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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

2019-02-02 04:10劉廣勝
當(dāng)代小說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茶鋪二叔北大荒

劉廣勝

1

我二叔學(xué)名叫劉志強(qiáng),綽號“北大荒”。我老家在黃河下游的魯西南,北大荒在黑龍江的三江平原及嫩江流域,兩地相距三千余里,人們?yōu)楹谓卸灞贝蠡哪??二叔是老三屆高中畢業(yè)生,因受不了生產(chǎn)隊的苦,外出當(dāng)了三年盲流,后來又被遣返回鄉(xiāng)。鄉(xiāng)親們問他這三年去哪里了,他說去北大荒了,還張口閉口給人講北大荒的離奇故事。久而久之,人們不再叫他劉志強(qiáng),就叫他北大荒。

二叔大眼睛,高鼻梁,皮膚白皙,身材高挑,密黑的頭發(fā)梳成三七分頭,發(fā)中的那道雪印能扎進(jìn)女人的心里去。二叔走路四平八穩(wěn),抬頭挺胸,清早或黃昏愛捧著一本書在村外河堤上走來走去,引得五里八村的黃花閨女都翹首相望。但是,二叔并不受鄉(xiāng)親們待見,特別是村支書、大隊長和生產(chǎn)隊長,他們都認(rèn)為二叔太嬌氣、懶惰。

剛高中畢業(yè)的時候,村支書看二叔細(xì)皮嫩肉,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日曬,就派他看護(hù)村里的蘋果園。那年月村民天不亮就得出工,而他每天日上三竿的時候,才拿著本書從家里出來,到了果園,就往樹下的小床上一躺,半天不再動彈。到了秋天收蘋果的時候,村支書發(fā)現(xiàn)果子差不多被人偷光了,一氣之下,就勒令他下地勞動。二叔死活不干,就捧著本書坐在院子里老槐樹下翻來翻去,從此不再出門。家里的活計他從不伸手,比如,院墻被雨淋倒了,我爺爺在那里攏土、和泥,他就遠(yuǎn)遠(yuǎn)地坐著看書,一動不動;院子里的糞坑滿了,爺爺跳進(jìn)去出雜肥,他也視而不見,還不停地用書本扇臭氣。爺爺當(dāng)然很生氣,用糞叉子指著兒子說:“我指望你讀書有出息,而今竟成了個廢物!”二叔反唇相譏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爺爺搖搖頭,知道這個兒子真的廢掉了。

除了懶惰,二叔還古怪。他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畢業(yè)生,又在縣城生活過兩年,自然有許多和別人不一樣的習(xí)慣。他愛干凈,衣服穿上一兩天就要洗一次,被褥蓋上一兩天就要晾曬一次,每天還要刷兩遍牙,早晚各一次,漱口的聲音很響,大半個村子都聽得到。最讓爺爺忍受不了的是他要天天洗澡。那時候農(nóng)村沒有澡堂子,泡堂子要到城里去,農(nóng)民一冬天也就泡個一兩次。老家離縣城二十里,天天去泡堂子是不可能的,即使有時間,也是不可能的,泡一次堂子要一毛錢,一個壯勞力一天的工值才九分錢,誰泡得起呢?為了能天天泡澡,二叔發(fā)明了一種用水缸泡澡的方法,自稱“泡缸子”。夏天,把水缸磨到院子里,嘩嘩倒上兩桶水,一整天的陽光把水曬得溫?zé)?,晚上跳進(jìn)缸里,整個人蜷曲在里面,邊吹口琴,邊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很是愜意;仲秋以后,天氣轉(zhuǎn)涼,他就把水缸磨回他住的東屋里去,晚飯后燒上一鍋熱水,照樣泡缸子。一年大旱,井水將要枯竭,家家要排隊取水吃,爺爺半夜挑回一擔(dān)水,卻被二叔泡了缸子。爺爺很生氣,抄起榔頭砸破了那口缸,碎片劃破了二叔的屁股,流出的水是紅色的。為此事二叔跟爺爺大吵一架,他的眼睛都是血紅的。

