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繼坤
下午七點三十分,一輛風(fēng)馳電掣的列車駛進哈爾濱站,列車員從控制室走出來,不慌不忙地打開車門,乘客們猶如洪水猛獸一般,使盡全力向外奔涌。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在肩上扛著一個大包裹,彎著背,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往前走。他們是來哈爾濱打工的,還是在另一個城市里打工回到哈爾濱的?這一點很難判斷。
站前廣場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比退休的老年人在公園里跳廣場舞還要熱鬧。我穿梭在人群中,與陌生人擠來擠去,花費很長時間才重獲自由。街邊站著許多招攬生意的小商販,他們是火車站附近旅館或者飯館的老板,見到提著旅行箱的旅客便一哄而上,把他團團圍住。我很難相信,有哪位旅客面對一群陌生人七嘴八舌的吵吵嚷嚷能夠泰然自若,而不是嚇出一身冷汗,然后驚慌失措地逃走。當(dāng)年懵懂無知,第一次被商販們包圍時,我下意識地以為遇到了一群不法之徒,狼狽不堪地撒腿就跑,想想未免覺得可笑?,F(xiàn)在我經(jīng)常四處旅行,積攢了不少經(jīng)驗,才弄清楚他們只是想把商品和服務(wù)加價賣給外地的旅客,除此之外,倒也沒有什么惡意。不過我向來不買他們的賬,而是走到距離車站一千米以外有正常物價的地方去消費,因為我近來的開銷差不多是入不敷出了。
從廣場右邊跳過一條馬路,有一條不寬不窄的街道,兩邊盡是飯館、旅館和雜貨店,一天之內(nèi),整條街上幾乎有二十個小時是人滿為患的狀態(tài)。他們都是走南闖北的旅客,趁著候車的間隙停下來吃口便飯或者休息一下。這里的物美不美不敢保證,價廉倒是肯定的。我拖著疲憊的腳步,在街上走過一個來回,大概是沒有十足的饑餓感,面對各色各樣的小吃,卻始終不能決定要吃些什么。在我猶豫不決時,一個在街邊的女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騎在一個粉紅色的旅行箱上,面無表情地望著過往的行人,偶爾也抬頭望望靜悄悄的夜空。她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梳著披肩長發(fā),眉毛細長,兩邊臉頰上都有一個小小的酒窩。她看上去不是在等什么人,只是很隨心的靜靜地坐在那里,清秀的臉龐下還流露出一些憂傷和迷茫。她的形象很酷,我不禁想要多看幾眼,便在不遠處一張有空位的桌子前落了座。
桌子對面坐著一個與我年紀(jì)相仿的小伙子,像是遇到什么難事了,正在獨自借酒澆愁。我揮手叫來服務(wù)員,點了兩道小菜外加兩瓶啤酒,隨后又側(cè)過身去偷看騎在旅行箱上那個女生一眼。
“兄弟,”對面的人語氣沉重地問我,“你知道世界上最差勁的工作是什么嗎?”
坐在辦公室里的白領(lǐng)未必比在馬路上打掃衛(wèi)生的環(huán)衛(wèi)工人開心,把工作分成三六九等進行比較根本難分勝負,那也就毫無意義可言。小伙子的穿著不能說是好,也不能說是壞,和眾多普普通通的人沒有什么差別,我看不出他是受到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更不清楚他為什么會突然有此感慨。
“看不到希望的工作最差勁?!蔽也患偎妓鞯鼗卮稹?/p>
“哈哈哈哈,”小伙子挺直身子,莫名其妙的興奮起來,“說得好,說得好?!?/p>
我不置可否,拿起啤酒把杯子倒?jié)M,自顧自地喝起來。小伙子好像對我有一些好感,又或者是一個人喝酒太無聊,毫無顧忌地打開了話匣子。他自我介紹叫吳學(xué)東,一會兒將要乘坐午夜時分的列車去青島,還將車票放到桌子上讓我確認(rèn),用來證明他沒有說謊。
說實話,我精疲力竭,原本打算吃點東西回家好好睡一覺的,也就沒有刻意去搭話。出于禮貌,小伙子自我介紹完畢,我總得回復(fù)點什么,于是我避開青島的話題,對桌子上的兩樣小菜夸夸其談。但是他好像并不在意我冷淡的態(tài)度,反而又向我丟出一個問題。
“你想知道我為什么要去青島嗎?”
