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金 暉
那些年,在我們蓮池巷,外鄉(xiāng)人還很不受歡迎,他們跟散麻花一樣,還沒有形成氣候,但關(guān)于他們的傳說已經(jīng)開始廣為流傳。據(jù)說那年我們巷里曾接連發(fā)生了幾起盜竊事件,超過一半的案件是外鄉(xiāng)人所為,這讓我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群情激奮。當時我們巷里的劉大嬸曾揚言,如果今后蓮池巷再發(fā)生類似的事件,就把他們趕出蓮池巷去。劉大嬸那時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頭發(fā)已摻著灰白,手腳也不大靈便,她每天的正常生理活動就是坐在屋前的道壇里,歪著頭,像英國某個著名的物理學(xué)家一樣瞇縫著眼睛曬太陽,給人的感覺總是很深邃的樣子。但劉大嬸一看到外鄉(xiāng)人就特別來勁,這個時候她的眼睛會瞪得像燈泡一樣,臉皮也耷拉下來,嘴里氣哼哼地說著話,怎么都順不過氣來。我說過,我們蓮池巷在歷史上是出過很多能人的,八十年代有打出少林的阿發(fā),九十年代有背大刀的阿明,他們做事從不按常理出牌,也不考慮后果,全憑一時的意氣。當然,這些都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但在那樣的一個環(huán)境里,你很難做到真正的置身事外。一九九六年的夏季,我已經(jīng)七歲了,我這個年紀在蓮池巷正是打著赤膊混來混去的年紀,所以我后來看到那些事的時候,就一點也不感到奇怪。
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生活的那條小巷叫蓮池巷,名字聽起來不錯,但每天的內(nèi)容卻少得可憐。那時社會還很落后,治安也很混亂,經(jīng)常有警車呼呼地開進小巷來,抓了人后又呼呼地開走。我還沒有到上學(xué)的年齡,和我一起玩的那幾個伙伴都是巷里的子弟,我們每天玩一些老掉牙的游戲,相互之間打來打去,偶爾也背著大人去附近的菜地里偷點菜,日子過得忙碌而不爽。但是,這些情況在后來因為一個女人的到來而發(fā)生了改觀。
我記得這個叫秋喜的女人來到蓮池巷的時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南方梅雨季節(jié)帶來的水汽還沒有完全褪盡,薄霧像輕煙一樣在南方低矮的屋檐間若隱若現(xiàn),偶爾一陣風(fēng)吹來,輕盈得像鳥過枝頭,一下就沒影了。秋喜在這個下午并不是一個人來的。在她的身旁,是一個高不過腰的男童,大概兩三歲的樣子,她的身后則坐著一個略顯滄桑的男人,男人穿一件白底短襯衫,胸前的肌肉鼓鼓的,像要炸出來,隱約滲透出一股剽悍的氣息。他們坐著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從小巷的入口進來,一路吱呀吱呀地走著,在經(jīng)過一座二層小屋的時候,車夫手里的車剎哧溜一響,他們便停在了屋前的道壇上。這時他們伸出頭,似乎是猶豫地向四周張望了一下,接著又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后才從兜里摸出一個折疊的錢包來,掏出錢付給了車夫,便匆匆地下了車。秋喜那天穿著一件圓領(lǐng)短袖碎花白底襯衣,領(lǐng)子開得很低,底下是一條低腰牛仔褲。你知道那是在一九九六年的中國鄉(xiāng)村,在那個年代,我們蓮池巷的婦女都還處于勒緊褲帶過日子的時代,她們穿著過時的衣服,綰著千篇一律的發(fā)髻,屬于女人的東西已經(jīng)不是太多,因此你完全可以想象當時我們那種驚艷的狀態(tài)。那天秋喜趿著一雙高跟的白色涼鞋抬腳從車上下來的樣子,后來成為我們蓮池巷人民心中最風(fēng)騷而美好的回憶,她從車上下來后,我看到我們蓮池巷的女人齊刷刷地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了那雙鞋,她們毫不掩飾自己的表情,她們眼中傳遞出來的艷羨和驚嘆至今讓我難忘,就連劉大嬸看到后也都愣了愣,但對此沒有說任何話。
