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路上

2019-01-21 17:15羅偉章
當代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清源貧困戶

羅偉章

他們又聚在一起了。

但現(xiàn)在還沒有。現(xiàn)在,宋清源正朝向安貴家里趕。雨下得蒼蒼茫茫,把本就濃密的夜色,攪得膏一樣稠。宋清源就在膏一樣稠的夜色里,淋著雨趕路。出門太急,他沒來得及帶傘,其實是急得忘了帶傘。沒走多遠,他就成為雨水的一部分。一滴直立行走的雨水。這滴雨不是從天上落下來,而是從相對低平的院壩出發(fā),登上一面石梯,再越過彎弓形的山梁。在宋清源看來,這段路程,比從天上落到地上還更遙遠。過了山梁,再下土坡。下坡路難走,連溜帶滑沖下幾步,他才想起摸出手電筒。他那上衣口袋里,隨時揣著雙節(jié)手電筒。電光將夜色切開一塊,把身前的雨腳照得雪亮,卻照不見路。

好在他識路,只是多年沒走過了。

多年是多少年?

向安貴的兒子就是答案。

他兒子今年二十九歲,那么就是二十九年沒走過了。

把一條路扔下二十九年,這條路就荒了。

路荒了,仇恨呢?

這是一條通往仇人的路。

這話重了。宋清源會有什么仇人。草原上的獅子不會有仇人,除非把它的食物當作它的仇人。但下了小半坡道,宋清源明顯感到腳步有些遲重起來。不是累的,是因為猶豫。心沒猶豫,腿猶豫了,仿佛接下來的事情,需要他拿出勇氣才能完成。勇氣是為恐懼準備的。說他恐懼言過其實,說成心虛、害怕,應該不算過分。人這一生,多多少少都有過害怕的時候,哪怕面對突如其來的歡樂,也會生出一絲膽怯。何況是在下著大雨的夜晚,獨自一人往“仇人”家去?!昂ε隆边@種東西,如同當?shù)氐募竟?jié)性食物,不是春天,就是冬天,總要吃到,今年錯過了,明年也會吃到,反正不可能幾十年都不嘗一口。

然而問題恰恰出在這里:宋清源就從來沒有吃過。對他來說,那滋味兒是如此新鮮,以至于開始他還不知道是害怕。他還以為是想撒尿呢。便站下來,撒了泡尿。近處沒有人家,路中間也長滿荒草,不僅可以隨便撒尿,還連電筒也不用熄。尿的溫度跟雨水一致,甚至更低,見不出絲絲兒熱氣。他這才覺得事情不妙。

怎么會呢?這輩子,他真沒怕過,即使父親當年挨整,從他幼小心靈里生長起來的,也不是怕。過了那段時期,當他成為一個男人,就是別人怕他了。怕他的手掌。他掌上有印。這話既是比喻,也是實指:宋清源兩只手的掌心,都有四條刀刻似的紋路,方方正正合成一枚印章。這雙自帶印章的手,稍一發(fā)力,就能打倒一頭公牛。他是習武的。在他很年輕的時候,有個遠方來的道士,在縣城最繁華的北門街,跟他較量功夫,兩人在販夫走卒圍成的街心,蹲著馬步,手靠手轉(zhuǎn)圈,動作慢得像是兩個睡過去的人。轉(zhuǎn)了半袋煙工夫,道士一步跳開,抱拳一拱,收起褡褳,離開了縣境。街上的許多人都知道,這個道士并不是道士,是裝扮成道士的樣子,跑江湖,賣打藥,他們叫狗皮膏藥。那年月,天南地北的,來了不少賣狗皮膏藥的人,自從假道士到來,藥販子都撤了;他并不和人打架,只是把指頭往干土上一戳,戳出一個指頭樣的窟窿,行道上的人就懂了。

然而,宋清源只那樣慢慢悠悠地轉(zhuǎn)幾圈,就攆走了那個霸王。

他什么時候怕過?

可這時候,他卻像那些初出茅廬的人,突然進入某種場合,心里不踏實,便左顧右盼,急于想找到某個依靠。這個依靠并不存在。遠遠近近的,聽不到狗叫,也沒一聲雞啼,更無車喧人語。只有荒涼的雨聲。夜晚在雨聲里直往下沉,他也跟著往下沉,腳底像是沒有盡頭的深淵。他把腳跺了兩下,泥水飛濺,一窩豬鼻孔草,頓時被跺得稀爛。草根下是硬土,硌得腳心發(fā)麻;雨從一個鐘頭前開始下,并沒下透。他站在高天厚土之間,飛不起來,也掉不下去,他分明知道,但那種墜落的感覺,卻排解不開。

“未必我怕了?”他禁不住這樣問自己。

是的,從沒怕過的宋清源,確實有了怯意,除尿是冷的,被雨水泡脹的毛孔,還像呼喊那樣張開嘴。他滿身是嘴,可都不發(fā)出聲音,只冒出寒氣。他抬頭望天,像這一望,天就亮了。然而這是子夜,也可能是比子夜稍晚的時候。天空是無邊無際的黑,雨腳從黑暗深處踹下來,在他那張寬皮大臉上胡亂踐踏。他打了個冷戰(zhàn),慌

忙熄了手電筒。

他是害怕自己在明處,卻不知道暗處有什么。

天地一統(tǒng),他不再是雨水的一部分,而是夜色的一部分。這反而讓一切變得清晰起來,也幫助他恢復了一些自信。對這片起伏的山野,他太熟悉了。左邊梁子上,有整排核桃樹。那里本是荒坡,一梁的黏土,不出莊稼,只生茅草,偶爾冒棵樹出來,也是馬桑和黃荊這樣的灌木,誰知栽上核桃,竟見風就長,苗子種下時,不足筷子長,幾年過去,就幾米高了,結(jié)子了,每棵樹都能收二三十斤。右邊稻田里,魚稻共生,稻子放水干漿的時候,收魚。田里的魚會有股土腥味兒,卻是吃草長大的,拿到鎮(zhèn)上和縣城去賣,都大受歡迎。有些人家不養(yǎng)魚,養(yǎng)鴨,鴨子的紅掌白毛,在青郁郁的秧苗間穿梭,鴨子的叫聲應和著蛙鳴,讓田野生動,鴨子的糞便,成了稻谷的天然肥料。每過些日子,就有城里來的男女,站在田邊地角拍照,離開的時候,一人買走幾只鴨。遠處高臺上,是間塌了半邊的土墻房,房子的主人名叫劉汛;以前叫劉發(fā)財,出門二十多年回來,不知怎么就叫劉汛了,是大前年回來的,回來就跟宋清源吵架,宋清源忍了又忍,才沒動手。和劉汛相隔不遠,是萬平一家,萬平的祖上就是著名的懶漢,解放后分了九柱頭的瓦房,把那瓦房住爛,生了萬平,萬平一絲不茍地繼承了祖上的德行,他生的三個兒子,小的那個剛滿八歲,前年冬天——宋清源記得很真,是臘月初九,清早起來,見漫山遍野地下著黑霜,田里的白菜、青菜和蘿卜纓子,包括那些最頑強的野草,都被黑霜揉得像放進鍋里煮過,萬平卻不讓他小兒子穿褲子,他就光戴著鈴鐺,在村里走,以顯示自己的窮。據(jù)說他本是要把三個兒子以同樣的方式帶出來的,但老大老二怕冷,也怕羞,雙手蒙住小雞雞跟到門外,又跑回去了。從萬平的院壩下去,過幾片核桃林、幾畦菜地、幾塊麥田、一口水井,再橫走半里路,就是向安貴的家。

向安貴那間土磚房,處在水井和宋清源現(xiàn)在站立的中間位置。

沒去過那間房子,已經(jīng)二十九年了,但那家里的情形,宋清源是清楚的。凡在這山野上發(fā)生的,沒哪宗事他不清楚。松林彎怎樣由荒地變成了田地,又為啥由田地變成了荒地;灌溉渠是如何修起來,修的時候砸爛了誰的手指,是哪個女人把那破手指含進嘴里消毒;大包梁一棵梨樹,長著長著就死了,它沒生病,也不缺水,只因每年都有馬蜂去叮它的果子,讓它的果子不僅個小,還黃不拉嘰的硬如鐵塊,它覺得太丟臉,干脆死了算了……這些事,宋清源全數(shù)得出來。至于哪家遭過火災、出過雞瘟、養(yǎng)過母豬,哪家的狗會攆山,哪家的男人好打婆娘,哪家的婆娘愛說淡話,哪家的兒媳手腳不干凈,如此等等,就更不用講。

心明眼亮的宋清源,數(shù)十年來,成為這片土地上的見證。他那肚皮上畫著地圖,標記著村子五平方公里的一草一木。這話當然夸張,但實實在在的,即使在暗夜里,他也能“看見”,所有沉睡之物,都能被他喚醒,向他報到。

但有一個人沒有報到。那是他自己。

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他看見了別人,卻看不見自己。

他不僅是夜色的一部分,還是最濃的那一滴夜色。

——原來,他怕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他怕他自己!

進入川東北華縣地界,我就聽見宋清源的大名,但要找到他,卻似乎要穿越漫漫時光??赡芘c他習武有關(guān),當然更與別的事情有關(guān),都說他是正宗<\\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的后代。

這個<\\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字有些生疏,念cóng。<\\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是華縣的土著民,是古代巴族的一支。巴人分蛇巴和虎巴,各有圖騰和領(lǐng)地。<\\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屬蛇巴。秦漢間,蛇巴以麻布繳賦,謂賦為<\\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所以叫<\\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這支跟虎巴一起“神秘消失”的民族,史書上稱作東方的斯巴達人,浪漫疏闊,剛猛剽悍,“巴師勇銳,歌舞以凌殷人”,說的就是他們?,F(xiàn)代人無法想象,單憑載歌載舞的方式,就能打敗殷商勁旅。不能想象,并不等于不會發(fā)生。作為人類學家,面對層出不窮的未解之謎和不解之謎,教我私底下承認:某些時候,想象的才成為事實,發(fā)生過的并不成為事實。這證明,盡管我從事著科研的行當,本質(zhì)上卻是個懷疑論者。比如在華縣,揭開厚重而沉默的帷幕,那支驍勇先民

留存下來的遺跡,凱歌高奏的時刻是那樣稀少,稀少的意思,不是少或很少,而是沒有,相反,退守的和悲劇性的例證,卻昭然于世。距縣城約三十公里處,有面陡直的山體,名<\\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谷——其實并非谷地,要說是,也是站起來的谷地,那片站起來的谷地,位于華鎣山中段,山中多空洞,洞洞相連,<\\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因洞造屋,順崖修棧,直達山頂,形成氣勢恢宏又潛藏深隱的洞窟。

“洞窟”兩個字,把陽光和生活隔開。

我來華縣,目的就是<\\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谷。進入山門,鉆進洞里,我立刻感覺到,這將是一段小心翼翼的旅程。不是擔心懸垂的石鐘乳撞了頭,而是不忍驚擾那些丟掉肥美家園,被迫穴居的人們。我老是看到一雙雙哀傷和惶恐的眼睛,它們躲在任何一個可以躲藏的地方,石穴中的小水坑里,也漂浮著那樣的眼睛。直到我退出洞口,那些眼睛才從我的眼睛里熄滅??梢韵胍?,帶著這樣的心態(tài),我不可能有任何發(fā)現(xiàn)。情感,常常成為科研的敵人。

陪同我的,是我的大學同學李通,他目前在華縣某政府部門任職。見我沮喪,李通說,我?guī)阋妭€人吧,就是昨天吃飯的時候,鄰桌人提到的那個宋清源,他是正宗<\\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的后代。

我笑了一下。

昨天晚上,我和李通都住在<\\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谷外的旅店里,黃昏時分,兩人去一家飯館,吃華縣特色菜“水八塊”,聽旁邊一桌人熱烈地談著宋清源。其中一個大胡子,剛剛?cè)グ菀娺^他,宋清源對他說:“你不必問我的年齡,我當了差不多五十年村干部,但我只有四十歲,你說三十歲也行,我一頓能吃一斤掛面,啤酒瓶用指頭輕輕一摳,就能把蓋子摳開?!闭f著,宋清源反身進屋,拿出一瓶啤酒,拇指往瓶口一靠,就聽到砰的一聲,如同槍響,瓶嘴里噴出塊狀的白煙?!八q習武,”大胡子說,“十八歲過后不再練了,但功夫都長進了筋骨里?!睗M桌人附和:“整個華縣,只有他才是<\\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的種。”

當時聽了我就想笑。

<\\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曾在華縣建立國都,稱<\\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國。這個<\\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字我也不敢保證你能認識,對<\\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國,多半更是一無所知。這不怪。盡管那幫國民既幫過武王伐紂,也幫過漢王伐楚,且都是作為先鋒,戰(zhàn)績顯赫,功勛卓著,但其邊緣地位,從來就沒改變過,正史和野史,對他們都鮮有記載。這個偏安于華鎣山和渠河水的國度,被擠出歷史和文明的邊界,是遲早的事情。最終為東晉所滅,并“神秘消失”。我曾想象他們消失的那個黃昏(或夜晚):晉軍將數(shù)萬<\\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圍困于山谷,比黃昏圍困大地還要嚴密,可一夜之間,山谷空了,<\\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去了,去得無影無蹤,連聲嘆息也沒留下。幾乎就在國破家亡的同時,<\\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這個民族也不復存在。據(jù)我的導師、著名學者蒙新考證,那些從山谷消失的<\\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流浪西北,與胡人融合,形成新的民族集團,未出川境的,在漢人的大量移民中,因失去人數(shù)優(yōu)勢,更重要的是失去身份優(yōu)勢,被悄然同化,<\\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基因早已淹沒于浩瀚人海,哪去找什么正宗后代?

我知道,每個地界的民間,都需要傳說,生發(fā)于本地的傳說,能凝聚一種鄉(xiāng)土情結(jié),并作為飯桌上的談資。大胡子他們,也無非是把宋清源當成了談資。大胡子是否真的去拜見過宋清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厭其煩地談?wù)撍H欢揖筒煌?,我是外地人,對陌生地界的民間禁忌和信仰,包括他們那些樂不可支的話題,都沒有感覺。我能理解,但不能心領(lǐng)神會。這正是沒有感覺的緣故。理解是我的專業(yè),也可以說是我的飯碗,感覺卻是我的私密。特別是他們說到宋清源的時候,像每句話都深藏奧妙,動不動就放聲大笑;多數(shù)時候,還不把一句話說完,只說半句、小半句,笑聲就起來了。我要是跟著一起笑,回到我那遠方的城市,不要人勸,我就會抽出寶貴時間,悄悄去看精神病醫(yī)生。人與人之間的隔膜,真是不著痕跡又驚心動魄的。我發(fā)現(xiàn),他們對宋清源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偏愛,這種偏愛讓我好奇。在滿桌人附和大胡子之前,大胡子已提到<\\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他說,<\\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在華縣建立國都前的數(shù)百年間,有過漫長的遷徙,那一路上都沒吃的,只有一種鐵錘也砸不開的堅果,為了生存,<\\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練就了“雷指功”:指如雷霆,能輕松捻碎果殼。宋清源的指上功夫,就是那樣傳下來的。這當然是胡扯,但無所謂,表明他們偏愛宋清源,源自一種鄉(xiāng)愁,或者上面說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他們千不該萬不該,說宋清源是<\\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的種。這敗了我的興。作為學者,可以容許一加一等于三,但不能容許一加一等于五,當你說一加一能等于五的時候,我就只承認等于二了。

我沒想到李通竟也那樣講,還添上了“正宗”二字,還要引我去見宋清源。

我毫無興趣。

卻又不好拂了同學的意,加上今天無別的安排,笑過之后,我說:“行啊?!?/p>

這是個冬日的星期六,陽光照得山水明亮,卻格外寒冷,沿路林木叢集,且多為常綠樹,但聽不到一聲鳥叫。地里的包白菜,都被卷起來,頂上壓著土塊或石子,是怕凍死了,也怕鳥啄了。李通開著車,說著話,說宋清源住在風堡鎮(zhèn)的黃苗村,那架山也叫風堡山,屬華鎣山系,遠處望去,如一把掄起來的巨型彎刀,黃苗村挺在刀鋒上。挺在刀鋒上的不止黃苗村,還有猴頭村、鷹嘴村。在那帶山河,這三個村子離云朵最近。宋清源是黃苗村的支書。

從<\\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谷到風堡鎮(zhèn),有一個多小時車程。后來我才知道,像李通這樣開,三四個鐘頭也到不了,但當時我不知道,我坐在副駕上,半瞇著眼睛,消化著吃下的食物。

見我聽得懶心無腸,李通停下話頭,很認真地問我:“你們?nèi)祟悓W家,到底是干啥的?”

