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婷婷
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一詩詩題曾在1949年后引起過許多學(xué)者的關(guān)注。從1959年學(xué)界對蔡文姬《胡笳十八拍》的討論開始,到七十年代程千帆先生和施蟄存先生在總結(jié)前人的基礎(chǔ)上分別提出各自的意見,至今未有定論。學(xué)者關(guān)注此詩題的問題主要有兩個:一是詩題于流傳中異文頗多,不知哪個更接近原貌;二是題目中某些字詞意思于今難懂,不知應(yīng)作何解。筆者在此提出一個新的可能,與學(xué)人共同商討,并望方家予以指正。
中華書局最新版王錫九先生《李頎詩歌校注》中對此詩詩題的注解主要引述了程千帆、施蟄存兩位先生的觀點,雖然各不相同,但在今天看來都有值得商榷之處。下面就此一一進行分析。
(一) 施蟄存先生認同《河岳英靈集》版的詩歌標題,認為《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這是李頎自己寫下的原題”,“《唐文粹》《唐詩紀事》《唐音》都照錄原題,可知編者都了解題義”。詩題標點應(yīng)為“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而其他版本的致誤之由是:
《河岳英靈集》的編者殷璠在評論李頎時,引述這首詩說:“又《聽彈胡笳聲》云……”他把詩題簡縮為五個字,而在“聲”字上讀斷,這是第一個讀破句的人。后人跟他誤讀,下文的“兼語弄”云云就無法理解了。
施先生解釋“聲兼語弄”,認為“聲”的意思是聲音,“語”的意思是胡語胡樂,“唐人對西域來的音樂或歌曲,都比之為胡語”,“弄”則是琴曲,所以此四字是在形容董庭蘭彈奏的《胡笳十八拍》“兼有胡笳和琴的聲音”(施蟄存《唐詩百話》,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
這一解讀有兩個值得商榷之處。
其一,李頎此詩作于天寶年間,《河岳英靈集》編纂于天寶末年,前后相差至多不過十余年,不應(yīng)存在編者讀破詩題的情況,除非殷璠看到的詩題已令他感到不解,也即是說此詩題傳至殷璠已出現(xiàn)訛誤。試想,若同為天寶人的殷璠尚且讀破句,后來《唐文粹》《唐詩紀事》《唐音》的編者們比殷璠更了解題義的可能性有多少?
其二,將“語”解釋為“千載琵琶作胡語”的“胡語”實在有些牽強。檢唐詩中若有“胡語”意者,必按一“胡”字。因為琵琶屬于胡琴就將琵琶詩中的“語”都解作胡語,進而將其所詠樂曲皆視為胡曲,又以此證明其他音樂詩中出現(xiàn)的“語”也皆為胡曲之意,這樣的推斷恐怕不妥。隨便拿幾首詩就可以證明:“小弦切切如私語”(白居易《琵琶行》),“昵昵兒女語”(韓愈《聽穎師彈琴》),一是琵琶一是古琴,難道二者所描寫的都是胡曲?況且在古代音樂文獻中,能否把“胡語”跟“弄”相連并用也值得考慮。以此看來,《唐詩百話》中對此詩題的解釋較難成立。
(二) 程千帆先生在《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詩題校釋》中認為李頎此詩詩題流傳有誤,并做出相關(guān)校釋:
一是“弄”字指琴曲,但是與“聲”字并見不可解,因此“弄”或為釋“聲”字義混入正文的衍文;二是“寄語”及“兼寄語”應(yīng)當為連文?!凹恼Z”在詩歌中常見,“兼寄”在唐人詩題中常見。同時“語”和“語弄”并非音樂術(shù)語。因此程先生認為此題目應(yīng)為《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房給事》。題目傳抄錯誤的步驟可能是《十家詩集》系統(tǒng)先衍出“弄”字,《河岳英靈集》系統(tǒng)又在此基礎(chǔ)上乙“語”與“寄”。《唐詩品匯》系統(tǒng)訛誤最大,先衍后乙再缺“聲”字(程千帆《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詩題校釋》,《程千帆選集》,遼寧古籍出版社)。