第二天,二叔就失蹤了。

2

爺爺是標(biāo)準(zhǔn)的魯西大漢,身體健碩,年近六十,還能用屁股撅起千斤石碌碡。但兒子出走以后他的身體一下就垮了,先是飯量減少,接著就慢慢消瘦,原本開朗的性格也變得沉默起來。爺爺常常自責(zé)砸了那口缸,每想起二叔就說:“都怨我,為什么就容不下那口缸呢?”在爺爺心里兒子是苦命的,憋屈的。奶奶在二叔剛?cè)龤q的時候就死了,是爺爺把他捧在手心里長大的。二叔聰明好學(xué),一氣讀到縣高中,可現(xiàn)實是不興考大學(xué)了,必須響應(yīng)號召到農(nóng)村去。爺爺認(rèn)為滿肚子墨水的兒子就不該再回到鄉(xiāng)下來,要么去繼續(xù)深造,要么坐在縣機(jī)關(guān)辦公室里耍筆桿子,每天晚上再能泡泡堂子。所以,爺爺認(rèn)為兒子是委屈的。為了彌補(bǔ)過失,爺爺又從供銷社買回一口大缸,穩(wěn)在了二叔曾住的東屋里。

不久,爺爺又添了一種怪病,醫(yī)名叫夜盲癥,村民叫雞宿眼。這種病的癥狀是太陽落山雞上架的時候人就成了瞪眼瞎子。父親領(lǐng)爺爺?shù)叫l(wèi)生院看過幾次,醫(yī)生說老人缺維生素,吃點甘油就好了。但爺爺吃了十幾瓶甘油也沒好,這個病整整折磨了他三年,直到二叔被遣返回鄉(xiāng)那天夜里才不醫(yī)自愈。

那天,爺爺照例趕在太陽落山之前就上床睡覺了。蒙眬中,院子里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接著就聽見村支書喊“志強(qiáng)回來啦”。爺爺骨碌一下從床上跳下來,三步兩步就走到院子里。天上沒有月亮,外面一片黢黑,但爺爺卻把整個世界看得透亮,他看見自己的兒子手里提著行囊,低頭站在院子里,但是,皮膚還是那么白皙,頭發(fā)還是那么明亮,連頭頂那道雪印都清晰可見。村支書說:“志強(qiáng)外出當(dāng)盲流,被公家遣返回來了,不能再跑了,不然就要坐牢。人交給你,明天讓他出工?!睜敔敯讯謇M(jìn)屋去,看了一會兒,突然問:“去哪兒了?”二叔說:“北大荒。”爺爺又問:“還走不走?”二叔說:“看情況吧?!睜敔斦f:“路上一定累了,我去給你燒水,泡缸子吧。”

第二天,二叔沒有出工。太陽升上半天的時候,他穿著綠褲子、紅襯衫,頭發(fā)抹得烏亮,手里捧著本書,邁著方步,登上了村北的河堤。河兩岸勞作的人們都停下活計,朝他這邊看。他目中無人地朗誦著屈原《離騷》中的詩句:“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村支書找到我爺爺,憤憤地說:“志強(qiáng)太不像話!我決定停分他的口糧?!被丶遥瑺敔斀o二叔說:“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你還是出工吧。再不出工,生產(chǎn)隊就停你的口糧。停了口糧,喝西北風(fēng)??!”二叔說:“停就停唄!”

二叔堅持不出工,生產(chǎn)隊真的停了他的口糧。兩個人吃一個人的口糧,生活難免窘迫。我們早已分家另住,日子也不寬裕,雖然父親時常接濟(jì)他們,到了春天還是來了饑荒。爺爺只得四處借糧來度荒春,最后把院子里的槐葉都擼光了,還是填不飽肚子。爺爺終于耐不住性子,朝兒子發(fā)了脾氣。二叔不服氣,爺倆就發(fā)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最后的結(jié)果是二叔從家里搬了出去。

3

老家村后有一條河,名字叫氾陽河。傍河有一條路,西到開封,東達(dá)濟(jì)寧,世人叫它開寧官道。二叔看中了開寧官道邊的一塊空地,就用高粱稈、玉米秸和幾根木樁搭起一個棚子,又在棚子后面扎了一個窩棚,回家扛來被褥及生活用品,就住進(jìn)去了。他沒有忘記那口缸,費了半天的力氣,把它磨到他的新家里。弄來這口缸,他不是為了泡缸子,而是盛水,他想開個茶鋪,掙點零錢打發(fā)日子。