“從生物和文化的角度,對人類做全面研究?!?/p>

“只研究古人?”

“也沒這么說。是研究古人怎樣成了現(xiàn)代人?!?/p>

“如果對現(xiàn)代人沒興趣,也不了解,咋個去確定研究的方向?”

這家伙,涉足政界多年,也沒改念書時的脾氣,他提出的建議,別說反對,稍有遲疑和勉強,就瞅機會拿話頂你。我們大學念的是漢語言文學,后來我上研究生,讀了人類學。據(jù)我所知,李通大學畢業(yè)后教書,沒教兩年就進了政府機關(guān)。我不知道他這脾氣在機關(guān)里是怎樣混下來的。或許,只有見到老同學的時候,他才能把蜷起來的腿腳伸展開。

因此我不跟他計較。

不計較的主要原因,是無法反駁他。我想起學界對我導師的批評,說蒙新先生對研究古代巴人,做出了巨大貢獻,卻只肯定他五十歲之前的貢獻,說蒙先生五十歲后,就抱殘守缺了,任何人都不能與他意見相左,否則就當成是對他的冒犯;上六十歲,別人對巴人的研究,他也當成是對自己的冒犯,仿佛那是他的私產(chǎn),別人碰不得。這種批評是不切實際的,我讀碩士就聽蒙先生上課,后來讀他的博士,成為他的關(guān)門弟子,他教我長達五年,其嚴謹作風,使我深受教益;他越來越愛生氣,只因看不慣學術(shù)界的媚俗化、娛樂化和犬儒主義。但現(xiàn)代人最熱衷的思維方式,是對任何事情都作另解,甚至拿到背面去解,我為老師辯護的時候,有人就警示我:只要你不按照你導師的方法,不得出和你導師一樣的結(jié)論,你在他眼里,立即就變成了不嚴謹,就罵你草率和輕浮,不信你試試!老實說,我沒敢去試,我怕這一試,挨罵是小可,還可能被逐出師門。如蒙先生這樣的大家,其師門無形,卻比城池堅固,弟子在門里時,別人能給你定位,你也感到安全,一旦被逐,就成了喪家之犬,必須付出高于在門里十倍的代價,才能活出來。我自忖付不起那樣的代價。

但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默然地審視一下老師,倒也無關(guān)緊要。蒙先生的嚴謹,是否已經(jīng)構(gòu)成板結(jié)?我作為他的關(guān)門弟子,是否成了被他膠合住的一粒沙子?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還成了他的膠合劑?理由是現(xiàn)成的:既然關(guān)于巴人——包括巴人的一支<\\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的資料如此稀缺,巴人的早期歷史,史圣司馬遷也幾無片語,我怎么就可以武斷地認為大胡子是在胡扯?又怎么可以武斷地說<\\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就沒有正宗后代?中國56個民族,巴族確實不在其中,但這并不能證明什么。新中國成立后,自報民族達500多個,后來留下了56個,在那遺失和沉默的大多數(shù)里,有沒有巴族?我知道,在漫長的民族論證過程中,蒙先生是深具威望的專家,對巴族,他只用兩句話就抹掉了,那兩句話我上面提到過:1.與北方民族融合;2.被川境移民同化。歷史是冷的,只看結(jié)果,并將那結(jié)果視為理所當然,但事實上,融合與同化,一個主動,一個被動,深入到主動和被動的內(nèi)部,才能為歷史注入體溫,讓后人聽見時間深處的歌哭悲歡,瞭望被遮蔽的無限多的可能性。而在蒙先生那里,巴族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早就沒有了巴族。真有一種歷史能解釋得這樣斬釘截鐵?

當我這樣懷疑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在不敢

冒犯老師的同時,又把別人對<\\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的議論,自然而然當成了對我的冒犯。我和我們,跟那個被宋清源攆走的假道士,本質(zhì)上是一路的。區(qū)別只在于,假道士想獨霸狗皮膏藥的市場,我們想獨霸某一知識和文化領(lǐng)域的話語權(quán)。

或許,大胡子和李通,都在無意中提醒了我,并為我提供了一條新思路:把現(xiàn)代人作為研究的起點。比如,把宋清源作為研究<\\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的起點。

車行半個鐘頭,到了縣城近郊:白馬鎮(zhèn)燕坪村。

渠河在遠處流淌,河水以東,是廣袤的原野。稻田里齊整的谷樁,老人似的,靜靜地回憶著什么。公路旁,有個高過十米的稻谷烘干中心。農(nóng)歷八九月的收割季節(jié),川東北正值華西秋雨,收下的谷子多有霉爛,以前單家獨戶還好,而今土地流轉(zhuǎn),合作經(jīng)營,不及時烘干,損失就不可估量了。田原外傾斜的坡地,低處是茅草和野藤,高處搭著葡萄架。遠處一溜白房子,李通說是養(yǎng)豬場,每年出欄兩千頭。說著扳動方向盤,進入岔道。去風堡,不必經(jīng)過縣城。但他并沒拐上去風堡的路,而是朝南駛?cè)ァ?/p>

那里也是白房子,被檸檬樹掩映。除養(yǎng)豬場和葡萄園,燕坪村還有數(shù)千畝檸檬。下車走進雙扇鐵門,見新鮮檸檬堆放屋心,十來個婦人正在套袋,每套完一扎袋子,有6元的收入,手腳快的,一天能套完15扎。北側(cè)是電商冷鏈倉儲區(qū),再過去,是個制衣車間,叫“扶貧車間”,百多臺機器正在運轉(zhuǎn)。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是里面的管理員,見到李通,忙迎上來,叫李主任,我這才知道他是主任,還不清楚是哪個部門的主任,他本人不喜歡說這些,我也不大問。女子給李主任匯報,說明年的訂單都下完了。李主任滿意地點著頭,問工人的收入,女子說,現(xiàn)在是每月千多塊,明年就能漲到兩千多了。

“小蔡,”李通指著女子對我說,“去年才大學畢業(yè),本來在重慶做事,今年六月回來了,管理這個車間,很能干。”又轉(zhuǎn)向女子,“你委不委屈啊?”小蔡笑:“沒有啊。委屈的話我就不回來了?!崩钔ㄓ质菨M意地點點頭,然后說,“我曉得你回來后收入少了,還沒有重慶好耍,但是你帶領(lǐng)一群人脫貧致富,這是你的價值,這種價值錢買不來。”小蔡又笑,說謝謝李主任指教。我詫異地望了李通一眼,心想這家伙怎么回事,是因為當了領(lǐng)導,廢話也就多起來了?未必人家掙錢就不是價值?你真的以為你的那些廢話管用?

上車后,我這樣問他。他本來要發(fā)動車子,臨時改變主意,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說:“看來,帶你去見宋清源,確實很有必要。但現(xiàn)在我不說他,我另外給你講兩個人?!?/p>

他講的兩個人,都是省城下來的。一個叫霍小強,在華縣陽興鎮(zhèn)安墩村當?shù)谝粫?,將近三年,只回過幾趟家,每次回去不超過三天,春節(jié)也不例外。播種的時候,他幫老弱病殘播種,收割的時候,又幫老弱病殘收割,累到中暑。他自己并不寬裕,老婆是擺地攤的,兒子正讀高中,但他給貧困戶貼的錢,已有三萬多。你盡可以說這種做法不可取,但那份心,你總不能張嘴就否認了。(李通盯住我的眼睛,像我已經(jīng)否認了一樣。)另一個叫邱月娟,在清坪鄉(xiāng)雁寨村當?shù)谝粫?,新婚不久就來了,現(xiàn)在也快滿三年了,一個大城市的女子,剛來那陣,住的地方?jīng)]電,上廁所要走好幾分鐘,半夜上廁所回來,手機一照,被窩里就留下老鼠屎;她來時跟現(xiàn)在一樣,是冬天,老鼠也怕冷,趁她離開時去被窩里暖和一下。她跟霍小強本來都可以回去了,但都主動申請再延遲半年,把余下的工作做完,說白了,就是讓兩個村子徹底脫貧。安墩村和雁寨村,都是貧困村。邱月娟為此推遲了要小孩兒。

“邱月娟對我講,”李通說,“起初她確實害怕、難過、委屈,單位那么多人,為啥偏偏派我來?那時候她眼里沒哭過,心里也哭過。但是現(xiàn)在,當她看到自己帶領(lǐng)村民打造出的生姜基地、西瓜基地、養(yǎng)殖基地和民歌廣場,她真的只有笑。可惜雁寨村太遠了,車開到河多鎮(zhèn),就要差不多四個鐘頭,然后從輪渡過河,河那邊還有一段路。我們?nèi)A縣有三條河,渠河、州河、巴河,河多鎮(zhèn)就是三條河交匯的地方。要不是路遠,又不方便去,或者你不是明天就急著要走,你真該去見見她,見了,你就知道有一種笑能夠開枝散葉?!?/p>

念書的時候,李通就有一副好筆頭,也有一副好口才,但那時候,他的好筆頭是用來寫詩的,好口才是用來辯論的:曹雪芹是不是賈寶玉

的原型,力比多能不能構(gòu)成藝術(shù)的源泉,諸如此類。可現(xiàn)在他像是當起了推銷員,一會兒宋清源,一會兒霍小強、邱月娟,還順便介紹起了他們?nèi)A縣的山川地理。我說:“你是推銷辦主任???”

他歪著嘴笑,說你們這些專家學者,對現(xiàn)實知道得太少了,知道得少,卻像知道得很多的樣子,好話亂說,壞話也亂說,作為老同學,我不想你出那種洋相。

他的話讓我驚訝。不是因為掃了我的臉,而是說這話的李通和我以前認識的李通,完全不是一根藤上結(jié)出的瓜。但他不容我插嘴,又說起了邱月娟,說邱月娟那個村,從村委會到最遠的村民家,走路要六個鐘頭,可不管她去哪家,狗見了,老遠就搖著尾巴,跑過來接,大爺大媽聽到動靜,慌忙迎過來,一邊一個拉住她的手,牽她進屋。一個人這樣被歡迎,該不該笑?反過來想,老百姓為啥這樣喜歡她?未必因為她長得乖?因為她是大城市來的?有回她說,如果她一直待在省城,白天上班,晚上會會朋友,逛逛春熙路,很可能就那樣一輩子,但老天眷顧她,讓她有幸參與了這個時代,并在這個時代里實現(xiàn)了自身的價值。

“她說的,”李通又是雙目炯炯地盯住我,“你聽上去是大話還是廢話?”

除了雨聲,宋清源聽不到任何聲音。雨越下越大,淋濕了衣服和皮膚,也淋濕了五臟六腑。當他明白了是怕自己,便又慌忙摁下按鈕。手電亮了。因為亮得突兀,光芒給人虛假的印象。他東張西望,像他自己就藏在附近的某片草叢里,他伸手一抓就能抓出來。然而,無論轉(zhuǎn)到哪個方向,電光照見的,都是前方,不是他,他是光線背后的陰影。那個陰影變得濕重,濕重到腫脹起來。他脊背發(fā)麻,又趕緊朝前走,像是在被他自己追趕。四野混沌。混沌的黑,混沌的聲音。那是雨水和夜晚的聲音,也是他自己追趕自己的腳步聲。

好在跑過一程,就聽不到這些了。

他的耳朵里,又被向安貴的聲音塞滿了。

開始,他沒聽出那是向安貴。確實是聽不出來了。二十九年里,他幾乎就沒聽過向安貴說話,收農(nóng)稅提留那陣,他家家戶戶去催,就是不能去向安貴家里。向安貴總是按時交納全款。整個黃苗村,向安貴是最窮的,他兒子是腦癱,老婆生下兒子后,得了個手冷腳冷的毛病,這還是其次,主要是腰痛,痛了些年頭,就干脆睡在床上。他還有個女兒,是兒子的姐姐,那個女兒嘛……在這風堡山上,出了不少瘋子,向安貴的女兒就是瘋子。不僅風堡山,華縣的許多村寨,都有瘋子,不是老人瘋了,就是兒女瘋了,也不知是因為孤寂、焦慮、用藥不當,還是天長日久艱苦的生活所致。瘋子找不到女人和丈夫,就由父母或親戚做主,找個瘋子娶了或嫁了,結(jié)果又生下個神經(jīng)不健全的孩子。這種代際傳遞的瘋,如同代際傳遞的窮,都是難治的病。猴頭村有戶人,一家五口都是瘋子,幫扶干部扛著米,提著油,去看望他們,五口人卻手執(zhí)斧頭木棒,把人家遍山追打。那幫扶干部是個女子,趁著年輕,沒被追上,卻嚇得自己差點成了瘋子。

向安貴的女兒,要說起來,瘋得真不值。十五歲那年,她出門打工,四月間出去,臘月初回來了,臘月二十七那天,她對她爸說:“爸爸,我走了?!毕虬操F以為她是去趕場呢,結(jié)果是又要出門。向安貴就來火了,說人家天遠地遠,也想苦方兒奔回家過年,你已經(jīng)回了家,還有三天就過年,卻要走?女兒說,年前好找工作,年一過,找工作的人比谷黃時的蝗蟲還多。向安貴正戴著草帽,打掃天花板上的陽塵,他把長柄掃帚在天花板上使勁搗。女兒站在那里,站一會兒又說:“爸爸,我走了?!毕虬操F搗得更重,像這樣能把頭頂搗穿,為他漏出一片天來。那片天仿佛真的漏給他了,他說:“找不到工作算了,你想掙錢,我給你錢!”他是不想女兒走。他想留下女兒陪他多說幾天話。老婆是不跟他說話的,自從知道兒子成了腦癱,老婆就石頭那樣沉靜下去,再不說話。女兒一走,這個家就啞了。人世間,不想發(fā)出的聲音是最可怕的聲音,想發(fā)出聲音卻沒有聲音,是最可怕的沉默。

但他沒料到自己的話給了女兒那么大的傷害。

你給錢?如果錢是土石瓦塊,你能給,可惜錢不是土石瓦塊,錢是紙,是比黃金貴重,也比樓房貴重的紙,你給不起。正是看到家里的破

敗,她才出門,出門時說是十五歲,其實并沒有滿。也是看到家里的破敗,她才不愿在家過年。而且當父親的從來沒有想過,女兒要是在外面過得順當,為啥臘月初就回了?回來過后,又為啥對自己在外面的事閉口不談?她究竟干些什么?遭遇過什么?向安貴從來沒去想過。

聽了父親的話,女兒進了里屋,喝了農(nóng)藥。

沒死,卻成了瘋子,見誰都笑,見到豬狗牛羊,也笑。見到村干部和穿戴得像干部模樣的人,就叫“辦公室”,并順手撇下樹枝,沒有樹枝就拾起泥土,抱起石頭,往“辦公室”懷里遞,說是她送的禮。再后來就更不像話了,稍不留心,她就脫光衣服褲子,溜出家門,滿村亂跑。她就是這樣被凍死的,在她瘋掉兩年過后。向安貴去一條山溝里找到女兒時,她早就凍硬了。女兒活的最后兩年,一直在笑,可她死后,卻滿臉憂愁。