“當(dāng)然是喜歡了。”
吳學(xué)東抬頭望著夜空,輕輕搖搖頭,接著鏗鏘有力地說他討厭青島。既然討厭,為什么還要去呢?他的話勾起了我的些許興致。
“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嗎?”我問。
“如果你愿意聽,我可以從頭給你講來。”
我轉(zhuǎn)身看一眼騎在旅行箱上的女生,她還沒有走,依然安靜地看著夜空?,F(xiàn)在是二十點整,回到家里也無事可做,倒不如聽聽他要說些什么。我微笑著點點頭。
“你能相信嗎?”吳學(xué)東說,“兩個月以前,我還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
“為什么?”我更加好奇地問道。
“事情有些復(fù)雜,或許都是我的錯吧?!眳菍W(xué)東說,“中學(xué)畢業(yè)后,我獨自離開家四處打工,嘗試過很多職業(yè),卻很難找到一份好工作。聽人說在工廠打工掙得比較多,同時也很穩(wěn)定,我經(jīng)過思考,認(rèn)為以我的能力,去工廠可能是最好的出路了,便毅然來到青島謀生活。
“我進工廠一個月左右,在食堂吃飯時無意間遇見一個校友。我不認(rèn)識她,隱約記得她是我鄰班的一個女生,上學(xué)時經(jīng)常在路上碰面而已。在偌大城市能夠遇見老鄉(xiāng),是一種緣分,也是一件幸運的事情,所以我走到她面前,主動打招呼,希望相互認(rèn)識一下。她對我有印象,馬上與我攀談起學(xué)校里的一些往事,一會兒又把話題轉(zhuǎn)移到工廠上,沒用幾分鐘我們似乎就變成了朋友。
“她叫方曉娜,性格開朗,愛說愛笑,在同事間很受歡迎。自從與她熟識,我經(jīng)常找借口與她見面,晚上下班時也會送她回宿舍。其實廠區(qū)距離女生宿舍僅有三百多米,正常走路需要花費三四分鐘時間,不過每次我都竭盡全力放慢腳步,拖延個十分八分的才肯罷休。與她在一起,總是能感覺到輕松愜意,猶如在炎炎的夏日,迎面有一陣涼風(fēng)吹在臉頰上。很明顯,我是喜歡上她了。
“在我們交往有一年的時間,彼此都很愉快,順其自然的就開始商議結(jié)婚的大事了。青島是一個美麗的地方,環(huán)境好,教育好,醫(yī)療好,我們做夢都想在這里買一套房子,從此扎根于此,成為地地道道的青島人。事實上它也只是一個夢想,以我和方曉娜的能力,想成為青島人難于上青天,哪怕能夠貸款買下房子,將來養(yǎng)孩子的費用也承擔(dān)不起。最終我和曉娜決還是定在家鄉(xiāng)買一套房子,先穩(wěn)定下來再作長遠的打算。不管怎么說,家鄉(xiāng)畢竟是家鄉(xiāng),父母親朋都在一起,相互有個照應(yīng)也是不錯的。
“你可以想象得到,我和曉娜雖然結(jié)婚了,但是我們不得不分居兩地。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座盛產(chǎn)煤炭的城市,由于近年的過度開采,資源已經(jīng)枯竭,煤礦紛紛停產(chǎn),很多工人都下崗了。除了煤炭又沒有其它的支柱產(chǎn)業(yè),想要在如此苛刻的環(huán)境下找到一份工作還真是很難的。不得已,大多數(shù)的年輕人像我一樣,都出來打工了。如今惟一的辦法,是曉娜留在家里,我繼續(xù)在工廠里賺錢。當(dāng)然,曉娜不能回到工廠的原因是她懷孕了。
