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波恩
夏日返鄉(xiāng),和母親閑聊,無意間聊到了我的母校,接著又說了一些師友的近況,有很多人的確很多年不見了。
我問母親,你還記得一個叫周XX的音樂老師嗎?
母親說知道,但他已經去世了。
我輕輕“哦”了一聲,心中略略吃驚,當時卻沒有生出多少傷感,腦海里也不自覺開始浮現出他的樣子來。
記憶里的他外表邋遢其貌不揚,是位純正的中年大叔。他臉上不光有褶子還有蠅子屎一樣的黑顆粒,滿嘴黑牙,頭發(fā)稀少還總是亂蓬蓬的。他總是穿著一件老式的確良黃襯衫,細看上面似乎還沾著斑斑污漬,松松垮垮的黑褲子挽到半腿,給人一種像是幾年沒洗澡的感覺。他那對大而無神的眼珠向外突著,臉色總是不甚健康的蠟黃色,有傳言說他有什么乙肝之類傳染病。
有這樣讓人無甚好感的外表,他卻總是習慣性地對人笑著。他獨來獨往似乎沒什么朋友,上完課就回家,但只要有人和他主動打招呼或者聊天,無論是出于調侃還是真心,他瞬間就喜笑顏開,然后像個煙囪一樣點煙來抽。
給我們上第一節(jié)課的時候,他沒有自我介紹,就像走錯教室一樣神色慌張滿頭大汗,不停地用那塊臟兮兮的舊手帕擦拭額頭的汗?jié)n,然后他伸出一根瘦長的手指頭指了指我們,疲憊地說“過來四個同學給我抬一下鋼琴”,于是幾個好事的男生興沖沖地奔出教室隨他而去。
話說他的那架鋼琴又老又舊還重得不行,需要四個身強力壯的男生才搬得動。我們班在三樓的拐角,學校沒有電梯,從他的辦公室到教室路也不短,光每次抬鋼琴就要花去十多分鐘(一節(jié)課才45分鐘)。從此,只要到每次上課前,他都會先來班里說“來幾個人給我抬一下鋼琴”,等鋼琴在講臺上落地了,他才開始教我們唱歌。只要他一彈,那架古董鋼琴就發(fā)出屋子漏風一樣的怪音。
要說他彈琴的樣子也實在可笑,就像鋼琴和他有仇一樣,每次他都不像在彈鋼琴,而是在很賣力地砸鋼琴(估計是鋼琴太老了不聽使喚)。只見他使出吃奶的勁兒和鋼琴手忙腳亂地“打架”,直到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大汗淋漓。而我們被他滑稽的舉止吸引,就像在欣賞一個表演“砸鋼琴”的小丑,教室里炸了鍋一樣四處嘻嘻哈哈。至于下課后,大家圍在一起學著他彈琴的樣子扮丑取笑,那都是后話。
當初見他來教我們音樂的時候,和其他同學一樣,我心中更多的是失落。不光因為他的外表,他的嗓音也實在不敢恭維,一副純正的破鑼嗓子,一張嘴就跑調,高音上不去就用吼的。他鼓勁唱歌的時候總會兩眼上翻,腮幫子鼓脹嘴巴大張口水亂噴,兩只胳膊瘋狂地胡亂揮舞,衣袖隨著上下翻飛,腳下還不停地踩著他那破風箱一樣的鋼琴……那樣子實在驚悚,像是得了羊羔瘋一樣。
他干什么或許都比唱歌強,哪怕去搶銀行呢,我那時就這么想著。可他竟然是我們的音樂老師!選音樂老師難道不需要考核嗎?難道他不知道自己的水平嗎?他為什么要和音樂扯上關系?又是怎么混進我們這所初中的?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才決定去唱歌的嗎……這一切都像一團迷霧,在我心中徘徊不去。
毫無疑問,他是我遇到的所有音樂老師里唱得最爛的那個。
可他卻是那么認真,就算人們對他和他的歌不買賬,他還是照唱不誤。但凡有音樂課,他總是雷打不動進教室,從不遲到或者缺席。音樂課都被安排在下午,陽光透過沒有遮擋的玻璃窗射進來,午后的慵懶氣氛讓人昏昏欲睡??墒撬囊魳氛n從來沒人睡過覺,因為沒有哪個人愿意錯過一場“小丑表演”,他的適時出現有著神奇的提神作用。而他也總是笑嘻嘻地開唱,臉上掛著滿意的自得笑容。也許他以為大家不睡覺是因為自己唱得好或者有魅力吧,假如他有天知道了真相,會不會忽然覺得很寒心?