開寧官道是一條老路,據(jù)傳建于宋朝,那時這條路是山東、河北和東北三省進(jìn)京的必經(jīng)之路,那些雄心不泯的仕客、文人及游俠紛紛踏著這條官道涌向汴京開封,得意者留京高就,失意的原路返回或半路去劫生辰綱。奇怪的是開寧官道歷經(jīng)千年卻沒有冷清,時至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東來西往的過客仍絡(luò)繹不絕。二叔當(dāng)初決定把家安在這里,是因為他喜歡這條路和這條河。

二叔的窩棚后面有一道攔河壩,壩下有一個潭,常年積水不斷。二叔把這個水潭當(dāng)成了自己的缸子,每天晚上都要跳進(jìn)去折騰一個時辰,到了冬天,就開冰冬浴,冰凌繞在他的周圍,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懼耨雎犱撉偾愕靥兆?。他常把平明順直的河流看成通向遠(yuǎn)方的路,并通過想象與北大荒的群山、森林連接在一起。爺爺曾多次披著月光默默地站在河堤上看兒子暢快地折騰,最后一言不發(fā)地默默離開,他知道這個任性的兒子是難回頭了。

茶鋪開張的那一天,他沒請任何人祝賀,自己在棚子上方掛了一面白布黑字的幌子,幌子上寫著四個大字:遠(yuǎn)方茶鋪。一張舊案板,兩條破板凳,沒有茶壺,只有一摞瓷碗;棚邊架著一口大鍋,灶下插著一根燃燒不息的火頭,鍋里的水終日嘩嘩地滾著,茶是直接下鍋的低等茉莉花茶。二叔并不怎么招徠生意,而是坐在自制的躺椅里,捧著本書看。來了客人,也不起身,用手指指那口大鍋說:“自己來。”客人就從案板上取一只碗,到鍋里舀一碗茉莉花茶,邊喝邊跟他閑聊。二叔用一只破黃瓷碗當(dāng)錢箱子,上面寫著“隨便”二字,意思是茶隨便喝,錢隨便給。一碗茶一分錢,沒法再少了,你總不能再把一分硬幣掰開給吧?客人沒誰討價還價,喝足了茶,揚手將一分硬幣撂到黃瓷碗里,在硬幣丁零零的跳躍聲中滿足地離開。

關(guān)于茶鋪的價值二叔是這樣認(rèn)為的,當(dāng)時一個壯勞力一天的工值九分錢,如果一天能有九位客人進(jìn)他的茶鋪喝茶,他坐著不動就實現(xiàn)了一個壯勞力的價值;如果有十八人,他的價值就翻倍;要是有三十六人或者七十二人、抑或更多呢?也就是說,進(jìn)茶鋪喝茶的人越多,自己的價值就越大。

二叔的茶鋪不起眼,但不慘淡,每天駐足喝茶的多則上百人,少則幾十人。

開寧官道給二叔帶來了生意,也帶給他許許多多的遐想。

4

到遠(yuǎn)方茶鋪喝茶的大概有兩種人,一種是趕路失汗過多需要駐足補(bǔ)充水分的遠(yuǎn)路客,一種是借喝茶的幌子來消遣的本村人。遠(yuǎn)路客多半出現(xiàn)在日頭當(dāng)空的正午或午后,本村人就集中在收工后的傍晚時分。二叔有時會給遠(yuǎn)方客打招呼,如果有共同感興趣的話題,就會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二叔有慧眼識人的本領(lǐng),東來西往的客人,他瞄上一眼,就能判斷出對方是不是久居異鄉(xiāng)的歸來人。如果是從東北來的,他就特別熱情。他會問,同志,是從關(guān)外回來的吧?同志,你去過北大荒嗎?你去過牡丹江林海的紅星農(nóng)場嗎?那里的知青回城了沒有?如果對方搖頭,他就很失望,一整天都愁眉苦臉。

二叔剛被遣返時,經(jīng)常給本村人講北大荒的故事。他問,你們知道北大荒在哪里嗎?知道北大荒有多大嗎?知道北大荒有多少個農(nóng)場嗎?知道有多少知青在那里開荒種田嗎?知道那些知青都來自哪里嗎?鄉(xiāng)親們都被他問得直搖頭。于是,他就告訴你,北大荒在黑龍江,那里有113個農(nóng)場,光北京、上海的知青就有20多萬。村民問二叔,你外出的三年具體在哪兒呢?二叔說,我在林海的紅星林場,與紅星農(nóng)場緊挨著。村民問林海屬于哪個地區(qū),二叔說牡丹江,就是《林海雪原》中的那個林海,《智取威虎山》的故事就發(fā)生在林海。有人問,你去過威虎山的威虎廳嗎?座山雕的虎頭椅還在不在?二叔笑笑說,何止去過一次,威虎山就歸我們紅星林場管轄,實話告訴你們,威虎廳就是兩間破石頭屋子,什么都沒有。村民就是從這時開始懷疑二叔的,《智取威虎山》他們看過十遍二十遍,寬敞輝煌的威虎廳,還有座山雕虎頭椅下機(jī)關(guān)重重的逃生山洞,都像刀子一樣刻在心上了,你怎么說什么都沒有呢?你真的去過北大荒嗎?