“時間像小鳥一般,說飛走就飛走了。轉(zhuǎn)眼間,我在工廠里打工有四年了,孩子也已經(jīng)兩歲了。她是一個女孩,像她媽媽一樣漂亮,也許還遺傳了她媽媽開朗的基因,幾乎很少哭鬧,特別招人疼愛。可惜一年當(dāng)中,我有三百多天都在工作,只有春節(jié)假期時才能回家探親,使得女兒對當(dāng)爸爸的我都感到陌生了。為了生活,我別無選擇。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會想,生活本來不就是平平淡淡的嘛,如此平靜的過一生也是很好的。誰知世事難料,頃刻間,我的生活全部都如煙般消散了。
“今年工廠第二個季度接到的訂單少,效益不好,老板讓員工暫時上半個月班休半個月假,兩批員工輪流上崗。聽到放假的消息,我高興壞了,即使工資減半也無所謂,我甚至連夜收拾好行李,準(zhǔn)備回家了。
“當(dāng)我推開房門,見到光著腳丫滿地亂跑的女兒時,內(nèi)心如沸水翻滾般激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我走到她身邊,輕輕地抱起她,親吻她,撫摸她,一刻都不愿意放手。她卻像在馬路上遇到一個陌生人,內(nèi)心充滿恐懼地從我懷里掙扎著要逃離,根本沒有把我當(dāng)成是她的爸爸。她學(xué)會走路時,我不在她身邊;她學(xué)會說話時,我也不在她身邊。她與我關(guān)系生疏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我很清楚這一點,不過父女相見的尷尬場面還是讓我很難接受。
“曉娜呢,她見到我突然空降到家里,萬分的驚訝,還以為我被工廠開除了呢。我解釋說想給她一個驚喜,同時將準(zhǔn)備好的禮物送給她,她很開心,又很惶惑,搞得我精挑細選的項鏈好像從珠寶店里偷來的似的。四天以后,我才搞明白原因,是她背叛了我。
“當(dāng)時我待在家里,發(fā)現(xiàn)她做什么事都心事重重,有時還刻意回避我的目光,與前幾次我回家時的表現(xiàn)大不相同。我以為她生病了,問她需不需要看醫(yī)生,她總是回答說‘沒關(guān)系,會好的。聽起來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女人的事情向來很麻煩,男人完全搞不明白,也大可不必弄明白,我也就沒有多想什么,全當(dāng)是一些再正常不過的小事了。
“第五天下午,我抱著女兒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說去買菜,拿著錢包匆匆走出家門。不一會兒,女兒在我懷里睡著了,我把她放到床上,蓋上一床薄薄的被子,怕她被雜音吵醒,我還轉(zhuǎn)身把電視機關(guān)掉了。燥熱的天氣使人直打瞌睡,我打算到外面透透氣,于是從客廳的茶幾上拿起手機和香煙下樓去了。
“市場距離我家不是很遠,走路的話需要十幾分鐘左右。我在樓下抽完一支煙,想著女兒還要睡上一會兒,何不利用這個機會去幫曉娜提提東西呢,也許她因此會開心些。我一邊想著,一邊向市場走去。在市場側(cè)面的一條街上,我不經(jīng)意間瞥見曉娜正依偎在一個男人的懷抱里。”
說到方曉娜依偎著的男人,吳學(xué)東先是止住話音,然后揚起嘴角滿不在乎地笑了。我沒有給出任何回應(yīng),哪怕是同情或者憤慨都沒有。他所講的故事,無論是真是假,也算老生常談的一類,和每天電視上播出的電視劇講敘的內(nèi)容都是一樣的,除了婚外情還是婚外情,簡直無聊至極。我抬起左手,看看時間,過去有半個多時辰,我的晚飯差不多吃完了,也無意再聽下去了。
“你能猜到那個男人是誰嗎?”吳學(xué)東說,“恐怕你不會相信,我和他最后還成為知己了。是不是很荒唐?”
