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陶靜怡似乎還沉浸在丈夫周大齊這匹千里馬終于遇到伯樂的欣喜之中，她不再像前一段時間在屋子里哼歌了，臉上卻掩飾不住那一汪水色，像枯干的草忽然間逢了春一般。周大齊學(xué)的是攝像，經(jīng)常在外面跑，不經(jīng)常來住，陶靜怡也不那么忙乎，每天把更多的時間留在廚房，用她的一雙巧手，將普通的蔬菜倒騰出一片歡騰的色彩，把同屋的柳妙妙和宋小洋看得眼都直了，連呼陶姐的廚藝才真正叫高手在人間！

陶靜怡也不謙虛，說這還是材料簡單了，真要是什么都有，她的手藝絕不比五星級酒店的大廚遜色。或許是心情好的緣故，也或者是一個人孤單，陶靜怡讓柳妙妙和宋小洋別自己做飯了，反正她一個人也是做，三四個人也是做，她們既然看得中她的廚藝，不如跟她拼伙。反正，她們共同租住一套單元房，雖不同屋，但廚房共用，一起拼伙，還省下不少電費、燃氣費呢。

柳妙妙毫不猶豫，一口答應(yīng)：“好啊，正好不用下廚房，免了聞這油煙味，我現(xiàn)在……”她突然停住話，眉眼間的黯然像舞臺上的幕布，嘩啦一聲落了下來。

宋小洋沒柳妙妙的爽快勁，她在想這拼伙該怎么個拼法，以她對陶靜怡平時的了解，這拼伙的費用大概低不過她給自己定下的伙食標(biāo)準(zhǔn)。若稍高些，她或許還能接受，若高得離譜，她還是不要拼，雖說拼伙方便，也省了心，但到底是用陶靜怡一人之力，她都覺得不好意思，于她而言，這又是額外的消費。

宋小洋家在南方農(nóng)村，父母去世早，她被叔父養(yǎng)大的，家境一般，她吃飯簡單，平時煮個掛面，熱個饅頭而已。

“陶姐，您剛才說拼伙，我可當(dāng)了真的?！逼椿镎狭肆蠲畹男囊?，她確實厭煩了每天在廚房的挑挑揀揀，更無法忍受嗆鼻的油煙。

“怎么拼啊？”宋小洋最關(guān)心的還是拼伙的方式。

陶靜怡說：“平時怎么樣，現(xiàn)在還怎么樣唄！咱姐幾個，不用計較太多。我呢，負責(zé)買菜和大廚，你們負責(zé)吃就行——不過掃尾工作得辛苦小洋了，妙妙現(xiàn)在的情況特殊，你幫著擇擇菜可以吧？”

“哪……我們拿多少伙食費呢？”宋小洋見陶靜怡絕口不提伙食費用，心里有些不安。廚房的善后陶靜怡和柳妙妙平時都操持得不多，柳妙妙好說，多數(shù)時候也就下個掛面或者煮個方便面，不像陶靜怡，真正具有大廚的風(fēng)范，廚房于她不是彈丸之地，簡直就是任她刀砍斧鑿、揮刀舞棒的戰(zhàn)場，她若不動點兒干戈都對不住這樣的場地。只是陶靜怡大廚有個特點，就是愛吃油，這原本純屬個人喜好，旁人無可厚非，反正吃多吃少吃稀吃稠吃濃喝淡，都要合自己的口味。但問題是陶靜怡的油料經(jīng)常性地不夠，她自己還不自知，每次都是一拎油壺，喲，油沒了，鍋都燒熱了，于是操起宋小洋或柳妙妙的油壺，一邊說著“借”一邊就往鍋里倒?！敖琛辈贿^是掩飾性的詞，類似于“猶抱琵琶半遮面”中的琵琶。這種純消耗性的東西，你好意思借，別人不好意思討還哪。就這么經(jīng)常性地借著，借到宋小洋和柳妙妙的油壺也干凈了，這才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壺新油來。不光是油，若缺了其他佐料，陶靜怡也是要“借”的，比如大蒜、生姜、大蔥之類，當(dāng)然包括醬油或雞精。

宋小洋有次曾跟柳妙妙半開玩笑，說只要咱有的，陶姐一般都會針對性地缺，看來，咱們是她的后倉庫呢。

當(dāng)時柳妙妙也笑，說這你就落后了，陶姐這樣算是自律的了，總不至于端上一碟醬油問你去借餃子，倒上一堆孜然粉再來借羊肉。咱們哪，已經(jīng)攤上好鄰居了。

這就有嘲諷的意思了。

好在這些話陶靜怡沒聽到。就算宋小洋把日子過得很精細很小心，但她每個月對于各項消費是有一定額度的，只要沒超過她給自己定下的最高額度，她不會太過計較——其實相比大大咧咧的柳妙妙，宋小洋更能理解陶靜怡對日子的精打細算，不管怎么說，自己單身一人，現(xiàn)在的工作雖然收入不是太高，若無太多欲望，這般平淡的生活總是可以的。所以，和柳妙妙一樣，她也小小地放縱著陶靜怡這樣遮遮掩掩的愛好。

與秀廚藝的熱情相比，陶靜怡每一次對廚房的清掃顯得敷衍多了，最多把灶臺上掉落的菜莖撥拉到垃圾袋里，而對上面布滿的油污卻視若無睹。自第一次宋小洋趁著勁把廚房收拾過后，這廚房的善后就理所當(dāng)然地變成了她的專事。她當(dāng)然也可以像她倆一樣視而不見，反正公共區(qū)域不是她一個人要盡的義務(wù)。倒是柳妙妙當(dāng)著大家的面提議過，不如請個鐘點工，定時抽空來清理，價錢三個人平攤。這應(yīng)是比較合理的建議。陶靜怡毫不猶豫地否定了，她可不能額外擔(dān)負這個錢，當(dāng)時租下房子也沒說要保持廚房多清潔呀，差不多就行了。宋小洋也猶豫，她覺得僅僅是為廚房和衛(wèi)生間，地方不大，每月卻要一筆開銷來請鐘點工，確實不合算。

還沒等宋小洋表達自己的意見，陶靜怡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改口問道：“要請鐘點工，假如一周一次的話，一個月得支付多少錢？”

柳妙妙想了想，說：“若是找家政公司，價錢是固定的，這個沒得商量，一小時大概一百塊錢，按咱們這樣的程度，每周清理一次，每次一個小時的話，一個月也就四五百塊錢。我們每個人均攤下來，一個月一百五六十吧。”

“四五百塊錢也不多?！碧侦o怡頓了一下，說，“你們看這樣行嗎？這每周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清掃工作由我來做，你們只需把請鐘點工的錢給我就好。也免得找個不相干的人來，萬一手腳不干凈，影響咱們的關(guān)系。”

柳妙妙和宋小洋沒想到陶靜怡忽然起了這念頭。其實想想，這家里的事——如果把這個出租屋當(dāng)成她們家的話，與其找鐘點工，倒不如由某個人來承擔(dān)，既是一份收入，又方便得很。只是——她們都覺得心里怪怪的，本來該是大家一起來維持的環(huán)境，請鐘點工只是為了幫大家從這份勞苦中解脫出來。平時無論是客廳、廚房，還是衛(wèi)生間，使用率最高的都是陶靜怡，但她對這些公共區(qū)域絕對是藐視的，是不用白不用的態(tài)度。所以多數(shù)時候，打理的都是宋小洋。宋小洋不習(xí)慣與人較勁，她也看出來陶靜怡是那種絕不能吃一點虧、死都要占理的人，這種人最適合混社會，有霸氣！平時，柳妙妙對陶靜怡的意見挺大，不過事不關(guān)己，吵吵過一回兩回她也沒勁了，同一個套房里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也不能天天吵著過日子吧，累得慌！再說陶靜怡，明明看得清兩人對她的意見，照樣高聲大氣、理直氣壯地把廚房弄得亂七八糟，然后不管不顧，甚至有時候當(dāng)著兩人的面，把菜葉什么的扔到垃圾筐外面，竟連彎腰撿拾的意思都沒有，最多拿腳尖往垃圾筐邊撥拉撥拉。柳妙妙和宋小洋兩人有時談?wù)撈饋?，都對陶靜怡不滿，可又無奈得很，她就是那么隨意的一個人，真是虧了年輕又志得意滿的周大齊能容忍她。不過，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也許，陶靜怡在周大齊眼里，是另一道絕美的風(fēng)景呢。

因了陶靜怡以往對公共區(qū)域的冷漠，對陶靜怡自告奮勇要拿鐘點工費用承擔(dān)鐘點工的活，柳妙妙和宋小洋異口同聲地否定了。

柳妙妙倒不忌諱什么，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別啊陶姐，你做這個鐘點工那就不是鐘點工了，是添亂工才對?！?/p>

宋小洋本來對這個建議有些猶豫，一百多塊錢的開支是額外的，若是偶爾的支出，她還能承受，但變成固定的費用，就覺得是一種奢侈了。見柳妙妙提出反對意見，還說得這么直白，她忍住笑，沒有絲毫含糊，緊隨著柳妙妙的話說：“是啊，陶姐，還是不專職的好。咱們平時搭把手的事，保持著不那么臟亂就好了。”

陶靜怡多聰明啊，能瞧不出這兩丫頭片子的意思，她自嘲地笑道：“瞧你們，陶姐在你們心里有多不堪，我哪里就變成添亂工了呢?！?/p>

這事就這么不了了之。此后，陶靜怡還是有了些許變化，會主動收拾廚房了，雖不像她秀廚那般大動干戈，但她再殿后的廚房，瓶瓶罐罐總算歸了位，灶臺也看得出下了猛力擦拭的痕跡，雖然還不到一眼望過去干凈整潔的級別，至少不再是一團糟，看得人頭皮發(fā)麻了。

陶靜怡的變化，柳妙妙與宋小洋看在眼里，兩人有一次還專門為此恭維陶靜怡，說她不但廚藝好，還很有素質(zhì)，思想境界高，簡直就是北京人民的楷模。

這前言不搭后語的話，逗得陶靜怡忍不住笑，說這倆丫頭怎么了？是借機損我呢，還是鼓勵我？

柳妙妙道：“您哪里還要鼓勵？我們現(xiàn)在只需向您看齊就好?！?/p>

陶靜怡搖搖頭：“行了行了，我明白你倆的意思，就是之前我太不注意這環(huán)境衛(wèi)生的維護，以后繼續(xù)發(fā)揮我的潛力，爭取發(fā)揚光大，至少在你們面前做個偉大的人、崇高的人、脫離低級趣味的人……”

這番話把柳妙妙和宋小洋也逗樂了。不過，話總是出口容易，履行起來難，陶靜怡對這種“公共事業(yè)”的熱情只能維持在表面，隔一段時間，宋小洋還得抽空徹底收拾一次。柳妙妙對于這種事也是有心卻不肯用力的，有時也跟宋小洋一起做，卻被宋小洋阻攔。她唯一用心的，就是買來不同的洗滌用品，還特別買了兩雙膠皮手套，她對宋小洋說，一定要戴上手套再去做那些活，手可是女人的第二張臉呢。

也就是陶靜怡要拼伙，為什么提出讓宋小洋做善后的原因了。宋小洋已習(xí)慣了。很多事就是這樣，你不做也許永遠都不會有人說你什么，但只要做了，再做成習(xí)慣，就變成了他人眼里的一種必然。必然的東西想躲都躲不開。

不過，宋小洋這會兒還沒想后面的事兒。陶靜怡不會做吃虧的事情，所謂拼伙，拼的也不過是晚餐和周六日的伙食?，F(xiàn)在流行晚餐少吃或不吃，一旦拼伙，宋小洋就不能像去食堂吃飯一樣，有可吃可不吃的自由了。何況，她現(xiàn)在周六日在培訓(xùn)機構(gòu)做兼職，有時就在培訓(xùn)機構(gòu)吃盒飯，這一個月算下來，拼伙于她實在沒多少意義。宋小洋和柳妙妙的情況不一樣，柳妙妙平時就不怎么做飯，前陣，她有次醉酒，她的導(dǎo)師不管是乘人之危，還是別的，她竟然有了身孕，現(xiàn)在就更不方便做飯了。最關(guān)鍵的是，柳妙妙是獨生女，沒經(jīng)濟上的負擔(dān)，又是研究生，家又在北京，只是家里父母鬧不和，她不愿回家，如果不是師姐經(jīng)常帶男朋友來宿舍居住，她也不用在外租房。說實話，她根本就沒有經(jīng)濟拮據(jù)這樣的概念。柳妙妙不會了解和體會宋小洋這樣出身寒門、全靠自己拼殺過來的人對金錢的在意。能省則省，這是宋小洋生活的原則。

柳妙妙雖沒宋小洋那般計較，但她不愚笨，宋小洋的話一問出來，她就知道自己性急了。拼伙她是愿意，但不能她一個人跟陶靜怡拼啊，總得顧及一下宋小洋。宋小洋節(jié)儉，對于拼伙這樣的事，她一定會有自己的考慮，何況她們面對的是陶靜怡。不能說陶靜怡不好，她只是太過于算計，喜歡貪小便宜，吃不得一點虧。與這樣的人打交道，也確實挺為難宋小洋的。柳妙妙不好繼續(xù)表現(xiàn)對拼伙的熱情，借著宋小洋的問話，她也看著陶靜怡，想知道拼伙到底一個月下來要消費多少。

陶靜怡似乎沒在意這個問題，爽快地一笑，道：“看你們要什么標(biāo)準(zhǔn)了。若只是這普普通通的飯菜，也要不了幾個錢，不過這樣的話咱也沒必要拼伙了。我總想叫你們有點吃頭，頓頓大魚大肉我做不到，但每頓有葷有素總是要的。我看你們也不要想這問題了，咱們先湊個整，月底再算總賬，有余出來的，留待下月，若超了，咱們?nèi)嗽俑髯詳偭搜a交。這樣可好？”

說得也在理，柳妙妙能接受。她轉(zhuǎn)頭看宋小洋，不知道宋小洋是否能接受這方案。

宋小洋咬了咬唇，她不能不謹慎，月結(jié)自然是合理，但沒價錢范圍，她總覺得這份支出會大大超出自己的預(yù)算，何況，陶靜怡還沒有說要不要給她一個辛苦費。無利不貪早，若一點好處不占，她憑什么要承擔(dān)做飯的辛苦？若陶靜怡提出了人工費，卻又把秀廚以外的廚房事務(wù)交付與她，她豈不是把自己又生生套了進去？思來想去，只不過是陶靜怡把收拾廚房的任務(wù)更加理所當(dāng)然地交給她打理而已。

猶豫片刻，宋小洋還是說：“算了吧，我是沒這口福了，現(xiàn)在也很少吃晚飯，有時候一個蘋果就打發(fā)了，再突然如此規(guī)律地吃上晚飯，怕是胃會提出抗議?！彼涡⊙筮@樣說，算是拒絕了拼伙。