每當上課時,他總會拿個泛黃的日記本。那是一個皺巴巴的小本子,封皮兒都掉了,上面大概記了很多他喜歡的歌。比如《同桌的你》《快樂老家》《走進新時代》,都是那時民間頗為流行的“金曲”。
不知道為什么,當年他教我們唱《好漢歌》的樣子總是浮現在眼前。這首劉歡的名曲歌詞朗朗上口,曲調正義凜然,他很喜歡這首歌,專門花了兩節(jié)課教我們演唱。結果卻不甚理想,反反復復一個調,沒有音階起伏,他一跑調大家都跟著一起跑調,“路見不平一聲吼哇,該出手時就出手呀,風風火火闖九州啊……”,合唱的音量巨大,回蕩在整棟教學樓里,可是大家卻都很投入唱得面紅耳赤,即使調子跑到西伯利亞都無所謂。如果校長聽到了,會不會以為發(fā)生了什么群體騷動了呢?
比起別的帶課老師,大家對他的尊重少得可憐。除了按他的要求每節(jié)課抬鋼琴外,大家?guī)缀醵及阉斪鲆环N可笑的存在。比如課前在黑板上畫出兩只妖怪的大犄角,等上課時他入座,剛好就變成他頭上有犄角了;比如在他低頭認真“砸鋼琴”的時候,每個人都學著羊羔瘋的樣子搖頭晃腦手舞足蹈,或者在他教我們唱歌的時候,有人故意發(fā)出陰陽怪氣的雜音,搞得大家哈哈大笑沒法唱歌……加上那些真真假假的傳聞,大家就對他更不尊重了。比如有男生說看見他上廁所沒擦屁股就走人了,還有人說他的病很嚴重會傳染給別人,諸如此類。
無疑,他的課堂氣氛是最不嚴肅的。而他并沒有小題大做,至多瞪著那雙“牛眼”盯著胡鬧的大家,嘟囔幾句“你們不好好唱歌想干嘛”“不唱歌就出去,簡直亂搞嘛”這樣的話,也從沒體罰過誰。有時我們那體胖手黑的班主任路過教室,看到音樂課上群魔亂舞烏煙瘴氣,便黑著臉揪住幾個搞事男生的耳朵狠狠教訓一頓,這時他卻滿臉含笑地說“我們繼續(xù)好好唱歌吧”。
他在初中只教了我們一年,后來我們就開始了緊張的中考備戰(zhàn),每天都過得和打仗一樣,學校以此為由取消了音樂課這些“無用”的課。后來回想起初中三年,竟然只有在音樂課上的日子最自由散漫也最無憂無慮。
“他視力不好戴著眼鏡,開的電動車又快,結果就和迎面駛來的大卡車撞上了,當時就死了?!蹦赣H的話把我從回憶里拉了回來。
我陷入了沉思。記憶里的他從不戴眼鏡的,他什么時候戴上了眼鏡,什么時候學會了開電動車,又為什么想不開把車開得那么快……這些我全然不知。在外這么多年,家鄉(xiāng)變化太快,一切都已陌生得恍如隔世,很多師長老去了過世了,母校也被改造得滿目全非,那些曾經熟悉的人和事都已變得蒼白不堪。當我再度歸來,面對的都是一些冰冷殘缺的收尾,似乎在與我做最后的告別。
這就是我對他的一些回憶,零散不成系統(tǒng)。仔細想想,之所以對他還記得那么清,大概因為他古怪的外觀與脾性吧。那個年月似乎盛產這樣的人——他們作風古怪,卻不至于引人厭煩,細看甚至還有幾分孩子氣的可愛;他們外表邋遢不拘小節(jié),卻能最大限度地保持靈魂的體面,不沉淪不墮落,不計較旁人的眼光,對于一份卑微的平凡愛好總有著令人側目的堅守……
也真奇怪,我竟然開始有些想念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