“是夠荒唐的。”我想,“如果劇本出現(xiàn)轉(zhuǎn)折,那么我還是可以再聽一會兒的?!?/p>
“他叫趙俊凱,也是我的校友,大概比我要高兩級,上學(xué)那會兒他是校報主要撰稿人,在高中和初中(學(xué)校既有高中也有初中)都小有名氣。當(dāng)然,十多年過去,學(xué)校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我能記住他是因為我去工廠時,他已經(jīng)在那打工了,我們在廠區(qū)里經(jīng)常見面。聽工友說他在廠里好幾年了,技術(shù)非常熟練,拿的工資要比一般人多,但是沒有什么朋友,喜歡獨來獨往。在工廠里獨來獨往不是一件稀奇的事,絕大數(shù)人都是獨來獨往,同一宿舍里的室友叫不出名字也很正常,因為人員流動性大的緣故。趙俊凱不是什么另類,是他無緣無故辭去別人羨慕的崗位才引起了一些人的關(guān)注,這其中就包括我。我想說的是,我們不認(rèn)識,從我進廠到他離開,我們始終沒有過任何交集。
“當(dāng)我看到曉娜與他在一起,我非常憤怒,迅速走過去將他推開。曉娜驚恐地看著我,我瞧了她一眼,什么話都沒說,一拳將趙俊凱打倒在地,接著又騎到他身上向他臉上打了幾拳。曉娜不阻攔我,趙俊凱也不反抗,我心里的怒火燃燒更劇烈了,站起身來后又狠狠踢了他幾腳。
“回到家里,我坐到沙發(fā)上,不去責(zé)備曉娜,也不看管女兒,只是沉默不語。我都氣蒙圈了,從來沒想過如此不堪的事情能夠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更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面對,除了吸煙,我找不到第二件可以做的事情。整整兩天,我一言不發(fā),也不吃飯,甚至也不睡覺。曉娜坐立不安,哄著孩子走來走去,終于在我面前停下腳步,對我說:‘對不起,是我的錯,你別再折磨自己了。我一聽怒火又從胸口里躥出來,大聲對她說:‘滾出我的視線,離我遠點。之后,她收拾東西,帶著孩子從我眼前消失了。
“偌大的房子憑空剩下我一個人,我終于忍不住悲傷失聲痛哭。哭了多久我不記得了,我是在半夜從地板上爬起來的,空蕩蕩的房間里靜悄悄的,我不由得連連打起寒戰(zhàn),從未感受過的一種恐懼襲上心頭。我拿起外套,想去外面買點什么吃的,樓下的店鋪都關(guān)門了,僅有幾家超市還在營業(yè)。當(dāng)我從超市走出來,卻沒有買什么東西,手中只提著一打的啤酒。假期余下的八九天,我都是在酒精的陪伴下度過的。
“我借酒澆愁,整日喝得頭暈?zāi)X漲,昏天黑地,不知東西,猶如行尸走肉一般。有一天,我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我都不在自己家里,居然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在我的仇敵趙俊凱家里。我和他都躺在地板上,身上還殘留著一股刺鼻的酒精的味道,顯然我們昨天夜里都喝得酩酊大醉了。我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實,趕快從地上爬起來要離開,耳邊突然傳來趙俊凱問我‘還好嗎幾個字。我非常惱怒,胡亂甩出去一腳踢到了他的肚子上,又恨恨地咒罵了幾句臟話。