陶靜怡不以為然：“虧你們小姑娘想得出來，不吃晚飯，還說是為了健康，我看就純粹為了身材苗條。不吃飯哪來的健康？”

宋小洋笑道：“時尚嘛，趕不了別的潮，這個不吃晚飯的潮好趕，又方便又省事?！?/p>

陶靜怡看著宋小洋說：“小洋妹妹，我說你呀，還真不像現(xiàn)在的年輕人，能掙錢，還本分又節(jié)儉。現(xiàn)在這樣的女孩子可真不多了，十個里頭九個是月光族……”

話沒說完，被一旁的柳妙妙打斷：“陶姐，說這話總得顧及一下我的感受嘛！”

陶靜怡雙手一合：“糟糕，得罪妙妙了。不過妙妙跟小洋可不一樣，研究生呀，又是北京姑娘，將來有個好工作，考公務(wù)員，那是往發(fā)達上走的，怕是以后，我們這些人妙妙妹妹是拿正眼瞧都不瞧的。”

“您是說我要這樣斜著眼瞧？”柳妙妙調(diào)皮地做了個高難度的斜眼動作，把陶靜怡和宋小洋逗得笑起來。

? 二

這天，柳妙妙回家早，一進門，發(fā)現(xiàn)屋里有些不對勁，一長一短兩張呈直角排列的沙發(fā)被挪到一條直線上，剛好和依靠的墻并齊，小小的茶幾倒是依舊在原來的地方，像個侏儒站在身材修長的女人身邊，怎么看怎么不協(xié)調(diào)。沙發(fā)這樣的擺法更突出的是陶靜怡撿來木棍做的簡易晾衣架，幾乎沒任何遮擋的東西在一目了然的視線中越發(fā)顯得丑陋不堪。這么簡陋的東西居然撐了幾個月仍這么頑強地挺立著真是奇跡，看來陶靜怡不僅有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動手能力也是相當(dāng)給力??！柳妙妙看著有些怪異的客廳，她知道這一準(zhǔn)是陶靜怡的杰作，只有她才有這個心思和精力不停地折騰，宋小洋才不會動這些，這姑娘除了默不作聲掃地拖地，替陶靜怡的不羈善后外，絕不肯改變一絲一毫公共格局的，在這方面她自律得幾近迂腐。不過，這么個小小的客廳，除了沙發(fā)茶幾，也沒什么可以改變的。

“這又是想干嗎？”柳妙妙微蹙眉，自言自語。

陶靜怡從她的屋里出來：“哎，妙妙，今兒個回來這么早……瞅你一臉的喜色，像是有什么好事呀。撿到錢了？”

柳妙妙笑了：“陶姐您總是三句話不離錢，錢到底有多重要啊！”

“我這是缺什么說什么。要有錢，我一準(zhǔn)兒是藏著掖著，半個錢字都不露，免得替別人洗了耳朵?！碧侦o怡毫不掩飾對錢的渴望。

“陶姐，今天怎么好雅興，倒騰起沙發(fā)來了？”

“噢，我正想等你和小洋回來跟你們商量呢。我有個親戚要來，女性，這一時半會兒的我替她上哪兒去找住的地方？但她還把我給纏上了，非要跟我擠住幾天，等她找到房子就搬走。我就想，反正你周大哥也不在，咱們這客廳又用得少，空著也是空著，正好這沙發(fā)一拼，還行。我就睡這里，把我們的房間讓給她住幾天吧。咱就這條件，我都讓出自己的房間了，對她也算仁至義盡了吧！”陶靜怡只顧說著，全然沒一點商量的余地，先入為主地把客廳當(dāng)成了她可以隨意支配的地方。

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柳妙妙覺著自己和宋小洋與陶靜怡不是一塊兒合租的房客，而陶靜怡好像是房東，她們才是陶靜怡的房客，這種關(guān)系的配置似乎才應(yīng)該是合理的。柳妙妙對陶靜怡理直氣壯地支配客廳的做法又生氣又好笑，這個女人身上的霸氣真是無處不在啊。

“陶姐您也真夠性急的，倒是等我和小洋回來再說呀，您那親戚還沒過來吧？這就把客廳用上了？您是料定我和小洋沒意見，還是覺得我們不應(yīng)該有意見呢？”柳妙妙心說幸好今兒個心情好，不然，她可得跟陶靜怡干上了，就這么一塊可以坐下來的公共區(qū)域，先是被陶靜怡變成了她和丈夫的臨時餐廳，餐廳就餐廳吧，本來就兼著餐廳的功能，也還沒那么私密，但若再變成陶靜怡的睡房，這客廳不分日夜，被徹底個人化了，雖說都是女性，但出出進進，像踩在別人的地盤上，多別扭??！

柳妙妙的話，陶靜怡也不知是真沒聽出她的不滿，還是無視她的不滿。陶靜怡沒理會，只是興奮地說：“這沙發(fā)一打開，鋪上床單，軟乎乎的，可比床還舒服呢?！?/p>

“是啊，您倒是挺會找舒服的。就不怕沙發(fā)太軟，天氣又熱睡著腰酸？”柳妙妙調(diào)侃道。她們每個屋里都有空調(diào)，唯獨客廳沒有。

“說的是呢，不過沒關(guān)系，我是有法寶的，給你看看！”陶靜怡說著轉(zhuǎn)身閃進屋，又很快出來，手里拎著一個舊電扇。電扇很小，是沒有空調(diào)的公共汽車掛在車頂?shù)哪欠N，不知道她從哪兒弄來的。柳妙妙一看，“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陶姐，您可真的很有想法?。　?/p>

陶靜怡一臉的得意：“可別小看了它，體型小，扇出來的風(fēng)不含糊，還沒有大電扇扇出來的風(fēng)那般硬。其實北京的晚上也沒多熱，現(xiàn)在的氣候半夜還有些涼呢。這東西也就是備著，真要用也挺合適?！?/p>

柳妙妙沒話說了，她雖然對陶靜怡說話做事的勁頭有時感到很別扭，但陶靜怡對生活的熱情，對于苦難的承受與消解，卻讓她自嘆不如。她想，如果自己是陶靜怡，會怎樣對待迎面而來的各種糾結(jié)與困難？毫無疑問，她缺乏這種面對的勇氣，因為她連想象的時候自己都是手足無措的，不敢貿(mào)然向前，不知道在踏出去的每一步之后，緊跟著又會逢遇什么她不可想象的事物。就好似，她對懷孕的張皇與茫然，對導(dǎo)師不可預(yù)知的憤怒和消極的等待，她沒有主動出擊的激情，唯有心力交瘁的貌似堅強，輕輕一擊則千瘡百孔的平靜與安穩(wěn)。

柳妙妙放棄了對客廳權(quán)屬的爭奪，等宋小洋回來看她有什么想法吧，反正就幾天時間，陶靜怡能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來人住，而不是讓人直接住在客廳，已經(jīng)說明她對她們的最大尊重了，雖說誰睡在客廳都是一個睡，但意義是不一樣的。柳妙妙展開笑容，輕輕一拍肚子說：“陶姐，搞定了！”

陶靜怡腦子轉(zhuǎn)得快，一下子反應(yīng)了過來，瞪大眼睛說：“你把人家的銀行卡密碼搞到手了？”

“您真行，還是三句話不離錢。這可比銀行卡重要！”

陶靜怡“哧”了一聲：“你個小姑娘，沒吃過苦頭，不曉得錢多重要，沒有錢，啥事都搞不了，永遠是個窮命！”

“您這話說得，現(xiàn)在留人銀行卡那是傻子，錢都用來買房，押在那兒當(dāng)不動產(chǎn)升值呢。只有咱們寒磣人，買不起房，只能租房住，還是幾個人合租?！?/p>

“妙妙你少拿租房這事砢磣我，你是自討苦吃，自個兒有住處非尋到這里來跟我們搶地盤。你可就是網(wǎng)上說的白富美……嗨，這時候說這些沒用的干什么。你搞定了什么？可別跟我說是結(jié)婚之類，這玩意兒對你可沒什么好處?！?/p>

“結(jié)婚？這級別高了，我道行不夠，就是那老人家愿意，我還不肯呢。免了吧。”

“別賣關(guān)子了，快說，急死個人！”

柳妙妙揚了揚手機，說：“別急，都在這里！我翻給你看！”她翻開導(dǎo)師給她發(fā)的微信，遞給陶靜怡。

陶靜怡看罷，驚呼道：“天吶，高額獎學(xué)金，還要公派留學(xué)！妙妙妹子，這么大的事，看來你導(dǎo)師還真是用心了。”

柳妙妙忍不住內(nèi)心蕩漾，又不好在陶靜怡面前表現(xiàn)得太興奮：“陶姐您不知道，現(xiàn)在獎學(xué)金是很普通的了，說是高額，其實沒多少錢。倒是公派留學(xué)，條件比較嚴苛，而且我們這個專業(yè)實在偏冷，又很本土化，想要有公派留學(xué)名額，比登天還難呢?！?/p>

“這就是說妹子你走運了唄！”

“還沒開始呢，走啥運啊，這還要到明年才能定下。”

“明年？”陶靜怡頓了頓，“妹妹，你想過沒有，不管明年你能不能被公派出國，這肚子都拖不到那時候啊。”

柳妙妙一愣，她光顧著高興了，確實沒想她未來的所得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guān)系。陶靜怡這么一說，一下子把導(dǎo)師推開了，原來他所做的，只不過是給了她一座海市蜃樓，她看著輝煌絢麗，充滿了夢幻色彩，但伸出手，并不能觸及，就真的變成了夢幻。

像個肥皂泡，在陽光下才看到斑斕的色彩，緊接著就叭的一聲破滅了，還被閃了一臉細微的肥皂水，涼颼颼的。

陶靜怡看著柳妙妙的臉色不對勁，剛才的陽光沒了，臉上泛起一層一層的陰涼。她驚覺自己把話說得太直白，這丫頭受不了。她又笑起來，摟著柳妙妙的肩膀，說：“你瞧瞧，這臉變起來也忒快了。不管今年明年，你都沒打算要這個孩子不是？既然沒這個打算，你導(dǎo)師又給了你這樣的承諾，總比你一直不吭不哈地等著強啊。這就是臺階啊，妹妹，拿著獎學(xué)金，再讓你導(dǎo)師給你些補償——你別嫌我俗，這世上還真是錢親，何況有勝于無不是嗎？趁著有機會，這折子戲能收就收了吧，再這么耗下去，你又不打算真要這孩子，虧的可就是你了?！?/p>

柳妙妙明白陶靜怡說的沒錯，她的肚子不是恩不是情，只是一個工具，說不甘也好，說手段也罷，總之就是想從導(dǎo)師那兒給自己尋一個安慰，求得心理上的某種平衡，而這種平衡，與情無關(guān)。那么，就是陶靜怡說的補償了。她需要補償，而這種補償從導(dǎo)師微信告訴她在為她做某種努力時，她就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目標(biāo)一旦立起來，她就不再是之前那般懵懂和張皇失措了。

? ? ? 三

沒等宋小洋徹底明白過來，陶靜怡的親戚已經(jīng)住了進來。這個親戚看上去與陶靜怡的關(guān)系并沒多么親密，甚至還有些冷漠，不像是她來找陶靜怡借宿的，非但沒有對陶靜怡讓出房間的行為有絲毫感激之情，反倒是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陶靜怡也奇怪，竟不言不語。

對陶靜怡在客廳的“客居”，宋小洋自然也很不滿，但隱忍的性格使她在面對陶靜怡不太經(jīng)意的招呼時仍是選擇了沉默。宋小洋知道自己說什么也是枉然，陶靜怡是不會在意的，在這個群租的屋里，她的強勢無處不在，就如剛搬進來的那段時間，如果不是自己的果敢拒絕，自己房間的陽臺便成了陶靜怡晾曬衣服的一個區(qū)域了。我行我素慣了的人，滿世界都是自己，怎會考慮其他人呢。宋小洋見柳妙妙也不言語，一副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越發(fā)覺得郁悶。

最終，陶靜怡與柳妙妙倆人拼了伙，柳妙妙把自己從廚房徹底解脫了出來，每天都是陶靜怡做好飯，她倆再一塊兒在客廳吃著。而宋小洋則仍是自己隨便做點什么，多數(shù)時候是煮點稀飯，涼拌個小菜，吃得簡簡單單。開始的時候，柳妙妙不好意思，招呼宋小洋一塊來吃，說人多吃得熱鬧。宋小洋不好推卻，和她們也坐到一塊。在柳妙妙與陶靜怡拼伙之前，還有周大齊，四個人同在客廳吃飯的情景有過好多回，也是各吃各的，誰也沒覺著不自在，本來就是各過各的日子嘛。柳妙妙跟陶靜怡一拼伙，宋小洋再和她們坐一起，就覺出別扭來了。原是覺得柳妙妙和自己更親近些，她們之間接觸得更多，話題寬泛，性情也合，彼此間有一種親人的感覺。她們在一起私下談?wù)撎侦o怡時，會發(fā)泄一下對她的不滿。而現(xiàn)在，宋小洋覺出了柳妙妙的遠，柳妙妙把自己最私密的事告訴陶靜怡，卻不信任她，這是否意味著柳妙妙對自己的疏離？可她什么也沒做啊?？此齻z拼伙后，陶靜怡把菜往柳妙妙碗里撥的那個勁，比對周大齊還熱切。宋小洋有些不敢看，陶靜怡顯見對她是非常不待見的，根本連讓她一下的意思都沒有。倒是柳妙妙，總說菜多，要宋小洋幫她把碗里的菜解決掉一些。宋小洋明白柳妙妙的心意，只是在陶靜怡淡漠的神態(tài)下，這叫宋小洋越發(fā)顯得難堪。就是這樣，陶靜怡那張嘴還不饒人，說宋小洋是嫌棄她的廚藝，或是不放心她這個人呢，怕她貪便宜會買來什么不衛(wèi)生的東西吧，又說是宋小洋擔(dān)心她會克扣伙食費。

在陶靜怡眼里，宋小洋是成功白領(lǐng)，光禿禿一個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還能舍得花錢住帶陽臺的房間，可見手頭上是寬裕的，一個女孩子，連吃飯都這么將就著，攢著錢干什么呢？她就不一樣了，人近中年，事業(yè)無成，從小城出來的又是那么決絕，與前夫生的女兒每月需要撫養(yǎng)費，她連停下喘氣的工夫都沒有，整天想著怎樣能多攢點錢，現(xiàn)在是苦，可將來老了再返回小城時，她是絕不肯潦倒和狼狽的。在北京她是怎么努力也無法光鮮照人，因為這個城市大得幾無邊際，而在這偌大城市里，你永遠都無法想象某一個從你眼前走過去，看著很普通甚至很卑微的人，或許他（她）就有著無數(shù)人難以企及的身家。陶靜怡自覺做不到讓人難以企及的地步，但她寧愿或者說需要用現(xiàn)在的灰敗，來襯起將來某一天風(fēng)光地站在小城的跟前，哪怕這風(fēng)光真的就只是一陣風(fēng)似的“光”。