紅星農(nóng)場有十幾萬畝土地,有來自全國各地的一千多名知青,他們被分成若干大隊,每位知青要負(fù)責(zé)管理十坰的土地。東北幅員遼闊,土地是按坰計算的,十五畝為一坰,十坰就是一百五十畝。知青的生活是很艱辛的,春天播下大豆、玉米或春麥,接著就要間苗、薅草、施肥、灌溉,他們沒天沒夜地勞作,直到秋天收獲為止。東北的冬季十分漫長,從農(nóng)歷九月底到來年四月初都屬于這個季節(jié),嚴(yán)寒和風(fēng)雪把人們困在炕頭,耐不住寂寞的人就會發(fā)瘋。那些被現(xiàn)實粉碎了熱情的知青就做出各種各樣的傻事,男青年拼命地喝酒,斗毆,調(diào)戲女人,甚至在眾人面前手淫;女知青就文雅多了,她們吹口琴,看書,寫家書或情書,抑郁過度的就設(shè)法逃跑。二叔說,他曾經(jīng)救過一個妄想逃跑的女知青。她是上海人,名字叫高紅旗,父母都是某大學(xué)的教授。高紅旗因為迷路跑到山里來了,又因積雪太深崴了腳。二叔巡山的途中發(fā)現(xiàn)了高紅旗,當(dāng)時她正坐在一個雪坑里瑟瑟發(fā)抖。二叔把高紅旗背回農(nóng)場宿舍,燉了一鍋山雞加榛蘑,還請人給她正了腳。高紅旗在農(nóng)場住了整整一個星期,二叔帶她登過威虎山,還在被稱為威虎廳的石屋里接了吻,摸了胸。那幾天,他們幾乎跑遍了紅星林場的每一座山,高紅旗走不動路的時候,二叔就背著她談古論今。高紅旗說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光,連逃跑的念頭都打消了。她說,不跑了,咱在北大荒建個家吧。一天,農(nóng)場治安處的兩個人突然來到林場,把高紅旗押走了。每次講到這里,二叔就揚起臉來看天,不再往下講。大伙追問,高紅旗后來怎么樣了?二叔不回答,就那么久久地看著天。

起初,村民對二叔講的故事半信半疑,自從二叔說威虎廳里什么都沒有之后,大家都認(rèn)為這些故事全是信口編出來的。有人堅信二叔根本就沒去過北大荒,上海教授的女兒跟他住過一星期,還要嫁給他,簡直是荒誕至極。聽二叔講故事的人越來越少,甚至有人當(dāng)面質(zhì)問他,你真的去過北大荒?威虎廳里怎么可能什么都沒有呢?教授的女兒怎么會嫁給一個盲流?二叔無法辯駁,苦笑著說,信不信由你們。爺爺對兒子講的故事也持懷疑態(tài)度,他曾給二叔說,醒醒吧,人不能生活在夢里面。遭到村民和親人的質(zhì)疑,二叔很難過,從此不再講北大荒的任何故事。

那段時間,二叔整天陰著臉,不和任何人說話。黃昏以后,一頭扎進(jìn)攔河壩下的水潭里,使勁撲騰,大聲嚎叫,聲音低沉而沙啞,像公狼的哀嗥聲。不知是哪一天的晚上,他的嚎叫聲引來一只狼狗,它趴在岸上悲戚地與他和聲。這是一條老狼狗,目光渾濁,瘦骨嶙峋,毛發(fā)一片一片地脫落了。那天夜里,他摟著老狼狗在水潭里撲騰半天,又回屋給它做些吃的,從此他們成了朋友。他給老狼狗起了個名字:老先生。