向安貴窮,但絕不拖欠農(nóng)稅提留。這簡直成了一個謎,也不知他是怎樣做到的。有將近十年的時間,村里最殷實的人家也無法交納全款。那稅收單上,是長長的一串,除各種糧食稅,還有生豬稅、家禽稅,此外還有特產(chǎn)稅。在風堡山,特產(chǎn)只有兩樣:砂石和黃土。但這并沒完,還有一種稅,叫“其他稅”。實在安不出名目了,只能這樣叫了?!捌渌悺闭媸莻€好名字,可以包羅萬象。黃苗村的殷實人家,最多交完糧食稅,別的都交不上,宋清源去磨嘴皮,磨破嘴皮又動用武功,動用了武功又請來鄉(xiāng)(那時候風堡鎮(zhèn)叫風堡鄉(xiāng))武裝員,一索索捆上街,關(guān)進黑屋子,也照樣沒辦法。然而,最窮的向安貴卻分文不欠。

不管向安貴想了什么法子,他那樣做了,宋清源就有一種滿足。

這證明向安貴怕他。

是很后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向安貴可能不是怕他,而是不給他上門的機會。

再后來,他才進一步明白,向安貴不給他上門的機會,更不給他懺悔的機會。

向安貴老婆和兒子的病,甚至包括他女兒的瘋,或多或少,都與宋清源有關(guān)。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屈指一算,向安貴的女兒也已死去十多年了。而那件事情發(fā)生的時候,還遠遠地在這之前。一直以來,宋清源從沒覺得自己應該負什么責任。他沒有責任。他無非是照章執(zhí)法,秉公辦事。當年的風堡山頭,有五個村,向安貴屬火風村,后來村子合并,火風村歸并給了黃苗村。合并之前,宋清源在黃苗村當他的支書,本來與向安貴搭不上界,可那段時間,他抽調(diào)到了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成立了個計劃生育督察大隊,因為宋清源是多年的優(yōu)秀支書,加上他的那一身功夫,被任命為大隊長,領(lǐng)著手下二十余號人,個個身強力壯。督察大隊每天的任務(wù),就是滿鄉(xiāng)游走,追捕超生游擊隊,特別是對那些當?shù)馗刹渴帐安幌聛淼尼斪?,一顆一顆地拔。向安貴就是一顆釘子。

向安貴的老婆二胎懷了七個多月,村里的計生干向陽上門了。之所以等到這么晚才上門,就是放她超生。計生干的收入,大半來自超生罰款,是提成的,提成比例各地不同,風堡鄉(xiāng)是百分之二十。計生干不怕你超生,就怕你不超生。那是農(nóng)歷四月的一天,向陽去了向安貴的家,開始當然是講政策,講了政策,就讓懷孕婆去衛(wèi)生院引產(chǎn)。七個多月的胎兒,引產(chǎn)危險不說,關(guān)鍵是沒人肯去。要是愿意去,還是血水水的時候,就去刮了宮,甚至早就安環(huán)了,結(jié)扎了,何必等到現(xiàn)在。尤其是向安貴這種,頭胎是女兒,更不愿意。

不愿意就好,向陽放了心。

接下來是第二步:交罰款。

當時,若頭胎是女兒,生二胎罰九百,向陽說安貴你交九百罰款。向安貴說,我的人還沒出世呢,等我的人見了天日,不缺胳膊少腿兒,再交不遲。向陽說,政策沒說缺胳膊少腿兒就不算超生。向安貴說那也行,只要生下來,是頭豬我也交。向陽說,除非頭胎壞了(死了),生養(yǎng)過娃兒的婆娘都再不能大肚子,大肚子就必須交錢,你不交錢,你婆娘今天就得去衛(wèi)生院,把肚子消了。向安貴說,你滾吧,再不滾就莫怪我不客氣。

向安貴不是好惹的,他是殺豬匠,見慣了血,好像就對出一點血無所謂。他在火風村,雖無職無權(quán),卻也像宋清源在黃苗村一樣,沒人敢跟他橫眼睛,否則就挨他一頓揍。他打人不分男女,打女人的時候,絲毫也不比打男人手軟,

甚至撕爛女人的衣褲,也不管這女人是個大娘,還是個姑娘。村里人恨他,又怕他,背地里都叫他牛棒槌。今天,他大概想到向陽不只是向陽,向陽背后還有一面高墻,才格外容忍,說了那一陣話,才叫他滾。

但是向陽沒有滾。他被一筆賬目“吃”住了。他在心里算賬:900×0.2,等于180。他從春忙到秋,辛辛苦苦種一畝水稻,一家人牙也不沾,全背上街賣了,也比這多不了幾個錢。

這么一算,他的屁股就跟凳子生在一起了。

直到向安貴拖出了殺豬刀。

向安貴的殺豬手藝,是他爺爺傳下來的。平時用不著那刀,別在一只沾滿豬血的花籃上,花籃放在偏廈的角落里,只在每年的臘月間,他才背上那刀,被村里人請來請去。也唯有那些天,他和村里人才處得融洽。年關(guān)將至,熱氣騰騰的節(jié)日就要來臨,所有人的心情,都因此變好了。再說這時候也需要向安貴。被需要的感覺,使向安貴變得隨和。幫人殺豬,并不收費,只吃一頓“刨湯肉”,離開時,主人再提一個用棕綰子綰起來的寶肋肉,肉大肉小,全隨主人的意。當那些天過去,向安貴又成了牛棒槌。

此刻,向安貴拖出來的,是放豬血的長刀,因為那個比他晚一輩,本來該把他叫叔的家伙,不僅對他直呼其名,還一口一個“你婆娘”,一口一聲“把肚子消了”。

見了殺豬刀,向陽的屁股和凳子分開了。

但他的決心并沒動搖。他是上級任命的計生干,要為國家負責。接下來的幾天,他天天去。向安貴黑著臉,一聲兒不言語。去到第四天,向陽還沒落座,向安貴就是一拳頭,打得向陽眼冒金星。待金星熄滅,見殺豬刀已抵到胸口。向安貴說:“你龜兒子再敢來放半個屁,老子就一刀捅死你,破不了賠你一條狗命!”

向陽跑了,直接跑到鄉(xiāng)政府,把事情捅給了督察大隊。

他本是不想捅出去的。沒有哪個村的計生干愿意把本村超生戶捅給督察大隊,他們一來,罰款由他們收,提成也由他們得。再說,畢竟幾輩子種著同一塊土巴,喝著同一口井水,向安貴再是個惡霸,也不忍心叫他去受罪。督察大隊自成立之日,便風聲鶴唳,所向披靡,那領(lǐng)頭的宋清源,拳腳了得,臉酸心硬,被他逮住,不死也要脫層皮,向安貴哪兒是他的對手。向陽本不愿也不忍把向安貴交出去,可是向安貴實在太可惡了。

宋清源得了信兒,次日一早,便率領(lǐng)部下,浩浩蕩蕩向火風村來。向安貴正準備出門看水,見遠處來人,那邁著羅圈腿,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個子不高,敞著衣襟,頭發(fā)背梳,他就知道是宋清源了。雖不同村,但風堡山頭無人不識宋清源,前些年,五村聯(lián)合,在風堡峰十來畝大的坪地上修水庫,接著修渠堰,只要宋清源下力,就全停下手,看他怎樣把幾個人也抬不動的石頭,雙手一箍,就抱出幾十米遠。

向安貴當即明白,這群人是針對他來的,或者說,是針對他即將出世的孩子來的。對宋清源的狠,他早有所聞,聽見時沒感覺怎樣,現(xiàn)在見他來了,手心直冒汗。但他犯了個錯誤:他把恐懼當成了憤怒。他讓坐在階沿下的老婆進屋藏好,自己又去拖出了殺豬刀。姓宋的敢胡來,他想,老子就一刀捅過去,你宋清源力氣大,身上長的總是皮肉,皮肉里總是淌著血,你的血總不比一頭豬的血還多。他站在階沿,橫刀而立。人到了,與他隔著院壩。宋清源說:“把刀丟了。”口氣溫和得像是拉家常。向安貴心里似有了底,哼一聲:“我的刀,我想拿就拿,想丟就丟?!痹捯粑绰?,刀像脫手的鳥,飛向陽溝外的竹林,劈斷幾根粗壯的筍子,向安貴則像裝滿土豆的口袋,嗒一聲摔在院壩里。他不知道長著羅圈腿的宋清源,除了力氣大,還腿上生風,進退出擊,迅雷不及掩耳。宋清源手下的隊員,從柴堆里抽出打杵木棒,只管朝向安貴身上戳。這是大隊長立下的規(guī)矩,先由他制服,隊員便用木棒戳搗——不能打,一打就可能打殘,甚至打死,戳是戳不死的,只讓他傷,讓他痛。向安貴痛不可忍,慘叫著在地上翻滾,幾次想爬起來跑,都滑倒在地。院壩是土院壩,平時洗手洗臉,水都是順手一潑,地上長了青苔,加上稀洼洼的雞屎,踩上去打滑。何況還有如林的棍棒。

但他終于跑掉了。隊員要追,宋清源手一舉:“由他!”

然后宋清源裹煙抽。那時候他抽的是葉子煙。煙裹好,點上了,才暴喝一聲:“滾出來!”

他早就看見一個大肚子女人掩進了屋子。

屋里的女人聽到男人慘叫時,就想出去的,

堅持沒出去,是想到肚里的孩子,現(xiàn)在她知道是叫她,不能不出去了。于是她就出來了。

宋清源腿一伸,女人不防,絆倒在院壩。宋清源是故意的嗎?不知道。也可能是無意間伸腿,剛好絆倒了女人。她摔的方向應該是撲,出于母親的本能,在著地之前的瞬間,翻轉(zhuǎn)身子,成了側(cè)臥。她將肩頭頂出去的同時,一只手墊在身子底下,另一只手摟住肚子。

女人蹬著腿,蟲子一樣扭動。

這時候,一個孩子悄沒聲息地出現(xiàn)了。是向安貴的女兒,不滿三歲。父親被打,她躲在偏廈外的風車后面,沒敢哭一聲,只簌簌發(fā)顫。這時候她跑向母親,像片樹葉被風吹向母親。她是要去扶母親起來,可事實上她只能靠住母親,成為母親的另一種負擔。

幾分鐘過去,女人也沒能爬起來。

向安貴一瘸一拐奔進了院子。他并沒跑遠,也不能跑遠。他就躲在陽溝外的竹林里,像這樣就能看護住家人。他知道,即使他們把女人打傷,女人因此生下個死胎,也是活該;他們甚至可以將女人的衣襟一撩,褲子一扒,對準胎兒的腦袋下毒針。他們有這權(quán)利。

隊員們見了向安貴,又舉起了木棒,宋清源又是手一舉。向安貴把女人扶進屋,女兒跟在父母后面。這一進屋,就老半天也沒出來。宋清源抽著煙,耐心地等著。

向安貴再次出現(xiàn)時,手里拿著三百五十二塊六角錢,手抖腳抖地走到宋清源面前。

“宋同志,我就這點兒了。”

啪!向安貴的臉,從左邊彈到右邊,又從右邊彈回來。彈回來的時候,左臉厚了一層。那張臉本就青紫腫脹。那個不滿三歲的孩子,縮在門檻底下,兩眼發(fā)直。

宋清源不接那錢。

向安貴又走了。是借錢去了。出門時是上午十點左右,回來已是下午四點過。他養(yǎng)的四只雞沒有了,被煮了吃了,雞毛在院壩里亂飛;一只頭場才買回來的雙月豬兒也不見了,也煮了吃了,還像胎毛似的豬毛,凌凌亂亂地被踩進泥里。他把九百塊錢交給宋清源,宋清源手一揮,卻不是叫手下撤,而是拿東西,米、油、鍋碗瓢盆,包括盛米的壚缸,裝糧的木桶,以及鋤頭彎刀、泡菜壇子和向安貴殺豬的那套家什,見樣拿樣,風卷殘云。二十多人,沒一個是空著手的,連門板也是拆下來扛走的。風車不好扛,一棒子打垮了架。

“我們?nèi)ゴ逦瘯纯础!崩钔ㄕf著,鑰匙一扭,油門一踩。

村委會有啥好看的,無非就幾間房子。這是周末,還只能看幾間關(guān)門插鎖的房子。

“不僅沒關(guān)門,”李通聽見我咕噥,說,“還絕對是全員上班?!?/p>

車子鉆入檸檬叢中。燕坪村的檸檬園,呈環(huán)形,分為內(nèi)圈和外圈。李通把車開進內(nèi)圈。干凈的馬路,在綠蔭低處蜿蜒,陽光的斑點被風一吹,被車一嚇,急速蹦跳,像長著腿。六七分鐘后,又見一排白房子。那就是村委會了。果然,未進院壩,就聽到吵嚷聲。這是幢貼了瓷磚的兩層樓房,吵嚷聲從二樓傳來。我們從右手邊的樓梯上去,穿過廊道,走向里間的辦公室。里面四個男人,一個女子,那女子安安靜靜坐在窗下敲電腦,四個男人卻都站著,頭湊頭的,為某件事爭執(zhí)。誰也沒發(fā)現(xiàn)我們。李通咳了一聲,其中一人轉(zhuǎn)過頭,愣了一下,隨即笑逐顏開:“李主任哪,你來得好哇!”他像是呼喊那樣說。別的人都回過頭,都笑。

然而,看到李通身后的我,幾張臉立即就灰敗了。這讓我莫名其妙。

李通說:“別緊張,這是我同學,社科院的王教授?!?/p>

笑容再次展開。是劫后余生的那種笑。窗下的女子手撫胸口:“嚇死寶寶了。”

最先發(fā)現(xiàn)我們的人,李通叫他老金,是燕坪村的支書。老金從寫字臺上拿起一份深藍封皮的手冊,“華縣脫貧攻堅貧困戶精準幫扶手冊”,讓李通過目,說李主任,你檢查一下,這樣填對不對?李通接過手,一頁一頁下細翻。四個男人和那女子,都凝神靜氣,盯住李通,像李通動一下嘴巴,摳一下癢癢,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翻到最后,李通說:“搞得不錯嘛?!?/p>

五個人像從深水里冒出頭來,出了口長氣。老金把手冊接過去,說:“李主任哪,我們這是填第十一回了!領(lǐng)導每下來一回,我們就要

改一回。今天小領(lǐng)導來,給個指示,我們按那指示辦,明天中領(lǐng)導來,又給個指示,我們又按那指示辦,后天大領(lǐng)導來,再給個指示,我們再按那指示辦。小領(lǐng)導中領(lǐng)導大領(lǐng)導,又不止一個,你按這個的辦,不按那個的辦,就跟不辦一樣糟,甚至更糟。這整得我們手腳無處放??!這表格又不能有任何涂改,只要改,就得通通扔掉,全部從頭再來。李主任你看……”老金指向文件柜。門對面的墻上,是半壁文件柜,里面的天藍色文件夾里,裝的全是那種手冊。

我這才明白他們見到我時,為什么會是那種表情。他們把我當成某處來的領(lǐng)導了。

“左邊柜子里的,”老金接著說,“已經(jīng)廢了,等著銷毀。已經(jīng)銷毀了幾柜子。但愿右邊的不用銷毀。剛才老楊說,我們現(xiàn)在填寫的,收支邏輯關(guān)系存在問題,把尿都給我嚇出來了!后天就要驗收,那不是要人的命?”說著哈哈大笑,“幸虧李主任來了!”