陶靜怡的親戚住了快一個禮拜的時候，宋小洋忽然覺得不對勁。

平時的陶靜怡是半個夜貓子，比宋小洋和柳妙妙都睡得晚，宋小洋很多時候進入夢鄉(xiāng)都是伴著客廳電視里忽高忽低的聲音。自從睡客廳后，陶靜怡反倒正常起來，逢到十點就關(guān)電視閉燈睡覺。沒了電視聲音的相伴入眠，宋小洋忽然覺得這世界一下子空曠起來，夜也如此的安寧，前幾日心里萌發(fā)的郁悶之氣，隨著安靜的睡眠一掃而光。客廳被占用，除了走出去感覺有些凌亂和擁擠之外，似乎也沒啥不適，不過話說回來，凌亂是一貫的，而擁擠也只是屬于夜晚的客廳，于她，還真沒什么大礙。這樣一想，宋小洋就坦然了，就像當(dāng)初她拒絕陶靜怡在她的房間出入陽臺晾曬衣服后，出現(xiàn)在客廳里的那粗陋原始的晾衣架，她和柳妙妙不也習(xí)慣了這個物種？

周末晚上，宋小洋去輔導(dǎo)機構(gòu)跟了周末班。因為下課后有個學(xué)生纏著她解了幾道題，她回來得晚了些。進家門的時候，陶靜怡已經(jīng)睡了，宋小洋怕影響陶靜怡，沒有開燈，想借著屋外淺淡的路燈光，簡單洗漱后，再回自己的房間。但她剛摸到洗手間的把手，正要擰開時，門卻一下子開了，宋小洋沒拿住勁，身子往前撲了過去，撞到一個人身上。忽然亮起的淡藍色光芒，把宋小洋嚇得壓著嗓子猛叫了一聲，同時站直身子，借著亮起的光亮伸手迅疾將衛(wèi)生間的燈摁亮。

宋小洋看到衛(wèi)生間門口，站著一個舉著手機也一臉驚嚇的陌生女人。

客廳的燈這時也亮了，陶靜怡從沙發(fā)上蹦起，沖著衛(wèi)生間喊道：“小洋，干嗎呢？”

這確是一張陌生女人的臉！宋小洋驚訝地看著她，問：“您是……”

陶靜怡赤著腳沖過來，拉住小洋說：“哎呀，這是我那親戚！出來上廁所呢。你怎么糊里糊涂的，上班上累了吧？快休息吧?！闭f著，放開宋小洋又拉著陌生女人的胳膊，說：“瞧，我忘說了，廁所的燈在這兒呢，你咋就不問一下。別嚇壞了，快進屋睡去吧，明兒不是還要早起辦事嘛，早睡早起！”

陌生女人這才沖宋小洋微微一笑，側(cè)身從她身邊走過去，徑直去了陶靜怡的房間，把門關(guān)上了。

宋小洋還處在愣怔之中。這個女人根本不是前兩天她見過的那個陶靜怡的親戚。

陶靜怡打了個呵欠，說：“小洋你進來怎么不開燈啊，人嚇人會嚇?biāo)廊说摹胰ニ?，你也早點兒休息吧！”

宋小洋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一句：“陶姐，你又來新親戚了？”

陶靜怡轉(zhuǎn)過身：“什么來了新親戚？一直就一個人哪！你以為我愿意睡客廳?。俊?/p>

“這不是前幾天那個親戚?。　?/p>

“你也就見過一兩面，哪里記得住。再說人晚上和白天的相貌有差異的，白天化妝，晚上一卸妝，鬼都認不出來，那差距大著呢。我這親戚就是喜歡化妝……哎喲，好困。不說了，睡去吧?！?/p>

陶靜怡一邊打哈欠，一邊移向沙發(fā)，往沙發(fā)上一倒，接著睡了。

宋小洋心中就算還有疑問，也不好再問。再怎么，客廳已經(jīng)變成了陶靜怡的臥房，沙發(fā)變成了她的床，就算她還有十個二十個親戚過來，只要不占用自己的房間，又與己何干？

這么想著，宋小洋卻還是感覺不自在，最初因了悄無聲息的周大齊存在，她和柳妙妙對客廳的使用率就非常少，可也僅僅是少而已，卻并非沒有。而現(xiàn)在，陶靜怡把客廳變成了臥房，客廳便有了私密的意味，多待上一會兒，也像是闖入了別人家，看人家生活一樣，免不了縮手縮腳，一點也沒有公共領(lǐng)域可以放心隨意使用的感覺了。

宋小洋還是把那晚的遭遇告訴了柳妙妙。柳妙妙有些驚訝，說自己也很奇怪陶靜怡的行為，按理，來人若是親戚的話，以陶靜怡能讓出房間自己睡客廳，而且還不帶一句怨言的做法，那一準(zhǔn)是比較親近的關(guān)系才能讓她這樣。可是除了睡客廳之外，陶靜怡的生活狀態(tài)沒見任何異樣，從沒見她招呼過那親戚一句;她倒按時把柳妙妙的飯菜準(zhǔn)備好，咋咋呼呼地喊柳妙妙吃飯，卻理都不理她的那個親戚。那親戚也怪，很少露面不說，偶爾出來與人相遇時，也絕不主動吱上一聲，總是耷拉著眼皮，埋頭側(cè)身而過，好像對方是空氣一般。因為是陶靜怡借住的親戚，陶靜怡都不在意這樣的怠慢，她自然無所謂了。

“會不會……我們被陶姐迷惑了？”柳妙妙抱著胳膊，微蹙著眉說，“或者根本不是什么借住的親戚。”

宋小洋看著柳妙妙，她其實贊同柳妙妙的說法：“可這又為什么呢？她情愿住著客廳，把自己的房間給不是親戚的人？如果是同情人家，怎么她們之間連話都很少說？至少借住的人會有感激之情吧？”

“您說，如果她們之間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呢？”

“難不成在大街上隨便拉個人來死乞白賴住她房間，然后自己睡沙發(fā)？陶姐做這種事，除非她腦子有問題……”宋小洋剛想笑，忽然意識到柳妙妙話里的意思，有些遲疑地問，“您的意思……陶姐想占用客廳？”

柳妙妙撇撇嘴：“客廳不占也一直是她用著，還用得著再多此一舉？我在想，陶姐是不是在做二房東？”

宋小洋疑惑地說：“二房東？不可能吧，咱們的房租不是直接打給房東老太太么。”

“哎呀，不是這套房，是她租的那間房。她把租的房間再租出去，反正現(xiàn)在周大哥不在，她一個人睡在客廳也沒啥不便，這樣的話，她就可以賺些房租……也是一份收入呢?！?/p>

宋小洋這才明白過來，這確實符合陶靜怡的作風(fēng)，對錢孜孜不倦的追求是她人生的最大意義。

“可是，她不是說周大哥在劇組正越來越紅火，以后怕是要賺大錢呢。陶姐怎么看得上這幾個錢？”宋小洋還是有疑問。

“哎，誰嫌錢賺得多？何況周大哥賺不賺大錢誰知道呢。陶姐可不是個理想主義者，在沒有看到真金白銀之前，她才不會放棄賺錢的任何一個機會?！?/p>

柳妙妙還告訴宋小洋，她跟陶靜怡拼伙，陶靜怡確實很高興，每天的飯菜也花了心思，雖是些普通家常菜，卻色香味俱全，挺誘人的。陶靜怡說她現(xiàn)在正虧缺著身子，得好好補充營養(yǎng)才是。不過所謂的營養(yǎng)——柳妙妙笑著說，也僅限于雞肉。柳妙妙每頓吃到的菜里都會有雞肉。這雞肉成了陶靜怡念念不忘的營養(yǎng)招牌，尤其是柳妙妙每周把三四百塊伙食費交給她時，念得越發(fā)勤快，柳妙妙就有了占陶靜怡便宜的錯覺。為了不讓陶靜怡吃虧，柳妙妙每到周末往回帶些陶靜怡舍不得買的菜來，牛羊肉、魚、一些菌菜之類。這樣，陶靜怡才不念叨雞肉了。柳妙妙算了算，工作日一天一頓晚飯（有時候不回來吃，會提前給陶靜怡短信說一聲），兩個休息日，一個月下來她的伙食費約合一千多塊錢，還不把她自己買菜的錢算在內(nèi)。

宋小洋嚇了一跳，這比她預(yù)想的更多。她以為每月四五百塊錢就能拿下來，柳妙妙卻超出了一千多塊，就是說，柳妙妙在陶靜怡那里不僅僅是拼伙的性質(zhì)，還有了雇用的意思。她慶幸自己當(dāng)時退縮了，這筆差不多與房租等同的開支，不是她能承受的。宋小洋瞬間覺得簡單如掛面的飯食實在是可愛又實用。當(dāng)然了，她也意識到柳妙妙告訴她這些并非單純是為了拼伙的事，而是用來佐證陶靜怡不僅能干，更是精明！

精明到不肯無視客廳的放任，她要把所有能利用的空間都變成她的一種資源，能讓她在未來的空間變得更加強大。

二房東一說，也僅僅是柳妙妙和宋小洋的猜測，就算是急于租房的人也要考慮房源的穩(wěn)定性，誰也不能只租那么幾天就重新?lián)Q地兒吧？就算短租，也不能那么委屈地租下一間來歷不明的房間，還得配合著陶靜怡的時間和生活習(xí)慣，刻意對另外的房客保持緘默和距離;再退一步，就算能這樣委屈，短租不考慮那些公寓房，卻要擠進這一間房里的人，也足以說明生活很局促，不可能一日三餐都吃在外面，連廚房都不用？所以兩個人猜測完后，只能眼巴巴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毫無辦法。

四

過了幾天，柳妙妙正在自己屋里收拾東西，聽到防盜門打開的聲音。這才半下午，不是宋小洋回來的時間，那應(yīng)該是陶靜怡了。柳妙妙沒在意，心說正好走前可以知會陶姐一聲，晚上不用做她的飯了，就連接下來幾天的飯大概都可以略了。宋小洋順帶想象了一下陶靜怡聽到這個消息時的表情，她會不會又擔(dān)心自己會借著這個機會，以后不再跟她拼伙了呢？這個女人確實太能干，也能吃苦，可就是——妙妙想著笑了笑，“視錢如命”，沒有人比陶靜怡更適合這個標(biāo)簽了。

一陣踢踏的腳步聲在客廳凌亂地響起，同時還有男人與女人調(diào)笑的聲音，如電視電影里的鏡頭，有十足的畫面感，把屋里的柳妙妙嚇了一跳。她第一反應(yīng)是周大齊回來了！但很快又被她否定，男人的聲音如鋸齒一般，又尖又利，根本不是周大齊儒雅的嗓音，而且那粗俗低下的嬉笑調(diào)情，讓她聽著有些惡心。柳妙妙不是固守象牙塔的書呆子，不可能不清楚外面的男人和女人是什么關(guān)系。她本不想理會，若真的是陶靜怡和周大齊還好，兩人是夫妻，放浪一些也是他們夫妻間的事?？膳说穆曇舴置鞑幌袷翘侦o怡！

柳妙妙疑惑了，好奇心使她把房門輕輕打開一道縫，想確認一下是誰。她剛抓住門把手，門卻一下子被撞開，她沒防備，被撞得倒退幾步，重心不穩(wěn)，順勢蹲坐到地上。

門外站著表情愕然的男人和尷尬的女人。看著柳妙妙被撞到地上，女人慌了，要進來拉起柳妙妙，被她喝住了：“不要進我屋！出去！”

女人神色一變，臉上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身子一擰，拉著男人就走。男人不明白什么狀況，“哎哎哎”地叫著：“讓你的伙伴一塊玩兒！”女人不吭聲，強拉著男人進了陶靜怡的房間，把門“砰”地一下關(guān)緊。

柳妙妙終于明白陶靜怡所謂的“親戚”是什么樣的女人了，也明白了為何自始至終，她和宋小洋在這個屋里別說未見陶靜怡與“親戚”之間的半點親情，連普通的人倫綱常都沒有。原本就非親非故，只是一場利用、一場交易而已。想到這點，柳妙妙頓時血往上涌，心中萬馬奔騰。陶靜怡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如此精于算計，視錢如命，卻又性格剛強，桀驁不馴;她邋遢毛糙，偏又勤勞能干;她快人快語，語言犀利偏激，又有溫婉之心，愛夫之情。這個集冰火于一身的女人，簡直就是——妖精！可憐自己和宋小洋，身在這種齷齪的環(huán)境而不自知，只知道陶靜怡是個有情義的人，雖然對她們有算計之心，卻分寸拿捏得也好，很多時候倒也能夠橋歸橋路歸路地把事兒理得清楚。

若不是這次偶遇，柳妙妙不知道自己和宋小洋還要被陶靜怡隱瞞多久。

宋小洋一如既往地按點回到家?？烊肭锪耍粌H早晚的溫差變大，晝夜長短也在悄然地發(fā)生變化。宋小洋到家時，天已有了昏黑之意。自從與柳妙妙拼伙之后，陶靜怡回家比以前早了許多，好像她的時間是有彈性的，這彈性從何而來，宋小洋和柳妙妙都不得而知。陶靜怡從來都不曾正面聊過她的工作，只含糊地說自己沒學(xué)歷，就是打短工的，賺的不過是糊口錢，比不得她們兩個年輕女孩，錢來得容易，花得也坦率。宋小洋記得自己當(dāng)時心里還美得不行，盡管她花錢根本說不上“花得坦率”，只是想想自己一個人租了帶陽臺的房間，比陶靜怡夫妻倆窩在面積最小的房間，這讓她有了“高大上”的感覺！人的很多感覺都是比出來的，看到那些生活奢華的人，自己會生發(fā)自卑，而面對更多在艱辛中求生活的人，又忍不住為自己擁有的這份安穩(wěn)涌出幸福和自豪。到底，這個世界是善良的，它讓你在各種不平衡中尋找到慰藉，只要你看到自己不是運氣最差的那一個，便有了努力生活的勇氣和熱情。

客廳里是昏暗的黑，隱埋在一片靜寂里。顯見陶靜怡還沒回來，不然，客廳和廚房一定是燈光明亮，而她高聲大氣地說話或是哼唱的聲音，也一定會在整個屋子里彌漫。宋小洋在客廳的暗黑里站著，只是靜靜地站著，不想開燈，這種寂然像幼時父親的懷抱，讓她倍感安寧。她瞬間依賴上了這種安寧，對日復(fù)一日的奔波行走卻望不到邊的生活忽生絕望感?！拔揖褪俏遥穷伾灰粯拥臒熁?天空海闊，要做最堅強的泡沫?！睆垏鴺s的一首《我》曾經(jīng)深深地震撼過她，她以為自己同樣也是那片顏色不一樣的煙火，在“孤獨的沙漠里，一樣盛放得赤裸裸”?？墒侨站玫墓陋殨治g那份堅強，泡沫只是泡沫，溫溫軟軟的脆弱，不過破碎得干脆利落而已。

