個舊牌坊?”
萬張羅說:“舊牌坊隔著兩條街呢?!?/p>
那人身邊站著一個小個子的男孩。
那人又問:“這里原來不是個丁字路口?”
萬張羅笑說:“丁字路口的話,得去牌樓西邊?!?/p>
眼看著那人又要說話了,他一擺手:“你到底去哪???”
牛國柱投奔三姨見到的第一個人,卻是開藥鋪子的萬張羅。后來,萬張羅收回了手,不知道該笑是不該笑,就告訴他:“你要去的地方,看見么了?從我這藥鋪子后面進去,那戶小院就是?!?/p>
第二天,牛國柱從牛敦三姨奶家里走出來,又見到萬張羅。這兩人就熟悉很多,慢慢地關(guān)系越來越好,有空時常在一塊坐坐。
牛國柱在他倆一塊坐著時,不怎么說城里的事,自己的事總是叫自己煩。那段,萬張羅剛?cè)⒘藥僮拥墓褘D搭伙過日子,顧不上問,兩人一坐,他就問:“國柱,誰日子……其實也不好過?!?/p>
牛國柱嘆氣:“我當(dāng)?shù)之?dāng)媽比不了你這長久買賣……”
萬張羅說:“我養(yǎng)他母子不易,買賣也要有后人維系啊。”
“可不是!”牛國柱說。
“犢子吃得多,成本大,不比你家娃不進飯。”
“可不是!我也是發(fā)愁?!迸f。
“你說,這人心是不是都是肉長的?”萬張羅看著遠(yuǎn)院子里來來回回搬藥材的地插,說著這樣的話。他心里是相信的。
萬張羅比牛國柱愛說,牛國柱愛聽他說,村上總要有點關(guān)系扯著,做事才順暢些。內(nèi)心話有助于把關(guān)系加深。臨走,開藥鋪的萬張羅,扔了一包草藥給牛國柱,他說:“你三姨家的伙食還是不行,你娃這么瘦,得調(diào)?!?/p>
就是說,牛敦身體更瘦弱的那會兒,就和萬家藥鋪子的地插有點聯(lián)系了。他的名字與石榴河邊楊樹林里的一棵樹聯(lián)系在一起是在他們長大后。
怎么回事呢?原來是在河邊那片楊樹林里的一棵樹下,十多個村里的孩子,聽到他質(zhì)疑村的牛頓是冒牌貨。雖然,孩子們還不太知道為什么,但議論聲就這么起來了。在地插他們平時玩的破廟的另一側(cè),牛敦占了一塊地方,聚集五個孩子,氣呼呼地非要搞發(fā)明證明點什么。
他不知道第一步要干什么,就其他人說:“快說啊,要發(fā)明點啥?”
從石榴河邊尋來的兩枚石子撞擊出的火花讓牛敦激動得臉通紅。當(dāng)然,火花沒能如愿燃起稻草。這樣下去不行。尤其是地插用酒瓶底將干稻草點燃的消息傳到他耳朵里時,他表情凝重地,又重復(fù)一遍:“這樣下去,真不行?!?/p>
“我看,有奸細(xì)?!迸6卣f。
最遠(yuǎn)處的一個孩子,開始后退,然后就要跑。
“我看,你就有點問題?!?/p>
那孩子繼續(xù)跑。后來,跑不動了。沒等牛敦問,那孩子就流著鼻涕,喘著氣,站在那里不動了,哆哆嗦嗦地招認(rèn):“地插說——哇哇哇——我不說哇哇哇——就不放我——哇哇哇回家——哇哇哇?!?/p>
沒辦法,牛敦不得不計劃,先一步讓村里孩子們知道有這么個事。接下來無數(shù)個放學(xué)后的下午,頂著黃沙天,擦著滿嘴沙子,全村各個背風(fēng)口都出現(xiàn)過一支表演隊,牛敦帶領(lǐng)他的小伙伴在很短的時間里,讓全村的孩子們相信了一句話:“我牛敦在哪里,火就能燒到哪里?!?/p>
牛敦不是拿瓶底在楊樹林深處把一垛柴草點著火了么?