那被稱作老楊的,已經(jīng)禿頂,臉上倒不見皺紋,眼里卻牽絲帶縷,像臉上的皺紋都長到了眼睛里。這才看見,他們個個眼里都布滿紅筋,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拔覀冞B續(xù)熬了兩個通宵,”老金說,“我這眼睛晚上盯不住字,晚上的活路都由他們做,我負責給他們倒開水。李主任你看老楊,”老金仰了頭,麻利地扒開老楊的眼皮,“這到底是人眼還是兔眼?”那眼里看不到黑和白,只有一餅的紅,讓人懷疑這樣的眼睛怎么還能看東西。

李通清了清喉嚨,說:“我不是來聽你們抱怨的。”

老金打幾個哈哈:“沒抱怨沒抱怨,燕坪村絕對按質(zhì)按量完成任務(wù)。既然沒填錯,我們就放心了,今天下午就能搞定,明天就去幫貧困戶手機上裝APP。”

李通左右一掃視,問:“謝書記呢?”

“回學校去了,”老金說,“他也熬了兩個通宵,今天他們學校開運動會,現(xiàn)在的娃娃碰不得,怕學生出安全事故,他不敢不到場?!?/p>

謝書記是燕坪村的第一書記,是從城里某所學校派來的,但學校的工作照樣不能丟,作為政教主任,事務(wù)繁雜,而且還上著兩個班的語文課。

“現(xiàn)在一切都好?”李通問老金。那眼神,看上去問得意味深長。

“都好都好,”老金理會了他的意思,連忙回答,“那回聽老宋一席話,我就想通了?!?/p>

后來我才知道,老金跟謝書記以前處得很不好。也不只是他,很多地方的村干部跟第一書記都處不好,村干部覺得,第一書記是去搶權(quán)的。第一書記大多是縣里各單位派去,像霍小強和邱月娟,還是從省城派來,對村里情況一抹黑,當?shù)馗刹坎慌浜?,寸步難行。是從宋清源開始,局面才改善了。黃苗村的第一書記姓何,叫何超,在那村里,何超如魚得水。宋清源腦筋轉(zhuǎn)得快,認識也很清,他一輩子待在風堡山,幾十年來,自認為沒有擺不平的事,其實就見碟兒大個天,遇到從沒見過的新問題,突然就吃力了;何書記不僅見的世面更大,理念更新,人脈也更廣,恰恰能幫他。盡管何超比宋清源小了差不多四十歲,但宋清源非常尊重他,宋清源一尊重,他手下的村干部自然也跟著尊重了,事情都是商量著辦??h里曾召集全縣村支書,請宋清源作過報告。

“我們今天就是去見老宋,”李通對老金說,“順路看看你們。不耽擱你們了,走了?!?/p>

說著,李通領(lǐng)我出了辦公室。幾人要送我們下樓,李通不讓送,老金便作為代表,把我們送到樓梯口,分手時說:“李主任,麻煩你代問老宋好。你給他說,他背死人那件事,我聽別人講過,講得不周全,啥時候我抽空專門去聽他講?!?/p>

不知是因為熬夜,還是老金的嗓子本就那樣,聽上去像是用毛了的布巾子。

上了車,我問李通:“宋清源背死人是咋回事?”

“我也講不周全。反正要去見他,讓他講給你聽?!?/p>

出了村委會,從檸檬園內(nèi)圈轉(zhuǎn)入外圈。陽光照眼,視界壯闊。園內(nèi)偶爾種了小片的柚子和柑橘,紅紅的果子滿樹子披掛。樹下的菜棵,長得格外肥大,肥大到性感。

這片堪稱富饒的土地上,怎會有那么多貧困戶?

“不是有那么多貧困戶,”李通說,“燕坪村整個就是貧困村?!?/p>

這話讓我震驚,且胃里隱隱作痛。我老家離華縣很遠,但我從小就聽到華縣這名字。華

縣聞名,是因窮聲,說華縣人一年到頭,都只能喝野菜稀飯,并編出順口溜:“一吹一個泡,一喝一條槽,十天一泡屎,一天十泡尿。”說華縣人喝稀飯的聲音,直達云霄,有回周總理坐飛機從華縣上空過,聽到那哀訴般的聲響,當即流下了眼淚。每當我餓得夜里睡不著,嚶嚶哭泣,父親就罵,說上個禮拜才吃過一頓干飯,你哭啥子?你想想那華縣人,看還好不好意思哭!這話真管用,我覺得自己確實不好意思哭,就把哭聲止了,胃里沒東西消化,胃就自己咬自己,痛得我虛汗直冒,我也忍著?,F(xiàn)在才知道,那不過是一種虛構(gòu),不僅孩子,大人也需要那種虛構(gòu)的故事,來讓自己獲得比下有余的精神力量。

我把當年的事講給李通聽了,他沉默了好一陣,才說:“說周總理怎樣,那是段子,但要說華縣窮,一點不假。華縣百多萬人口,貧困人口占了14萬多。你見到的燕坪村,是我們最好的地方之一,那些年就不窮,現(xiàn)在自然更不窮。這其實就是個……以前,我們托關(guān)系,走后門,奮力把貧困縣的帽子搶過來,但貧困縣的定位,除了有個貧困發(fā)生率,還有個覆蓋率。燕坪村簡直可以稱為糧倉,也是我們縣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化的典范,卻是貧困村,就是因為覆蓋率。華縣幾十個鄉(xiāng)鎮(zhèn),白馬鎮(zhèn)就在縣城邊,地勢平坦,土地肥沃,誰都不貧困,但為了覆蓋率,總得拉上一個村子,定為貧困村。你到了風堡就知道,整個風堡鎮(zhèn),特別是風堡山上的三個村,都是絕對的貧困村,可事實上,只有黃苗村才評上了,猴頭村和鷹嘴村都沒份兒。這同樣是因為覆蓋率。你風堡山頭就占了三個名額,別的地方怎么撒鹽?我不知道這叫不叫官僚主義。不管叫什么,到最后,很可能把不該扶的扶了,該扶的……”

說到這里,李通突然停了。

他大概感覺到,有些話由他講出來,是不合適的,盡管聽眾是他同學。

停一會兒他改變了話題,說做鄉(xiāng)村工作,不是跟文件打交道,是直接跟人打交道,人有多復雜,工作就有多復雜。以前的鄉(xiāng)村干部都是泥瓦匠,抹平就是本事,十個人有十個人的抹法,有的簡單粗暴,有的和風細雨,有的牽著你兜圈子,兜得你迷迷糊糊,也就“平”了。但現(xiàn)在不行了,現(xiàn)在不是抹,是扶,抹和扶旁邊都有只手,抹是用手去除棱角和痕跡,扶是幫你站起來。扶比抹需要更大的本事?!捌鋵嵰膊皇潜臼碌膯栴},”他說,“你去見了宋清源,就明白真不是本事的問題。本事固然重要,但老實說,鄉(xiāng)村干部本來就不缺本事。”

“我錯了嗎?”若干年后,宋清源這樣問自己。

回答是:“沒錯?!?/p>

計劃生育是國策,向安貴違反國策,拒交罰款不說,還打工作人員,并以殺豬刀相威脅。包括他交了罰款,卻搶走他的糧食和家私,同樣沒錯。交罰款只是手段,目的是讓你節(jié)育,你不節(jié)育,就該付出雙倍的代價。宋清源就是這樣想的。他對向安貴算是客氣的,畢竟都住在風堡山上,對鎮(zhèn)里其他地方的超生戶,不僅拉豬拉牛,還要拆房子。

“我錯了嗎?”宋清源又問。

回答是:“錯了。”

具體哪里錯了,他還不是十分清楚,只是心里有某個地方堵著。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父親是地下黨——華鎣山區(qū),曾是雙槍老太婆和江姐們活動過的地方,因此華縣有不少地下黨員,但宋清源的父親當年是在重慶,在重慶瓷器口某茶館里當“考客”(吃住在茶館備考大學的學生),被一個姓尹的考客動員,秘密入黨,結(jié)果大學沒考,成了地下黨,便一直在那茶館里,由考客變成店小二,負責跟一個化名劉峰的人,單線聯(lián)絡(luò)。后來劉峰突然失蹤,姓尹的考客也不知去向,但他還繼續(xù)待在那里,直到解放后才回鄉(xiāng),做了小學教員。他地下黨的身份,是上面主動認定的,估計是“劉峰”或者尹考客說了話,只是他們始終沒露面,也沒和他聯(lián)系過。他教了六七年書,有一天突然被揪出來,說他是叛徒,后來又改了口,沒說是叛徒,說是右派,關(guān)進了鄉(xiāng)政府的黑屋子(叫“蹲雞圈”)。那時候已是秋末,朔風聲聲凄厲,越過秦嶺,撕扯著落葉,母親怕父親害冷,某天清早,讓宋清源給父親送衣服去。這一去,就碰見看守打父親,像打沙包那樣,打著玩兒,打得眼青鼻腫,滿嘴血污,還不松手;見了送衣服來的孩子,照樣不松手。

宋清源覺得,當時的政策是要揪出一批右

派,父親不幸成了右派,只能說是不幸,還不能說誰錯了,可蹲了雞圈還要毒打他,就錯了(從情形判斷,父親經(jīng)常挨打);當著兒子的面打,就更錯了。

那么他呢?宋清源自己呢?

——那回,他們離開不久,向安貴的兒子就出生了。一個早產(chǎn)兒。很快發(fā)現(xiàn)是腦癱。如果他不絆女人那一跤(即使是無意的),孩子會不會這樣?女人會不會那樣?如果向安貴不是因此一路窮下去,他那女兒會不會小小年紀就出門打工,會不會為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就喝農(nóng)藥?農(nóng)藥應該不致人瘋,她那瘋病的種子,會不會在不滿三歲的那個四月天就埋下了?

宋清源這樣想的時候,已經(jīng)是很晚的事情了……

此刻,他冒雨趕往向安貴家,耳朵里回響著向安貴的聲音,往事卻紛至沓來。那個四月天后,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母親去世,父親去世,還有那些永遠不請自來的零零碎碎的瑣事,讓十年二十年的光陰,變得不那么虛無。宋清源本來就不覺得虛無,他的事情太多了,而且總是那樣新鮮,即使在父親彌留之際,他也遇到新鮮事:那個毒打父親的看守,提著禮品來看望病人。宋清源以為他是有了悔意,希望獲得將死之人的寬恕,結(jié)果不是,他是要父親幫他證明,說他也是地下黨??上怀霈F(xiàn),父親就閉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但那人終被證明成功,領(lǐng)了好一筆補助:他先買通一個真正的地下黨(就像準備買通宋清源的父親一樣),再跟幾人暗中聯(lián)手,彼此旁證,因此除了他,聯(lián)手的幾人都成了地下黨。

各人有各人掙錢的辦法,宋清源也有他的辦法。

無論在村上,還是趕場天上街,宋清源的褲兜里都揣著印泥,屁股上都別著黃苗村的公章。公章本該文書管,但宋清源說有急事急用,從文書那里借來,借來就不還,文書和村主任,都不敢找他要。有了公章就是有了印,他手上的印紋,不是白長的。村里人有證明讓他開,有章讓他蓋,就來找他,也只能找他。后來農(nóng)村可以評低保,想吃低保的人,更要找他。有關(guān)系的,懂事的,章很快就蓋了。不過就是個紅戳戳,他那力敵千鈞的手,蓋起來實在不費力氣??扇绻炔徽从H帶故,又不懂規(guī)矩,那章就重了,比風堡山還重,既關(guān)系到黨的原則,也關(guān)系到做人的準則。如此,在鎮(zhèn)上買了房子,門前停著小汽車,卻吃著低保的,不乏其人,差不多和牲口同宿卻沒吃上低保的,大有人在。

向安貴屬于后者。宋清源根本就沒想到過他。既非親友,又不主動,當然想不到。評低保的時候,火風村已經(jīng)合并給了黃苗村,盡管宋清源聽說過向安貴的家境,依然想不到。如果不是向安貴從不拖欠農(nóng)稅提留,而且是黃苗村唯一不拖欠的人,讓宋清源心生詫異,他都記不起自己曾在那年四月的一天,帶領(lǐng)二十多個隊員,闖進過向安貴的院子。因為詫異,他才回憶起那件事。不過,那無非也是一件平常事,沒多一會兒就忘了。再后來,他聽說了向安貴能全額納稅的秘密:他是賣血換來的。他把自己的血,像賣水那樣賣給血頭。這時候,宋清源才意識到,向安貴那樣做,很可能不是怕他,而是不想讓他上門。

宋清源心里沉了一下。

幾十年來,他在這片山上行走,再惡的狗聽到他走路的風聲,都夾著尾巴跑開,不管他進了誰家,都是一口一個書記,忙著為他設(shè)凳,為他端茶遞水。他一直是被歡迎的。

現(xiàn)在卻冒出一個不想他上門的人。

但究竟說來,宋清源的確有非上不可的門,卻不是向安貴那樣的門,因此心里沉了那一下,也就丟開了。直到申報貧困村,他才再次想起向安貴,并把向安貴的名字寫上了。當他寫出那三個字,覺得自己是高尚的。你不來找我,還記恨我,我也想到你了。只是心底下還有另一個聲音:風堡山頭的三個村子,僅有一個貧困村名額,不想到你,湊不夠數(shù),黃苗村就可能把猴頭村和鷹嘴村摁不下去。他把這個聲音抹掉,只留下那個高尚的聲音。

爭取貧困村,為的是扶貧款。華縣貧困戶的標準,起初是年收入2776元以下,2800元的算不算?就多4塊,能理得那么清?自己家的賬目,恐怕也不會那么清楚。但為了把貧困村搶到手,可算可不算的,一律算進來。

誰知道,這次是精準扶貧。

扶貧款再不是打捆劃撥,而是直接打到貧困戶卡上。干部見不到那筆錢了!

這大大出乎宋清源的意料。

多日以后,宋清源在縣里的報告會上,除了講他如何跟第一書記處好關(guān)系,還講了自己對精準扶貧的認識。他說:“我確實是從錢去看世景的。當我見不到錢,就知道干部再不能像以前那樣當了。以前我當干部,除了花錢,就是刮宮引產(chǎn),滅鼠打犬,催糧收款,我的眼里全是敵人,現(xiàn)在是要我當服務(wù)員了。開始我也想不通,也很苦惱,苦惱的不是當服務(wù)員,是干部怎么可以成為服務(wù)員?想不通,我就逼著自己去想通。干部當服務(wù)員,又不是今天才說,毛主席早就說為人民服務(wù)。毛主席說了,我也跟你們一樣,幾十年來,沒按毛主席的話去做(臺下竊竊私語,悄悄笑罵著臺上講話的人),幾十年過去,到了今天,習主席又講,你還不聽?老實說,這回你想不聽還真不行。兄弟們哪,你見不到錢了哇!以前拿到扶貧款,筑堰、修路、建村委會辦公室,隨你的意,現(xiàn)在國家的錢不是劃給村委,是給貧困戶,要精準扶貧。干部的眼里再不能是敵人,而是窮人,是你要誠心誠意去關(guān)心的人。所以我說,精準扶貧不光是扶老百姓的貧,還扶我們干部的貧?!闭f著,宋清源雙手指向自己的胸口。

他說自己最后想通了,一是黨的教育,二是百姓的教育。

說到百姓對他的教育,他舉了向安貴的例子。

我開始以為是李通在陪我,結(jié)果錯了,是我陪他。

出了白馬鎮(zhèn),本該沿了國道,一路向西,他卻順著中灘河,向西南駛?cè)ァ?/p>

“稍稍繞一點路,”他說,“繞得不遠,我們?nèi)ザ贩洁l(xiāng)看看?!?/p>

中灘河是渠河的支流,便也甘心做出支流的樣子,隱于山彎狹谷,幾不現(xiàn)形,好不容易露出一段,河面上又架了橋。過了橋,山越走越深,路也變窄,曲曲彎彎,如同山的腸子,我們的車,成為滑入腸道的食物。電線桿上的路牌,指示著這是回龍鎮(zhèn)。進入回龍鎮(zhèn)蓮花村,見路上走著幾個背花籃的老鄉(xiāng),李通把車停了,問:“你們這里是不是貧困村?”一個老太婆搖了搖頭。又問:“你們是不是貧困戶?”老太婆哼一聲:“我們哪里有資格當貧困戶哦!”李通說不是沒資格,是證明你們?nèi)兆舆^得好?!昂脗€屁!”老太婆憤憤地說,“想當貧困戶,要給干部送錢,我們送不起錢?!崩钔▎枺骸八投嗌??”一個中年男人伸出兩根指頭。李通說:“兩百?”中年男人臉一掉:“莫把人家得罪了!”李通說:“未必兩萬?”中年男人說:“兩萬不敢說,至少兩千要給。想易地搬遷的話,給得更多?!崩钔▎枺骸澳銈兇宓谝粫浐痛逯钦l?”這一問,老太婆和中年男人便警覺起來,和另外三人朝前走了。