站立得久了，客廳的黑暗由薄而厚，竟慢慢變得淺淡了，屋外的街燈亮了，漫不經(jīng)心的燈光流淌進來，在客廳留下薄薄的一層。這樣暗淡而靜謐的時光在這套出租屋里并不多見，宋小洋倒希望這一刻，那個喜歡咋咋呼呼的陶靜怡能走過來高聲大氣地說，哎喲，小洋你干嗎站在這兒不動，嚇?biāo)纻€人！宋小洋輕嘆一口氣，屋里靜寂無人，她不知道陶靜怡怎么比她還晚呢。

這時的陶靜怡，已經(jīng)不知所以了。

接到柳妙妙的電話，陶靜怡慌了。柳妙妙算是很克制了，只是問她那位親戚到底什么時候離開？陶靜怡當(dāng)時沒多想，隨口道，誰知道她什么時候走啊，我也煩了，你以為我每天睡沙發(fā)舒服??！柳妙妙說，不舒服是自然，沙發(fā)哪能比得了床。陶靜怡“哎”了一聲，可不是嘛，你說上哪里找我這種有情有義的親戚去，人家倒好，讓了房間讓了床，連句“謝謝”的話都落不著。柳妙妙無奈地笑了，陶靜怡這是在跟她打太極呢。她心眼多了些，心眼多也就多吧，別總拿別人當(dāng)傻瓜！這世上，聰明的人不多，傻瓜也很少，倒是這種懸浮在聰明與傻瓜之間的多到極數(shù)，這極數(shù)之間的比拼很多時候就難見高下了，若有占據(jù)下風(fēng)的，也許只是輸在仁與義上吧。

柳妙妙不忍戳穿陶靜怡，可是她得解決問題，一套小小的出租房，就算是租住了三家，像她們不出事端，安安靜靜地各自生活，彼此間再多一份萍水相逢的情誼，日后想起來，或許是一種溫暖。但現(xiàn)在像市場一般，人來人往的喧鬧，無休無止的隱瞞，當(dāng)這種不適觸及各自的生活，那就無法做到不介意了。她的肚子已經(jīng)能看出端倪了，這讓她越發(fā)心煩，她加重語氣，問得更直接一點：“陶姐，那個人到底是不是您的親戚？”

陶靜怡一愣，心虛了：“啊，自……然是的！”

“那您應(yīng)該知道她到底要住多久？您總是住客廳也不合適吧。我不干涉您的生活，怎么做是您的事，但我不希望我和小洋的生活不停地被影響?？蛷d是公共區(qū)域，您要怎么用和我們商量一下也沒意見，誰都有困難的時候?？赡@親戚，隨隨便便帶男人進來，還亂闖我的房間，您叫我們怎么忍讓？您要是不好跟親戚談，我們可以跟房東老太太說一聲，讓她來幫這個忙。您看怎么樣？”

陶靜怡這才明白讓人識破了，再瞞著裝憨就不好了。她心下訕然，以為可以堅持到周大齊從劇組回來，還剩一個多禮拜，等周大齊回來，她要把房間收拾出來。起先，她并不知道來租她房間的女人是干什么的，她只是有次在公共汽車站的站牌下面看一個租房廣告，那種上面打印著房屋信息、下面打著幾溜電話號碼的小白紙條。她看得不很細致，純粹是等車間隙無所事事的下意識。那個女人就站在她旁邊，見她如此專注，上來輕輕地碰了碰她。她竟然嚇了一跳，第一反應(yīng)是迅速往旁邊閃。女人有些吃驚她的過度反應(yīng)，直愣愣地看著她。陶靜怡見只是個挎包的女人，并非她意識里的小偷之類，便不好意思地笑笑。女人也笑了，指著租房廣告，問道：“姐，您是要租房么？”陶靜怡搖搖頭說：“我有房住呢，不用租?！迸孙@出了失望：“噢，還想你要是租房，就商量一下能不能跟你拼兩天呢?！?/p>

拼房？陶靜怡腦子里迅速閃過與柳妙妙的拼伙來。這拼房，不知是怎么拼的，會不會也有額外的收入？生活把陶靜怡逼成了一個體察入微的人，她幾乎能從最樸素的事情上看到商機。于是，她很有興致地與女人討論起拼房來。女人說，她只是出來游玩，想在北京多住幾天，又不想住賓館，所以才想跟人拼個房，按天數(shù)計費，晚上她只要打個地鋪就行。

陶靜怡的腦子轉(zhuǎn)了幾轉(zhuǎn)，不是沒警惕心，不過她想自己也實在沒什么值錢的東西，騙也無法騙，她唯有一個存折，兩張銀行卡，這些隨身放在包里，屋里除一些零碎，幾件舊衣服外，幾乎可以用“一貧如洗”這個詞。她在心里掂了掂，決定與女人拼這個房。只能說陶靜怡藝高人膽大，她連女人什么情況都沒搞清楚，只是簡單地看了女人的身份證，就應(yīng)承了下來?；ハ嗔袅耸謾C號，第二天就把女人領(lǐng)進了門。不管怎么說，陶靜怡還算是有職業(yè)道德的——如果這算一門職業(yè)的話，她把自己移到客廳，房間讓給了女人。她不能讓女人打地鋪?。≡僬f，她的房間哪有打地鋪的地方？好在女人當(dāng)時說得也清楚，只是住，一天三頓飯都不會在這兒吃。也許是為了顯得更貼心一點，女人又補充說，她會盡可能不與陶靜怡的時間沖突。這樣的話并沒引起陶靜怡的戒備，她一門心思沉浸在一天兩百塊錢這額外得來的房租喜悅中，不管住幾天，這收入是鐵定了的。她覺得自己越來越有經(jīng)濟頭腦，只是租了一間房，卻不經(jīng)意間變成了房東，這種快樂讓她完全忽視了柳妙妙和宋小洋。

女人確實挺讓陶靜怡放心的，她總是悄沒聲息，如果不是上衛(wèi)生間，壓根兒不知道這套小三居里面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女人搬過來的第三天中午，陶靜怡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忽然提前回家，于是，她聽到了屋里那不小的動靜。陶靜怡豈能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動靜，只是大白天的，不像是醞釀曖昧情愫的時間。她不用細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在客廳待了一會兒，還是悄悄地退了出去。管她做什么的呢，這個年頭，誰做什么都不足為奇，連殺人放火都稀松平常，只要——少不了房錢就好。陶靜怡不是個什么事都能想得透，什么人都能瞧得上的人，但利益攸關(guān)時，她還是能轉(zhuǎn)過這個彎來的，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阻止她對掙錢的熱情了。

住了六天，女人離開了。她給陶靜怡房錢時，有些羞赧地笑笑，垂著目光輕輕地說，謝謝你！陶靜怡也心照不宣地笑了。她很受用這個“謝”字，里面包含的內(nèi)容確實很豐富。女人有自己的職業(yè)，她這幾天，只不過是借著幾天的假期，撈些外快而已，又不能拋頭露面，怕是撞了熟人，畢竟只是副業(yè)。去開鐘點房吧，又不放心。還是這種民用房好，干凈又安全，費用也不高，很合她的心意。不過，這種幾天的短租房總不容易遇上，陌路相逢，誰不害怕遇上騙子什么的，哪里會輕易答應(yīng)跟人“拼”租房？女人倒是運氣好，直接問到了陶靜怡，沒想就成了。

可能是陶靜怡這種見怪不怪的淡定讓女人生出了好感，離開后不久，她即給陶靜怡發(fā)短信說，她一個朋友也想在她那里暫租幾天。這次，她說的不再是“拼房”，而確切地用一個“租”。陶靜怡毫不含糊地答應(yīng)了，房間給誰住不是一個住啊，她還可以繼續(xù)睡客廳，在周大齊回來之前，她只要有個睡覺的地方就行。她也沒問人家過多的問題，特殊行業(yè)，她問得多，人家未必會告訴你！

也是該著出事，第二個女人晚上先是被宋小洋撞見，發(fā)現(xiàn)不是第一次遇見的那個女人，接著又被柳妙妙看到帶著男人進來，這下怕是瞞不住了。她倆的懷疑陶靜怡不是沒看出來，但她的信條就是，你不說穿，我就裝憨！能裝多久裝多久。柳妙妙可沒宋小洋那么好說話，雖然話不重，可咄咄逼人呢，那意思還不就是讓她把人趕走！事已至此，陶靜怡只能見好就收了，她答應(yīng)回去跟“親戚”談，讓她盡快搬走?！拔移鋵嵰矡┲?，這種不遠不近的親戚，我容留了這些天，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你們也瞧到了，我這么真心待她，她連招呼都懶得跟我打，好像該我這么掏心掏肺地對待人家。妙妙妹妹你放心吧，我不會心軟的，明天就叫她離開！”陶靜怡也只能先穩(wěn)住柳妙妙，這個北京丫頭，可是尖牙利齒，完全不像宋小洋那樣溫溫吞吞。

柳妙妙聽陶靜怡這么說，也不再多說，她的目的只是保持這套出租屋的純潔性，既然陶靜怡答應(yīng)讓這個女人離開，她算達到目的了。

柳妙妙給陶靜怡打過電話后，拾掇拾掇回家了。她在導(dǎo)師的陪同下，去醫(yī)院做流產(chǎn)手術(shù)了。導(dǎo)師給她請好了假，手術(shù)后她就回家跟爸爸媽媽待些日子，能不能讓情緒慢慢平復(fù)，她不知道，至少，養(yǎng)養(yǎng)身子總是可以的。當(dāng)然，她不會告訴爸媽真相。真相才是真實的殘酷，它會把父母傷得體無完膚。

事情沒陶靜怡想象的那么難搞，她回到家時，柳妙妙已經(jīng)離開，那個租用她房間的女人也不在，屋里空蕩蕩的，這樣的靜寂讓陶靜怡一瞬間有些莫名的慌亂，她看到的不是平靜，而是激戰(zhàn)之后戰(zhàn)場的空曠和紛亂。她房間的門半合著，里面整潔如常。陶靜怡看得明白，這份整潔中分明有著對一切痕跡的掩蓋，好像一個初上舞臺的人被無數(shù)雙眼睛關(guān)注著，無論她怎樣掩飾，那種驚慌都會被放大到無數(shù)倍。陶靜怡心忽地突跳起來，她意識到第二個女人已經(jīng)離開了——沒有與她做最后的結(jié)算。這才是她最憂心的。陶靜怡翻出第二個女人的電話，果然，手機里傳出的是電腦錄音：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

稍后再撥！陶靜怡又氣又惱，找出第一個女人的電話，結(jié)果也是無法接通。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這些女人連地方都是臨時找的，電話卡也備了不少，恨不得見過一面之后從此不再相遇，怎么可能輕易讓她給找到？她不在意女人的離開，她只關(guān)注與她有關(guān)的東西，她又不是做慈善的，辛苦睡沙發(fā)，受人搶白，是為了什么？她一屁股坐到床上，心里一酸，眼淚嘩啦啦涌了出來。此時，錢或許已變得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女人的不告而別使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敗，生活如此不易，任她狂打猛拼，她依然離她想要的生活那么遙遠，她甚至已經(jīng)懷念起小城的日子，有風(fēng)有雨，卻也有溫暖和明媚。陶靜怡心里瞬間涌起無盡的心酸和苦楚，她恨周大齊，若不是他太不經(jīng)事，空有一身才藝，在北京竟然連個穩(wěn)定的職業(yè)都謀不上，今天有明天無的，怎么讓她一個女人咬牙上陣，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放過掙每一分錢的機會，那也不至于想方設(shè)法來掙這個錢，弄到現(xiàn)在人都跑了。陶靜怡從來不是脆弱的人，她能撐得起周大齊的天，還能撐不住自己？但這一刻，她無法控制地流露出軟弱來。軟弱每個人都有，只不過有些人把軟弱當(dāng)成標(biāo)簽，時時處處皆貼在外面，有人則把軟弱深埋起來，如千年礦藏一樣秘不示人。陶靜怡亦如此，只有在空無一人的時候，在某個契機之下，她的軟弱才那么清晰，根根脈絡(luò)畢現(xiàn)，像刺，根根猙獰著扎進她的心里。

不知道在房間里待了多久，陶靜怡從悲傷中抬起頭，發(fā)現(xiàn)天色早已暗了，平常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歡實地在廚房忙碌開了。柳妙妙說她回家去了，大概以后，她再不需要跟陶靜怡拼伙了吧。陶靜怡咬咬牙，起身打開燈，把枕巾枕套取下，又一把撩開床單，卷成一團扔到地上，然后打開門，用腳把卷成團的床單枕巾踢出屋，她要把屋子重新歸置一下，在周大齊回來之前，她不能讓這里殘留一絲不堪的痕跡。

陶靜怡的房門忽然打開，一團東西從里面飛了出來。把剛進門的宋小洋嚇了一跳，她趕緊打開客廳的燈。陶靜怡從屋里出來，看到是宋小洋，微微笑了笑，繼續(xù)用腳踢著床單。宋小洋見陶靜怡神情如此索然，反而有些愣怔，她不太習(xí)慣這樣的陶靜怡，像腌過的咸菜，渾身散發(fā)著一種軟蔫的氣息。陶靜怡從她身邊過去時，連頭都不肯抬起來，走過去的背影都透著無力。宋小洋忍不住心生同情，平時那個凡事都要占三分理的陶靜怡，倒像是一株蔥綠的植物，蓬勃而有生氣，雖然時常讓人不快，但她那昂揚向上的勁頭，卻比現(xiàn)在這個樣子要可愛真切得多。

柳妙妙在電話里跟宋小洋把情況大概說了一下，因為她倆之前對住進來的女人有過懷疑，現(xiàn)在就不覺得奇怪了。其實，陶靜怡不過心思多一些，并非那種奸佞之人，亦無害人之心，幾人相處一室，能遷就就遷就，能退讓就退讓，沒什么大不了的?？墒牵v出房間來讓別人做那種事，怎么想都挺惡心的。宋小洋慶幸這種事讓柳妙妙遇見了，若是自己，還真不知如何跟陶靜怡談呢。

見陶靜怡忙碌著也不怎么搭理自己，宋小洋在客廳站著有些不自在，正要回自己的房間，剛打開門，陶靜怡卻張著沾滿洗衣粉泡沫的手，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對她說：“小洋妹妹，我已讓那個親戚離開了噢！瞧這麻煩的，我都不知道她在北京還有男朋友，你說這拐彎抹角的親戚吧，不知根底兒還真不行，居然把男朋友帶了過來，她都不想這事兒合適嘛！多虧了妙妙的提醒，要不然我還傻乎乎地一直讓她睡我房間呢。以后我再也不用睡沙發(fā)了，擾了你們好些天，以后你們就舒服了！”