5

二叔靠茶鋪獲得了可觀收益,不到兩年就攢夠了蓋房子的錢。他想蓋一座與眾不同的房子。

那時候,老家人都住著“筒子房”,房屋無論幾間里面一律是通著的。二叔堅決要打破這種建筑格局。三間磚房,要壘四個山墻,每間都要用墻隔開來。西間是客臥或儲藏室;當(dāng)門一間是廚房,灶臺靠著東墻根兒,灶洞通到東間主臥室里;臥室里不放床,而是要盤起一個正方形的大炕,灶洞與炕的風(fēng)道連著東山墻的煙囪。做飯的時候熱氣通過風(fēng)道把炕烘得溫?zé)?,寒冬就會變得春天般暖和。二叔要照著北大荒人建房的格局蓋房子,村里的泥瓦匠們紛紛搖起頭來:“我們從沒蓋過這樣的房子,蓋不了?!倍寰徒o他們畫了一張平面圖,又頗費口舌地講了半天,這些人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二叔要建純磚瓦的房子,在我們村是頭一座,就引起不小的轟動。開工那天,二叔放了一盤三百頭的爆竹,引得村民都站在河堤上邊看邊議論。爺爺覺得榮光,背著手在人前走了幾個來回。房子建得很順利,七八天就建成了。喝完工酒的那天晚上,爺爺先給泥瓦匠們敬了酒,然后說:“有了梧桐樹,才能招鳳凰。志強(qiáng)也二十多的人了,麻煩各位給張羅張羅。”大家都說,志強(qiáng)學(xué)問大,見識廣,腦子靈活,尋媳婦還不是手到擒來?

不久,就有幾個熱心人上門提親,爺爺先替二叔把了把關(guān),把那些家風(fēng)不正、性情張狂、相貌不濟(jì)的女子回絕掉,最后選中的是東村于家的姑娘于巧蓮。東村于家是老門老戶,巧蓮爹是村里的支書。巧蓮鄉(xiāng)高中畢業(yè),在村民辦教小學(xué),人長得文雅又漂亮,十里八村是數(shù)得著的。二叔早已名聲在外,巧蓮爹有點犯嘀咕,可巧蓮說:“溫馴的驢騾不出活,桀驁之馬行千里。我同意?!?/p>

媒人傳回口信,爺爺滿心歡喜,就背著手到茶鋪找二叔。

爺爺說:志強(qiáng),你該成個家了。東村于支書的女兒巧蓮咋樣?

二叔說:不錯,但我不能答應(yīng)。

爺爺問:為啥?

二叔說:我有對象。

爺爺問:她在哪里呢?

二叔說:北大荒。

爺爺問:是你講的那個高紅旗吧?墻上畫餅不能充饑,還是現(xiàn)實點吧。

二叔說:我們發(fā)過誓言,永不相棄。今年冬天我要去看她。

爺爺說:你要想好了,過了這個村,再沒有這個店。

二叔說:別耽誤人家于巧蓮,回了吧。

爺爺不敢得罪于家,就買了禮物上門道歉。爺爺說,犬子不識抬舉,希望于支書原諒他。于支書熱臉貼了個涼屁股,覺得很沒面子,但又不好當(dāng)面發(fā)火,就帶著嘲諷的口氣說,哪里哪里,您教子有方??!志強(qiáng)風(fēng)流倜儻,前途無量,我家巧蓮實在高攀不起?。]想到這時于巧蓮紅著眼泡走了出來,微笑著說,志強(qiáng)哥是被北大荒迷了心竅,會回頭的,我等。于支書立馬拍著桌子說,渾!日頭從西邊出來,我也不會讓你嫁給劉志強(qiáng)!

爺爺因受到羞辱得了一場大病,動不動就心窩子疼,走路總直不起腰,厚直的脊梁慢慢駝下來,整個人一下子矮了一截。

1973年臘月初九,二叔將爺爺接到茶鋪,鄭重地說,冬天生意慘淡,您幫我照看一下,我要去趟北大荒。爺爺生氣地說,別做夢了,該醒啦!二叔接著說,我正月下頭才能回來,您要感到寂寞,就讓我哥一家過來陪您。爺爺大聲咳嗽,不再說話。二叔背上行囊出了門,老先生知道它的朋友要出遠(yuǎn)門,咬著二叔的褲腳往回扯。二叔俯身拍拍老狼狗的頭,回身沖屋里大聲喊,爹,您可別虧待我的老先生!老狼狗匍匐在茶鋪前發(fā)出低沉的悲鳴,二叔頭也不回地走了。