他捂著肚子躺在地上大笑,我被他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隨即又見他晃蕩地起身,去冰箱里拿出兩瓶冰鎮(zhèn)的啤酒,一瓶留給自己,一瓶遞給了我。說不出為什么,我順從地和他一起坐到地板上,靠著沙發(fā)像臥在沙灘上似的懶洋洋地喝起酒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們鬼使神差的變成拍檔了,從白天到黑夜,有很大一部分時間我們都坐在燒烤攤上喝酒。不過我們很少說話,不是看著天空發(fā)呆就是對著路上的行人發(fā)呆,偶爾才會舉起酒杯對飲一次,仿佛我們心靈相通,不用言語也可以表達思想感情了。他可是我的仇人啊,我怎么能同他坐在一起喝酒呢?我自己也搞不懂,為什么始終對他怪不起來,也恨不起來,某一瞬間還會對他產(chǎn)生憐憫之情,我都懷疑我的腦子可能是壞掉了。對曉娜也是,我既不怪也不恨,但是我找不到消彌傷疤的辦法,無法去面對她。我痛不欲生,渾渾噩噩,心亂如麻地過完假期,現(xiàn)在心如止水,無欲無求,無所畏懼地要回工廠去了。”
我晃晃酒瓶,服務(wù)員二十分鐘前端上來的啤酒已經(jīng)空了,我想我該結(jié)賬回家了。陌生人講的故事很普通,最后一段也沒有勾起我濃厚的興趣,可能是我聽過的大眾故事太多,神經(jīng)早已麻木了。我本人就是一個喜歡獨來獨往的人,對于吳學(xué)東的遭遇我實在同情不起來,盡管他現(xiàn)在傷心地哭起來,我也沒有什么寬慰的話想說。我徑自站起身來,打算默默地離開。
路邊還有一個騎在旅行箱上的女生呢。是因為我多瞧她幾眼的緣故嗎?她撇開旅行箱向我走來,直到我和吳學(xué)東的面前才停下。我很詫異,還在思考要不要打招呼,她已經(jīng)從桌子上拿起香煙,斜著頭點燃了一支。
“曉娜,”吳學(xué)東低著頭,輕輕說道,“我還想再喝幾杯,你別管我。”
“我去那邊等你。”騎在旅行箱上的女生說完,原路返回到街邊去了。
如果我沒有聽錯,小伙子叫那個女生為曉娜,那么毫無疑問,他的故事結(jié)尾與現(xiàn)狀完全不吻合,也就是說他與曉娜并沒有分開。我想我是被耍了,像一個傻子一樣落入了別人精心設(shè)計的圈套里。我很憤慨,卻想不通他為什么要撒謊,對于他來說,我是一個陌生人,他為什么要編造一個子虛烏有的故事給我聽呢?
“嘿,”我用拳頭在桌子上用力敲兩下,質(zhì)問道,“你是喝多了在胡言亂語嗎,還是覺得耍弄他人很有意思?”
“我說的都是真的,一字一句都是真的,都是四個月前切切實實發(fā)生過的事情,我沒有耍你?!毙』镒舆^了半晌,才開口說,“坐在路邊的女生確實是方曉娜,”他抬起左手向東南方向指去,“她要跟我一起回到工廠去打工了。我想你差不多已經(jīng)猜到了,我不是吳學(xué)東,而是趙俊凱?!?/p>
我確實對小伙子的身份產(chǎn)生過懷疑。他每次提到趙俊凱,都要不經(jīng)意地停頓一下,總感覺哪里有些不對勁,但是沒有料到他會調(diào)換兩者的身份。我不清楚他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身份來講述吳學(xué)東的故事,或者把兩個人的真實身份都隱藏起來,干脆說是發(fā)生在一個朋友身上的故事。難道他又在說謊嗎?