秋喜就這樣來到了我們蓮池巷,那么突兀地出現(xiàn)在這塊執(zhí)拗而閉塞的土地上。那段時間,我們巷里總是流行著這樣的對話: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說,你別總說自己漂亮,你看看秋喜去,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漂亮。雖然她們對外鄉(xiāng)人心里總是隔隔的,但女人們天性總是愛美的,于是她們就去找秋喜取經(jīng)。所以你可以看到,在一九九六年的那個夏季,我們蓮池巷的女人們幾乎都踏進過秋喜的那間屋子,都知道秋喜長得很漂亮,都知道她的衣服很多,花樣很新。她們的歡聲笑語很快在那件白色瓷磚貼面的二層小屋里響起。沒事的時候,她們一邊嗑著瓜子兒,把腳擱在門檻上,一邊快活地打著毛衣,認真地比較著各自的樣式和顏色,偶爾誰說了一句俏皮話,急得互相拍打著追來追去,惹得大家咯咯咯地笑起來,像被捅了胳肢窩一樣扭來扭去。有的時候,她們還喜歡跟秋喜借衣,她們甚至不需要借口,因為秋喜對此顯得非常熱情,總是耐心地幫著她們挑來挑去。
有一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她們,秋喜畢竟是個外鄉(xiāng)人的女人,而且是個外地打工者的女人,一個外地打工者的女人怎么會有這么多好看的衣服呢?剛開始,她們覺得這個女人有些奇怪,比如她為什么每天只待在家里而不出去工作,比如她為什么打那么多毛衣,而自己家卻根本用不了,等等。蓮池巷的女人想不明白,她們的男人也想不明白,這讓她們的心里越發(fā)好奇。但她們很快又把想法調(diào)整了過來,她們退一步想,只要她對自己有利,只要她不威脅到自己,起碼她們還可以時不時地從她那里借幾件衣服穿穿,這樣也挺好。至于別的,那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那就索性不管了吧,她們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又哪有那么多心思去管別人的閑事呢?
白天的時間總是匆忙而短暫的,暮色蒼茫的時候,女人們都回家燒飯去了,出門的時候她們的手里總是拿著一兩件毛衣。屋子里重新變得空蕩蕩的,像一艘拋錨的夜駁船。
女人們走后,秋喜陷入了自己的思緒。她想起了自己的男人。男人現(xiàn)在在鎮(zhèn)上租了一輛人力三輪車,每天一大早就要出車,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日子過得堅實而辛苦。每次看到他那亂蓬蓬的像雞窩一樣的頭發(fā),醬瓜一樣的臉,秋喜都想好好地彌補一下他,想到這里,她的思路游離了一下,對著空氣發(fā)了會兒呆。過了會兒,她抬起頭朝門外看了看,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很快把目光收回來。她起身朝里屋走去,小孩已經(jīng)睡著了(他有嗜睡的習(xí)慣),于是她從床角拉過一條毛巾被給他蓋上,替他掖緊了被子,這才放心地從里面退出來,挎著一個竹篾編成的籃子去街上買菜。臨出門的時候,她換了一條藏青色的緊身彈力褲。她碎步走到鏡子前,瞇起眼照了照鏡子,鏡子里的她眉目清婉,面色白皙,小腿那里狠狠地殺下來,顯現(xiàn)出一副完美而細挑的身材,她對自己感到很滿意。
⊙戴維·霍克尼 作品8
秋喜掩了門出來,一腳踏進了六月疏淡的黃昏里。天已經(jīng)有點暗了,夕陽從小巷的另一邊照過來,地上的黃昏層層泛起,滿地的瓜果紙皮在晚霞中閃閃發(fā)光。秋喜松著身子,慢悠悠地朝街上走來。經(jīng)過劉大嬸屋前的道壇時,她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不知為什么,每次她看到劉大嬸的時候,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讓她捉摸不透。劉大嬸一動不動地深陷在門前的靠椅里,看見秋喜走過時總是彈一下眼皮,她經(jīng)常做的一個動作是狠狠地揩一把鼻涕,然后舞動著手臂把它們清脆地甩在地上,聲音的嘹亮總讓秋喜感到不寒而栗。秋喜買完菜到家的時候,男人還沒有回來,這讓她顯得有些焦慮不安。她把買回來的菜洗干凈碼在廚房的廚磚上,不是她不會做飯,而是她想給他準備一頓熱騰騰的晚餐。她曾經(jīng)在一本書上看過這樣一句話:當男人在外面受挫以后,一頓溫馨的家庭晚餐是他最好的避難港灣(大意)。或許在她的潛意識里,她想做一個賢妻良母,她這樣想著,就淺淺地笑了一下。
