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莉[石家莊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石家莊 050035]
唐慧琴的中篇小說《拴馬草》是一篇書寫傳統(tǒng)道德魅力的作品,是寫“好人”的小說。這個內(nèi)容不好寫,也不容易出彩。但是,《拴馬草》不僅把“好人”的“好”寫出彩來了,很打動人,而且把每一個人的文化處境都呈現(xiàn)出來了,讓我們看到了每一個人物的現(xiàn)在和根源,是篇好小說。細讀作品,筆者以為,這篇小說成功的根本原因在于其所選擇的民俗文化視角。
這里所說的“視角”,并非敘事學意義上的敘述人所采用的敘事角度,而是特指作者觀照和評判人物、生活世界所采取的立場和向度。作家對人對事對生活采取不同的觀照向度,自然會有不同的評判結果,因此便自然導致小說的不同內(nèi)涵或主旨。所以,本文所謂“民俗文化視角”,是特指《拴馬草》的作者唐慧琴所具有的民俗文化的立場以及以此觀照、打量世界和人物的向度。
《拴馬草》開篇不凡。小說的主人公是銀平娘,小說最突出的主題是彰顯銀平娘的德行、善良,但是,小說開篇就讓銀平娘死了。這與常見的“不死的主人公”模式大相徑庭。的確,死了的人還怎么成為小說的主人公?但這恰恰是《拴馬草》的特別之處:“人怎么離世”就是這篇小說所要敘寫的內(nèi)容,因為小說就是要以“人怎么離世”來襯托“人應該怎么在世”這個主題。
“人怎么離世”并不是指人離世的過程,而是指活著的人如何對待——用怎樣的方式對待某個人的離開。在我們的民俗生活中,人的出世、在世、去世等每一個人生階段是要以某種方式來顯示的,具體而言,即禮俗、禮儀的方式,出生禮、成年禮、婚禮、葬禮,都是標志人生某個階段的特定儀禮,從出生到成人,從結婚到死亡,從生命的一個紀念日到另一個紀念日,人是在用儀式證明和表現(xiàn)著他的存在以及存在方式。一個人歸根結底是生活在民俗之中的。所以,薩姆納把人生的各種儀式定義為一種“被權威厘定,并一成不變地被人們不加思考地重復”的集體活動。在民俗生活中,人的離世也是要通過儀禮實現(xiàn)的,即為此人舉行葬禮。而眾所周知,葬禮其實并非簡簡單單地處理尸體,而是一場漫長的告別和過渡——重新適應某人離世的新狀態(tài)。同時,葬禮的場面和方式其實正是這個人在世的反映,即他“如何離世”與其“在世如何”是相一致的。正因為如此,小說中的銀平娘死了以后如何埋葬,即作為她曾經(jīng)在世的最后一個證明——葬禮如何展開,當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用小說中的話說是“夾葬、排葬代表了死人的地位,活人的臉面”,用新結構主義人類學的代表人物埃德蒙·羅納德·利奇的觀點說,葬禮是她所在的社會結構之間的象征關系。利奇說:“儀式使得社會結構更明朗……這種用儀式形式象征的結構,就是那種社會都接受的,個人與群體之間‘恰當?shù)摹P系體系?!痹诶婵磥恚粋€人有怎樣的活,就有怎樣的葬禮,葬禮和其他儀禮一樣,都是為了使社會秩序合法化。小說里關于銀平娘能不能入祖墳,是夾葬還是排葬,這些爭執(zhí)背后其實是關乎對銀平娘活著是否“合法”、社會地位如何、德行怎樣等的定位和評價。因此,唐慧琴表面上寫的是一個人的葬禮如何,實際上她要彰顯的是“人應該如何活”的主題;《拴馬草》寫銀平娘的“葬禮”該如何操辦,實際上寫的是銀平娘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這是一個深合民間文化心理的寫作視角。小說以“怎么埋葬銀平娘”為核心展開敘事,而恰恰在對于這個問題的不同態(tài)度上,各個不同的人紛紛登場,不獨讓讀者看到了每個登場的人的態(tài)度和立場,更讓我們看到了銀平娘這個人;不獨讓我們看到鄉(xiāng)村這一多元復雜的文化結構的豐富與糾結,更讓我們在這豐富和糾結中看到鄉(xiāng)村的堅實和德行,從而給人以生活的信念和力量。
但是,如果小說沒有深入民俗文化的體系中來觀照人、理解人、判斷人,而僅僅在敘事上采取了這樣一個角度,僅僅是將其作為一個形式的要素來結構小說,小說也不會成功。唐慧琴的深刻處即在于:她不僅將葬禮作為小說敘事的線索,更重要的是,她把每個人物都放入了民俗結構之中,她真正把握住了和銀平娘以及小說里每個人的文化心理,并對這個人進行了合乎這一法則的生動呈現(xiàn),從而讓讀者看到的是一個個深深扎根于民俗文化土壤中的人,這些人不僅有血有肉有性情,更有文化的根基。
小說中的矛盾沖突很尖銳,甚至一開始就陷入劍拔弩張的膠著狀態(tài)。但是仔細分析產(chǎn)生矛盾的根源,我們會看到,這些矛盾并非個人的善惡所致,而是由于每個人所依據(jù)的文化構成所帶來的立場之間的沖突。