宋小洋正要回應(yīng)一聲，卻聽得陶靜怡后面的話里有點不是味兒，什么“以后你們就舒服了”，倒像是她和柳妙妙逼迫陶靜怡什么似的。宋小洋笑笑，說：“陶姐，是您不用睡沙發(fā)那么辛苦了，可以踏踏實實地睡床。周大哥也快回來了，你倆的幸福之旅要開始了?！?/p>

陶靜怡漫不經(jīng)心地說：“嗨，老夫老妻的，感覺都平淡了……”話沒說完，已閃進了衛(wèi)生間。

宋小洋愣了愣，這似乎不像是陶靜怡，往日說起周大齊來，她總是一臉抑制不住的賞心悅目，好像滿世界只有周大齊這么一個人，她的世界才明朗了一大半。而現(xiàn)在，她卻一反常態(tài)地冷淡起來。宋小洋納悶，難道陶靜怡把房間讓給別人是有苦衷？但宋小洋想不透，以陶靜怡的為人，除了與錢有關(guān)，她還能有什么不可言說的理由。

? 五

冬天的來臨有些突兀，明明前幾天還穿著薄衫兒，天空卻倏忽飄落下零星的雪花。雪落得稀疏，卻極具耐性，許是算定了這個城市里螻蟻一樣密集的人對它的不屑與無視，它便執(zhí)著地一直飄一直飄。終于，偌大的城市錯落有致地覆蓋上了一層或淺或深的白色。這使平日里充滿喧囂與擁擠的北京城變得妖嬈起來，也安寧下來。冬天，就這么貌似冷艷地開始了。

周大齊回來了。然而，人回來了，情緒卻并不高漲，根本沒有陶靜怡想象的那樣，回到家，他倒頭悶睡，根本未曾顧及這房間里有過什么變化。

陶靜怡以為周大齊回來會帶給她新奇感，他要跟她說這幾月發(fā)生的很多事，給她說劇組對他才華的欣賞，還有，他這一段時間的薪酬交給她的時候，他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羞赧，還是自此要平步青云的得意？沒料到的是，周大齊這次從一回來，并未如她所愿滿面春風(fēng)，他的疲憊和落魄，讓他看上去更像是從一部驚悚片里剛走出來，這叫她不免心懷惴惴。

好不容易等到周大齊從沉睡中醒來，陶靜怡還未及問話，周大齊卻說：“靜怡，咱們回去吧！回咱們的小城過小日子！”

周大齊語調(diào)平靜，聲音清朗，一點都沒剛從沉睡中醒來的模糊昏沉樣子。不用看他那不知落在何處的迷蒙眼神，僅憑這聲音，陶靜怡就知道，周大齊的這個想法并非一夢之后的煩躁或是沖動，他在心里不知道轉(zhuǎn)了多少彎繞了多少水呢。他這個時候如此鄭重其事地跟她說這句話，一定是下定了決心的。

“為什么要回去？回去干什么？”陶靜怡顯得很冷靜，面對自己的男人，她第一次失去了愧疚之意。也或者，讓她終于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需要袒護與呵護。

“不為什么，就是不想在北京待了。這地方水太深，我怕最后會淹死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周大齊沒有躲閃陶靜怡的眼神。

“要回，你自己回好了。我不回去，那個地方?jīng)]有我的容身之處。我就待在北京，哪里都不去，哪怕窮死在這里也好過悶死在那個地方。”陶靜怡眼神是決絕的，態(tài)度不容置疑。

周大齊的眼神慢慢地軟了，本來想將這段時間跟著劇組卻沒拿到酬金的事對她說清的，突然間覺得沒這個必要了。他不想再為錢的事跟陶靜怡吵架了，不是一次兩次，而是N次，他贏不了，反而會增加傷痛。算了，他選擇了退步，收拾自己的東西，回老家。陶靜怡連攔一下的意思都沒有，周大齊的心里涼透了。

第一場雪落之后，柳妙妙拿到了導(dǎo)師承諾于她的獎學(xué)金。這是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獎學(xué)金，對柳妙妙來說，也算一場臨空飄落的驚喜。她不是對錢有絕對概念的人，不然在與導(dǎo)師相處的時候就不會那么輕閑無度，是陶靜怡的灌輸或者說陶靜怡對利益既得的莫大追逐，使她對金錢有了萌芽的意識，然后慢慢成長。所以才會在導(dǎo)師給她所謂的“營養(yǎng)費”時，她能漠然地接納，而拿到這筆額外的獎學(xué)金之后，她才真正在歡愉中體會到了金錢帶來的快感，也終于明白為何陶靜怡會對錢有著莫大的興趣。無論何人何種原因，終歸都是凡人，超凡脫俗需要勇氣。何況金錢在更多的時候確實有著非凡的能力，如同一道耀眼的光芒，可以使暗淡的人生變得絢麗與華美。

在父母的敦促下，柳妙妙準(zhǔn)備退出租房，重新搬回家去住，為了她，久已失去的和睦與溫暖再次回到了父母身上，家如同寒冬過后的春天，每一絲風(fēng)都飽含著暖暖的濕意，滋潤著她的心、她的感覺。柳妙妙無比眷戀這種溫暖的氣息，加上導(dǎo)師一直要她做好留學(xué)的相關(guān)準(zhǔn)備，以免留學(xué)的通知書下來后她手忙腳亂。一旦出國的事定下來，她與父母相處的時間不再多了，她要在這段時間里做個乖乖女好好陪陪他們。

但在房子退租的時候遇到了麻煩。

柳妙妙給房東老太太打電話時，接電話的卻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年輕女人說她是房東老太太的侄女，老太太病了，出租房的事兒都交由她來打理。聽柳妙妙說要提前退租，年輕女人毫不含糊地說了一句，提前退租可以，但已經(jīng)交付的房租可是不能退的，就是押金也只退一半。

柳妙妙一聽就生氣了：“為什么不能退？當(dāng)初和房東簽合同時寫得明明白白，提前退房將退還全部押金。”

“那是我姑姑年紀(jì)大，沒把這些東西當(dāng)一回事。您去外面打聽打聽，哪有退還全部押金的道理？”

“有沒有道理您比我清楚，咱們只按協(xié)議來，其他的規(guī)矩您以后跟別人去說吧?！绷蠲畹木髣派蟻?，跟房東老太太的侄女杠起來。

“您這樣做很不地道，要退房怎么也得提前說呀，這錯過好幾個房客呢，您說這個損失怎么辦？您可以不在乎這幾個錢，我姑姑可全靠這個錢養(yǎng)活自個兒呢。您就不能捫著良心替這個老人考慮考慮？”

柳妙妙心里明白，每逢年底，大多北漂都要回老家，這時候租房子的人并不多，房東侄女這樣說，不過是不高興她退房，一時半會兒沒有房客，對她來說是損失。這個明顯的瞎話，柳妙妙并不揭穿，她想當(dāng)時租下這間房時，價錢確實比她看的幾家要便宜些，就是平時，房東也只是偶爾來一下，她說要是來得勤了，會影響她們的生活。這實在是個溫和寬容的老太太房東。有一次，她與宋小洋談起時，宋小洋也說房東一點不像她印象中那種精明過頭的北京老太太，她對漂在京城的外地人有一種本能的憐憫之心，一點都不驕橫，不自恃，與這個年輕女人的蠻不講理有著天壤之別。這么一想，柳妙妙反而平靜下來，看在生病的房東老太太的分上，她不再與年輕女人爭執(zhí)。她退一步說：“好吧，現(xiàn)在是十一月，我就再延一個月，十二月底退房，這樣房租就不用退了，這一個多月的時間你再尋其他人租吧。但是，押金一定要全退的！你就是說破天也沒道理?！?/p>

房東手里的押金其實也不多，按照付三押一的合同條款多支付了一個月的押金，當(dāng)時房東老太太還樂呵呵地說，要不是業(yè)內(nèi)的規(guī)矩，這一個月的押金她也是不想收的。反正遲早是要退，房租都是提前一個月收，這押金實在也保證不了什么。柳妙妙并非房東侄女說的完全不在乎，真要不在乎的話，她盡可以連招呼也不用打，只管搬走自己的東西便成。但也不完全是舍不得這個錢，只是認為凡事總該有個規(guī)矩，不能完全任人宰割，倘若她這個北京女孩都該如此，那宋小洋和陶靜怡這樣的北漂豈不是受盡欺負？

“這可不能，押金的一半必須扣下，我看過你們的協(xié)議，協(xié)議也是受法律保護的。協(xié)議上說搬走得提前兩月打招呼，你這才提前一個月，自然是你違約，這一半押金就當(dāng)是你的違約金吧?！狈繓|侄女咄咄逼人。

“休想！”柳妙妙的火騰地躥上來，這個無理的女人把她當(dāng)成什么了？還拿協(xié)議來要挾，柳妙妙可以不要這個錢，但忍不下這口氣。她高聲叫道，“如果您真的懂法律，那我就告訴您，協(xié)議上沒有違約金一說，只是要求提前兩個月打招呼。我已經(jīng)讓步了剩下的房租，您若要強行扣我押金的話，才是違法，并且是不道德的?！?/p>

房東侄女“哼”了一聲：“您甭給我叫嚷，我姑姑就是心太善，才讓您這般蒙蔽。什么道德？她這么便宜收您的房租才叫道德？您心安理得地享用她的資源才叫道德？告訴您，我既然來幫姑姑，就不會由著您想怎么鬧就怎么鬧。這押金我就是要扣下一半，您到哪兒說去，我也要扣！您租房子的還橫個啥呀，有錢才橫，沒錢您橫得起來嘛？跟我吵吵，您夠格嗎！”

這下，把柳妙妙氣壞了，差點兒粗口都要爆出來，她咬咬牙還是強忍住壓下怒火。房東的侄女刻意要扣下一半押金，這樣跟她吵下去也解決不了問題，只能讓自己更氣憤。她氣餒地想不如算了，爭這幾個錢也沒意思，這就是個認錢不認人的世界，也是個認錢不認人的地方，有錢才是爺。這押金，就當(dāng)是給仁善的房東老太太買藥吧。

最后，柳妙妙緩和態(tài)度，與房東的侄女商量，押金她全不要了，房子算她延租到明年的元月，兩個月后，她再搬出去。一聽這個方案，房東侄女也沒什么可說的，押金轉(zhuǎn)換為房租，等于是提前兩個月招呼過了，算是皆大歡喜。

柳妙妙卻不需要在出租屋里再住兩個月，她之所以將押金續(xù)成房租，是有她自己的想法。

柳妙妙跟陶靜怡和宋小洋兩人說起房租的事來，她們都很氣憤，覺得房東的侄女做得太過分，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嘛，這個虧不能吃。尤其是陶靜怡，這個時候?qū)﹀X的概念更是敏感，她和周大齊連吃了好幾次錢的虧，這會兒雖然虧的不是她，可她心里的那份難受勁卻如同自己再度吃虧一樣。她言辭有些激烈：“這不明擺著搶嘛，不行，咱不能給她這個機會。她們地主一樣坐收房租，輕松自在，卻還要來嚼我們房客的肉，喝我們的血，還有沒有天理？咱們?nèi)艘粔K兒去找房東理論，我就不信，她能橫吃海喝了我們?！?/p>

柳妙妙說這肯定不是房東老太太的意思，何況每次也都是咱們把租金提前打進人家的卡里，咱上哪去找人家啊？

陶靜怡一想也是，重又坐下。見陶靜怡這般憤慨，柳妙妙還是挺感動的，這讓她對自己的想法越發(fā)堅定。她對陶靜怡說：“陶姐，您別生氣了，其實按協(xié)議，我確實也應(yīng)該提前告知人家，是我之前沒這個準(zhǔn)備，這才有點匆忙。我倒有個想法，您看行不行，現(xiàn)在天氣這么冷，暖氣又不太好，您住在北邊太冷，又見不著陽光，干脆搬到我這間屋里來住夠兩個月，這邊好壞能曬上陽光?！?/p>

宋小洋也拍手說：“我看挺好，反正妙妙也拿不回去這兩個月的房租，倒不如陶姐住著，冬天有陽光的地方住著總是舒坦些?！?/p>

陶靜怡沒料到柳妙妙會有這想法，愣了愣神，說：“算了，我一個人，住在北邊，就——不搬了吧。反正住哪屋也是一套房里?！?/p>

宋小洋惋惜地叫起來：“陶姐，您以前不總說我那屋陽臺上的陽光有多好，怎么現(xiàn)在有陽光的房間讓您住，反倒不想住呢？”

柳妙妙何等聰明，豈能猜不透陶靜怡的顧慮，便攬住她的肩說：“陶姐，您就住了吧。小洋說得對，這兩個月的房錢是收不回了，我又不回來住，房子空著不還是個空?。糠凑@兩個月房子也不會租出去。咱們在一起時間這么長，您也幫過我不少，讓我省了好多事兒，不說共患難吧，卻有姐妹情，您難道還怕妹妹問您要房租不成？”

宋小洋一聽這話，才覺出自己的愚鈍，她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光顧掇弄，卻忽略了陶靜怡的想法。

話說到這份上，陶靜怡還有啥猶豫的，她本來就是擔(dān)心柳妙妙會收些費用的，換了她，損失這么多，一定要找些補償?shù)?。沒了顧慮，她答應(yīng)下來。柳妙妙當(dāng)即給房東打電話，還是房東的侄女接的電話。她在電話里說，這兩個月里她還是要住的，如果房東侄女找著房客，也只能等她房約到期后的下月開始。房東侄女很不高興，嫌她事兒多，但既然說好押金延著租金，房東侄女也沒什么理由提前租給其他房客，勉強答應(yīng)了。

搬家那天，宋小洋和陶靜怡過來幫柳妙妙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么可收拾的，書，簡單的衣物，一些零零碎碎。出來租房子時，本沒打算長住在外，只是躲個清靜，況且一個人在外短暫的生活，也無須購置什么東西，所以，兩個不大的箱子就把柳妙妙所有家當(dāng)裝完了。收拾妥當(dāng)，三人等車時坐在一起聊天。柳妙妙不知道，她離開后，日后她們是否還會相遇。大半年的相處，她們伴她走過她人生中最為黑暗、彷徨與無助的日子，她的內(nèi)心對于這種離別還是有些傷感的。她們?nèi)瞬皇请娨晞±锲妓喾陞s彼此相依的傳說，也沒有因為一些小摩擦而互相詆毀、傾軋的交惡，她們都是平凡世界里的平凡人，能在離開的時候沒有芥蒂、彼此笑笑地抽身而過，已經(jīng)是人間之美好了。

送走柳妙妙，陶靜怡高高興興地把柳妙妙的房間又收拾了一遍，把自己的被褥搬了過去。這兩個月，她就住在這間有陽光的屋子了。還別說，有陽光的房間就是比朝北的房間暖和，住著舒服。不說別的，只說陽光透射進來的時候，一屋子陽光的和熙溫暖，那感覺，全身每一個細胞都舒展開、蓬松著，連呼吸里都是清爽的味道。陶靜怡把這種感覺說給宋小洋，一臉的感慨。宋小洋當(dāng)然能體會到陶靜怡的心情，這與自己當(dāng)初從不見天日、陰潮的地下室搬出來，心境是一樣的。她索性勸陶靜怡干脆退掉原來朝北的那間，轉(zhuǎn)租這間得了。