中年男人身后,跟著一條半大的中華田園犬,戴著鐵制的嘴籠子,籠子太緊,狗鼻梁全磨破了,磨破的地方被冷風吹得發(fā)暗。主人跟陌生人說話的時候,它聽得厭厭的,想打個呵欠,卻只能像離水的魚,淺淺地張一下嘴。

過了蓮花村,是山月村。

見路旁一家門上貼著“精準扶貧明白卡”,李通又停了車,說下去看看。

這家人有兩間房,一間土墻房,一間火磚房,都小。還有個小小的院壩,院壩邊長著幾棵李子樹。李通站在院壩喊了一聲,一個五十余歲的男人——從“明白卡”上,知道他叫張道祥——便從磚房里出來,天氣恁冷,他卻挽著褲腿,是準備下地干活的樣子。他顯然并不認識李通,見了我們,卻只管叫領(lǐng)導。李通問,日子過得咋樣?張道祥說好,全靠黨的政策好,要不然……他女人病了,病七八年,把家里窮干凈,就死了。他有個老母親,八十多歲,上個禮拜去了他姐姐家;還有個兒子,在鎮(zhèn)上讀中學。李通又問:“你們村有多少貧困戶?”張道祥說就我一個?!澳怯袥]有人說你閑話?”張道祥臉一浸:“有哇,咋沒有?他們說我是懶出來的。其實我不懶。我一個人種了好幾畝田。就是怕給黨的政策丟臉,別人耍的時候,我都去刨田地?!崩钔ㄠ帕艘宦?,指著那間土墻房,說這房子不行了,你享沒享受易地搬遷?張道祥進屋去,拿出兩張紙。一張是易地搬遷的房屋合同,另一張是收據(jù);搬遷戶自己需交一萬塊。張道祥說,他賣了七千斤谷子,平時領(lǐng)了低保,也盡量存著,這次取出來,把一萬塊湊齊了。李通看了,說:“我們可不可以進屋看看?”張道祥屁股一撅,跨進門檻,拉亮了燈。屋子里光線不好。李通掃了一

眼,就出來了。

張道祥追出來,說:“領(lǐng)導,我求你件事。搬遷過后,我想把這間磚房留著,養(yǎng)鴨子?!崩钔ㄕf:“那咋行?易地搬遷戶,老屋基都要還為耕地,這也是政策?!闭f著走向車身。張道祥一步步送,一步步說:“領(lǐng)導,求你把我這間磚房留著,我不住人,我養(yǎng)鴨子?!笨烧f著說著,就說出實話來了,“我的田地都在這邊,住到搬遷房,我種田要走兩個多鐘頭的路?!?/p>

李通拉開了車門。車開出老遠,還聽見張道祥喊著同樣的話。

“搬遷戶確實有那個煩惱,”李通說,“多數(shù)遠離田地。”

然后問我:“你覺得張道祥懶不懶?”

我真不知道怎樣判斷。

“他確實不懶,”李通說,“倒不是聽他自己講,我是看他院壩和家里,都收拾得相當干凈。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能收拾成那樣子,不是個懶的人?!?/p>

“村民為什么都說他懶?”

“不平衡嘛。張道祥是因為老婆生病致貧,還有些是因災致貧,這兩種情況還相對好些,可另有一些人,的確是因為懶,因為賭,因為根本沒想把日子往好光景里過,窮下去了,現(xiàn)在政府來扶你了,讓你吃低保,還一對一幫扶,符合條件的,還易地搬遷。非貧困戶就想不通了。想不通是正常的。我?guī)资晷量鄤诶?,掙下一二十萬,起了幢房子,你抄起個手手,不是閑逛,就是上麻將桌,只交一萬塊,就能住上好房子?!?/p>

車頭前橫著三只鴨、一只鵝,李通使勁摁喇叭,它們也懶得離開。李通只好把車停了,跳下去,揮著兩臂,把幾個家伙嘎嘎嘎地吆進旁邊的水田里。

“都說鵝聰明,”我說,“結(jié)果跟鴨子一樣,不知道車能把自己壓扁?!?/p>

“你以為呀?它是諒你不敢!壓死一只鴨,兩百,一只鵝,三百,少一分也莫想走人。只有黃苗村不這樣。宋清源給村民講,人家愿意來,是我們這里風景好,是看得起我們,他們來拍了照,買走幾只小牲口,就是給我們添財了。人家碰落你幾個果子,壓死你一只雞鴨,又不是故意的,你要是蠻不講理,漫天要價,既是打黃苗村的臉,也是斷自己的財路。江姐他們到這方來的時候,風堡山是土匪窩子,可不能讓人說我們是土匪的種?!?/p>

車子啟動,李通又接著開始的話:“貧困戶的工作難做,非貧困戶的工作同樣難做。有些縣好辦一些,人少,彼此懸殊不太刺心,假如給了貧困戶一萬,非貧困戶也能得個五六千,我們縣哪兒行?還差兩萬就是150萬人口,你那樣給,給得起?給不起,就有意見,群眾的滿意率就低。大家都在想辦法,比如霍小強和邱月娟,他們在村里搞庭院經(jīng)濟,用扶貧款買雞苗,貧困戶得50只,非貧困戶得20只。即使這樣,還是有意見,為什么我是20只,他是50只?為了得到50只,人人爭當貧困戶,撒天潑地也要當貧困戶?!?/p>

李通笑起來。他想起了宋清源遇到的事。

在黃苗村,有個本叫劉發(fā)財后來改叫劉汛的,出門二十多年,從沒在村里露面,某天突然露面了,說自己在外流浪,要求扶貧。既要扶貧,還要易地搬遷??墒聦嵣?,他在濟南開著公司。被拆穿后,沒給任何人打聲招呼,又回到濟南去了。還有個叫李有亮的,兩口子至少八年沒干過農(nóng)活,去成都帶孫子,接著又帶外孫,前些天,李有亮的老婆回來,搖著兩個金耳環(huán),找到宋清源,要吃扶貧款,宋清源說,我沒見過戴金耳環(huán)還要扶貧的,她當場就把耳環(huán)摘掉,說她現(xiàn)在沒戴了,夠格了。另有個叫冉軍的,負責幾條高速路的攝像頭安裝,錢沒少掙,卻故意把年邁父母的戶口單列出來,父母說冉軍不給他們分文,過不下日子?!八吻逶从修k法,”李通說,“他幫老人寫了份狀子,要告冉軍,說他不贍養(yǎng)父母,老人一聽,立即就說兒子給了他們錢,每個月一兩千?!崩钔ㄓ中?。

我在想,人的榮譽感呢?在極貧年代,人也是啥都可以丟,臉不能丟,而今,那張臉似乎不在了,或者說換成了另一張臉。我導師蒙先生有本書,自然還是關(guān)于巴人的,說巴族是個簡單的民族,誰叫去幫忙打仗,都去,從十六歲到六十歲的男子,只要不病不殘,全上前線;因為簡單,所以銳利,當這種簡單化為自尊,同樣銳利。蛇巴<;\\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曾守著漢王的糧倉,其時,<\\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地荒歲相接,餓殍遍地,糧倉卻安若磐石,漢王憐惜,讓開倉賑災,但<\\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拒不受命,因為倉里的糧食不是他們自己產(chǎn)的,是別處運來的。他們以野

草為食,以蘆莖為衣,堂堂正正,從不在欲望和恐懼之間搖擺。當然,后來退守洞窟,以至千余載之下,還讓我看到一雙雙哀傷惶恐的眼睛,那是另一回事了。

“你說的并不切題,”李通說,“人是活在情境之中的。古人和今人,各有情境。人是由簡單走向復雜。人復雜,是因為人心復雜。人心復雜,是因為社會復雜。說到榮譽感,我跟你看法一致,可那種喪失是怎么來的?想當初,扶貧款打捆劃撥的時候,像我開始說的,大家都碰破腦殼去搶那頂貧困的帽子,搶不到國家級,搶個省級也好,如果搶到國家級,有些縣是要放鞭炮慶賀的,是要大擺宴席的。是誰首先喪失了榮譽感?”

車慢下來,慢得像走。前面一個婦人,拉著一頭牛,牛肚脹如皮鼓。是頭母牛,懷著犢子,看樣子快生了。人和牛都走在路邊,李通完全可以快速通過,他慢慢溜,是怕驚擾了母牛和它的胎兒。溜到人和牛前面去,他才接著說:“扶貧的同時,如何做好非貧困戶的工作,其實是個大工程。特別要防止他們從心理上覺得自己是新的‘失落的一群’。如果是那樣,就會形成新的社會病,也會形成新的矛盾——貧困戶和非貧困戶的矛盾。人的本能是分出我和他,進而是我們和他們,本來平時很和睦的,現(xiàn)在非貧困戶成了‘我們’,貧困戶成了‘他們’,幫扶干部去貧困戶家,非貧困戶連狗也不幫忙攆?!?/p>

不幫忙攆狗算不得大事,但令人深思??瓷先?,“我們”和“他們”,界限分明,而在骨子里,卻是希望“我們”成為“他們。難道就沒有一個例外?

“向安貴不當貧困戶,”村主任對宋清源說,“堅決不當?!?/p>

黃苗村發(fā)放“精準扶貧明白卡”那些天,宋清源得了重感冒,村主任便去各貧困戶家走動。無不感恩戴德,歡天喜地,沒想到去向安貴那里,他卻說出那樣的話。

不愿當貧困戶這種事,此前鷹嘴村有過,是那家人的兒子帶個外地女朋友回來,見門上貼著扶貧卡,扭頭就走了,那家人就把卡片撕了,再不愿當了。向安貴是為啥?聽村主任講,他那個兒子,開始連站都站不起來,他含辛茹苦養(yǎng)到如今,才能扶著木棒,竄竄叨叨走幾步,根本不會想到娶媳婦的事,當貧困戶又不擋他什么路,只是白拿錢,卻堅決不當?

宋清源聽了,老半天沒有言語。

主任說:“老宋,有句話我不曉得該說不該說。”

宋清源說你說。

“我的意思是,等你感冒好了,你最好親自去找一下安貴。安貴不當貧困戶是不行的,他那個家,窮得舔灰,窮得只剩了個窮字,蓋的被子,不曉得是多少年前彈的,硬得像鐵砣子,被單爛湯了,包不住棉絮,露出一團一團的黑,就是鐵砣子的那種黑。蔡玉(向安貴的女人)躺在床上,翻身都難。那個腦癱兒子,雖說能扶著棒子走幾步,可看他那個走法就叫人寒心。另外呀,既然報的貧困戶有向安貴的名字,就要對那個名字負責,不然檢查組去他家里,一句話都不用問,只看一眼他穿的蓋的,就明白我們沒負責。精準扶貧的前提是精準識別,就算他自己不承認是貧困戶,領(lǐng)導也會怪我們識別不準??伤侨司?,你不親自去一趟,我去,包括何書記去,怕是都說不進油鹽?!?/p>

宋清源再次默然。他想起了向安貴賣血也要交齊農(nóng)稅提留,為的就是不讓他上門。

默然一陣,他說:“你是他本家,你的話他也不聽?”

村主任也姓向,叫向守云,是當年那計生干向陽的親幺爸,但向安貴非但不記恨他,還對他深懷感激。當年,向陽把事情捅給督察大隊,使向安貴挨恁慘,村里人都暗中歡喜。向守云也歡喜。但他歡喜的時間比較短,因為那時候他跟向安貴住得近,看到了全過程。事情過后,向守云去對向陽說:“在這山區(qū)農(nóng)村,哪個不想生兩個?你還不是生了兩個?安貴的頭胎是個女兒,你的頭胎還是個兒子呢。你呀!”后來,四鄰八舍見向安貴垮了,人垮了,家也垮了,就又同情起向安貴來了。在石頭和雞蛋之間,老百姓總是同情雞蛋,即使石頭沒惹雞蛋,雞蛋自己去碰石頭,雞蛋碎了,照樣同情雞蛋;即使開始是石頭,后來變成了雞蛋,也還是同情那個由石頭變成的雞蛋。對向安貴一同情,就你一嘴我一嘴,說向陽的閑話。向陽被閑話淹了頸子,不得

已,棄了公干,帶著一家老小,逃離家鄉(xiāng),去深圳打工。這一去倒去對了,他在那邊發(fā)了財,兒女都念了大學,在深圳落戶安家,他也就不再回來了。

這時候,聽宋清源那樣問,向守云一時不好回,就也沉默著。

宋清源說:“嗯?”

向守云說:“好嘛,我再去說說看?!?/p>

他當天就去了,可帶來回的話,跟開始一模一樣。

“你的意思,還是要我去?”

宋清源用手指刮著頭發(fā)。因為半躺在床上,他那背梳的頭發(fā)老是搭到前額上來。頭發(fā)是人飄落的歲月,到而今,宋清源的頭發(fā)稀疏到很難遮住頭皮了,卻青郁郁的,沒一根白發(fā)。

向守云說:“我是這個意思?!?/p>

宋清源咳嗽起來。是有股隱隱的怒氣往他發(fā)炎的喉嚨擠。評低保,當貧困戶,向安貴都不來找他,他讓他當了貧困戶,卻反過來要去找他了。不是找,簡直是求了。

咳嗽停歇,他說:“你去告訴向安貴,這是國家扶貧,不是我宋清源扶貧。”

“這話我當然是說了的,但是……說白了,安貴就是個殺豬匠,而且還是很年輕的時候,這二十多年來,他豬也不殺了,他就是個種地的,除了不得已上趟街,連村也不出,干了農(nóng)活,就服侍老婆兒子,你能叫他有多大個見識?在他心里面,村干部就是黨,就是國家?!?/p>

宋清源又不說話了,接著又咳起來了。

向守云說:“老宋,你要喝水不?”

宋清源邊咳邊伸出一只手。向守云去到堂屋,倒了杯開水過來,遞給宋清源。

待他把水喝下去,向守云問:“孫嫂不在家?”

“她上坡割紅苕藤去了?!?/p>

向守云說:“老宋,我告訴你件事。這件事別人都曉得,包括孫嫂也曉得。那回孫嫂聽響水灣小青說起,把小青罵了一頓,說你沒嚼的,去茅廁里頭嚼蛆!孫嫂回來給你講沒得?”

宋清源脖子一緊,兩眼放光。“她沒給我講啥事。啥事?”

“是這樣的,”向守云揀著字眼說,“蔡玉生她那個兒子,你曉得是啥時候生的吧?是你們督察大隊離開后,最多半個時辰生的,不足月,腳腳爪爪是長齊全了,可是那腦殼,軟得像戴了頂瓜皮帽,一按一個坑兒。生下來都不曉得哭。照理,蔡玉又不是生頭胎,不該生得那么難,可她生得真難。這也好講,不要說沒長熟的人,沒長熟的果子,想摘下來也要多費些力氣。生之前就流了很多血,生過后血只管嗆。可是她還罵呢,罵剛出世的兒子,說他是災星,叫安貴抱到山溝溝里去,讓野狗吃了。身體那么虛,又沒吃的,啥都沒有,她不生病才怪。開始罵兒子,后來心疼得不得了??烧l又料到是個腦癱兒呢?知道兒子腦癱,她就不說話了。一個能說話的人,幾十年不說話,那滋味兒……”

向守云停住了。他沒說自己當年目睹了向安貴怎樣挨打。向安貴爬起來跑掉后,蔡玉出來,摔到地上,他沒看清蔡玉是怎么摔的,但看清了督察隊員沒一個人去扶她。也沒說是他老婆聽到蔡玉剝皮挖心似的慘叫,忍不下心,跑過去看,看到了那些血,看到了她生孩子。同樣沒說是他給向安貴送了吃的,才沒讓他一家人出更大的事情。

“我們再下去問問?!崩钔ㄕf。

馬路邊,有幢氣派的三層洋房,門前一個青石院壩,院壩里擺放著幾大缽盆景,鐵樹、杜鵑、紅梅、觀賞金橘,另有數(shù)十盆多肉植物。鐵樹后面的輪椅上,坐著個老年人,也看不出有七十歲還是八十歲。李通走到老人面前,說:“老人家,好哇!”