程先生的校釋也有三點值得商榷。
其一,“寄語”一詞的色彩義及其使用習(xí)慣?!凹恼Z”一詞字典義概括為“傳話,轉(zhuǎn)告”,但從感情色彩上看,它通常有一種語重心長的、或較凝重或類似傳達經(jīng)驗的、猶有深意的味道。如:
寄語后生子,作樂當及春。(鮑照《代少年時至衰老行》)
寄語同心伴,迎春且薄妝。(劉希夷《晚春》)
寄語邊塞人,如何久離別。(孟浩然《同張明府清鏡嘆》)
寄語何平叔,無為輕老生。(劉禹錫《寓興》其一)
寄語雙蓮子,須知用意深。(李群玉《寄人》)
包括程先生文中引到的杜甫《驅(qū)豎子摘蒼耳》“寄語惡少年,黃金且休擲”等也是如此。這其中杜詩“寄語楊員外”(《路逢襄陽楊少府入城戲呈楊員外綰》)有些不同,但此詩題既已標明是“戲呈”,這種“寄語”當屬朋友間的詼諧口吻。所以從用法上看,李頎似乎不該因為聽了董大的美妙琴曲就猶有深意地“寄語”房管,縱觀全詩也并無一絲戲謔之意。此外,檢索今存《全唐詩》《全宋詩》,尚未見詩題中有“寄語”二字者。
其二,程先生說“弄”是琴曲術(shù)語,可能最初是“聲”字釋文,因此而衍。但在古代音樂領(lǐng)域,“聲”和“弄”的內(nèi)涵外延并不相同,不當出現(xiàn)以“弄”解“聲”的現(xiàn)象。
“聲”有時特指五聲,有時指某樂器發(fā)出的聲音,如琴聲、笛聲、琵琶聲、胡笳聲等,在樂曲中也指某種聲音或情境的表達或再現(xiàn),比如說琴曲中有鳳凰聲、胡笳聲,“聲聲猶帶發(fā)沖冠”(賈島《聽樂山人彈易水》)等。
“弄”在器樂中有兩義,動詞為演奏音樂,名詞為樂曲?!墩f文》:“弄,玩也?!蓖鏄菲骶褪茄葑鄻非!妒勒f新語·任誕》中桓子野為王子猷吹笛篇說,桓“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diào)。弄畢,便上車去”即是。后來應(yīng)是由動詞派生出名詞義,所以樂曲也叫“弄”,于是出現(xiàn)以“弄”為曲名者,如同樂府中的“歌”“行”“引”之類,如嵇康《琴賦》:“改韻易調(diào),奇弄乃發(fā)?!薄赌鲜贰る[逸傳》載:“宗少文善琴,古有《金石弄》,為諸桓所重?;甘贤?,其聲遂絕,惟少文傳焉?!钡鹊取T俸髞砥涑蔀楣徘俚囊环N專用曲式,如劉宋謝希逸《琴論》:“和樂而作,命之曰暢……憂愁而作,命之曰操……引者,進德修業(yè),申達之名也。弄者,情性和暢,寬泰之名也?!保ā稑犯娂肪淼谖迨摺肚偾柁o》,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而大概正是由于最后一個涵義,讓之前的學(xué)者們習(xí)慣于把目光集中在詩題中的“語弄”和“弄”上。
但是由此可見,“聲”絕不是“弄”,“弄”也絕非“聲”,二者不應(yīng)互釋。岑參有《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起二句曰:“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是很明顯區(qū)分了“歌”與“聲”。郭茂倩《樂府詩集》引唐劉商《胡笳曲序》說:“董生以琴寫胡笳聲為十八拍,今之《胡笳弄》是也?!痹S健解釋這段話說:“他(筆者按:董庭蘭)是把‘聲加工成‘弄的?!保ㄔS健《琴史新編》,中華書局2012年版)可見“聲”是“聲”,“弄”是“弄”。觀岑參此詩詩題與起句跟李詩有相似之處,而李詩起句“蔡女昔彈胡笳聲,一彈一有十八拍”也正是劉序里的意思。
其三,程先生所見《十家詩集》《河岳英靈集》《唐詩品匯》三個系統(tǒng)雖都是明刻本,但《十家詩集》系統(tǒng)所出最晚,《十家詩集》刊于萬歷年間,其系統(tǒng)中最早的《唐詩二十六家》也刻于嘉靖年間?!短圃娖穮R》卻成書于明初,最早刻本出于弘治。為何晚出的反而訛誤最少?