一聽到轉(zhuǎn)租這間房，陶靜怡又有些為難了，這意味著她每月要多支付四五百塊錢。在心里權(quán)衡了一下，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若是周大齊還在的話，她或許就動心了，現(xiàn)在只她一個人，還是算了。

“一個人擁有這滿屋陽光，會不會是浪費呢?！碧侦o怡像是推卻，又像是不舍地自言自語。

宋小洋聽著，先是“撲哧”笑了，想不到陶靜怡這個粗拉拉的人，還能說出這種惆悵卻又如此精致的話來，但隨即，她的心又酸起來，這就是她們這群無根的北漂族悲哀的地方，時刻不敢忘記生活的刻薄與艱辛，把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放置在最卑微的地位，努力拼打，卻依然夠不著這個城市繁華的衣角。

年底了，北京又下了一場雪，紛紛揚揚，很快把裸露的地面蓋嚴實了。如果馬路上少些奔忙的汽車，雪中的北京還真是一座美麗非凡的都市。可惜，不管雪有多紛揚，只要有車經(jīng)過，潔凈的雪立馬變得不再潔凈，不到一個上午，樹梢上、路邊的草地上，沒有被碾壓的雪，已落了一層灰，灰色的雪，實在談不上美感。但雪的氣氛還是營造出來了，空氣驟然變得清冷，深吸口氣，充斥肺腔的，不再是渾濁滯重的空氣，而是被雪凈化過濾后的氣息，很清爽。馬路上的雪化了，又凝成冰，在車輪下被碾成冰碴，路面變得很光滑。電視上報道，這場雪對北京來說是個奇跡，好多年沒下這么大，天氣也沒這么寒冷了。

下雪天沒太陽，可陶靜怡還是感受到向陽屋子的好處，光線充足，盡管太陽的光芒因了氣候不能燦爛地射進來，可向陽的感覺就跟處在冬日的太陽里一樣，溫暖而踏實。自從周大齊回小城后，陶靜怡的心很少踏實下來，她認定周大齊這次離開，不會再回來了。周大齊不回來，而她又不肯回去，彼此的不肯將就，他們的婚姻，還靠什么來維系？在他們爭吵最激烈的時候，她的“離婚”二字一說出口，周大齊的世界便安靜了。無論她對周大齊有多么不滿，如何埋怨，甚至在宋小洋面前說些決然的話，她也未曾想過自己的世界真的會沒有周大齊。在她的感覺里，周大齊像標(biāo)簽一樣，緊緊地貼在她的生活里，是撕扯不掉的。周大齊逃回小城，把她一人扔在這里，名義上是給彼此一個時間和空間，但她知道，有些路一旦走出就再也回不了頭。周大齊回到小城后，也給她打過電話，說去看了她父母，老了很多，身體狀況也不是很好。沒說他的情況，卻問及了她的狀況，她只淡淡地說還好，老樣子，他便再無話，好像完成了一個傳聲筒的功能，傳幾句話便完成任務(wù)了。后來他還發(fā)過幾次短信，先是說幫朋友錄制節(jié)目，后來說又回小城的電視臺了。陶靜怡一條短信也沒回，周大齊的短信像坐公共汽車時售票員報站一樣，這站到哪兒了，下站又是哪兒，少了情感，更無從看出對她的關(guān)懷。從這幾條短信里，陶靜怡清晰地聽到了周大齊這張標(biāo)簽，在漸漸剝離她身體時發(fā)出的沉悶暗啞的聲音。小城，那個地方只是周大齊的，而北京只是陶靜怡的。想到曾經(jīng)他們憧憬過在北京擁有一套房子，不要多大，只需放得下他倆就夠了。仔細想想，這樣的憧憬對他們夫妻來說真是不多啊，他們到北京后，除了埋頭掙錢，就很少推心置腹地交流過。這讓陶靜怡此刻回想起來淚流滿面，她與周大齊，原來不是志同道合，而只是偶然間相遇，彼此招呼一聲結(jié)個伴，一路無語走過，到某個路口，又各自前行罷了。與其這樣，還不如去除羈絆，各行各的好了。

陶靜怡很快擦干眼淚，一個人前行的日子，清冷是清冷，可是總不至于心煩，于她，心煩永遠比清冷更可怕。

六

只剩下兩個人的出租屋里變得很寂靜，這種寂靜不是悄無聲息，而是像偌大的瓶子里缺了水的那種空蕩。原來陶靜怡和柳妙妙、宋小洋話雖不多，卻總還是有，嘰嘰呱呱說些天南地北的話，再加上周大齊，少有聲音，但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在那里，也能把屋子塞得熱氣騰騰?，F(xiàn)在，只剩下陶靜怡和宋小洋倆人。自從周大齊憤然離開后，陶靜怡很少高聲大氣地與宋小洋聊天，婚姻的危機似乎讓她過去的那種精氣神也尋跡而去。

不過，陶靜怡注定不是一個習(xí)慣孤獨、安享寂寞的人，她的靜只是應(yīng)時，耐不了長久。

果然，沒多久，陶靜怡的生活開始碧波蕩漾了。

那時，北京城正好又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路上濕滑。陶靜怡穿的鞋有些舊，底子磨得棱印淺了，走路不得不小心。但在過路口時，只顧著小心路，卻沒注意紅綠燈的變化。行至路中央時，一輛車過來，陶靜怡欲退未退，欲進又未進，腳下滑了一下，正好滑倒在車的跟前。好在車速不快，雪天路滑，司機都知道慢行，車一剎，方向略往邊打，正好停在陶靜怡的旁邊，后視鏡很不著眼地碰著陶靜怡的胳膊。陶靜怡本已驚嚇，車鏡一碰，更是受驚不小，雖然沒大礙，但她本能地驚叫了一聲，隨即想都沒想，踉蹌地沖到車前方，怕司機一腳油門離開。

車看上去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車門打開，司機下來了。

本來，陶靜怡有錯，她不顧及紅燈已亮，強過馬路，就算車行駛過來，她若停下不動，也能避得過，雪天路面濕滑，車速也不快，偏偏她猶豫在過與不過之間，影響了司機的判斷。陶靜怡哪里會想這誰是誰非的問題，人與車相比，自然她是弱勢，受了驚嚇，還被碰到身體，她豈能善罷甘休。

司機是個中年人，禿了頭頂，面善，態(tài)度也好，他請?zhí)侦o怡上車細談，說十字路口沒法說對錯，身邊又都是車，他們這樣堵在路口影響交通。陶靜怡遲疑了一下，想在光天化日下，他也不能把她怎樣，就跟著上車了。司機告訴她，他姓高，叫他高壘好了。兩人在車上沒爭論誰是誰非，倒聊起北京的天氣、人流與物價。這一聊，挺對眼的，當(dāng)即，高壘要請?zhí)侦o怡吃飯。陶靜怡沒推辭，兩人直奔附近的飯館而去。

吃罷飯，高壘送陶靜怡回住處，在樓下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陶靜怡一直在想要不要請高壘上去坐坐，她也清楚這一邀請就有了別樣意味。高壘大概也看出陶靜怡心里的掙扎，主動結(jié)束了聊天，然后兩人相互留下電話，高壘告別而去。看著高壘的車消失在雪后的霧靄之中，陶靜怡若有所失，她想自己是不是有些落后守舊了？不過高壘的離開讓她看出他還是個挺規(guī)矩的男人，雖然讓她有失落感，但沒有讓她有屈辱感。好在，有彼此的聯(lián)系方式，這樣，陶靜怡覺得她和高壘還是有后續(xù)之緣的。

沒多久，高壘就給陶靜怡打來電話，先是問了她上次的事身體有無不適。這是鋪墊，然后約了吃飯，吃過飯又去酒吧。喝過幾杯酒，一切就水到渠成，不但送陶靜怡上樓進屋，晚上還留下沒走。

向陽的屋子就是舒爽，連暖氣都熱得如同春季。

宋小洋還是知道了高壘留宿陶靜怡的住處。對于高壘的出現(xiàn)，宋小洋沒有驚訝，每個人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式，她不見得能接受陶靜怡的做法，但她理解。自周大齊走后，陶靜怡沉默了許多，每天晚上早早把自己關(guān)進屋子，有次經(jīng)過她的門口，門沒關(guān)緊，看到陶靜怡仰躺在床上發(fā)呆。這發(fā)呆的陶靜怡，哪里像以前的那個陶靜怡！宋小洋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有更加勤快地收拾客廳和廚房的衛(wèi)生。

看來，生活真的是需要起伏，人需要調(diào)劑。自從高壘出現(xiàn)后，陶靜怡重新變回原來的她，又開始大大咧咧起來。高壘的模樣比起周大齊來，自然差了許多，還比周大齊大出一段年齡，可陶靜怡說，模樣又不能當(dāng)飯吃，她不再需要華麗的模樣，只要實實在在的東西，這些是周大齊給不了她的。

宋小洋起初并不太明白陶靜怡所說的，周大齊給不了她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可很快就弄明白了。

有天，陶靜怡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非要帶宋小洋一起去赴高壘的飯局，還說要她零距離感受一下高壘的魅力。宋小洋不肯去，這個燈泡可做不得，況且下午她要跟輔導(dǎo)班上課，她不能為了這頓飯誤了課。陶靜怡知道宋小洋是不好意思，她興致上來，不顧宋小洋，已撥通高壘的電話，叫他直接邀請宋小洋。高壘在電話里保證道，只簡單吃個飯，不會耽誤宋小洋下午的課。宋小洋不好再推辭，便跟著陶靜怡坐公交車去亞運村那邊。

臨出門時，陶靜怡突然想起什么，把手機丟回屋里。宋小洋看著奇怪，問她為什么不帶手機，到時萬一找不到得跟高壘聯(lián)系呢。陶靜怡詭秘地一笑，說那地方我跟高壘去過，能找到，不帶手機有我的考慮，到時你就知道了。

等她們坐著公交車晃蕩了近一個小時，到亞運村附近的一家烤鴨店時，高壘已等在門外，一見面就問陶靜怡怎么不接電話，他以為她們有什么事，還擔(dān)心她們不來了呢。

陶靜怡一摸口袋，看了宋小洋一眼，忽然驚叫道：“呀，我的手機呢？”然后，手忙腳亂地每個口袋摸遍，好像手機不是個有重量有體積的東西，而是幾?？梢圆卦诳诖锏墓献?，細微到可以用放大鏡來找尋。

高壘埋怨道：“看看，我說開車去接吧，你不讓，肯定在公共汽車上被偷了。這下，知道北京小偷的厲害了吧?！?/p>

“這可怎么辦？”陶靜怡焦急得直搓手，“這可是我唯一的聯(lián)系方式，別人要是找不到我怎么辦？”

高壘看著陶靜怡一臉急躁的樣子，掏出自己的手機。宋小洋在輔導(dǎo)班見過學(xué)生各式各樣的手機，她知道這是紅翻整個中國的蘋果手機，是當(dāng)時最新版的蘋果6。高壘掀開手機卡槽，取出SIM卡，把手機遞給陶靜怡說：“給，明天去移動公司把你原來的號碼申請回來，再讓人幫你把卡剪一下就行了?！?/p>

陶靜怡認得這款手機，有些猶豫：“不好吧，這手機挺貴的……”

“再貴也落伍了，7s都出來了。這個你先用著，我那剛好還有朋友送的步步高手機，我就當(dāng)換新的了。”

宋小洋有些發(fā)愣，她沒想到陶靜怡不帶手機是為這個。陶靜怡又看了眼宋小洋，遲遲疑疑地接過手機，她大概也沒想到高壘會直接送他自己的手機。

吃完飯，高壘怕誤宋小洋跟班上課，先送了宋小洋，再送陶靜怡回去。路上，宋小洋一言不發(fā)，在高壘面前能說什么？陶靜怡會算計她是領(lǐng)教過的，這樣直接的方式還是讓她無法接受，若她預(yù)先什么都不知道，心里或者還好受些，就像讓她直面一堆腐爛的東西，雖然再怎樣的腐爛也與她無關(guān)，心里還是忍不住會翻騰。

陶靜怡看出了宋小洋的不快，等宋小洋跟班上完課回來，她竟一直未關(guān)門，顯然等著宋小洋。宋小洋淡淡招呼一聲，兀自忙自己的。陶靜怡一點都不介意宋小洋的忙乎，在身后跟進跟出解釋這事，說她是為考驗高壘這個人，你看，他是不是特爽快，連問都不問，對她很信任，是個讓人放心的男人？

宋小洋扯了扯嘴角，漫不經(jīng)心地“唔”了一聲，不管怎么說，這是陶靜怡和她情人之間的游戲，宋小洋對高壘不了解，對陶靜怡也并非知根知底。說白了，宋小洋像看一場電影，什么樣的劇情，什么樣的細節(jié)，她都無力改變，更無法指手畫腳，最多也就是跟著劇情心情波動一下，甚至，連波動都沒必要。

這一想，宋小洋釋然了，她重新給陶靜怡笑了笑，以示剛才淡漠的歉意。

陶靜怡覺出宋小洋的態(tài)度，又扯了幾句別的，突然請宋小洋幫她拿主意：“小洋妹妹，陶姐現(xiàn)在最體己的人就是你了，咱們是姐妹，我也算是經(jīng)歷過兩次失敗婚姻的女人，說實話，在北京，我真的漂累了，碰著高壘這樣的男人，你說姐該怎么辦？”

陶靜怡的體己話讓宋小洋覺出她的真誠來，不覺心中一暖。對宋小洋來說，她又何嘗不是感覺一個累呢。她累，只能煎熬著，她沒有家，若要說還有親人，便是既無血緣之親又無親緣之義的嬸嬸，因而無論風(fēng)雨劍霜，她只能咬牙在這個城市里繼續(xù)漂著，把北京當(dāng)成她未來的土地，她要一點一點地把根扎下?？墒潜本┻@塊堅實的土地，她柔軟的根須哪能容易扎下去。

身如浮萍，哪個北漂者沒有一份難以訴說的苦痛，誰心里沒隱藏著一份不與人言的脆弱？陶靜怡這么要強的人，當(dāng)她神色戚戚地對宋小洋說出一個“累”字的時候，也一定是鼓足了勇氣的，這樣的信任不能不叫宋小洋心生感動。不過宋小洋也知道，陶靜怡永遠是陶靜怡，她絕不是那種需要別人替她拿主意的人，她這會兒只是想有個伴，有個人跟她說話，實際上該有的主意她才不會聽別人意見的。于是，宋小洋說：“陶姐，我對高壘一點都不了解，也無從了解，連今天這頓飯算起，也才見過兩次面，怎么給您出主意呢。我看吶，依您的智慧與見識，高壘是什么樣的人，您心里早有譜了吧?！?/p>