6

1974年的元宵節(jié)之夜,二叔又獨自一人回到他的茶鋪。他沒有看見老狼狗,也沒聽到它的叫聲,突然恐慌起來。他推開臥室的門,大聲質(zhì)問我爺爺:“老先生呢?”爺爺說,“死了?!彼又鴨枺骸霸趺此赖??”爺爺說,“淹死的?!彼謫枺骸八谀睦??”爺爺說,“在后面的水潭里?!倍鍋G下行囊,拿著一根鋼釬,沖下河堤,跳到水潭的冰上,拼命地鑿砸起來。月亮照著飛舞的冰花,咔嚓咔嚓的鑿冰聲在河道里回響。冰洞漸漸拓大,二叔看見老先生臥在潭底,昂著頭,仿佛在等他來嬉戲似的。二叔脫掉棉衣,一頭扎進(jìn)冰窟窿,奮力將硬邦邦的老狼狗抱出來。當(dāng)晚他在屋后的河堤上燃上一堆篝火,把老狼狗烤得溫?zé)岣绍?,再用自己的棉衣將它裹起來。然后,就近挖了一個大坑,里面放上足量的麥秸,埋葬了它。

因為老狼狗的死,二叔不再怎么搭理爺爺。爺爺覺得兒子一定是得了什么怪病,才這樣不可理喻。于是,他決定馬上請人給兒子治病。

一天,爺爺陪著一個左眼有棠梨花的男人來到茶鋪。這個形貌詭異的人穿著青色道袍,左手提著一把鎢鐵劍,右手指向天空,嘴里念念有詞。二叔拿著本書從屋里走出來,問我爺爺,這是干什么呢?爺爺說,李大仙來捉妖。二叔冷笑了一聲,走到河灘里去了。爺爺問大仙是何方妖孽在這里作祟,大仙用劍指著水潭說,是河神使者金身母鯉纏上了你家少爺。爺爺緊張地問,你怎么捉它?大仙揮劍跑下河堤,圍著結(jié)了冰的水潭正轉(zhuǎn)三圈,倒轉(zhuǎn)三圈,突然停住喊:“哪里逃?”接著從道袍里取出一張黃紙符掛在鎢鐵劍上,掏出火柴燒了符,符灰飄進(jìn)潭去。大仙說,金身母鯉被降服,已交河神處置。他又從懷里掏出一張符,讓爺爺將符貼在二叔屋子的門梁上。爺爺給了大仙五元錢。

大仙捉妖并沒給二叔帶來什么變化,他白天依舊不出門,躲在屋里看書,晚上仍然鑿冰冬泳,對天長嘯。爺爺覺得兒子病得不輕,就去找一個當(dāng)?shù)赜忻睦现嗅t(yī),看能不能用藥物治療兒子的病。老中醫(yī)說,你兒子陽氣下沉,陰火攻心,陰郁焦躁,喜怒無常,乃精神病之先兆。此病需用合歡、五味子、當(dāng)歸、丹參、龜板、枸杞合成熬制,七七四十九服,即可治愈。但爺爺立時就犯起愁來,如何能使兒子服下這些藥呢?一個自認(rèn)為身心健康的人是不會接受任何治療的。一天,爺爺來到茶鋪,問兒子是否感覺心堵、抑郁、狂躁,是否找個醫(yī)生瞧瞧。二叔說,有病沒病,自己知道,我沒病。爺爺沒再說什么,但他堅信兒子有病,必須抓緊治療。

沒過幾天,一輛白色面包車停在了茶鋪前,車上下來三位不明身份的男人,他們個個身強(qiáng)力壯,有的袖筒里藏著繩索,有的拿著充滿麻醉藥液的注射器,進(jìn)屋以后,都跟二叔保持一定距離,并一律站著說話。其中一位說,請你回答我的問題,你眼前是否經(jīng)常出現(xiàn)與實際不匹配的畫面?比如高粱地,在你眼里就成了林海。二叔回答,的確如此。另一位問,你是否經(jīng)常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比如狼的叫聲,或來自于天外的尖利的聲音。二叔回答,的確如此。他們又問,如果你心愛的狗狗突然死了,你會怎樣?二叔說,我會很悲傷,甚至要發(fā)瘋。他們接著說,那要是一個人呢?一個你親愛的人?二叔說,人和狗其實是一樣的,他們都是上帝的兒子,只要愛,就會同等的悲傷。他們對視一下,退到屋外去,由于意見分歧,在那兒爭論了好久。這時候,二叔走了出來,給他們說:“請你們馬上離開!我不是精神病患者,我只是一個思想行為與眾不同的人?!?/p>

精神病院的醫(yī)生走了以后,二叔破例回了趟老家。他鄭重地告訴我爺爺,你不要再請神請醫(yī)了,我沒病,什么病也沒有,否則,我會被逼瘋的!