“請你相信我,從頭到尾,我都沒有說過謊,我有意調(diào)換身份也是有原因的,絕不是為了增添敘事的生動性而刻意為之。從前我不是吳學(xué)東,不過今晚踏上開往青島的列車,我就會變成吳學(xué)東了。”趙俊凱說,“事實上,吳學(xué)東已經(jīng)死了。你要是想弄明白我的用意,不妨再坐下來喝幾杯,我會把整個故事原原本本地講出來。”
“服務(wù)員,再來一提啤酒。”我不動聲色地喊道。
“我在工廠里打工有足足六年了?!壁w俊凱說,“六年的時間有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我都不敢想象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流水線上的工作差不多就是機械地重復(fù)著一個動作,從早到晚,從晚到早,每天十二個小時地重復(fù)著。一個正常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早晚會被它折磨得瘋掉,機器人也不例外??墒菦]有辦法,為了賺錢,無論身體上還是精神上有任何的抵觸,你都得準(zhǔn)時上工。
“方曉娜未出現(xiàn)之前,我尚且能忍受工作上的乏味與疲憊,最差也不過是喝上幾杯酒去麻痹肉體和神經(jīng),直到大腦一片空白再爬到木板床上去睡覺。她出現(xiàn)之后,徹底打亂了我的世界,連我人生本該有的軌跡都改變了。
“某一天下班,我耷拉著頭正快速往宿舍走去,曉娜忽然跳到我面前,準(zhǔn)確地說出了我讀中學(xué)時學(xué)校的名字還有我的名字。記憶中我未曾跟任何工友提起過我的母校,她是如何知道的呢,況且我也不曾見過她。正當(dāng)我要開口問個究竟,她喜笑顏開地說起了校報的事,還說非常喜歡我上學(xué)時創(chuàng)作的漫畫,直夸我有天分,接著又問我畢業(yè)后有沒有繼續(xù)創(chuàng)作漫畫。
“天啊!畫漫畫是我從兒時開始就非常喜歡的一件事,它也是我的夢想,如今都被雜七雜八的事情給耽誤了,恐怕現(xiàn)在都提不起筆來了。夜晚我合不上眼,在床上左一個翻身右一個翻身,如何調(diào)整睡姿都感覺不舒服,到天亮?xí)r我終于決定把重新創(chuàng)作漫畫的念頭放棄了。
“話說,與曉娜熟識后,我情不自禁地喜歡上她了。工作時腦子里想著她,吃飯時腦子里想著她,睡覺時腦子里想的也是她。她活潑、開朗、好動,像沙漠里的一汪清泉,像夜空上的一輪明月,像冬日里的一抹陽光,總是能給人帶來歡樂。她太完美了,我身后無依無靠,前程又暗淡無光,實在給不了她幸福,所以沒有勇氣去追求她。我愈是愛她,愈是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相思與自卑折磨著我,吳學(xué)東的貿(mào)然闖入,無異于在我的傷口上又撒了些鹽末。從他與曉娜午餐時同桌吃飯,再到他時常送曉娜回宿舍,我每見到一次刀刃就割進我的肌膚一寸,我還不得不咬緊牙關(guān),不發(fā)出任何聲音。一年以后,曉娜跑來跟我告別,說她要結(jié)婚了。我極力控制住懊喪的情感,勉強向她開口祝福,然后目送她離去?;▍仓械暮w走了,哪有再飛回來的道理?我的心里很清楚,再見到她幾乎是不可能了。就像你說的,世界上最差勁的工作是看不到希望的工作,那時我的的確確迷失了方向,在黑暗的隧道里,眼前看不到一點光亮的希望。方曉娜辭掉工作沒幾天,我也毅然地離開工廠了。
“與其做什么都不能使生活發(fā)生本質(zhì)的改變,那我何必還要損時耗力的使身體受苦呢?我回到家鄉(xiāng),盤踞在家里,拾起鉛筆以創(chuàng)作漫畫謀生,但所得稿費少得可憐,又時有時無,要不是曾經(jīng)存有一些積蓄,恐怕連肚子都難以填飽。坦白說,生存環(huán)境很艱辛,我卻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和快樂,確實好生奇妙。