“呵，小洋妹妹你哪樣都好，就是太保守，不大像80后，倒是60后的做派，什么時候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陶靜怡笑道，“我是這樣想的，先和高壘處著，走一步再看了，雖然和高壘發(fā)展得快了些，可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那邊是什么情況，我也沒好意思問，但看他的派頭，肯定比周大齊強。唉，我們做女人的，不就為有個好歸宿么！你看妙妙，莫名地跟了導(dǎo)師，懷孕了居然都不想利用這個事為自己爭一個地位來，到頭來虧了還不是自己？到底還是年輕，條件好，不拿這些當(dāng)回事。我可比不得她，人老色衰，還能怎樣？遇個合適的可真不容易。你看，高壘的工作挺好，報社記者，開尼桑車，就知道他混得不賴，我都不敢相信這樣的男人能落到我手里。”

宋小洋望著沉浸在暢想和幸福之中的陶靜怡，著實沒什么好說的，她的想法符合她的一貫風(fēng)格，找個條件好的男人打發(fā)日子，這是她現(xiàn)在為自己開的處方，也無可厚非。

“我曾以為周大齊可以讓我風(fēng)光一生，誰知他一點都不經(jīng)事，處處靠我這個女人。我也不是不想跟他同甘共苦，可若只有苦未見甘，落魄到毫無希望，這日子還怎樣往下熬？妹妹，我是女人啊，我難道就不能有一點虛榮？我也傻，怎么就非得一棵樹上吊死？要不是一氣解脫，我真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過的是怎樣的水深火熱……”陶靜怡輕輕嘆口氣，搖搖頭又笑道，“我一個三十多歲的北漂，再沒什么奢望了，能逮個像樣的男人，叫這一生有個依靠，就知足了。要我說啊，小洋妹妹，你也別奢望什么愛情，趁著還年輕，要是能遇到有錢的男人，也甭管他老點、丑點，抓住就別放手。咱們女人，經(jīng)不起折騰！”

? 七

兩個月后，陶靜怡沒有搬回朝北的房間，向陽的房間睡了兩個月，居然有了不舍。不過她是個理性超過感覺的人，若不是高壘的掇弄，她是不舍得多花幾百塊錢換到向陽屋子的。高壘果然心思縝密，看出陶靜怡既不舍此屋又不愿多掏錢的心理，就說這房租由他來付好了，反正一個月也沒多少錢，他多寫篇稿子就賺到了。這正合陶靜怡的意，她跟房東聯(lián)系換房的事。電話依舊是房東侄女接的，聲氣兒沒那么好，說換就換吧，再打房租過來的時候記得把差額部分一塊兒打來。冰冷的語氣讓陶靜怡氣憤不已，宋小洋安慰她說，那本來就是無關(guān)的人，她不過代房東老太太暫收房租而已，沒必要跟她計較。陶靜怡想想也是，就舒坦著心跟高壘匯報去了。

高壘的身影在這年關(guān)前，終于如同當(dāng)初的周大齊，時時在這個出租屋里閃現(xiàn)。自上次吃過飯后，再與宋小洋碰面也不覺尷尬，竟然爽直地與宋小洋打招呼，若是宋小洋手頭正忙著什么事，他會非常熱心地湊過來，問一聲要不要幫忙之類。高壘的豁朗與周大齊的靜默、躲閃完全不一樣，好像在這屋里，高壘倒是陶靜怡名正言順的丈夫似的。不管怎樣，高壘的出現(xiàn)，他的高聲大氣，讓這套清冷的出租房里又多了一絲生氣。

有了高壘，之前的陶靜怡又回來了，她重新變得喧嘩，臉上的落寞一掃而光，渾身散發(fā)著幸福感。宋小洋常聽到，她在廚房大聲呼叫高壘過去端菜的聲音，在客廳招呼高壘出來看電視的聲音，甚至，在衛(wèi)生間，也能聽到她詢問高壘有無換洗衣服的聲音。

沒有變化的只有宋小洋，依舊安安靜靜的，沒聽她大聲說過話，沒見她張揚地笑過，即使陶靜怡找她聊天，也一貫地聽得多說得少。陶靜怡有回笑她，說要聽人講笑話什么的，可千萬別看小洋的臉，因為她的臉上永遠風(fēng)平浪靜。

本來，宋小洋與陶靜怡交流就不多，陶靜怡有了高壘后，宋小洋更少主動說話。倒是陶靜怡，沉浸在和以前不一樣的生活中，那份歡喜像盛滿了的水總是情不自禁地溢出來，還要溢到宋小洋的跟前，有時讓她躲都躲不掉。自從有了高壘，陶靜怡首先變化的是衣著，大方得體，也優(yōu)雅，明顯不是她以前那種隨性的風(fēng)格，再就是她說話有所收斂，不再幾句話一說必定要冒出句粗話來，嗓門依舊是高，高歸高，卻有了嗲音，不是精明能干的女強人形象，而是小女人做派?？蛷d里展示了差不多一年的簡易晾衣架終于壽終正寢——讓高壘拆除扔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高壘購回來的立體升降晾衣架，依舊占據(jù)著簡易衣架的位置，大氣、有型、方便。陶靜怡掩飾不住得意之色，對宋小洋說，要曬被子什么的，就抱出來在衣架上曬，結(jié)實著呢，承得住！也不怕?lián)趿斯饩€。

宋小洋明白她這不僅是帶了炫耀，還為她拒絕在陽臺晾曬衣服而耿耿于懷呢。宋小洋隨口應(yīng)答一句，好啊，這么精良的裝備，要是每天只是曬曬短褲真可惜了。

宋小洋這么一說，陶靜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這天，陶靜怡在客廳晾完衣服，沒依照慣例開電視，而是過來敲宋小洋的門。宋小洋這段時間基本上處于封閉狀態(tài)，晚飯也懶得做，不是從外面帶盒炒菜，就是買個燒餅湊合一頓，或者干脆不吃晚飯。

敲開宋小洋的門，陶靜怡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直接進屋，而是倚靠在門邊，半晌沒說話。宋小洋手里拿著書，奇怪地看著陶靜怡，心說這是怎么了，竟然如此淑女起來。

兩人在門口對視了一陣，宋小洋反應(yīng)過來，忙把陶靜怡往屋里讓：“陶姐，站門口干嗎，進來坐唄?！?/p>

陶靜怡這才進屋，沒等宋小洋讓座，一屁股坐到了床上?！鞍パ?，還是小洋妹妹有思想，這悶聲不響，原來是在勤奮學(xué)習(xí)呢。到底是年輕，多學(xué)習(xí)才會有機會，不像我，學(xué)什么都不行，連怎么生活都不會了，剩下的只有無聊?！碧侦o怡的話里竟帶著一絲落寞。

“陶姐真會說笑，我這不是被逼的嘛，公司裁員，我差一點都要失業(yè)了，想想自己枯守著這份有今天不知是否還有明天的工作，倒不如利用現(xiàn)在的時間溫一溫以前的專業(yè)，萬一哪天被炒了，還能去找別的機會。我可不敢跟您比，瞧您，又能干又會干，如今又有了高壘，日子過得風(fēng)生水起。您那份精彩，可是都看得到的?！彼涡⊙蟮箾]完全應(yīng)付陶靜怡的意思，她說的是自己的現(xiàn)狀，也是她眼里陶靜怡的現(xiàn)狀。

說完這句話，沒見陶靜怡接她的話茬，宋小洋忽然覺得不對勁，陶靜怡臉上的表情沒有表現(xiàn)出說到高壘時那止不住的快樂，而是一臉無奈。

宋小洋意識到陶靜怡有心事，便問道：“陶姐，您是不是遇到不開心的事了？其實人就是這樣，有開心的時候，就有不開心，開心的時候會過去，不開心的時候也會過去，別太在意，想開些，別給自己太大壓力，那樣容易變老。”

“我哪有心思給自己施壓。”陶靜怡滿臉愁容地說，“我一門心思在高壘身上呢。不知為什么，高壘最近經(jīng)常出差?！?/p>

宋小洋一想，確實好久未看到高壘的身影了，不過她在屋里出沒的時間與高壘也不在一個頻道上，碰面的機會自然不多?！八皇怯浾呗?，當(dāng)然得經(jīng)常出差了?！彼涡⊙箝_玩笑說，“陶姐這是小女人情懷大爆棚啊，就為這點事不開心吶？男人嘛，事業(yè)為先，您可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女人。”

陶靜怡嘆口氣：“妹妹，我倒希望我這只是小女人情懷。不光為這，我感覺高壘好像沒以前那么熱情了。他是記者沒錯，可以前也沒見他這么頻繁出差呀，最近就不一樣了，每逢周末就出差，好不容易在一起一次，他也左顧右盼，沒多大耐心，應(yīng)付差事似的，你沒見他好久沒在我這住了?！?/p>

“陶姐，瞧您多心了不是，當(dāng)記者的哪能像咱們這種人隨便安排自己的時間，那是說走就得走的大忙人，您不要往別處想，自個兒跟自個兒過不去?！?/p>

“你別安慰我?！碧侦o怡神色茫然，“我覺得吧，他好像——在躲著我，你說，是不是他有異心，想甩掉我？”

宋小洋嚇了一跳，倒沒往這方面想，畢竟自己與高壘沒幾次接觸，又覺得陶靜怡的精神狀態(tài)比以前只有好，沒有不如的地方，高壘給陶靜怡置備家當(dāng)，又掏房租，還比她大出差不多一輪的年紀(jì)，怎么也不該是他有異心。沒等宋小洋想好怎么回答，陶靜怡又自顧道：“哼，想玩我，玩完就甩掉，可沒那么容易！”

宋小洋聽出陶靜怡這話里的恨意，更不知道怎么勸說，她這個局外人，輕說重說都不妥，最保險的是不說話。

陶靜怡停了一會兒，忽然拉住宋小洋的手說：“小洋，陶姐我在北京沒親人也沒朋友，我們同住一屋，我把你當(dāng)成我最親近的人，我不想把我的軟弱與不幸展示給別人看，那沒用?？墒敲妹?，我真的覺得累，我不知道自己這么堅持留在北京到底是對是錯，我不知道，這么努力地尋求向上的生活，到底是本能還是虛榮……”

又是這樣的推心置腹，陶靜怡果然與以前不同了。宋小洋的心被她的話擊中，眼里竟泛起淚花。是啊，這螻蟻一樣的人生，辛辛苦苦，卻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堅持到底對與錯，值與不值？也或許，無所謂對錯，無所謂值與不值，因為生活本身就充滿叵測，充滿風(fēng)險。

宋小洋拉著陶靜怡的手，她從來沒有如此親近過這個同室相處一年的女人，她們之間，從來都是有距離的，這距離是時間，也是空間;是態(tài)度，更是心靈。

“妹啊，這陣你忙，我沒告訴你，還記得前些日子我說身體不舒服嗎，那是我打胎了。是高壘的！”

“啊！”宋小洋驚叫道，“陶姐，您……您……”卻不知說什么才好。她的震驚好像當(dāng)初聽到柳妙妙懷孕一樣，盡管陶靜怡經(jīng)歷過婚姻，她的經(jīng)歷復(fù)雜而厚實，根本就不是以宋小洋淺薄的閱歷能解釋得清，但她依然覺得心疼，懷孕是疼，打胎也是疼。對男人而言，讓女人懷孕的過程是歡愉的享受，而女人，卻只能自始至終地獨自承受和背負這種疼痛與不堪。

陶靜怡抽出自己的手，說不出過多話的宋小洋卻讓她心生慰藉，她說：“我算是看明白了，他不過是逢場作戲，但我絕不叫他輕易把我甩掉的。妹妹，我不想離開高壘！”

“陶姐，您對他的感情真到了這份上了嗎？”

“感情？對于我這個年齡的女人來說，感情只是平衡內(nèi)心的借口，現(xiàn)實才是最殘酷的。我就現(xiàn)實一點說，他是我留在北京的依靠！”陶靜怡看著宋小洋，平靜地說。

宋小洋忽然間感到沮喪，陶靜怡留在北京的心思堅定無比，她之前對周大齊的期待，如今對高壘的希望，像賭博一樣，總不知道自己押的賭注到底會不會贏。周大齊叫她徹底失望，而高壘呢，他真的被押中了嗎？想想陶靜怡對愿望的固守，對生活的不斷翻新，而自己的世界依舊空白如舊，宋小洋心里一片茫然。

八

“五一”過后不久，房東老太太的侄女來到出租屋，說要給大家漲房租，她姑姑身體一直不好，就指著這錢來治病，可她把房子以這么低廉的價格租出去，既不符合市場，也太虧了自己。她到三個房間門口轉(zhuǎn)悠了一下，指著宋小洋的屋子說，這間房，向陽，又帶著陽臺，按這個地域的市場價，怎么也得兩千往上了，也不多算，就兩千吧。一下子給漲了五百。陶靜怡的屋也漲了三百塊錢。只有那間朝北的房間，漲了兩百。這房間前不久被一對母女租了去，是附近學(xué)校的高三學(xué)生，因為學(xué)校離家遠，快要高考了，不想再把時間每天浪費在路上，父母就租了這間房，母親每晚過來陪著。母女倆早出晚歸，周末就回了家。

這下，陶靜怡等于由原來朝北的房子價格一漲就是五百塊，她不樂意了，收入未增加，消費卻高出一截來。宋小洋也是一樣，雖說她喜歡這間向陽又有陽臺的房間，但每月五百元的漲幅讓她有些心神不安。她倆一起合計，要重新出去找更合適的房子。陶靜怡忽然靈光一閃：“不然，咱倆合租一起行不？既省錢，又方便，彼此還有個照應(yīng)，我也不會影響你。”

宋小洋想想，目前只能這樣將就一下，等找到合適的房子，她再搬出去。

充分考慮各方面條件和倆人的喜好，陶靜怡退了房，搬到了宋小洋的屋里。這次，房東老太太的侄女倒沒提出要提前一個月退租的話，這會兒正是房客多的時候，陶靜怡前腳搬出，第二天便有人搬了進來，一點都沒浪費這房間的使用。

倆人住在一間房一張床上，才覺得不適應(yīng)。尤其是宋小洋，從上中學(xué)開始就再沒有與人同床的經(jīng)歷，忽然身邊多出個人，這人還喜歡磨牙、打小呼嚕，甚至說夢話，她睡覺淺，又不敢轉(zhuǎn)輾反側(cè)，蜷縮在床的一側(cè)，望著窗外被稀釋的夜，在無眠的靜謐中煩躁焦慮著。

第二天一起床，陶靜怡發(fā)現(xiàn)宋小洋眼皮泛腫，兩眼無神，意識到是自己擾了她的睡眠，便連忙給宋小洋道歉。宋小洋也明白這是沒辦法的事，她們既在一室一床，必得有個磨合期，而在這個磨合期內(nèi)，她得盡快找到新的住處。鑒于柳妙妙搬離被押兩個月房租的教訓(xùn)，她還得在找房子之前兩個月告知房東老太太的侄女，然后再在這兩個月內(nèi)搬離。這也就意味著，她倆要在一張床上睡兩個月呢。陶靜怡無所謂，她睡眠一直很好。對宋小洋來說，她要煎熬漫長的兩個月。