當晚霞像火爐一樣燃燒著小鎮(zhèn)的時候,蓮池巷的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男人回來的時候,夕陽已經(jīng)隱退,一輪清新的月光灑下來,遠處黝黑的山巒一片斑駁。他們相互打了個照面,歡快地交談了幾句,男人便撩起她已經(jīng)準備好的熱水,動作嫻熟地擦著汗。秋喜燒菜的時候,男人抱起小孩走到外面。小孩已經(jīng)三歲了,閑不住,經(jīng)常要他抱著在三輪車上晃悠,兩只腳小獸般在椅背上歡快地蹭著蹬著,嘴里不時發(fā)出嗚嗚嗚的喊聲,像哨聲一樣悠揚地飄蕩在小巷的旮旯角落里。
秋喜斜倚在門框上,揚揚手招呼他們回來吃飯。吃完飯,男人說要帶著孩子出去散步,畢竟勞累一天了呢。她含笑表示同意。男人走后,秋喜心情愉快地站起來走到床邊的柜具前,輕輕地按下DVD的進口鍵,里面的墊片嘩的一下彈出來,她放進去一張唱片,是鄧麗君翻唱過的那首《玫瑰玫瑰我愛你》,屋子里很快就流淌起一陣悠揚的樂聲,剎那間似水流年。舊唱片里鄧麗君甜膩的歌聲隔了層木板傳出來,顫顫悠悠的,像喝醉了酒。她步態(tài)悠然地踱到臨街的窗前,慵懶地倚靠在窗邊,閣樓上吊頂?shù)臒艄怆鼥V而詩意地灑在她身上,傳達出一股曖昧的氣息。
秋喜陶醉在歌聲中的映像是我童年生活中最美好而溫暖的回憶。在我七歲那年的夏天,我總是樂此不疲地站在那座狹長逼仄的屋檐下,歪著頭,支著耳朵,在我的身旁有一棵高大的洋槐樹,初夏的熏風(fēng)像母親的手拂過,洋槐樹的樹葉小聲地搖曳。樹下面,是一片開闊的水泥地,地面覆蓋著薄薄的苔衣,許多細蟲在里面歡呼雀躍,一眨眼就消失得無蹤無影。暮色像壁虎一樣爬上了屋棱,鄉(xiāng)村六月迷蒙的月光透過南方低矮的屋檐和洋槐樹的枝丫灑下來,在屋前的空地上裁剪出各種古怪的幾何圖案,洋槐樹的香味濃郁而芬芳。我像一個虔誠的宗教徒那樣仰望著閣樓,閣樓里瀉出來的音樂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憂傷。
女人間的心事永遠像風(fēng)向一樣讓人捉摸不透。盡管知道秋喜和蓮池巷的女人相處得很好,但后來知道她們像惡狗一樣在她背后說壞話時,我并不感到意外。我說過,我們蓮池巷的人是有欺負外鄉(xiāng)人的習(xí)慣的,這也是他們?nèi)粘5纳顑?nèi)容之一。
事情發(fā)生在一個沒有夕陽的黃昏。在那個黃昏,我們蓮池巷的少年剛吃過晚飯,紛紛聚集在一塊巨大的水泥空地上,樂此不疲地重復(fù)著那個老掉牙的撞腳游戲。孩子們一撥一撥地斗過來,最后只剩下小威和小陽還沒有分出勝負。小威揚一下眉毛,從屁股兜里掏出一顆黃色包裝紙的泡泡糖說,誰贏了誰拿走。他這樣說罷,又把泡泡糖在手中晃了晃,這才走到幾步外的水井旁,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井沿上。對一九九六年的蓮池巷少年來說,這種有著牛皮一樣黏性的泡泡糖還是很奢侈的東西,當時一個蓮池巷小孩每天的零花錢不過一毛錢,而一塊泡泡糖的價錢就要三毛錢,也就是說,就算我們每天不買零食,也要攢夠三天才買得起一塊泡泡糖。我們都知道,小陽是劉大嬸的孫子,他的父母很早就出去打工去了,平時只有劉大嬸照顧他,劉大嬸常年在家,生活沒什么來源,平時只靠做一些粗糙的工藝品賺點零錢,因此你可以預(yù)見小陽當時的反應(yīng)。果然,從小威拿出那顆糖開始,小陽的眼睛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它,他的呼吸變得十分急促,喉嚨咕嚕了一下,緊接著又做出了一個十分夸張的聳肩動作,吞咽下了大口的唾液。小陽最終經(jīng)過三分鐘的拉鋸戰(zhàn)十分艱難地戰(zhàn)勝了小威。事后,他氣喘吁吁地坐在水泥地上,嘴角浮現(xiàn)出一縷勝利者的微笑。事情就是這個時候突然急轉(zhuǎn)直下的。當小陽帶著一種驕傲的表情轉(zhuǎn)過頭去尋找他的戰(zhàn)利品,卻一眼撲了個空,井沿上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小陽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連忙揉了一下眼睛重新看了一遍,井沿上還是光禿禿的,他有點急了,一個猛子站起來朝井臺走去,發(fā)瘋似的找了一遍,突然回過頭來尖厲地叫了一聲,糖呢!糖呢!我的糖呢!