由于李詩流傳最廣的幾個版本詩題意思確實難解,筆者順著程先生的思路認為此詩題在傳抄過程中產(chǎn)生訛誤的情況是極有可能的。在此,筆者提出一個新的訛誤可能,與學(xué)人共商:“語”字或是“調(diào)”字之訛,“語弄”應(yīng)是“調(diào)弄”?!奥暋弊只驗檠芪?。理由如下:
訛誤可能性:形近而訛。
“調(diào)弄”二字或本應(yīng)是連文。從題目傳寫看,常見四個版本的差異主要在“聲”“兼”“語”“弄”“寄”五個詞素順序或者有無的不同上。但不論如何調(diào)換,“語弄”兩個詞素總是連在一起的。說明很可能此二字在原始版本中就相連:
《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河岳英靈集》等)
《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十家唐詩》《全唐詩》等)
《聽董大彈胡笳兼寄語弄房給事》(《唐詩品匯》等)
《聽董庭蘭彈琴兼寄房給事》(《文苑英華》)
“調(diào)弄”成詞,且是音樂術(shù)語,運用廣泛?!罢{(diào)”和“弄”本各自有義,合為一詞在音樂上有兩義。做動詞時“調(diào)”音陽平,指演奏音樂,特指弦樂,如方干《聽段處士彈琴》:“幾年調(diào)弄七條絲,元化分功十指知。”做名詞則讀去聲,泛指樂曲、曲調(diào)。如宋代《張協(xié)狀元》戲文第二出:“適來聽得一派樂聲,不知誰家調(diào)弄?”錢南揚校注:“誰家調(diào)弄,猶云‘甚么曲調(diào)?!保ㄥX南揚《永樂大典戲文三種校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宋金元戲曲文物圖論》中又進一步說明這里的調(diào)弄指弦樂:
所謂調(diào)弄,當不同于“吹”曲破斷送,應(yīng)為琵琶之類。(山西師范大學(xué)戲曲文物研究所編《宋金元戲曲文物圖論》,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調(diào)弄”可以用來稱呼各種弦樂曲。如唐詩中白居易有詩題《帶琵琶弟子謝女師曹供奉寄新調(diào)弄譜》,此是琵琶;宋太宗《緣識》其二八:“阮咸初立意,偷得姮娥月?!奥犞T調(diào)弄,勾鎖無休歇”是寫阮;歐陽修《三琴記》“其他不過數(shù)小調(diào)弄,足以自娛”,陶宗儀《說郛》載宋僧居月《琴曲類集》“凡諸調(diào)弄,諸家譜錄盡分三古”,則都是寫琴。從琴的領(lǐng)域看,“調(diào)弄”跟“弄”意思相似。
若從“弄為古琴術(shù)語”這一視域中跳出看,詩題寫作“調(diào)弄”也是完全合理的。
以“胡笳”為名的琴曲在唐代很是流行,今見至少有“大胡笳”“小胡笳”“胡笳弄”“胡笳引”“胡笳曲”等幾種不同稱呼。而董庭蘭在歷史上也確實以整理、演奏胡笳曲聞名。除了前引劉商《胡笳曲序》:“董生以琴寫胡笳聲為十八拍,今之《胡笳弄》是也”,還有元稹《小胡笳引》“哀笳慢指董家本,姜生得之妙思忖”等可為證?!岸冶尽奔粗付ヌm整理的《胡笳》譜。
綜上所述,可以說劉商《胡笳曲序》中的《胡笳曲》《胡笳弄》正是李詩題目中的“胡笳調(diào)弄”。若此說成立,則“調(diào)”訛為“語”的時間應(yīng)該很早,因為今見最早的宋刻《河岳英靈集》就已如此。因此很可能是先有此訛在前,導(dǎo)致后人對此詩題模棱兩可,于是有了后來各種版本文字順序上的調(diào)換。
衍文可能性:衍詩歌第一句“蔡女昔造胡笳聲”中的“聲”字。
統(tǒng)觀唐代音樂詩,尚未發(fā)現(xiàn)“聽某人彈某聲”的用法。李頎有《聽安萬善吹觱篥歌》,王昌齡有《聽彈風(fēng)入松闋贈楊補闕》,白居易《聽彈湘妃怨》,賈島《聽樂山人彈易水》,顧況《李供奉彈箜篌歌》,李賀《聽穎師彈琴歌》等等之類,結(jié)構(gòu)均是:
聽+(某人+)彈/吹……+某曲(+贈/寄)(+某人)
其所表述的聽彈音樂都是完整樂曲,而非某“聲”。且一首詩題中有“聲”有“調(diào)弄”也略顯繁瑣。
《唐詩品匯》無“聲”字?!短圃娖穮R》完成于明初,且被學(xué)者公認為“精審”之作,保留了許多前代珍貴文獻遺跡。高棅獨在此書中于詩題未加“聲”字,應(yīng)該不是漏刻,而是有其他更早版本為依照。
但是“聲”字究竟是否確為衍文還值得思考,因為今見宋本《河岳英靈集》中殷璠已簡稱其為“《聽彈胡笳聲》”(影宋本《河岳英靈集》,中華再造善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年版)。若為衍,則或者此處與詩題皆衍,如此則很有可能殷璠看到的詩題已經(jīng)有此衍文。若不衍,則或者因為“聲”與“調(diào)弄”畢竟不同,因此用一“兼”字,胡笳聲不成曲調(diào),展示過后再彈完整的《胡笳》。
據(jù)此,筆者提出還原此詩題的三種可能:
第一種:《聽董大彈胡笳調(diào)弄兼寄房給事》。這是于文義而言最順暢的詩題。若如此,則各家在訛“調(diào)”為“語”的基礎(chǔ)上:《唐詩品匯》乙“兼寄”“語弄”;《河岳英靈集》衍“聲”字,又乙“兼”“語弄”;《二十六家》衍“聲”字,又乙“兼寄”“語弄”。
第二種:《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調(diào)弄寄房給事》。這是最符合奧卡姆剃刀原理,兼顧可見最早版本和訛誤最簡的詩題?!奥暋敝盖僮喑龊諛仿暎罢{(diào)弄”指作為完整曲子的胡笳曲。若如此則《河岳英靈集》只訛“調(diào)”為“語”。
第三種:《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調(diào)弄房給事》。若如此,“調(diào)弄”當指調(diào)弄譜,與白詩《帶琵琶弟子謝女師曹供奉寄新調(diào)弄譜》題目相類似。詩人聽了胡笳曲順便把曲譜寄給房給事?!奥暋弊秩粞?,則“胡笳”指胡笳曲;“聲”字不為衍,則胡笳聲指奏出胡笳味的琴音。若如此,《唐詩二十六家》只訛“調(diào)”為“語”。
以上三種可能的來源或許分屬三個系統(tǒng),且都有更早本子可依。
一個是《唐詩品匯》系統(tǒng),上文已有分析,此不贅述。
一個是《河岳英靈集》系統(tǒng)。上文提到的宋刻《河岳英靈集》是迄今可見載有此詩的最早本子,明本詩題文字與之相同。
一個是明刻《唐五十家詩集》系統(tǒng)?!短莆迨以娂分写嗽婎}目與前文提到的嘉靖《唐詩二十六家》及之后《十家》《百家》等各多家詩題文字相同。今學(xué)者考證認為該書刻于弘治前,其中收錄的個人詩集與可考之宋元本詩集間有密切關(guān)系(影明銅活字本《唐五十家詩集》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其中《李頎集》收詩109首,與今見最早的正德劉成德刻本《李頎集》(87首)很是不同,與記載中存詩118首的陸涓本或其他別集刻本來源應(yīng)該也不同,很可能亦另有宋元本可依。而后來的《二十六家》等多家詩詩集對李頎詩的選刻很可能源出此本。
因此,僅從版本上看,雖然《河岳英靈集》為宋刻,依然很難說明哪個系統(tǒng)文字更接近作者原著,也無法由此斷定“聲”字究竟是否為衍文,這一疑問還需求教于方家了。
(作者單位:青島大學(xué)文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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