“再次遇見方曉娜是在賣柴米油鹽的商貿(mào)市場里,她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提著菜籃子,行動上很不方便。我開心地走到她面前,與她打招呼,一起還閑聊了好半天。有一種奇怪的想法穿過我的大腦,大意是我依然喜歡她,卻不再想擁有她了。不是因為她結(jié)婚了,也不是因為她生過孩子了,相反,她結(jié)過婚,生過孩子好像比當(dāng)姑娘時更具有女人的魅力了,但我決然沒有一點想要把她占為己有的想法了。倘若可以用無欲無求來形容我的狀態(tài),那我大概是到了無欲無求的境地了。
“我?guī)椭鷷阅茸鲞^幾件舉手之勞的小事,她偶爾也會主動找我?guī)兔μ幚硇┥钌系默嵤拢覀冏匀欢坏爻蔀榱岁P(guān)系很好的朋友。當(dāng)她得知我重新開始創(chuàng)作漫畫了,表現(xiàn)得很興奮,還迫不及待地想要瞧瞧,于是我把她帶到家里,拿出我最得意的作品給她看。呵,她還真是一個漫畫迷,坐在我書桌前整整看了好幾個小時,而我不得不抱起孩子,當(dāng)一回稱職的‘爸爸。
“我與曉娜的友誼更進一步了,聊天時彼此不再拘束,盡可以暢所欲言?;蛟S是都有熱愛漫畫的共同點吧,使我們認(rèn)知事物的方式比較相近,往往能產(chǎn)生共鳴。通常在午后,我會坐在陽臺的一角創(chuàng)作漫畫,曉娜時常會過來,把悠悠椅搬到陽臺前,躺在上面望著碧藍的天空發(fā)呆。我們偶爾會天馬行空地聊上幾句,總是前言不搭后語,過幾分鐘就忘記剛才說的是什么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于散漫的生活了,曉娜不知不覺也沾染上了我的惡習(xí),像這樣自由的時光,我們在一起消磨掉很多。
“五月份時,連續(xù)四五天沒有見到曉娜的蹤影,隨后她打來電話約我在市場附近見面。出發(fā)前,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料定是要有什么事將要發(fā)生了。果不其然,吳學(xué)東從天而降,把我按在地上一頓拳打腳踢。我沒有還手,也未想過要還手,任憑雨點般的拳頭落在我的臉頰上,疼痛使我產(chǎn)生了存在感,我很受用。曉娜站在一邊若無其事地看著發(fā)生的一切,沒有勸阻吳學(xué)東住手,也不在乎我的死活,實在是很聰明的做法。我和曉娜之間的關(guān)系是清白的,說出去不會有人相信,解釋也沒有意義,況且我們何必要讓別人的眼光來左右我們自己的生活呢?即便吳學(xué)東是方曉娜的老公也不例外,向他解釋得越多,反而越會使事情陷入更加糟糕的境地。
“實際上,那天我和曉娜見面的情景很難想象。她站在我面前,牙齒緊緊地咬住下嘴唇,雙手用力地交纏在一起不知所措,顯然她是被頭腦里存在的某種可怕的思想給攫住了?!鍪裁词虑榱藛??我問?!疀]有,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好。她說,‘我只是很害怕,非常的害怕,我感到很孤獨。學(xué)東每年能在家里住的日子很少,我經(jīng)常莫名地想念他,擔(dān)心他,哪怕他陪在我身邊時,我對他的想念和擔(dān)心的思緒也未停止,甚至更加強烈了?,F(xiàn)在我都無法面對他了,我感到孤獨,感到恐懼,腦袋疼得厲害。我很難理解她想表達什么,也想不出用什么話語開導(dǎo)她,她的情緒異常激動,我便把她攬到懷里,讓她保持冷靜。