本來是一次簡單的實踐,后來發(fā)現(xiàn)太不劃算?;馃饋砗螅瑥亩馍贤?、突地跳下來一對身體。這對身體如此驚慌,它們在牛敦的眼前一前一后,拉著手,喊著叫著,咿咿呀呀地落到了地上。整個樹林里的風(fēng)聲,還混雜了火燒柴草的噼噼吧吧聲,顯得很響。
牛敦后脖子一緊,身體往后仰了過去,看著一對光禿禿的身體一會兒拉著,一會兒抱著、一會兒又扶著,越跑越快,越跑越遠(yuǎn)。
他倒在了地上,黃沙天的風(fēng)把火吹得越來越大。牛敦認(rèn)出其中一個在風(fēng)中顫動的屁股就是月芽的,和他夢里一模一樣真實地出現(xiàn)在眼前時,他幾乎不能站起來。呼呼的風(fēng),把火引向了他,后來他記得自己喊著叫著,往反方向跑啊跑,火苗一直追啊追。月芽驚慌的身體閃著光,直到他又摔倒在土溝邊上,眼前還是一陣黑、一陣亮的。
后來,只要牛敦這邊一有表演,萬軍就是觀眾中最熱情的那個。
他沒念過幾天書,平時只知道跟同村里幾個流里流氣的人在小學(xué)外的楊樹林里勾搭女學(xué)生和打架。牛敦剛開始還沒有把楊樹林里的火與他聯(lián)系起來,只知道孩子們都怕萬軍。自己也不曉得為什么躲也躲不開。表演又不能不進行下去,每次剛準(zhǔn)備好,萬軍就不曉得從什么地方來了。他神出鬼沒地,沒人知道他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走。他一來,就得讓他蹲在最近的地方觀賞。他看人的眼神有點嚇人,眼珠不愛轉(zhuǎn)。有時,就讓他舉著道具,如瓶底、草棍之類的這些參與進來。這樣,他就不看你了,他對道具的興趣,好像比這些孩子的興趣大。他舉著道具,身體做出各種奇怪的姿勢。慢慢地,牛敦開始害怕起來。因為,透過眼前扭動的這個身體,他發(fā)現(xiàn)和月芽一起被火燒出來的另一個人就是萬軍。
黃沙天幾乎過去了,背風(fēng)的地方也不用去了。牛敦就算閉著眼,也能靈活、迅速將東西點燃了。萬軍看牛敦自己做實驗的興趣越來越小,就說:“那咱倆做個實驗?”
他的手指著水塔。
所有人都能看到操場西豎立的那個高高的水塔。
萬軍拉他朝水塔走去。
牛敦問:“去干嘛?”
萬軍說:“咱們照計劃來吧?!?/p>
一格一格的梯子在風(fēng)中作響。最后,兩層梯子中間有一個破損,牛敦減慢速度,慢慢跨過去,繼續(xù)爬。水塔頂?shù)呐6乜雌饋砭褪且粋€黑點。上面的風(fēng)好大好大??謶诛h散在風(fēng)中抽打著二百零六塊骨頭,讓它們發(fā)出你推我搡的磕碰聲。
塔下的人是一群黑點。萬軍在黑點中舉著個鏡子,用反光照牛敦。牛敦在人群外面,一眼就認(rèn)出了扎紅頭繩的月芽。
“跳啊!”萬軍一聲令下。
“啊?”牛敦沒聽見。
“那你上去干么?”萬軍喊。
“啊?”牛敦還是沒聽到。
“我來幫幫你,誰讓你這么愛做實驗?zāi)亍!比f軍向水塔走來。
“你,讓我上來的?!迸6芈牭胶霸挄r,萬軍已經(jīng)開始爬梯子上來了。
“我現(xiàn)在讓你,像蘋果一樣落下來!”
在這個瘋狂的實驗里,牛敦需要客串落下來的蘋果,萬軍則成為了科學(xué)家牛頓。
自從萬軍走到牛敦身邊,一股假想中的血腥味已經(jīng)填滿了牛敦的鼻子。在學(xué)校里,看熱鬧的人不說話了,有的偷偷聳了聳鼻子。雖然,大家什么都不說。萬軍可沒打算放過這個放火的人。
萬軍很快爬上水塔。
萬軍說:“看來,我還是得讓你好好記住實驗的訣竅?!?/p>
牛敦站在水塔的邊緣,衣服在風(fēng)中呼呼地響。
“你就從這,跳下去,聽說過重力吧,你是牛頓當(dāng)然知道。”
牛敦嚇得不說話。
到處采藥、曬藥的地插是什么時候爬上水塔的,似乎沒人注意到。地插站在萬軍和牛敦中間時,牛敦只知道發(fā)抖。
從塔下看上去,三個人小小的。大家意識到接下去的牛頓實驗,也許會變得有些不同。
“你來也沒用?!比f軍說完,“我得讓他知道……”
他們僵持不動時,風(fēng)聲最大。忽然,扎紅頭繩的月芽捂著肚子昏倒了。大家的喊叫聲,傳到塔頂也沒那么尖銳。趕快救人,人群一哄而散。
三個人前后爬下樓梯。
地插跑上去,號了號脈,然后對萬軍喊:“你他媽的!”
