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慕溪
眼前籠罩著曖昧不清的白色,寒冷的濕意漸漸地濡入鼻孔,他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腳下卻軟綿綿的,好像總是接不到地。他伸出手摸索,掌心卻只有濕乎乎的水漬,尋不到任意可以觸碰到的印記。
翻掌,收手,怔怔的看??湛杖缫病?/p>
他迷迷糊糊的走到江邊,看著遠處的青山在白霧中顯出輪廓,天空中飛過幾只寒鴉,烏黑黑的在一片朦朦的句中好似濺至一幅水墨畫的幾點墨漬。江心中有一小舟,遠看如芥子,小舟在視野中越變越大,漸漸由墨點化成具體的人形,一漁翁,一撐竿,一漁笠。
“上船唻……”聲音柔柔的在耳邊搖曳,悠長而又隱約。好似一場夢境。
“師父,你吃飯沒?”一寺廟的屋檐下停著幾只小雀,它們只是嘰嘰喳喳的叫,屋檐上的雨仍然往下滴著,一滴一滴的,也許要滴到天明呢。早上院子里的落葉該又多了厚厚一層吧?也好哇,第二天要是再下雨,帶著徒弟們聽雨打落葉,也是極有意趣的。他本是寺廟里的僧侶,一心向佛,盼著一天能往生極樂,可是,不知怎么,在寺里跌了一跤竟把他跌到這里,眼前的路沒有一條是他識得的?!皫煾?,師父,你怎么了——”小沙彌驚恐的聲音響起。
他如同含著一枚佛珠一樣反復(fù)咀嚼這最后的記憶。他解了一輩子經(jīng),深知這最后的記憶是一句解經(jīng)的秘咒。身似浮萍,心猶向佛。
“官人,你醒啦!”聲音如同嘈雜的線團灌入他腦中,一張張人臉好似繁花一樣在他眼前開落。他猛然坐起,看到周圍的人將他團團的簇住。都是陌生的人臉,都是陌生的河南口音。千思萬緒,化作一句涌出“為何在這里”?!肮偃?,你怎樣?剛剛從馬上跌下來,我們都嚇到了呢?”
他被人扶入了家,但見美女如云,嬌笑著擁著他,調(diào)笑顧問,明晃晃的耳環(huán),香膩膩的脂粉,壓到他身上,欺的他難以招架。他再一次的大驚道:“我是僧侶,為什么到了這里?”家人以為他在說瘋話,紛紛告訴他真相。
他不說話。寺廟里有很多很多白蓮花,一到夏天便一一挺立,迎風(fēng)而舉,如萬千美人迎風(fēng)舉袖,衣白勝雪。蓮藕是扎在淤泥中的,但它開出的花兒卻是潔凈的。菩薩在蓮花池中,地獄在蓮藕根下,只有超脫了地獄才能升上天堂。他不在寺廟中,可他卻拈起了一朵白蓮花,微笑。掐下的花梗猶在滴水,蓮花在他手中好似累世的家產(chǎn),在茫茫塵世里,人的意念,微弱的像風(fēng)中的蓮花。唯有舍卻事物的皮相,才能獲取情感的真實。身如一蓮,花是他,藕亦是他。他是摔下臺階的僧人,不是墮馬而死的公子。
他不吃酒肉,只吃米飯,一個人睡,遠離妻妾。有一日,想稍稍外出,他謝絕了所有的仆人,只問:“知道山東長清縣么?”“我百無聊賴,收拾行禮,去走走吧”。周圍人皆用身體虛弱勸阻,他只是低頭微笑,并不曾聽。
到了寺廟,弟子見到了他,紛紛彎下腰,遠迎千里的貴客。屋檐上的小鳥仍在嘰嘰喳喳的叫,屋外的落葉被掃得干干凈凈,小沙彌又長高了些,廟里的蓮花卻已謝了。廟里的景色如同昨日,仿佛從一個夢境走入另一場夢境?!袄仙チ四睦铮俊彼麊枴拔业睦蠋熞呀?jīng)去世了?!钡茏踊卮穑麊柪仙贡诤翁?,用手撫摸自己的墓碑上紅黑的字跡,才驚覺墳上已長出了青黃的荒草。原來死生不外乎五種顏色。五色障目,恍若隔世。身似一石子,沉浮天地間。他摸著墓碑,卻惦著寺廟里的蓮花。無邊無際的愁緒,隨青草延綿。
他死了,他走了,他回家了。而另一個軀殼盛放著他的靈魂,他既是摔下臺階的僧人,也是墮馬而死的公子。
他被仆人帶回了家,幾個月不說話,少吃也少喝,過了幾個月,回到了寺廟,“我是你們的老師。”他將自己八十年來的事緩緩講出,如開水溢滿壺中,茶水漸漸起色。聽老師講往事,如同飲了一杯好苕。眾人于是侍奉他,如同過去。公子家人來找他,他不回去,又送來財寶,為表心意,僅收一布袍。
他悟了。他不是公子,也不是僧人,他不是像一朵蓮花,他就是一朵蓮花。一朵在天地之間扭轉(zhuǎn)的精神。
靈光照萬極,蓮花揚芬芳。
(作者單位:湖北省大冶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