7

二叔變得更加怪癖。他沉默寡言,不與任何人來往,包括他的親人。他也不再讀書,把保存多年的成百本書籍堆到灶前,一本一本地?zé)袅恕=酉聛硪荒甓嗟臅r間,除了經(jīng)營茶鋪之外,他就悶著頭畫一個人。畫架和畫板是自己做的,畫筆是幾桿粗細(xì)不一的鉛筆,紙是四開的普通白紙。他沒有繪畫基礎(chǔ),更談不上有什么繪畫技巧,畫幾筆就停下來,愣半天再畫幾筆,十天八天連人物輪廓都畫不出來。茶客看了,都不敢出聲,只站在他身后不停地?fù)u腦袋。他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才畫出第一張人物畫。茶客們問他畫的是男是女,他搖搖頭,就將畫紙揉作一團(tuán),塞進(jìn)嘴里吃掉了,接著再去畫第二張畫。他就這么反反復(fù)復(fù)地畫,也反反復(fù)復(fù)地吃著,直到一年后終于畫出一張他和茶客們都很滿意的人物畫。他畫的是一個姑娘,她微微側(cè)著身子,發(fā)辮垂在身后,鴨蛋臉型,鼻子圓挺,眼睛大而明亮,嘴角稍稍上挑,下唇間露一顆淺痣,姿容媚而不妖。茶客們都說這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并追問:“她是誰?她在哪里?”二叔不回答,只是抬頭望著綿綿東去的開寧官道。

二叔做了一個畫框,把美女圖掛在了臥室的墻上。村里人聽說二叔畫了美人圖,就趁上工或收工路過的當(dāng)兒來看一看。大家看了,都說畫上的美女很像東村的于巧蓮。于是,有人推斷二叔戀上了于巧蓮,還有人說看見二叔和于巧蓮天天晚上在茶鋪幽會。風(fēng)言風(fēng)語越傳越遠(yuǎn),不久就傳到了東村于家人耳朵里。

一天,于支書氣呼呼地來找我爺爺。他說,咱兩家無怨無仇,你家志強(qiáng)怎么這樣糟蹋我閨女?我家巧蓮還要嫁人呢!那段日子爺爺不怎么出門,不知道外面發(fā)生的事情,就納悶地問,咋啦?于支書說,你家志強(qiáng)畫了我閨女的畫像掛在自己屋里,夜里還摟著睡覺,這也太欺負(fù)人啦!我爺爺火氣攻心,一口烏血噴在地上,嚇得于支書趕緊離開了。

這天于巧蓮也來了茶鋪。她先走進(jìn)東間房看了一會兒墻上的畫像,然后質(zhì)問我二叔,既然你看不上我,為何還畫我的肖像?二叔說,我畫的不是你。于巧蓮問,不是我是誰?二叔說,我畫的是高紅旗,上海人,她是北大荒的一個知青,我的情人。于巧蓮不信,二叔就給她講北大荒和高紅旗的故事。聽了二叔講的故事,于巧蓮就悻悻地離開了。不久,于巧蓮就嫁給一個軍官,隨軍走了。

1975年冬天,一個霧氣氤氳的早晨。二叔扯下高桿上的幌子,回身鎖上房門,背上行囊,順著開寧官道向東走去,連頭也沒有回。從此,便沒有了二叔的音訊。

8

1991年夏天,我大學(xué)畢業(yè)。在等待分配工作的日子里,我決定去一趟北大荒,找二叔。這是爺爺臨終對我的囑托,你不要忘記你二叔,他身上流著和你一樣的血,無論什么時候都要找到他。臨行前,父親說,你哪兒也別去,就去林海的紅星林場。幾年前,父親去一次林海,卻沒有找到二叔,但父親堅信二叔就在那兒。