老人滿面笑容:“好,你們也好?!?/p>

李通說:“你這腿……”

“風濕,多年的毛病了?!?/p>

“那你吃低保沒得?”

笑容立即收了:“那是要有關(guān)系的才吃得成?!?/p>

“也沒評上精準扶貧對象?”

不僅沒有笑容,還滿臉怒氣了,只見山羊胡抖動著,不說話。

“像你這種情況不評,那就是亂整,純粹亂整!”

老人就罵開了,罵村支書,也罵第一書記。

李通聽著,走向車身。

他這做法讓我費解。這不是誘導人家的不滿嗎?

前方出現(xiàn)一條街市。斗方鄉(xiāng)到了?!俺晕顼??!崩钔ㄕf。把車開進一條巷子,就在那巷子里的“胖哥餐廳”吃?!澳屖烊丝匆娏?,免得麻煩。”李通邊說邊點菜。

飯后又接著上路。

兩幢樓之間,有條斜坡,直通鎮(zhèn)子背后。坡面剛能容下車身,李通就從那里上去,雙手把方向盤抓得死緊。上到坡頂,路雖然還是窄,且起起伏伏,曲里拐彎,畢竟沒那么險了,李通才騰出心思,說剛才右邊那幢樓,是斗方鄉(xiāng)的辦公樓。借的。一個鄉(xiāng)政府,連辦公樓也沒有。好在今年開始有收入了。華縣發(fā)展了幾個“10萬畝系列”,10萬畝檸檬基地,10萬畝核桃基地,10萬畝花椒基地……核桃主產(chǎn)區(qū)在風堡,花椒主產(chǎn)區(qū)就在斗方,各占了近兩萬畝。“我們這就去花椒林看看。那邊修了個觀景臺,站在臺上一望,壯觀得很?!?/p>

說話間,花椒林到了。有段路沒硬化,路旁的樹身撲滿灰塵。林中插著木牌,寫著“九葉青”,這是花椒的品名,說是每枝莖上,都長著九片葉子。其實只有七片,應該叫七葉青。大約是七葉青沒九葉青叫起來響亮,也不如九葉青吉利,才為它多加了兩片葉子。車一路開,次第出現(xiàn)紅漆書寫的木牌:第二戰(zhàn)區(qū)、第六戰(zhàn)區(qū)、第七戰(zhàn)區(qū)……原來,這片花椒林所在的云崗村,第一書記是個退伍軍人,退伍后去外面做生意,掙了錢,回來投資產(chǎn)業(yè),并任了本村第一書記。當過兵的人,對部隊感情深,就把責任區(qū)以戰(zhàn)區(qū)命名。

車行至一處彎口,面前聳起一片高地,豎著幾百步石梯。石梯頂端就是觀景臺。實則是個蓄水池。這帶干旱少雨,需蓄水灌溉。李通把車停了。兩人拾級而上。

從早晨到現(xiàn)在,都是天清氣朗,上到半程,大霧突然涌起,籠罩四野。

別說放眼遠望,連腳底下的花椒樹也看不清。

但李通還是領(lǐng)我上到頂部。蓄水池深達二十余米,地下埋了管道。某片花椒樹渴了,安在那里的水龍頭會自動開啟,旋轉(zhuǎn)噴射,噴到不渴的時候,又自動關(guān)閉。這是縣里一個姓姜的技術(shù)員發(fā)明的“感應泉”。這比養(yǎng)豬場的水龍頭更先進。白馬鎮(zhèn)燕坪村的養(yǎng)豬場,每頭豬都有個水龍頭,豬渴了,把龍頭噙住了咀,像孩子咀奶,一咀就出水,喝夠了,不咀,水就停了。蓄水池周邊,立了水泥欄桿,只留了個缺口通行,做出觀景臺的樣子。

在上面等了差不多半個鐘頭,霧非但沒有消散的跡象,還越裹越濃,成了“坨坨霧”。頭頂陽光依在,只是照不透。李通遺憾得跺腳。

“我是看過多回的,”他說,“我是想讓你看看。”

他的遺憾傳染給了我。是他的熱情傳染給了我。我私底下承認了他的話:我們這些人,對現(xiàn)實知道得太少了。是因為對現(xiàn)實的熱情太少了。而以前的李通,也全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他大學時候?qū)懙脑?,絕不關(guān)涉人間煙火,也沒人能讀懂半句,卻在全國各地發(fā)表,詩評家稱他是校園現(xiàn)代派詩歌的一員虎將。正因此,他在燕坪村說的那些話,才讓我暗暗吃驚。是出于怎樣的因由,使他如此熱烈地雙腳觸地?

風嗚嗚地吹,站在上面受不住冷,只好下去。

剛下到公路上,見一個背著噴霧器的婦人從那邊過來,李通又來興致了,迎過去問:“大嫂,打藥啊?”婦人說:“打除草劑?!崩钔ㄕf:“你這么出一天工,掙多少錢?”婦人說:“五十塊?!崩钔ê荏@詫:“才五十?”婦人愣了一下,笑著說:“可以了?!崩钔ㄕf:“可以?人家擦一天皮鞋也不止掙五十嘛!”婦人又是愣了一下,又是笑:“各做各的事嘛,各掙各的錢嘛,可以了可以了?!边@么說著,笑著,走進霧里去了。

上車后,我說:“有你那么問的嘛,你是縣里一匹官啊,拆自己的臺?”

他這才告訴我,他是在模擬國考。扶貧攻堅,有國考、省考、市考、縣考、鄉(xiāng)考。那些國考員下來,就是像他這樣問的。他們問出的多半不是事實,比如在回龍鎮(zhèn)蓮花村,那個老太婆和中年男人說的話,絕對不真實;坐在輪椅上那個老人的話,同樣不真實。現(xiàn)在的村干部,根本不敢收錢——至少在華縣不敢。吃低保的,當貧困戶的,都要拿出來公示,有意見可以直通縣委書記和縣長熱線。中央批評的某些地方第一書記只掛名,不到場,在華縣也不存在,每隔兩三

個月,縣委書記都召集第一書記,親自抽查,對照各村貧困戶名單,讓第一書記說他家里的情況,有時故意虛構(gòu)一個名字,讓第一書記說。如果沒逐戶了解,并了然于胸,當場就現(xiàn)形了。再就是,不是說你生了病就該吃低保,就該當貧困戶。低保是最低生活保障。那個輪椅上的老人,從他家的房子和院子里的擺設(shè),就看出不是他自己很有錢,就是他兒女很有錢,但他照樣想吃低保、想當貧困戶,沒吃,沒當,就有氣,就說干部是貪污犯。國考員這樣問了,你發(fā)火了,國考員都記下來。他們記的,大多不是事實。

然而,他們又記下了一個最最重要的事實。

——群眾對干部不滿。

這種不滿,是日積月累來的。

比如霍小強所在的陽興鎮(zhèn)安墩村,對口扶貧是兩家單位,除霍小強他們單位,還有縣水電局,都派了駐村干部,水電局派的是小茍,有天,小茍去村里指導安裝自來水,一個大嫂對他說,她要當貧困戶,小茍說那不是我說了算,要調(diào)查財產(chǎn),公示出去,讓大家評論,那大嫂麻利地摸出幾張百元券,硬往小茍褲兜里塞。老百姓已經(jīng)形成了這種思維:找干部辦事,就得給干部行賄。因為若干年來,干部們就是這樣做的。

“你平時喜不喜歡看電視?”李通問我。

“看得少?!?/p>

“那你可能不知道我們?nèi)A縣上過中央臺。我們的農(nóng)民夜校辦得好,中央臺專門來采訪過。但我覺得,他們播出來的,漏掉了最該報道的內(nèi)容。農(nóng)民夜校分三個部分:一是講政策;二是講技術(shù)——比如你這里種花椒,就派花椒技術(shù)員來講,種西瓜,就派西瓜技術(shù)員來講,都是由第一書記在網(wǎng)上提交申請,縣里以最快的速度,分派技術(shù)員前來;三是講感恩。我要說的就是感恩這一塊兒。感恩是我給了你恩惠,你要知恩、謝恩,這沒錯,這也是人的基本素養(yǎng)。但不能無限放大。一個國家或民族,想長久葆有生機,是不能過分強調(diào)感恩文化的。感恩文化是一種被動的文化,你說是不是?這方面你是專家,你才有發(fā)言權(quán)。不過我說的只是問題的一個側(cè)面,另一個側(cè)面是……”

車子響了一聲,像是被霧撞的。我們不需要倒回斗方鄉(xiāng)場,蓄水池(或者觀景臺)南面有條路,一彎一彎下坡,下到省道上,便能去風堡鎮(zhèn)。這邊路近,霧卻更濃。

“中央臺漏掉的,”李通接著說,“是宋清源的做法。黃苗村講政策,一般是第一書記何超動嘴,講感恩,都是宋清源。宋清源有他特別的講法,他不講感恩,而是歷數(shù)自己犯下的錯誤。一個人不可能不犯錯誤,你說你一直對,這本身就錯了。人類最偉大的地方之一,就是承認自己的無知,承認了無知,進而就會承認自己以前可能是錯的。你分明錯過,還可能錯得很多,現(xiàn)在給老百姓一些好處,馬上就要人家感恩了,這怎么說呢?所以宋清源不說。他更多的是講人心、講自己,梢梢末末,講自己這里不對,那里不好。說他對自己毫不留情肯定夸張,但確實夠真誠的,我去聽過。老百姓聽了服?。∮行┤硕悸牽蘖?。那些恨他的,都原諒他了,而且記起他的好處來了。他錯過很多,但也做過不少好事,如果他只說自己做的好事,別人就會想他的惡事,他講自己的惡事,反而記起他的好來?!?/p>

A6

在農(nóng)民夜校上,宋清源講他扒人家房子。不止因為計劃生育,還有那年修村委會辦公室,他看中了萬平住的老房子——不是看中房子,是看中了那片屋基。房子有啥好的?當初肯定好,房子的舊主人,是風堡山頭最大的地主,不然修不成那樣的九柱頭。萬平的祖上托新中國的福,把那房子分到手,可是他太懶了,既不除塵,更不翻瓦,那房子就一直爛。傳到萬平手上,繼續(xù)爛,五面香樟木做成的雕花格子窗,不知是賣給了下鄉(xiāng)收購文物的販子,還是劈來燒了火,都不見了,冬天的風吹得嗚嚕子叫,灌進瞎了的窗口,他也寧愿受寒,不去收拾。待萬平生了三個兒子,柱頭上的挑梁,蟲蛀得一槽一槽落灰,無論啥時候從那梁下過,都弄得人一頭一身,眼看就要蛀斷,也不想想法子。說來奇怪,或許是懶病可以遺傳,也可以傳染,萬平那老婆雖說臉上帶了殘疾(滿臉長青疙瘩,生下來就這樣),當姑娘時很勤快的,一嫁給萬平,手腳就打起了瞌睡;前年臘月初九那天,萬平領(lǐng)著光胯鈴鐺的小兒子在村里轉(zhuǎn),以顯示自己的窮,她當媽的也不怕把娃兒凍壞了,也不攔。

其實萬平家早就吃著低保,也有一對一的幫扶干部,但還不滿意,說他的那個幫扶人,給

他的米少、油少、錢少。也不止萬平,許多貧困戶都這樣去比,甲干部幫他家,每次來看望,都帶50斤米、10斤油,還給300塊錢,乙干部幫我家,卻只給20斤米、5斤油、100塊錢,我就不舒服了,甚至要求乙干部給我補上,補到甲干部給他的那么多。跟冉軍父母住得不遠的梁二娃(身份證上就這名字,快六十歲了),一打開電視,看到新聞里開會,就給自己的幫扶干部打電話,說我又見你在主席臺發(fā)言,你有恁多時間上主席臺,為啥不來看我?其實那可能是中央的會。不知道他是故意的,還是產(chǎn)生了幻覺。貧困戶之間比,貧困村之間也比。定點扶貧單位同樣有貧富,富的,大筆一揮,劃出幾百萬,建個廠子,還說是自己投資最小的廠;窮的,拿出十萬二十萬,也能把眉毛愁出蟣子。于是,攤到窮單位的貧困村,就跟萬平這樣的貧困戶一樣,犯嘀咕,帶怨氣,發(fā)牢騷。

但宋清源首先沒說這些,他說自己看上了萬平家的屋基。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凡宋清源看上的,就要得到,于是他去對萬平說,村里廢了的老祠堂,房子還體體面面的,你去那里住,雖說比你這里的小,但這房子爛朽了,很快就會垮,推了算了,推了修村委會。萬平一聽就跳起來??墒?,你跳八丈高又有啥用?宋清源左手將萬平一夾,右手將萬平的老婆一夾,又命令手下將三個孩子抱開,那邊推土機就開過來了。

這件事情,宋清源是在去年六月的一堂夜校課上講的。

所謂夜校課,并非夜里才上課,是技術(shù)員啥時候來,村民啥時候空,就召集在一起。也不一定召集到村委會。多數(shù)時候是去某個村民的院壩。宋清源做了兩塊牌子,一是“農(nóng)民夜?!?,二是“法制院壩行”(宣傳法制,解決糾紛),去哪里,就拎上其中一塊。

他講到,拆萬平家的房子,是先找好了推土機,再去給萬平說,萬平同不同意,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只是同意的話,會留出時間,讓他把家具拿走。平時走路都不想抬腳、擦得地板叫痛的萬平,聽了他的話,往天上一蹦,就知道是不同意了,家具就都毀了。講到這里,宋清源站起身,給萬平鞠躬。萬平見狀,也猛地起身,驚驚乍乍的,左顧右盼。他仿佛覺得黃苗村還有個萬平,因為他不相信支書會給自己鞠躬。他萬家,活了幾輩人,從來都是被瞧不起的。待明白支書就是給他鞠躬,萬平慌忙把腰彎了,比支書彎得更低。支書低一點,他就再低一點。宋清源走過去,把他扶正,見他滿臉的淚水。沒想到給一點點尊重,這個被稱為爛膿的人,就要流淚。宋清源用他那雙長著印紋的手,為他把淚抹了,叫他坐。

萬平坐了,宋清源又至少作了二十分鐘自我檢討,說他并不想請萬平原諒,現(xiàn)在就請萬平原諒,他還沒那個臉。然后,他才說到萬平對幫扶干部的不滿。幫扶干部給錢給物,是從自己工資里摳,又不能拿去報銷,他們也有家有室,也要養(yǎng)家糊口,摳出十塊給你,也是情。有的幫扶干部,一人幫了十來家,要是看望一次就給幾百,他一家人就不僅要喝西北風,還要貸賬才給得起。要從幫扶干部那里聽致富的點子,不是得錢得物。國家扶貧,是讓老百姓有飯吃,有水喝,有衣穿,有安全的房子住,不是說你有的我都該有;即使到了全面小康,共同富裕,也不是你有一百萬,我也該有一百萬。把全社會拉到一樣貧富,看上去公平,其實是最大的不公平。別人有一百萬,我也想有,咋辦?靠我們的雙手,去掙。

“萬平哪,兄弟呀,”宋清源說,“黨把我教育過來,給了我機會,讓我給你道歉,向你鞠躬,其實也是給你機會呀,你再不領(lǐng)著一家人拈掉懶蟲,又把你的懶病傳給你兒子,將來你兒子們再受窮,國家還給不給機會,我就不曉得了?!?/p>

在農(nóng)民夜校上,宋清源講他哪次罵了人,動了粗。講他分明把印泥揣在褲兜里,公章別在屁股上,但空手來找他蓋章,他總是刁難……

他講了很多,但至今也沒講過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四月天。

那成了他特別不敢面對的一幕。

要說那些年打人,宋清源打得還少嗎?可以肯定地說,向安貴不是他打得最狠的,然而,或許是因為他扇向安貴的耳光時,看到了蹲在門檻底下那個不滿三歲孩子的眼睛,他就總是把那一幕跟自己父親挨打的情景聯(lián)系起來。而且……

發(fā)放“明白卡”那天,當村主任向守云說了

向安貴的兒子是啥時候生的,是如何生下來的,生下來又是怎樣的,他聽了就想,蔡玉和她兒子的病,很可能都與自己有關(guān)。他努力排斥這種想法,但做不到,那想法像鉆頭,火星四濺地直往他心里鉆。他感覺到了疼痛。

任何地方的疼痛,都會照到臉上來,他知道自己臉色難看,就以咳嗽來掩飾??纫魂?,他讓向守云先去,等他感冒好了再說。向守云去了,他平躺下去,望著房頂。這是一個沒有太陽的白天,四周安靜得很,安靜得使人寂寥。房脊底下,懸著一面綢布,綢布上寫著四個字:“紫微高照?!边@是他父親傳下來的,字也是父親寫的。父親去世后,他修過兩次房子,扔掉了不少東西,但這面綢布一直在。布很陳舊,陳舊得像沾滿灰塵。不是像,是真的有灰塵。雖然一直掛在那里,卻沒去管過它。甚至也沒看見過它。這時候看見了。他還看見,那邊墻上有個壁錢,壁錢上頭,有個蜘蛛正凌空漫步,顯然是結(jié)了網(wǎng),只是網(wǎng)絲太細,細得如同沒有。他還看見了許多。他住在這房子里,住了多年,今天才像是第一次認識它。

對自己家都這樣,對村子呢?對村子里的人呢?