我們聽了都面面相覷,臉色難看地想了想,都搖搖頭說不知道。小陽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小威的臉上,他揚起拳頭,向前逼了一步,惡狠狠地盯住小威。小威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向外跳了一步說,你不要這樣看我,我剛才跟你在撞,我怎么會知道?我也不知道。小陽聽了沉了一下,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但是他不甘心就此罷休。他憂心忡忡地拍干凈屁股上的泥土,擰起眉毛在水泥地上轉(zhuǎn)了一圈,眼珠子滴溜溜地不停地掃射著周圍,突然怔住了,他看到一張被撕碎了的糖紙正毫無生氣地躺在地上。小陽先是發(fā)出了一種低沉的嗚咽聲,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拾起地上那張干癟的糖紙,攤在手心看了一會兒,接著又像想起了什么,抬起頭朝前面看了一下,這一下他突然愣住了。他看到一個外鄉(xiāng)人的小孩正笑瞇瞇地站在一旁,他的嘴里含著一塊肉粉色的泡泡糖,由于嘴巴太小,整塊糖已被嚼得不成樣子,正無力地垂掛在嘴角,看上去活像吸血鬼露出來的一顆齙牙。你無法想象一個十歲的少年有多大的仇恨,正如你永遠搞不清兩個女人之間的戰(zhàn)爭有多么殘酷。后來的事情你已經(jīng)猜到了,十歲的小陽像一頭受驚的猛獸一樣沖上去狠狠地給了小孩一巴掌,小孩嘹亮而凄厲的哭聲像一道閃電劃破了蓮池巷傍晚的天空。
在這個傍晚,秋喜絕沒有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當時秋喜在菜市場買完菜,正準備回來,她原本是可以早點回來的,菜市場離我們巷很近。但秋喜在這個傍晚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想去理發(fā)店洗個頭發(fā)。當時我們鎮(zhèn)上總共只有四家理發(fā)店,其中有兩家在山前村,聽名字就覺得很遠了,剩下的一家在鎮(zhèn)西頭,一家在鎮(zhèn)東頭,東頭的阿法老司手藝好點,所以秋喜在這個傍晚決定去阿法老司那里做頭發(fā)。到的時候,阿法老司碰巧吃飯去了,徒弟說你等等,他馬上就回來了。秋喜聽了沒有立刻搭話,她沉了一下,原想反過身子往回走,但走了幾步又停住了,只好又折回來找了張凳子坐下,這樣她就一直等阿法老司吃完飯回來,然后才做了頭發(fā)。做完出來,天已經(jīng)黑透,街上的路燈昏暗而寂寥,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拐入巷口的時候,她突然聽見小孩的哭聲,盡管與事發(fā)地點隔著有幾十米,但母子之間的心理感應(yīng)還是讓她馬上預(yù)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她打了一個寒噤,撒開腿往里跑。趕到的時候,小孩已經(jīng)沒有力氣哭了,他的臉上有一條很重的血痕,上面赫然印著手掌的痕跡。她尖厲地叫了一聲,不顧一切地跑過去,飛快地抱起孩子,接著她又狠狠地推了一下小陽,小陽尖叫著朝后趔趄了幾步,差點沒站穩(wěn)。婊子。他輕輕地嘀咕了一聲說。秋喜愣了一下,目光從小孩臉上慢慢移開,盯住他問,你說什么?小陽馬上往邊上退了一步,然后低下頭,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瞄了她一眼,有點不自信地說,婊子,我奶奶說你是個婊子。他這樣說罷,為了表示自己的氣憤,還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然后用腳去碾那堆黏糊糊的液體。秋喜想不到他會這樣說,一下子呆住了,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驚恐地望著小陽,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女人的沉默更加助長了小陽的氣焰,看到自己居然可以如此輕易地支配著一個人的聲譽,他有點按捺不住得意。后來他嘿嘿一笑,突然打了一個呼哨,底下一下就炸開了鍋,一些不諳世事的小孩也開始加入到這個陣營中來,他們像大人一樣老氣橫秋地對此加以指責:
婊子!