宋小洋只是這般想想，就覺得日子難熬了。去培訓(xùn)機構(gòu)上課時，宋小洋的情緒讓一個學(xué)生的母親看在了眼里。得知宋老師是為租房的事發(fā)愁，那個學(xué)生的母親主動提出讓宋小洋搬到萬泉莊去住，她在那里租住著一套兩居室，就母女倆，可以讓出那間小點的轉(zhuǎn)給宋小洋。因為是孩子的老師，租金象征性給一千塊錢得了。

萬泉莊除了稍遠點，環(huán)境倒不錯，單間，租金又這么便宜。宋小洋想都沒想，就確定下房子，她想盡早離開，除了與陶靜怡同住一屋的不適，還有出租屋新來的住戶是個中年男人，大半部分的頭發(fā)已經(jīng)沒了，每天早上像蹲守似的，一旦宋小洋出來上衛(wèi)生間，他必定從屋里出來，用那種似笑非笑的眼神盯著她，讓她尷尬不已，就是坐到馬桶上，也提心吊膽，生怕衛(wèi)生間的門會被突然撞開。宋小洋把這種不好的感覺告訴了陶靜怡，陶靜怡說她也發(fā)現(xiàn)那個禿頭男人不地道，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房東的侄女這么不管不顧，原來說過男女不能混住的，可現(xiàn)在只要掏錢，啥人都往這屋里領(lǐng)，可別哪天弄出事兒來。說到這兒，她忽然想到自己也有過那么幾天暗度陳倉的把戲，不覺臉一紅，趕緊扭過臉。

聽到宋小洋這么快就找到了房子，陶靜怡挺傷感的，抱著宋小洋幽幽地說：“小洋妹妹這一搬走，陶姐就再沒知心姐妹了。以后，我真的只是孤孤獨獨的一個人了。”

宋小洋眼圈紅了：“陶姐，您別這么說，咱倆也沒離多遠，您要有什么事，就招呼我一聲，我要能幫的一定不遺余力！”

陶靜怡笑了起來：“就沖這仗義勁，姐姐我也不敢忘了你！”

? 九

搬到萬泉莊還不到一個月，有天晚上宋小洋突然接到陶靜怡的電話，問宋小洋第二天能不能抽空陪她上趟醫(yī)院?！鞍凑f不給你添堵的，但姐實在沒有親近的人?！碧侦o怡在電話里說。

宋小洋有些擔(dān)心，問她怎么了？

陶靜怡沉默了一下，才說：“是……去做人流！”

又是人流！宋小洋幾乎脫口而出，這種事難道成了與她同居過的兩個女人躲不開的災(zāi)難？宋小洋不說話了，這個陶靜怡是不是又處了新對象了？不管怎樣，宋小洋只是心里惶恐，好像不潔的是自己，她無顏面對似的。

“小洋你要是沒空就算了，我一個人去吧?！彼涡⊙蟮某聊谔侦o怡那里被解讀成無聲的拒絕，陶靜怡不是個敏感的人，卻變得敏感起來。

宋小洋說：“陶姐您說什么呢，我明兒一早就跟老板請假陪您去。您可別一人撐著，咱是女人，別人不心疼，咱自己還不心疼自己？只是這么虧身子的事，您怎么不小心點，這又不是急著要給別人生孩子……”

“我就知道小洋妹妹最貼心了，你不會忍心看著我獨自受罪的。”陶靜怡像是要安慰一下宋小洋似的，接著又說，“瞧瞧吧，這也證明你陶姐不是年紀(jì)大沒魅力，要施展出來，照樣不缺男人！”

宋小洋心頭又酸了一下，陶靜怡的強撐讓她越發(fā)難過。

掛掉電話，宋小洋心里還是沉沉的，第二天早上起來，她感覺頭木木的，有點疼，給公司打電話請過假，便匆匆出門，買了兩份早餐，趕到原來的住處。

陶靜怡這會兒才剛剛起床，沒想到宋小洋會來這么早，趕緊洗臉?biāo)⒀?，吃了宋小洋買來的早餐，這才出門，坐公交車去醫(yī)院。倆人都沒什么心情，喜歡說話的陶靜怡也不多說，只是握著宋小洋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宋小洋不知道她怎么了，結(jié)過婚，生過孩子，怎么也算是千山萬水看遍的人，怎么就緊張了呢。

等陶靜怡從手術(shù)室出來，虛弱地坐到醫(yī)院走廊的椅子上，宋小洋看到她的臉幾乎煞白，不知如何是好，拿出紙巾一會兒給她擦擦汗，一會兒輕揉著肩，不知道怎樣才能幫她緩過那份難受。陶靜怡無力地沖宋小洋笑笑，她本來想自嘲一下，以舒緩宋小洋比她還要嚴重的緊張，但剛完的手術(shù)讓她連自嘲的力氣都消失殆盡，剩下的，只有無盡的疼痛和懊惱。

“王八蛋，就會欺負我……”休息了好一會兒，陶靜怡才慢慢有些緩過勁來，在宋小洋的攙扶下，一邊齜著牙恨聲罵著，一邊挪著往外走。

宋小洋不知她口中的“王八蛋”是誰，也不好問，只得小聲道：“陶姐，要是個好男人，就好好一起過日子，別再受這份罪了。身體是自己的，您要是自己都不愛護，還指望誰給您愛護？”

陶靜怡苦笑了一下：“要真是個好男人，我何至于受這種苦?！?/p>

“既然知道，您還跟這種人交往？”宋小洋還單純，對于男女之事的復(fù)雜性不是太了解，她弄不懂陶靜怡的想法，明知道不是好男人，還和這種人攪和在一起，這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嘛！

宋小洋不知道，她剛搬走，高壘突然間又給陶靜怡聯(lián)系，陶靜怡又接納了他。此時，陶靜怡看了一眼宋小洋，說：“唉，妹妹你不懂，我是不甘心，才會在那個王八蛋回來找我時又上了他的套。你說人呢，還真是賤，明明恨之入骨，心里居然還巴望著……”

這一說，宋小洋這才明白那“王八蛋”是誰了。她沒忘記當(dāng)時陶靜怡說起那種屈辱時，那含著淚的堅強，可是……宋小洋不想再多說了，明知是錯，卻寧愿一錯再錯，她有什么辦法呢！有一句話叫，你永遠喊不醒一個裝睡的人?，F(xiàn)在的陶靜怡就是那個裝睡的人，宋小洋再怎么喊，有什么用？

宋小洋的情緒變化陶靜怡看在了眼里，她不解釋，最渺茫的希望也還是希望，何況她自知如今就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蒼蠅，明知毫無出口，但看到外面的世界，仍是急于往外沖突，縱使每一次都會被阻擋回來，且被撞得頭破血流。她虛虛地望著前方，那是走廊的盡頭，兩扇并列的窗，洞開的窗戶外，目光所及的幾棵銀杏樹，并不那么蒼翠，在暄暄的陽光里、綿綿的風(fēng)中，懶洋洋地搖曳著，如同此刻她的心境，連憤怒都變得無精打采。

停了許久，宋小洋才從茫然中回過神來，輕嘆一聲：“陶姐，您說我們真的需要扎根北京嗎？北京是我們要停下的地方嗎？”

陶靜怡有些吃驚：“北京這么大，那么多人可以扎下根來，為什么我們不能？我受這份苦，難道是為了從這里灰溜溜地逃出去？小洋，我跟你不一樣，你年輕，年輕就是資本。”

宋小洋低下頭說：“去年回家看我嬸嬸，她老得簡直不成樣了，她跟我說，讓我無論如何都不要回去，也不要再去看她，她覺得我在北京怎樣都比回去好。后來，我回到以前讀過的小學(xué)，那里已變成了私立中學(xué)，教學(xué)質(zhì)量很好，是縣里所有中學(xué)里最好的一所。我在那里遇到了我中學(xué)時的一位老師，她是主管教育的副校長，問我愿不愿意回去，想好了，跟她聯(lián)系。我一直在考慮，是不是真的可以回去？這樣以后也可以經(jīng)常去看看嬸嬸，她沒有親人了，我們成了彼此的唯一?！?/p>

“你瘋了！回你們那個小地方能有什么前途？你是不是跟周大齊一樣中了什么蠱??？你嬸嬸不是不希望你回去嗎？”

宋小洋無言。

“算了，不說了。走吧，咱們吃飯去，看在我受這罪的份上，今兒個怎么也得你請我吃頓好的補補！”

宋小洋頓時氣樂了：“什么歪理，該給您好好補的應(yīng)是那個‘王八蛋?！?/p>

陶靜怡冷笑一聲：“哼，現(xiàn)在別提那個王八蛋了，我會去找他要回來的，我就算是婊子他是嫖客，這份嫖資我要讓他不能少了我一分錢?！?/p>

宋小洋只好再安慰道：“算了，陶姐，都過去的事了，別再糾纏啦，忘掉他吧。總會遇到合適的男人。跟他再不清不楚，將來還不得你受罪。”

“算了？這么便宜他，我還是陶靜怡么！”陶靜怡看了一眼宋小洋，說，“放心吧，陶姐不會再犯傻了，我會保護好自己的?！?/p>

“再一再二，還能再三再四？”她接著又說。

“明白就好。再不要把自己不當(dāng)一回事——您在周大哥那里，可還是個寶呢！”

陶靜怡眉頭一皺：“你還來刺激我？嫌我的苦受得不夠多？”

十

柳妙妙自從搬走后，再沒與陶靜怡、宋小洋見過面，也沒聯(lián)系過。只是與宋小洋偶爾發(fā)發(fā)微信而已。

柳妙妙一直在為留學(xué)的事做著準(zhǔn)備，可當(dāng)最后的結(jié)果出來，卻出乎她的意料，被派出國的居然是她的師姐。師姐的出國準(zhǔn)備也早已做得足足的，只是柳妙妙一直以為師姐是在為留校而努力，卻忘了，出國一年后師姐再返校就搖身變?yōu)椤昂w”了，留校的條件越發(fā)堅硬。師姐臨走前把宿舍鑰匙交給柳妙妙，要柳妙妙幫她看好這個家，明年她回來，柳妙妙也畢業(yè)了，正好她可以順理成章地留下這間宿舍。這間宿舍有過她太多的美好，她可不忍將它就這么交出去。再說了，有導(dǎo)師撐在那兒，誰也不會打這間宿舍的主意。柳妙妙恨不能將鑰匙砸到師姐那張春風(fēng)得意的臉上，能看到那張水嫩嬌媚的臉滲出一片血色，應(yīng)該是件非常痛快的事！

柳妙妙卻輕輕地接過師姐遞來的鑰匙，笑道：“師姐，恭喜您，人生之大事皆在掌握之中。”師姐笑笑，沒多說一個字。柳妙妙只能呵呵，她再不是一年前諸事不明的那個丫頭了，豈能不知師姐的靠山是誰！不過，從她搬回家，重新沐浴在家庭的溫暖之中，這些事兒，被她看得云淡風(fēng)輕了，最珍貴的東西，不是眼前的既得利益，而是身邊長久陪伴的親情。

師姐離開后，柳妙妙不想再回到這間宿舍里來，她不會在這間變得清冷的屋子里尋找過往的自己，更沒有師姐的那份心境，讓這個小小的宿舍變得流光溢彩起來。她是柳妙妙，那個習(xí)慣了大大咧咧、愛幫助別人的北京女孩。當(dāng)她得知宋小洋搬走后，留下可憐的陶靜怡還在為漲租金受煎熬，況且，陶靜怡又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柳妙妙決定，讓陶靜怡搬到她的宿舍來住。研究生宿舍不像本科生的那么正規(guī)，有些剛留校的年輕講師沒房住，拖家?guī)Э跁簳r也住在這里。

快放暑假的時候，陶靜怡搬進了柳妙妙的那間宿舍。當(dāng)然是背著學(xué)校偷偷搬的。陶靜怡的東西極其簡單，四季的衣服、被褥、鍋碗瓢盆什么的，要不是她不肯，柳妙妙都要給她丟掉，宿舍小，容不得大動干戈地秀廚藝，只能偷偷摸摸地弄些吃的，食堂離宿舍幾百米遠，若不為改善一下伙食，真可以“封”廚了。陶靜怡死拽著那些東西不放，她可以不做，但不能不留著工具啊，柳妙妙不是說了嘛，最多可以住一年。一年后，她還得借著這些工具來生活。

宋小洋看得有些心酸，她搬過好多次家，知道陶靜怡的感受，敝帚自珍，何況陶靜怡在北京多年，也并未攢下什么家當(dāng)，她們?nèi)齻€人，打輛車就把東西搬過去了，除了那個升降晾衣架，陶靜怡的東西收拾起來比宋小洋的還簡單。

中午的時候，把東西搬進屋，門一關(guān)，歡天喜地幫陶靜怡一塊兒歸置東西。這樣的忙碌，卻又無比地溫暖。還未整理利落，陶靜怡聽到不知誰肚子咕咕叫得起勁，惹得三個人同時直起身子。陶靜怡說要請大家吃烤魚，柳妙妙說學(xué)校附近正好有家烤魚館，很有特色，不過還是她這個“地主”來做東吧，三個人一時間竟搶了起來。宋小洋笑道：“要爭，也得先到了飯館再說，在路上耽誤時間，怕是要出人命的，餓死人了?！?/p>

剛出樓門，陶靜怡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揮揮手，讓大家安靜下來，才接起電話。不一會兒，她的臉色越來越白，接著眼圈紅了，眼淚奪眶而出，嘴唇抖抖索索，身子也搖晃起來。柳妙妙和宋小洋趕緊扶住她，問她到底怎么了。

陶靜怡的身子顫抖得厲害，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過了許久，她舉著的手機“啪”地掉了。還是那款高壘給她的手機。她要蹲下身子去撿手機，卻仰起被淚水浸得不堪的臉，哭道：“周大齊，他肝癌晚期！”

宋小洋和柳妙妙也是淚流滿面，抹把淚水把蜷成一團的陶靜怡攙起來，給她拍打著背，使她慢慢順過氣來。

陶靜怡癱在她們身上，有氣無力地嗚咽道：“周大齊，你個混蛋，你怎么能是肝癌晚期……”

身邊來往的人多了起來，吃過午飯和去吃午飯的學(xué)生，洪水一樣發(fā)出各種嘈雜的聲音，流過她們身邊。

七月了，開始的正在開始，結(jié)束的正在結(jié)束……

作者簡介：

溫亞軍，陜西省岐山縣人。著有長篇小說《西風(fēng)烈》等七部，出版小說集《硬雪》《馱水的日子》等十五部。作品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首屆柳青文學(xué)獎，以及《小說選刊》《中國作家》《十月》《上海文學(xué)》等刊物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俄、法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