他不愿去想向安貴,可一不留神,又想過去了。

想到向安貴,向安貴就奇異地成了一面鏡子,他從中照見了自己。任何時候,他都沒覺得自己有這么難看過,難看到讓他記起一棵死去多年的樹——大包梁上那棵梨樹。那梨樹因為馬蜂叮它的果子,使它的果子又小又丑,還硬如鐵塊,覺得沒臉,干脆死了……

那些天,宋清源情緒很低落。這就跟他感覺害怕一樣,是從沒有過的事。既然在向安貴眼里,國家扶貧就是他宋清源扶貧,向安貴那么窮,卻堅決不當貧困戶,明擺著是不愿給他悔過的機會。他說“感冒好了再說”,感冒好了一個多月,也沒見下文。

要說害怕,那時候他就怕了。

他不知道怎樣去面對向安貴,第一句話又該如何啟齒。

這種煎熬,同樣是新鮮的,因此特別難以承受。

誰知向安貴主動打電話來了,在這個深更半夜?!八螘洝!毕虬操F說。但宋清源聽不出他的聲音。他還以為是鎮(zhèn)上或縣城某人打來的,因為他太熟悉黃苗村人的聲音。卻唯獨忘了,有個人的聲音,他將近三十年沒聽見過。再說他也想不到這個人會給他打電話。

“你是哪個?”他問。

山里人說話,不是說,是吼,面對面也如此。何況是在電話里,外面還下著雨。

但對方的聲音卻很微弱。那個微弱的聲音搶著說事,把事情說完,宋清源還不知道是誰。他又問:“你是哪個呀?”對方答:“我是安貴……”

霧漸散去,“坨坨霧”成了棉絲絲。又下兩彎坡道,渠河就亮在眼前了。這時節(jié),河水并不浩蕩,但也不平靜。江河水從來就不可能真正平靜。輕霧之中,水面翠藍,偶爾輪幻出一線白光,白光里閃爍著淡金色的斑點。那是陽光的緣故。這應該是它最初的顏色了。想當年,<\\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把渠河選定為自己的母親河,他們身著草裙,手持竹標,在江上捕魚,看到的大概就是這種顏色。世間的任何物事,都能構(gòu)成返回本源的道路,包括顏色。李通說,聽老輩人講,以前的渠河,能舀起來就喝,后來變得又臟又臭,只能依賴一場洪水,才能把臟和臭驅(qū)趕到遠方,但洪水一過,很快復原。渠河是最近幾年才變了樣子。

沿渠河走過一程,又進山彎。與<\\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谷比,這里山勢開闊,有時突然窩下去一塊,摟抱住一個村子,田地、樹木和石頭,都在山間懸掛,村里的牛哞,蒼涼,遼遠,像來自往古的歲月。而規(guī)整的屋舍,稀少的人煙,特別是山石上書寫的巨幅標語——“扶貧不是發(fā)錢”“扶志加扶智,合力奔小康”,使我們知道正身處此時此地。

盡管視界開闊,山巒卻如洪波涌起,一浪高過一浪。據(jù)說這正是風堡山的特色。

我們離宋清源越來越近了。

一路上,李通不斷說起宋清源,到了風堡山地界,說起他更是順理成章。李通認為,宋清源對扶貧的認識很深刻:不只扶老百姓的貧,還扶干部的貧。干部貧在心。在李通看來,后者的意義絲毫不亞于前者,甚至更大。正是從改變干部的角度,他把這場扶貧當成一場變革。盡

管干部們身上穿著二十一世紀的外衣,最貼心的里衣,還是封建的那一套。這場變革,就是換掉那件里衣。從普遍存在的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就能看出換掉那件里衣有多難?!思曳置飨腽B(yǎng)雞,你卻送鴨苗去,人家分明想養(yǎng)兔,你卻送羊子去。再說到燕坪村的老金他們,竟把一張表格填十一次。不過那還只是耗些紙張,費些力氣,更嚴重的是花大把的冤枉錢,比如某些村子,離場鎮(zhèn)不過走十來分鐘路,但按規(guī)定,也必須建個村衛(wèi)生室,衛(wèi)生室的房子修得像模像樣,輸液和住院的床鋪,擺設(shè)得像模像樣,可是誰去呢?去了,最多拿幾顆感冒藥,稍重一點的感冒,還寧愿多走幾步,去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鄉(xiāng)村醫(yī)生守在那里,成天數(shù)窗外的麻雀。但也要應付檢查,有個看病率。只好在《病案登記》上編造??h鄉(xiāng)下去檢查的時候,還要教他們,說你不能在一兩天內(nèi)把整本造完,否則那些國考省考市考員來,一眼就看出來了。你要一天編一點。如果趕進度,也要知道寫幾行就換支筆。

除了老毛病,還有新問題。某些新問題看得見,某些比較隱秘。比如有人就喜歡過以前的那種日子,他種的莊稼,夠吃就行了,掙的錢,夠花就行了,他不需要多的,也不希望別人去介入和改變他的生活。山南鄉(xiāng)牛背埡就有一個,姓魏,是個孤人,五十來歲,身體很好,糧食、蔬菜、水果,都是自產(chǎn),因此基本不趕場,偶爾上趟街,是賣一點糧食,買回油鹽和衣物。別人覺得他過得寒磣,其實他自己種的,根本就吃不完,每年收谷子,都留些在田里,收紅苕和洋芋,也留些在地里——是留給那塊土地上的動物;他門前有棵柿子樹,每年只收一半,另一半留給鳥,說是給鳥過冬,鳥吃不完的,就留給樹自己。可是扶貧的去了,硬把他劃為貧困戶,還說他那房子不行,要易地搬遷,他不答應,就強行搬遷,把他老房子拆了,土地流轉(zhuǎn)了,柿子樹也砍了。依照規(guī)劃,那面山都種板栗。他去搬遷房沒住多久,就變得非常憂郁,人瘦成一把骨頭。

“有些新問題,是不是還是老問題?”李通這樣問我。

想想也是的。

“問題再多,”他說,“但方向一定是對的。牛背埡老魏那種情況,畢竟是特例。干部們的態(tài)度、習慣和人生觀,確實到了非改不可的時候了。這一改,開始肯定不習慣,有些干部暗地里發(fā)牢騷,甚至說出了‘大不了不干’之類的話。干部不習慣,老百姓也不習慣,老百姓不習慣的方式,是……我該怎么講呢?”

不好講,他就舉了個例子。

說高家鎮(zhèn)映月村,去年夏天,暴雨連續(xù)下了六晝夜,村干部每天都往村民家跑,特別是那些有危房跡象、準備易地搬遷的家庭,提醒泥石流,還幫忙搭支架。其中一戶,干部去了三次,三次都叫他把屋后的陽溝淘深些,第四次去還沒淘,盡管水沒漫進屋,卻是隨時準備進屋的樣子。干部就來火氣了,說我來三次,說三次,你都不聽,我這是跑第四次,未必還要我跑第五次?那家人的隔壁鄰居在場,聽了說:“當干部的,該跑。”那干部氣得噎在那里。那人說錯了嗎?聽上去沒錯,干部領(lǐng)了工資,就該為百姓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負責。可再問一聲:“錯了嗎?”錯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干部冒著暴雨,東奔西走,雖穿著雨衣,其實內(nèi)褲都是濕透的,人與人之間,該不該有所顧惜?當然,或許是干部多事,有可能以前連續(xù)下過十晝夜暴雨,那陽溝也流得過來,但暴雨和暴雨不同,干部那樣說了,也不是沒有道理,而且是為你著想,你去淘一淘,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干群關(guān)系遭破壞了。”李通說,“老百姓也以破壞的方式去對待。當老百姓認識到,貧窮并不是他們必然的命運——生物性貧窮還可說,社會性貧窮是無理可說的,當老百姓明白過來,心里就怨,就要你補償,要你……”前頭一個急彎,李通忘了鳴笛,待注意到,急彎已撲到跟前。幸好沒車來。轉(zhuǎn)過去后,他才把話補完:“……還債?!?/p>

急彎那邊,山次第上揚,像一個人本來沒那么高,卻踮著腳尖,仰著下巴。

土越來越黃,石頭越來越多,但高于泥土和石頭的,是核桃樹。不知是被冷風吹的,還是四五歲的核桃樹本就那樣,樹身白如蠟杵。核桃園由老板和農(nóng)民聯(lián)合經(jīng)營,農(nóng)民流轉(zhuǎn)一畝地,得18斤核桃,同時可以在樹下間種莊稼;收核桃的時候,每收1000斤,出地的農(nóng)民得180斤,可以要核桃,也可以按市價賣給老板。“干部其實是很想做成一件好事的,”李通說,“引進核桃的

人,是縣扶貧移民局的老陳,他前幾年在風堡鎮(zhèn)當書記。十月份我到黃苗村去,恰恰碰到他也在那里,當時宋清源正在梁上鋪設(shè)天然氣管道,某些地方挖開了,核桃樹的根須露出來,老陳憐惜地對宋清源說:‘趕緊把土填回去?!液屠详惔瞬坏绞昼姡吐牭剿脦状卧谀抢镒匝宰哉Z:‘樹兒長這么高了?!袼暮⒆印!?/p>

然后李通說到他自己。他幫扶了七家人,其中一家,男主人叫楊本川,和黃苗村以前的萬平一樣,懶——萬平現(xiàn)在不懶了,他和他老婆,都像回龍鎮(zhèn)山月村的張道祥,不是正在田地里,就是挽起褲腿準備下田下地——但他去走訪后發(fā)現(xiàn),楊本川不是懶,而是對生活沒信心。于是他也學宋清源,先是看得起他,接著鼓勵他。那天楊本川燒著很旺的柴火,他說:“老楊啊,你要把自己的心燃燒起來呀?!睏畋敬ㄕf啥叫燃燒?他說就像這火一樣,火苗只管沖,火灰子到處飛。楊本川就笑了。他給了他啟動資金,并請來技術(shù)員,教他培植青岡木耳,很快過上好日子了,都已經(jīng)脫貧了。前不久楊本川還給他打電話,是晚上兩點過打的,說他想起以前的日子,又想想現(xiàn)在的日子,心里激動,睡不著,就想跟李主任說幾句話。

“這個電話弄得我再沒能睡,但是舒服?!?/p>

李通舌尖上吱吱有聲,像喝著甜水。

“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他又說,“把自我實現(xiàn)看成最高級別。你作為學者,自我實現(xiàn)是有所發(fā)現(xiàn),寫篇論文,寫本書,我們當干部的,就是為百姓辦事。我相信,絕大多數(shù)干部確實是這么想的,也很希望和老百姓打成一片。我又要說到邱月娟。她現(xiàn)在不僅是雁寨村第一書記,還是清坪鄉(xiāng)黨委副書記,去年熱天,有回她下村,戴了副墨鏡,發(fā)現(xiàn)老百姓突然跟她疏遠起來,她立即覺得不對頭,那之后再大的太陽,她也不戴墨鏡,熱得不行,就戴頂草帽。她也不穿高跟鞋。她一個成都女子,說話本來嗲聲嗲氣,現(xiàn)在也改了。吃飯也不說吃,說成喫。連霍小強一個河南長大的人,也是說喫。我們?nèi)A縣都說喫嘛?!?/p>

這個我知道,我老家也說喫。喫本是吃的繁體,但念法不同,念qǐe。

“仔細想想,”李通接著說,“只為自己打算的人生,絕對是最最悲慘的人生?;畹谜铮幇德?,沒格局嘛。干部也不想那樣,也希望在一個寬度和亮度上去實現(xiàn)自我價值。但必須有個清明的環(huán)境。假如都在貪污受賄,你不照做,想來個眾人皆醉我獨醒,就會被當成異己。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屈原,不愿與卑污宵小為伍,就去跳江;也不能要求所有人的道德,一直都處于立正的姿勢。正是從清潔環(huán)境的角度,我把這場扶貧,當成一場變革,如果不是像以前那樣,只搞一場運動,刮一陣風,將是一場偉大的變革。所以……”

我的電話響了,李通也就停下了。

向安貴在電話里說了啥?宋清源其實并沒聽明白。

他是到了向安貴家門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聽明白。向安貴那聲音,既微弱,又焦急,他就聽出了這個,然后跳下床,將外衣一攏,沖進了雨里。

在他的印象中,向安貴家的房子兩側(cè),一邊是竹林,另一邊是幾棵巨桉樹,此刻他用手電一照,只有七八根慈竹,稱不上林,巨桉樹則一棵不存。他還記得,門前的院壩,寬約十米——他不用眼睛量,用腿,確切地說,是腿上掃過的風,在那個四月天,他沖到向安貴跟前,腿上的風告訴他,剎那間他越過了十米;這個“剎那”,包括劈掉向安貴手里的殺豬刀,并順勢將劈掌變?yōu)檩喺?,把向安貴擊倒。但眼下看起來,院壩沒有十五米,也有十四米半。是向安貴荒了院壩前面的一片地,使那片地成了院壩的一部分,還是宋清源懷疑起了自己現(xiàn)在的能力?讓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完成那一套動作,現(xiàn)在根本做不到。他老了。二十九年,是要讓人老的。他的頭發(fā)都遮不住頭皮了。羅圈腿倒不像年輕時那樣顯,他原以為是長年累月的行走矯正了姿勢,其實多半是因為走得慢了,就不那么打眼而已。

門敞著,堂屋里卻不見人,也沒亮燈。燈光從旁邊緊閉的窗縫漏出一線影子。

害怕的感覺本來已經(jīng)睡去,此刻又蘇醒過來。

當宋清源踏進院壩,當年的情景便歷歷在目。他一掌劈過去時,是劈在刀把上的,鐵質(zhì)的冷和硬,在他右手上復活。向安貴的慘叫,女人

在地上的掙扎,小女孩發(fā)直的雙眼,還有雞毛的紛飛,豬毛的凌亂,以及搶走米糧和家私時的喧嚷,無不鮮活再現(xiàn)。

宋清源本以為自己不會有仇人的……

生活中,大多數(shù)至關(guān)重要的事情,都發(fā)生在你的背后。時間的背后。身體的背后。柔軟的背后。清醒的背后。光明的背后。宋清源站在階沿的石坎底下(這差不多是蔡玉當年倒下的位置),又一次把手電照向堂屋,看到一張四方桌,一張案板,兩條長短不齊的板凳,迎面墻上,掛著兩把弧形鐮刀。這些東西,年齡都不會超過二十九歲。凡大于二十九歲的,都被搶走了。他將手電左右移動,特別是向左邊移——門是朝左開的,但照不透長了白癬的門板。他這才想到,有些至關(guān)重要的事情,還可能發(fā)生在門板的背后。

他覺得應該出個聲兒。

于是他喊了一聲:“安貴!”