婊子!
你為什么要打那么多毛衣?是準備要送給野男人嗎?
你家那么窮,為什么不出去找工作?
你的頭發(fā)真惡心!
我媽說,你們外鄉(xiāng)人就會偷東西,我們不要和你生活在一起……
不對不對,她不止偷東西,她還會偷男人!
她是一只雞,你們別看她打扮得漂亮,她是一只雞!
……
你無法想象這場發(fā)生在一九九六年的鬧劇是由一群年齡不超過十歲的孩子引起的。那個時候我們蓮池巷的大人正躲在各自的房間里做著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因此我們這些小孩就順理成章地成為故事的主角。在整個過程中,他們始終在不斷地喧嘩,不斷地尖叫,這是真正屬于他們的時刻,他們像排泄一樣把在心中積攢多時的污言穢語抖了出來,他們的熱情是多么的高漲啊,他們的心情是多么愉快啊,他們沒有理由不興奮。他們中的很大一部分人,會在以后的歲月中把這件事當作新生般的快意而反復(fù)回憶。
后來的事情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只記得當時有誰喊了一句,你為什么要每天放那些不三不四的歌?然后,我看到她的臉立刻變得蒼白如紙,她的整個身體在劇烈地抖動,她的晶瑩剔透的淚水從那雙美麗的大眼眶里汩汩而出,后來她聲音嘶啞地喊了一聲,緊接著捂住臉嗚嗚地跑出了水泥地,甚至撇下了那個年幼的孩子。黃昏的蓮池巷還沉浸在一種暮色的氛圍之中,夜涼如水,樹的黑影很濃,像墨一樣潑在地上。孩子們的聒噪聲很快就被一種夜的寂靜所覆蓋,他們在莫名的興奮中消磨掉了最后一點精力,像倦鳥一樣回到了各自的家。
這以后,她很少在小巷里露面,小屋里也不再有歌聲傳出來了。七月的一個清晨,幾輛農(nóng)用三輪車從街上開進小巷里來,帶走了她的所有家具。那天她穿著一件玫瑰色的碎花襯衫,手里端著一臺外殼灰白的DVD,車子駛出巷口的時候,我看到她像一個天使一樣突然回過頭來朝我們微笑,與此同時,我在身后的蓮池巷女人們的臉上找到了一種類似于咸魚的呆滯而愕然的表情。這也是我們蓮池巷人特有的一種表情。因為她們知道,說到底,外鄉(xiāng)人只是小巷的過客,如果把小巷比作一個營盤的話,那么外鄉(xiāng)人就是一群流水的兵,流水的兵怎么啦?少了這些人,天氣照樣云淡風(fēng)輕。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我在大汗淋漓中度過。夏天結(jié)束的時候,我始終沒有看到她再回來。無數(shù)個傍晚我從小屋前經(jīng)過,抬起頭望著那座樓閣,樓閣上門窗緊閉,窗前的洋槐花釋放出襲人的香氣。我滿懷心事地徘徊在小巷的深處,巷子里空蕩蕩的,一如我七歲那年空虛的靈魂。整個夏天,我都期盼著有那么一天,我從小屋前經(jīng)過,一個穿著粉紅色睡袍的女人斜倚在窗前,在她的身前是滿窗怒放的洋槐花,身后是一臺質(zhì)量低劣的DVD,舊唱片里鄧麗君的聲音很甜膩地傳出來,霧一般的音符泛起,彌漫了一九九六年的那個夏季。
這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像水一樣,緩緩地流淌了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