小說里關于銀平娘的葬法有著根本性的分歧:能不能入祖墳;如果入祖墳,是夾葬,還是排葬。一個女人,有家庭有男人有兒女,死后卻不能進入男人家族的祖墳,這當然是對這個女人的完全否定;夾葬和排葬,是對女人是妻還是妾、是大還是小、是不是對家族有足夠貢獻的認定,當然也并非無關緊要。以銀平舅舅為代表的家人以及以五嬸母子、海爺為代表的族人和大多數(shù)鄉(xiāng)親主張夾葬,顯然,這是對銀平娘在家中的地位、貢獻以及一生德行的認可和最后評價。從小說的敘述來看,善良、仁義的銀平娘確實當?shù)闷疬@樣的葬法,顯然這種葬法也代表著正義。但是,這種正義之舉卻遭到了反對。其一,是大牛兄弟們堅決不讓銀平娘入祖墳。大牛兄弟們所持的這個觀點表明,他們根本不認銀平娘是他們的二奶奶。其二,是大牛娘同意銀平娘入祖墳,但必須排葬而不能夾葬。大牛娘的觀點表明,她認銀平娘是家族中人,但只是家里的小老婆。
至此,關于如何埋葬銀平娘的三種觀點不僅相差甚遠,而且完全沒有通融和協(xié)調(diào)的可能。但是,隨著小說敘事的展開,我們卻發(fā)現(xiàn):并非我們心下所暗自認為的,大牛和大牛娘太自私了。其實,大牛和大牛娘都有著各自的原因。大牛娘力主讓銀平娘入祖墳且必須以排葬的方式埋葬銀平娘,是她基于個人對銀平娘的“恨”而做出的選擇:一方面她要忠實于自己的婆婆——那個和銀平娘斗了一輩子的大太太,這是孝道所要求的,所以不能夾葬只能排葬;另一方面,更是出于她對被自己的丈夫惦記了一輩子的銀平娘的嫉妒——只要讓銀平娘進了祖墳,銀平娘就是大牛爹的娘,大牛爹就永遠得不到銀平娘。沒有哪個女人大方到容忍自己的丈夫惦記別的女人,因此,大牛娘出于她對自己丈夫的愛和對銀平娘的妒力主排葬,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須的,是很可以理解和諒解的。而以大牛為代表的三兄弟則堅決不讓銀平娘入祖墳,其實也并不是因為大牛兄弟自身的邪惡,而是從他們的角度看,銀平娘一直在和他們的父親打官司,并且最后直接導致了他們父親的死亡。也就是說,他們對于銀平娘的恨也同樣是有根由的,何況他們還必須遵從父親的遺囑——不讓銀平娘入祖墳,作為兒子顯然這是他們應該履行的義務,這樣一來,大牛不僅是可以理解的,并且是必須如此的。也就是說,從大牛的角度看,是民俗文化(孝道)要求大牛這樣做的,他是沒有錯的。
這樣看起來,在關于銀平娘如何埋葬的問題上,盡管爭議尖銳,但事實上,他們每個人的立場都源自文化使命。即便是以遺囑的方式堅決不讓銀平娘入祖墳的大牛爹也并非是由于自身的惡而是出于對這個他想了一輩子的善良女人的愛——只要銀平娘不入他家的祖墳,來世他們就有可能做夫妻。因此,大牛的父親不但不是可恨的,反而是讓人心存敬意的。這樣看來,其實小說中的每個人都不是由于他們自己的品行的善惡而產(chǎn)生并激化矛盾,恰恰相反,他們每一個人都依據(jù)著文化所賦予他們的行為邏輯行動著,因此,他們之間的矛盾,并非個人意義上的善惡所致,而是文化內(nèi)部的沖突所造成的。由此我們看到,正是因為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有其深厚的民間文化根源,所以每個人不僅是可以理解和可以諒解的,甚至都是可敬的和可愛的。我們不會不為大牛娘的堅持而感動,我們不會不為大牛爹的癡情而感動,我們不會不為五嬸的知恩圖報而感動,我們不會不為上門女婿林的大義凜然感動,甚至,我們不會不為大牛兄弟對爹娘的孝心而感動……當然,我們更會感動于銀平娘的善良和德行。有了文化根源的人物形象不但豐滿充實,而且他們因為都各自堅守著文化所賦予的道義而顯現(xiàn)出人性的光輝。
如果說這篇小說是以德行為主題的,那么,我覺得最蕩氣回腸的德行不在小說表面,不在銀平娘忍辱負重、仁義、善良上,也不在銀平等人對母親的孝上,而在小說隱藏著的那些并未出場的部分中,比如大牛爹對銀平娘的愛、大牛娘對大牛爹的愛、銀平娘對銀平爹的愛,以及大太太對銀平爹的愛等。這些并未出場的情義,成為小說中的空白,期待讀者在閱讀中、在感動和遙想中予以填充。而這些并未出場的人物,卻也在不知不覺中譜寫了一曲蕩氣回腸的人間大愛。
銀平娘是爭議的焦點,但這個問題卻如前文所言,因為每一種觀點都并非無根據(jù)的,所以是無法達成協(xié)議的。而最后,還是當事人自己出乎意料地給出了解決的辦法:她選擇和銀平爹的帽子合葬,將上述無法拆解的矛盾解決得干干凈凈,徹徹底底——堅決徹底地表明了她的態(tài)度、她的選擇、她的情感旨歸、她的道德堅守?!按笈D飶脑豪镒叱鰜恚掷锬脦椎饵S紙,在大街上沖著遠處送葬的隊伍點燃,一邊哭一邊喊,二娘啊,你走好啊……”大牛娘終于用這樣的方式表達了她對銀平娘的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