本來沒用力,喊那一聲卻像爆炸。手電光在迎面墻上抖動了幾下。

向安貴跑出來。也不知是從門后出來的,還是從另一間屋子,胡子拉碴,滿臉灰黑,趿著半截子膠鞋。就跟炸出來的一樣。

“宋書記,”他又詫異又感動地說,“你為啥來了?”

宋清源咽著唾沫。咽得很困難,證明咽的不是唾沫。

然后,他也做出沒接過向安貴電話的聲口,說我抽空來看看,還沒睡?

向安貴愣了一下,說:“給你添麻煩了,這么晚?!币娝吻逶垂庵X袋,拇指粗的屋檐水,把那腦袋打得啪啪響,他一把將宋清源拉上階沿,又補一句,“這么大的雨?!?/p>

他說話的聲音,像蚊子叫。原來他不是在電話里才聲音微弱,他的聲音本來就這樣小。想當年,這人拿著殺豬刀,回他宋清源的話,說“我的刀,我想拿就拿,想丟就丟”,雖不是鼓了勁說,卻字字都像扔磚頭?,F(xiàn)在成這樣了。不僅聲音小,還說不順,仿佛長著大舌頭。二十多年來,家里沒人跟他說話,磨舌頭的時候少,舌頭就變粗了。而且宋清源還覺得他變矮了。在那個四月天,宋清源跟他站在一起,要看他眼睛,得把頭仰起來;宋清源記得很清楚,他那一掌擊出去時,往上提了一下,為的是擊中胸骨,如果不提,就會擊中肚子或者胃,沾了他的掌力,卻沒骨頭保護,就壞事了。這么說來,他比宋清源高了不是一點點,但此刻面對面站著,宋清源無須仰頭,只翻一下眼皮,就能看到他黯淡的前額。

“你這衣裳,濕完了?!毕虬操F說著,錯開臉,朝宋清源身后望。

那黑暗深處,是宋清源的來路。

來路上只有雨聲,和近處的雨聲連成一片。

宋清源越發(fā)地莫名其妙。

“進屋坐,宋書記,我來生火?!毕虬操F終于往后一撤,邁進門檻。

待他把堂屋的燈拉亮,宋清源才進去。

堂屋的門背后,是個老式火塘。二十九年前,火塘是不是挖在門背后的,宋清源倒是想不起來了。柴屹嶗里堆著干柴枝,干枝上帶著枯葉,火很快生起來。

熱氣一烘,宋清源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向安貴要去拿衣服給他換,宋清源攔了。他說烤一烤就干了。這樣說時,他努力回憶著那個電話。未必不是他打的?咋可能呢……宋清源兩口子,大概是十一點鐘上床睡的,電話響起之前,他正做夢,夢見了啥,也說不出個頭緒,好像不止一個夢,是幾十個夢擠在一起,攪成一團。他還以為手機鈴聲是夢里在響,心里還很焦慮。前些天,省考員到黃苗村,有些已經(jīng)脫貧的,向省考員發(fā)怨氣,說真正給貧困戶好處,是在他們脫貧過后,自己白披了一層貧困戶的皮皮,啥也沒享受到;還有幾戶,按收入完全可以脫貧,卻把那貧困戶的帽子焊在頭上,你要去摘那帽子,就相當于砍他腦殼,這些人同樣發(fā)怨氣。他們的怨氣都被省考員記下來,反映到縣里,縣里又告知鎮(zhèn)上,鎮(zhèn)黨委書記找宋清源去談了幾次話,說老宋你是老支書,要帶頭讓群眾滿意。他回到村上,挨個去做工作,得到的回話卻是:“我滿不滿意,就看你的表現(xiàn)?!边@話當然沒當著他的面說,是他離開后說的,別人再轉(zhuǎn)給了他。要照他以前的脾氣!不過現(xiàn)在他忍了。就像本名劉發(fā)財后來改叫劉汛的家伙,分明開著公司,還要求扶貧,潑皮耍賴地跟他吵,他也忍了。忍得越多,煩惱和焦慮就越多。夢中來電話,他想不會有別的,只會是那些煩惱事。手機

是彩鈴,鳳凰傳奇的《自由飛翔》,女聲都從“是誰在唱歌,溫暖了寂寞”唱到了“看見遠方天國那璀璨的焰火”,他還被夢纏住,身邊的老伴孫和蘭才推他。他是在老伴的抱怨聲里接電話的。好長時間來,一天二十四小時,他沒關(guān)過手機,是怕上級過問,也擔心村民特別是貧困戶有事找他。手機不關(guān),多次把剛剛睡過去的老伴吵醒。這時候,老伴的抱怨和電話里的聲音,都像在夢里,直到那聲“我是安貴”出來,他才清醒了,慌忙下床。老伴聽見雨聲,又沒見他拿傘,急得直罵,可他已經(jīng)走遠了。

向安貴不可能沒給他打電話。

火已經(jīng)夠旺,向安貴還往里面加柴。宋清源傍壁坐著,兩腿叉開了烤,烤得像一壺燒開的水。向安貴這才停下手,又去門口張望。見這情景,宋清源再次回到電話里。他倒回去想,終于想起來,向安貴是說他家誰病了,叫他幫忙請周醫(yī)生。周醫(yī)生是黃苗村的鄉(xiāng)村醫(yī)生。緊跟著也才回憶起,他之所以沒請來周醫(yī)生,而是自己跑來了,是因為周醫(yī)生今天下午向他請了假,去縣城進藥,順便去看他在縣醫(yī)院住院的大姨,明天才回來。他懵里懵懂,只被那聲“我是安貴”和焦急的語氣引過來了,完全沒注意到自己來是沒有用的。

“安貴,”他陡地站起身,“你說你家里哪個病了?”

像是回應,里屋傳出轟隆一聲響。

連向安貴也吃了一驚,待聽出是兒子在打呼嚕,他才說是蔡玉病了。

“嗨!”宋清源一拍巴掌,“周軒上縣城去了!病得重不?”

向安貴又焦急起來,一焦急他就搓手,像能從手上搓出什么藥。

他搓著手說:“不曉得呀。開始下雨的時候,她指窗門。窗子底下放著兩袋谷子。我把谷子挪開,她還指,我就去把窗門關(guān)了。結(jié)果她那手不放下來。我跑到門外去看,門外沒啥。門外的窗子底下連根草也沒有。我回來對她說了。說了也不管用。我就把手給她扳回到被子里。她嘆了口氣,睜著眼睛,睜一會兒就閉上了。閉上眼睛還把手往外伸?!?/p>

宋清源聽得渾身發(fā)麻。

“她那手只伸到一半,”向安貴接著說,“就搭在床上,眼睛也不睜了?!?/p>

“嗨!”宋清源說,“……我可不可以進去看看?”

B7

“去得好!”我老師說,“我現(xiàn)在是走不動了,靠你了?!?/p>

我怎么也沒想到蒙先生知道我到了<\\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谷,而且專門打電話來。蒙先生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六年前,他在圖書館門外摔了一跤,從此只能坐輪椅。行前,我去看過他,說我要出趟差,并沒說去哪里。如果世間真有暗物質(zhì)存在,蒙先生就是憑暗物質(zhì)傳遞的信息,追蹤到我的去向。巴族是他畢生研究的,他早就與那個“神秘消失”的民族融為一體。我們幾個同學有時背著老師開玩笑,說只有蒙先生能進巴族的大門,他走到門外,門里的人說:“天王蓋地虎?!敝挥忻上壬胖缿宦暎骸皩毸?zhèn)河妖?!睉?,門就開了。我們不知道,門就不開??上上壬又?,<\\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谷還沒被發(fā)現(xiàn),因此盡管他多次到華縣,都只是沿渠河游走,以他敏銳的嗅覺,去呼吸蛇巴<\\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的氣息,從沒觀瞻過<\\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最后的棲身之地。

我把<\\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谷的情景講給老師聽,特別講到那一雙雙哀傷惶恐的眼睛。老師聽了,連說了三個“好”字。他說我的觀察,為他的結(jié)論作了佐證。至于怎樣佐證的,我暫時還不很了然。他又說,我們已經(jīng)無法從生物學上去研究<\\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要從文化的角度,文化的美妙,是它總能呈現(xiàn)一些可能性;文化的遺憾,是它同時又封閉一些可能性。這樣的話,讓我覺得蒙先生并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板結(jié),他也在松動,在懷疑,在反思。也許是因為隔得遠,加上這一路走來,我內(nèi)心的某一處受到了沖擊,便大著膽子,向老師報告了自己的想法:把現(xiàn)代人作為起點,倒回去研究。蒙先生聽了,又說了三個“好”字。但接著提醒我,演化論雖然算不上絕對真理,但目前還繞不過它,如果說鳥最初并沒長翅膀,后來才長了,你的這種研究方法,就是把長了翅膀的鳥,去掉它們的翅膀,估計鳥是不會答應的。我理解他的意思,并以此來理解我一路上的見聞。當我把見聞?wù)f給老師聽后,老師說:你要站到一個高度上去看問題,扶貧也好,扶心也好,都不

止關(guān)乎個體,還關(guān)乎全社會,個人財富(包括物質(zhì)財富和精神財富)增加了,社會才會活躍,才能在遺憾地封閉一些可能性的時候,呈現(xiàn)出另一種符合更高規(guī)律的可能性——這正如消失的巴族和壯大的華夏民族之間的關(guān)系??傊鐣恢皇悄愕沫h(huán)境,社會還是你自身,所以每個人都不是旁觀者,都不是單純的給予或拿來,而是一起給予,一起拿來。這叫命運共同體。

這個電話打得很長,當我掛斷手機,車子已在山梁上跑了。

如果用生活中的彎刀來比,說這山梁像刀鋒,就算不上修飾,盡管能跑車,公路兩旁還掛著田土,但與恢宏的底座比起來,山梁便只能用削薄來形容。“風堡”這名字,這時候也才變得名副其實——沒怎么見草木搖動,卻聽見群馬奔騰之聲。

“是你老師?”李通問我。

“課堂上就教我好幾年,畢業(yè)后還一直受他的教育。”

“這個人有水平!”

我的手機聲音大,李通能聽清那邊傳過來的話。“以后我可以現(xiàn)學現(xiàn)賣了,”他說,“我們確實沒那高度,有些干部真的是把扶貧只當成給予,有些貧困戶又只當成拿來?!?/p>

開過一片紫紅沙地,行至一道埡口前,見一個人在公路外側(cè)的地里淘引水溝。坡度很大,地和人,都像是懸掛著。我正猜李通是不是又要問話,車已停下,他拉開車門,跳下去,沿著仿佛豎起來的壟溝朝那人走。那人在地邊,地邊外很蒼茫,是蒼茫的白,見不到土石,也見不到樹木,大約是懸崖了。我沒下去。坐大半天車,很累,再說也不敢自上而下地走那坡道。我閉著眼睛養(yǎng)神。陽光照著的半邊臉,暖乎乎的。我就這樣睡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李通關(guān)車門的聲音把我震醒。車子啟動后,他說:“那人叫向安貴,宋清源現(xiàn)在的很多做法,與這個人很有關(guān)系。”聽他這一說,我忙轉(zhuǎn)過頭去看,但已經(jīng)看不見了。

“老金說的宋清源背死人,就是背向安貴的老婆?!崩钔ㄕf。

然后他簡要告訴我:那回向安貴的老婆病了,給宋清源打電話,宋清源跑去,忙著聯(lián)系鎮(zhèn)衛(wèi)生院,然后跟向安貴一起,把病人背到公路上;向安貴住的地方,有好一段土坡,路面倒不窄,不下雨的話,車也開得進去,不巧那天下著大雨。背上公路后,衛(wèi)生院的車來了,一看,人都死了。宋清源就背著死人,背回向安貴的家。死人是很沉的,但宋清源堅持由他一個人背,向安貴只負責打傘。天一亮,宋清源就去街上,掏錢買了棺材,還買了辦喪的一應物品,把死者發(fā)送了。

“宋清源嚴重地傷害過向安貴一家,”李通說,“那天晚上,向安貴的電話本來不必打給宋清源,打給村主任向守云,或者第一書記何超,或者別的什么人,都可以,但他打給了宋清源。宋清源當時不知道,向安貴之所以給他打電話,是何超和向守云兩個隨時去向安貴家,每次去,都說是宋清源叫去的,向安貴用的那部手機,是何超買的,但也說是宋清源送的。向安貴被感化了,主動給宋清源打電話,相當于主動給了他懺悔的機會。后來宋清源知道了前因后果,意識到自己以前確實做了很多錯事,才經(jīng)常在農(nóng)民夜校上,向村民認錯。”

車掛到土塄子,厲害地晃動了一下。平穩(wěn)之后,李通又說:“我只曉得個大概,講不太周全。我還聽說,向安貴老婆死的那天晚上,開始很清醒,不停地指窗外,也不知啥意思。等會兒見了宋清源,聽他講了詳細經(jīng)過,你這人類學家?guī)兔Ψ治隹?。幾分鐘就能見到他了?!?/p>

車在鋪滿陽光的路上,緩緩下滑。車窗外,是綿延無際的浩蕩峰谷。

我心里有一絲隱隱的激動。我在想,見了宋清源,除了聽他講故事,我還要弄清楚,是什么更深層的原因,讓大家都偏愛他,且眾口一詞,說他是正宗<\\192.168.0.227\e\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1#\鏈接\賨.eps>人的后代。此外我也不打算明天就急著走,我要跟李通多待幾天,再去陽興鎮(zhèn)的安墩村和清坪鄉(xiāng)的雁寨村,見見霍小強和邱月娟。

責任編輯 孟小書

猜你喜歡
清源貧困戶
“怡清源”黑茶包裝設(shè)計
不能讓老區(qū)一個貧困戶掉隊
『貧困戶』過年
貧困戶 脫貧靠產(chǎn)業(yè)
真心幫扶貧困戶的“甜蜜事業(yè)”
Upper trophic structure in the Atlantic Patagonian shelf break as inferred from stable isotope analysis*
加價收購貧困戶小麥
『一根筋』的古清源
“一根筋” 的古清源
治本清源 創(chuàng)新舉措 海門積極化解環(huán)境信訪難題
贵德县| 高清| 大新县| 石渠县| 临湘市| 微山县| 和顺县| 米泉市| 增城市| 门头沟区| 廉江市| 革吉县| 佛教| 安福县| 准格尔旗| 扶沟县| 凭祥市| 德钦县| 青海省| 顺义区| 香河县| 芦山县| 祥云县| 冷水江市| 溆浦县| 蒙自县| 黎平县| 栖霞市| 灵宝市| 英山县| 泰顺县| 西乌| 盐边县| 开化县| 砚山县| 东乌珠穆沁旗| 盘山县| 上饶市| 桐柏县| 茌平县| 利川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