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樹鈞

曹禺在南開中學畢業(yè)時留影

1987年，我因撰寫傳記《攝魂——戲劇大師曹禺》和拍攝傳記片《杰出的戲劇家曹禺》所需，多次在位于上海復興西路的曹禺家中，聽他談起少年學戲的往事

張伯苓夸他唱得“真有余派的味”

1926年秋，曹禺（原名萬家寶）在南開中學讀高中。當時南開中學有個南開新劇社，領導人為張彭春。為祝賀南開中學初中班同學畢業(yè)，張彭春組織了一臺京劇晚會，劇目定的是《走雪山》。這是南開中學首次演出的戲曲劇目。

《走雪山》又名《南天門》，是京劇著名傳統劇目之一。這個戲許多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都演過，如“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就演過曹玉蓮，著名老生演員余叔巖也演過曹福。此劇的主角曹福是一位非常忠于主人的義仆，南開中學的這場戲，該由誰來演曹福呢?張彭春毫不猶豫地想到了曹禺。

“家寶，《走雪山》這出戲，你就演曹福吧!”張彭春對曹禺說?！拔倚袉?九先生?！辈茇由貑枴埮泶菏切ｉL張伯苓的弟弟，排行第九，平時老師、同學們都尊稱他為九先生?！靶?，準保行，我知道你是個京戲迷?！睆埮泶嚎粗茇畧远ǖ卣f。這話倒也不假。曹禺從小到大可沒少看過京戲，許多京劇名家如楊小樓、余叔巖、王瑤卿等人的戲他幾乎都看過。

“我知道你最喜歡楊小樓、余叔巖的戲，《過雪山》就是一出余派名劇。你看過這個戲嗎?”九先生問?！翱催^，看過不止一遍?！辈茇徽f起余派戲就眼睛發(fā)亮。他從小就跟父母在戲園子里看過，長大了自己也買票看過多次。他不但知道余叔巖的戲，而且還知道他的身世和藝術特點?！斑@不行了嗎，好好排，準保能演好?！苯浘畔壬@么一鼓勵，曹禺感覺充滿了信心。

因為是業(yè)余演出，九先生排的不是《南天門》全劇，而是《走雪山》這一折，但這一折卻是全劇的高潮。曹禺整整用了一周時間，除了上課之外，全身心地投入了此劇的排演之中。

那天，《走雪山》在校內公演時，張伯苓校長和許多老師、同學都來了，曹禺的母親薛詠南也興致勃勃地趕來了。瑞廷禮堂里濟濟一堂，開場鑼一響，上千雙眼睛全瞪得大大的朝臺上瞧。

畢竟是頭一回上臺唱京戲，曹禺有些忐忑不安，他身穿藍布大褂，腰系一條圍裙，手里拿著一頂按扁的呢帽，一縷胡須嘴上掛，可老是覺得心在“突突”地跳個不停。但一看同他配戲的常家驥同學（扮演曹玉蓮）還沒有出場，額頭上已經冒出汗珠來了。曹禺反而勸慰他：“家驥，別太緊張，你跟著我走就是了。”

該曹禺出場了，他在暗場叫了一聲：“小姐哇!走哇!”就走出上場門。剛走幾步，他十分利索地來了個騰空滾跳的動作，表現行走的艱難，獲得觀眾一片掌聲。接著就在音樂的伴奏聲中，扶著隨后而來的小姐玉蓮。不料，常家驥人太胖，身子很重，而曹禺瘦小、身子弱。常家驥步伐又走錯了，腳踩在曹禺腳上，兩人差一點摔倒，曹禺只得就勢跌坐在地。臺下觀眾一看胖小姐把一個娃娃臉裝扮的老仆撞倒了，“轟”地一下大笑起來。常家驥扶起曹禺，忍不住也要笑起來。曹禺一邊沉著地撣一撣身上的灰，一邊乘人不注意的時候，瞪了小常一眼，暗示他千萬不能笑場。小常忙收斂笑容，進入劇情之中。

戲演到高潮時，臺上風雪交加，曹福不顧自己安危，脫下唯一的一件外衣，給小姐取暖，自己凍得渾身直打哆嗦，昏死過去。曹福被小姐喚醒之后，接著是一段西皮導板轉二六的唱腔，這段唱是他臨死之前對小姐的囑咐。曹禺緊緊把握住人物此時此刻的心情，唱得悲涼真切，十分動人，博得全場喝彩。曹禺此時感覺自己仿佛真是那個倒在雪地上的老人了，也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熱淚。

演出結束之后，曹禺母親笑著說：“啊呀，家寶，你真不錯呀!”校長張伯苓先生也伸出大拇指說：“哎呀，好得很，余派，唱得真有余派的味!”好朋友孫毓棠握著曹禺的手，興奮地說：“家寶演得真不賴，扮相好，唱做說表細膩，把個忠厚正直的老家人演活了，還真有音樂感?！蓖瑢W們都紛紛議論：“家寶真是天才，他演什么像什么，他演京戲也照樣打動人?！?/p>

聽了人們的這些夸獎，曹禺高興極了。他覺得這些天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為了演好這出戲，他已經有好多天吃不香，睡不寧，連夢中也在哼曹福臨終的那一段唱，有一夜甚至唱得流出了眼淚。通過《走雪山》的演出，他更喜歡京劇藝術了。