萬軍不知干什么,站著也不是,伸手去拽牛敦,又想打他。
“還不快送衛(wèi)生所去!”地插又說。
牛敦抬著腳,萬軍抱著頭,地插扶著腰。
月芽被送去了衛(wèi)生所之后,三個人在病房外蹲著,一句話不說,大口喘著粗氣,似乎連抬眼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
那個下午,誰都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在破廟里玩時,萬軍弟弟突然跑來問牛敦,地插的鐵錘拳是不是真的那么厲害?牛敦沒聽懂。
“要不我哥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比f軍弟弟還說,“月芽他爹帶著很多人打上我家之后,我哥就計劃著跑了?!?/p>
村里更是鬧得沸沸揚揚,都說月芽暈倒是流產(chǎn)。在外面被壞人強奸了。越傳越厲害,眼看就要驚動警察了。
萬軍跑路那天,天還有點黑。街上沒一個人。他走到院門口,正尿尿的弟弟沒感覺身后有人。
萬軍想起什么似的,小跑過去,照著弟弟屁股,上去就是一腳。
“你個小奸細(xì)!放心,我死也不回來了,天大地大?!比f軍弟弟也沒聽懂。他只是把話原原本本,轉(zhuǎn)告牛敦,他想不通一個事,“你說,他咋知道咱們有個計劃?”
那個計劃是燒遍石榴河邊所有的柴火垛……
半年后,萬軍手下的一幫人陸續(xù)投靠牛敦。萬軍弟弟也跟著牛敦玩。自從萬軍跑了之后,他老實很多,還是愛在孩子群中傳小道消息,其他還好。特別愛學(xué)著他爹教訓(xùn)他哥的口氣說話:“等我學(xué)會了鐵錘拳,不打死你!整天想著去城里、去城里,城里有什么好!”
關(guān)于鐵錘拳的事是突然有一天,地插問牛敦知不知道水塔上為啥能把他救下來?
牛敦知道是地插用門牙換來的,但他嘴上卻說:“因為,你會鐵錘拳??!”
地插像這樣,咧開了嘴,像在無奈地笑。他的門牙的確是萬軍打斷的。然后,他把楊樹林里撞見的一幕跟他說了,萬軍跟月芽有一腿!我被他打了一頓,然后聽說那段時間你到處放火……他就找上了你。我讓他看看我的牙,他就明白這個秘密最好不要讓更多人知道為好。
牛敦心想,自己沒看錯,那一陣黑一陣亮的感覺是真的,他知道那天自己跑得比那一對光屁股的人還要快,他害怕,他怕得要緊。
現(xiàn)在,這樣的新聞已經(jīng)不新鮮了,這樣的無知還是很少見。后來就是在一些關(guān)于月芽姑娘私奔、殉情的傳聞中又加深了不少印象,還有那條楊樹林邊上的土路,牛敦忘不了。
牛敦覺得,萬軍就是從這里逃走的,逃到城里就自由了吧?就不受白眼了吧?他們光溜溜地從起火的草垛上逃跑的那刻起,就該一口氣跑到馬州外面的地方去……說書人余德丏不是說過,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嗎?那又怎樣?一刻也不要在這里待。
牛敦還覺得,因為月芽,自己和萬軍的關(guān)系也變得沒那么緊張了。他們在柴草垛上約會時,萬軍一邊摟著月芽,一邊看她的眼神,他是可以感覺到的。于是,之前的那個害怕,變成了緊張,變成了焦灼、變成了渾身燥熱、更變成了口干舌燥,變成了眼前一陣清晰一陣模糊,也變成了腦子里嗡嗡的山響,這是什么感覺?
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這種感覺,我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