我從老家啟程,坐了兩天兩夜的綠皮火車,終于在黃昏時分到達(dá)林海。第二天早晨,便乘客車前往紅星林場。夏季的北大荒一派蔥蘢,綠油油的莊稼像裁剪過一樣整齊,一方方排列著鋪向遠(yuǎn)方,最后和遠(yuǎn)山融為一體。有人說,這就是紅星農(nóng)場。它讓我立刻想到了高紅旗,心想,她和二叔是在這里建立了家庭,還是返城回了上海?一個小時之后,我來到了紅星林場管理區(qū)。管理區(qū)建在山根一塊平地上,往南就是一馬平川的紅星農(nóng)場,背后是連綿起伏的群山,山上長滿紅松、白松、榛樹等,這一帶屬于紅星林場。

在人事科辦公室里,一個即將退休的老科員接待了我。他有眼疾,說幾句話,就要用手絹擦擦眼淚,他說自己是紅星林場的活化石,在這里工作了四十年了,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和不知道的人。我問,二十年前有沒有個叫劉志強(qiáng)的年輕人在這里工作過?他想了想問,是山東來的嗎?我說是從山東來的。他又想了想說,是個很帥的后生,還和一個上海知青好上過,后來就被遣返回鄉(xiāng)了。我接著問,他后來又來沒來過紅星林場?老科員用手絹擦著眼淚說,沒有,一次也沒有。

接著,我又去了紅星農(nóng)場,想通過高紅旗的個人信息來尋找二叔。但結(jié)果是知青大返城的時候,北大荒20多萬知青呼啦一下就走光了,很多人連姓名都沒留下來。我去紅星農(nóng)場查找高紅旗的信息,他們卻怎么也找不到這個人。

這些年來,我一直惦念著二叔。我雖沒抽出時間重返北大荒,但還是不斷通過書信求援、電話詢問、信息投送等方式來尋找二叔。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她自我介紹說是上海人,當(dāng)年在林海紅星農(nóng)場當(dāng)過知青,和高紅旗是一個大隊。她說,你要找的人我見過,他現(xiàn)在就在林海的紅星農(nóng)場周圍。接著,她講了這么一些事。

她作為上海知青回訪團(tuán)的成員,每隔四年都要回一次林海紅星農(nóng)場。每次回去,她都會碰到一個在管理區(qū)周圍站著作畫的男人。這個作畫的男人頭發(fā)蓬亂,不修邊幅,作畫也不同于其他人,他不用色彩,只用鉛筆來素描,并且只畫同一個女人的肖像,其它什么也不畫。他的作品有幾百張,十幾張掛在空中,其余大部分一摞一摞地放在畫板下面。他不招攬生意,就那么站著畫他的畫。前兩次回紅星農(nóng)場,這個男人并沒引起她的注意,第三次回訪農(nóng)場的時候是1999年的初冬,那天的氣溫已經(jīng)零下十幾度,她看見那個作畫的男人仍站在那里畫著,心就起了憐憫。她走到他的畫板前,靜靜地看他作畫,看著看著,她猛然想起一個人,高紅旗。她當(dāng)時想,眼前這個男人怎么認(rèn)識高紅旗呢?他們之間曾發(fā)生過什么故事,讓這個男人如此癡迷?難道他不知道高紅旗已經(jīng)死了嗎?已經(jīng)死了30多年了。她終于問他:“先生,您畫的是高紅旗嗎?”作畫人頭也沒抬,“你認(rèn)識她嗎?”她回答說:“是的。但是……是從前的事了?!彼麤]有追問什么,繼續(xù)作畫。她問:“先生,你的畫賣嗎?一幅要多少錢?”他說,“隨便給?!蹦翘?,她留下50元,取走一幅畫。她把這件事講給了上海知青回訪團(tuán)的成員們聽,第二天,所有的成員都買回一張高紅旗的肖像畫。從此,回訪紅星農(nóng)場,就要買高紅旗的肖像畫,這幾乎成了知青回訪團(tuán)的規(guī)矩。她說,她家里已經(jīng)有六張高紅旗的肖像畫了。她還說,那個作畫人已經(jīng)老了,臉上布滿皺紋,頭發(fā)花白而且禿了頂,腿腳也不靈便,走路右腳總是向外翻。

這是我的二叔嗎?我記憶里的那個桀驁不馴且風(fēng)度翩翩的二叔去哪兒了呢?他不是我的二叔又會是誰?

于是,我決定再去北大荒。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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