“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我前面講過了。曉娜帶著孩子去了娘家,吳學(xué)東的精神上再次受到打擊,一個人借酒澆愁,每天喝得爛醉如泥。我在夜間大排檔遇見他的那晚,他醉倒在桌子上,早已昏睡過去。我試著拍他的肩膀和叫喊他的名字,始終沒能把他弄醒。索性我也坐下來,向服務(wù)員要來幾瓶啤酒,獨自暢飲。一兩個鐘頭過去了,他仿佛睡得更沉重了,一點沒有醒酒的意思,于是我只好架著他的肩膀,一步一步把他拖到我家里去了。
“打此以后,我常常與他坐在路邊的大排檔上一待就是幾個小時,用舉杯對飲替代語言交流,成功化解了他妄加給我的仇恨?!氵€在創(chuàng)作漫畫嗎?在假期結(jié)速的第二晚,他問我?!堑模蚁矚g漫畫。我回答說。他再次陷入了沉思,我清楚他是想起了什么,只等他開口?!r候我喜歡畫畫,黑白色的素描畫,大概跟漫畫也差不多。他說,‘我沒有什么遠大的理想,去當(dāng)什么畫家,我那時候想作一名美術(shù)老師,每天站在講臺上教孩子們畫畫。他最后說,‘有夢想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我們各自把杯倒?jié)M,默默地喝起來,誰也不再講話。那晚,我們離開得很早。第二天中午,他獨自一人乘車回青島去了。四十二天后,他在工廠里跳樓自殺了?!?/p>
夜越來越深,大街上的旅客不見減少,反而比先前還要多了不少,嘈雜的聲音也更加響亮了。自殺是一種懦弱表現(xiàn),也是一種對生命不負責(zé)的表現(xiàn)。我對吳學(xué)東選擇自殺的方式去結(jié)束精神上的痛苦的做法頗為鄙視,卻又不無悲傷。人生有太多讓人費解的事情了,一時半會兒還真難以想通,我不能隨隨便便去評判吳學(xué)東自殺這件事的對與錯,也懶得去探究為什么。對了,我差點把方曉娜的存在給忘記了。她在吳學(xué)東死后做了什么,現(xiàn)在怎么會同趙俊凱在一起呢?
“沒有什么可懷疑的?!壁w俊凱說,“吳學(xué)東的死讓方曉娜很震驚,幾乎夜夜不能入眠。幾天后,她把孩子留給母親撫養(yǎng),然后搬到我家里來住了。我沒有問過她為什么,也不去安慰她,或者責(zé)怪她,我還是像從前一樣,依舊悠然地坐在陽臺上創(chuàng)作我的漫畫。
“日子一天一天地溜走,我存在銀行卡里的積蓄已經(jīng)所剩無幾。漫畫只能給我?guī)砜鞓罚荒芙o我?guī)碡敻?,將來總有一天,夢想會讓我露宿街頭,變成乞丐的?!畷阅?,從橋上跳到河里會是什么感覺?我問。她凝視我?guī)酌腌?,意味深長地說:‘大概很有意思吧。于是,我們半夜跑到天橋上,宛若拍電影似的,手拉著手縱身跳了下去。
“奇怪的是,我們這邊跳下河,都沒來得及掙扎兩下,那邊就有三四個好心人把我和曉娜全都救上岸來了。為了不用去公安局作筆錄,我熱情地向好心人道謝,并聲稱我們是不小心掉到水中,完全沒有輕生的打算。他們囑咐我們好一陣子,終于信任無疑地離去了。我和曉娜躺在岸邊的沙土上,一邊看著星星,一邊笑得合不攏嘴。
“‘曉娜,過了一會兒我說,‘我們還是回工廠去吧。
“‘好啊。她爽快地回答。
“第二天,我們收拾好行李,乘坐第一班汽車來到了哈爾濱(中轉(zhuǎn)站)。也就是今天。”
還有三十分鐘到零點,新的一天即將開始了。方曉娜拉著旅行箱走過來,趙俊凱什么也沒說,接過她手中的拉桿,牽著她的手向候車室走去。
“服務(wù)員,再來一瓶啤酒?!?/p>
我不再疲憊,不再犯困,心臟在胸膛里加速地跳動起來。我再轉(zhuǎn)身時,完全看不到趙俊凱與方曉娜的身影了,估計他們乘坐的列車馬上要出發(f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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