唱哭了一大片臺下觀眾

冬去春來，轉眼到了高二下學期。一天下午，九先生將曹禺叫到辦公室里給了他一個任務：參加京戲《打漁殺家》的演出。由于上次《走雪山》演得很成功，曹禺對演京戲的興趣更濃了，加上又是九先生導演，他便一口答應了。

張彭春（右）與張伯苓合影

這出漁家父女殺了漁霸全家的故事，曹禺也在劇場里看過多次。然而，百看不如一演。排演的時候，經九先生一分析，曹禺似乎有“豁然開朗”之感。曹禺愛好老生戲，這次自然由他主演蕭恩，九先生讓另一個男同學陳洪反串蕭桂英。排練在瑞廷禮堂后面的一間休息室里進行。第一場父女倆搖船上場，蕭桂英唱：“海水滔滔白浪發(fā)，江邊俱是打魚家。青山綠水難描畫，哪個漁人常在家?！辈茇缪菔挾鹘映骸案概螋~在河下，家貧哪怕人笑咱?！眱删鋭偝?，九先生便喊：“停下，停下!”兩人一愣，不知出了什么事。

“你們兩個搖船出場，一個在船頭，一個在船尾，要保持一定的距離。家寶，你們現在的距離太遠，這是一條打魚的船，距離要恰當?！奔覍氃诰畔壬闹笇?，與陳洪的距離拉近了一點?！皩?，對，這樣就對了?！本畔壬贿吂膭钏麄儯贿吚^續(xù)說道，“以后你們兩個人永遠要保持這個距離，因為船身不可能一會兒長一會兒短。下面一個圓場，跑的時候，不能太急，要符合‘順流下’的意思。兩個人不是一個前面走，一個后面跟。家寶，你走的應該是小圈，陳洪你要走一個好大的圈，但是兩個人的心氣、動作應該是一致的?！?/p>

圓場下來，站住后，陳洪一邊搖，一邊唱。忽然九先生又讓停下，對著陳洪說：“陳洪，你看見過搖櫓嗎?”陳洪答道：“看見過，不過沒注意是怎么搖的?！薄八匝?，你搖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以后你要注意看，搖櫓一定要這么一扳，櫓柄一轉，一壓，推過去。要用點力，不能手里拿著槳跟拿著一根燒火棍似的，一點力氣都不費?！本畔壬贿呎f一邊作示范動作。陳洪、曹禺都點頭稱是。

接著，九先生又朝著曹禺說道：“在噠噠噠的打擊樂聲中，你先要看看天，唔，今天天氣真好；看看水面，浪也平，有魚鮮。于是向桂英招招手，讓她回艙拿漁網。你表演撒網的時候，也要先看一看河面，表示看準了魚群，然后再撒網。網應該怎么撒呢?”九先生停頓了一下，啟發(fā)曹禺思考，然后再邊做著動作邊說：“撒網的時候，動作幅度要很大，那網就同降落傘似的，圓著落下來。雖然在臺上是這樣一個小網，但你要有那個神氣，要撒得圓，這也是根據生活提煉而來的。一撒網，船便有些顫悠，桂英跟你站在一起，兩個人都要有動感。網撒出以后，你的兩只眼睛要看著水面，稍停片刻。忽然，你兩眼一亮，要這樣一個神態(tài)：唔，手重了，魚上網了，然后拉網。這才叫打魚，明白嗎?”

九先生連說帶做，使曹禺都聽得入迷了。他覺得這簡直是一堂美不勝收的表演課。

兩周后，還是在瑞廷禮堂。京劇《打漁殺家》正式演出了。劇場里人山人海，但卻鴉雀無聲。當演到蕭恩父女駕舟過江，決定殺漁霸復仇時，戲達到了全劇的最高潮。夜間在滔滔江面上行船，曹禺扮演的蕭恩帶著緊張的心情吩咐桂英：“夜晚行船比不得白晝，兒要掌穩(wěn)了舵?！比缓笥钟谩拔髌た彀濉背骸皭篮弈菂巫忧镒鍪绿珢?，恨不得插雙翅飛渡江河，船行到半江中兒要掌穩(wěn)了舵”，表現了老英雄對贓官勾結漁霸的切齒痛恨和不殺奸賊誓不罷休的決心。忽然，桂英撒了篷索，兩次阻止父親過江。蕭恩一氣之下準備送她回去。桂英又不肯，哭喊道：“孩兒舍不得爹爹!”這感人肺腑、無限傷情的一呼，感動得蕭恩也哭唱道：“桂英，我的兒啊!”

緊接著，曹禺細膩地表演出蕭恩由生氣、無奈，直到明白了女兒不愿讓他獨闖狼窩虎穴的深情，自己也忍不住失聲哭了。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對老英雄的落淚，曹禺作了精心的處理，不僅哭出了真情，而且哭得有韻味。這場戲演出了老英雄復雜矛盾的心理活動。唱與念，情真意切，聲情并茂。臺下很多觀眾是含著眼淚為他鼓掌的，曹禺也因此深深體味到戲曲藝術從生活出發(fā)、深入挖掘人物內心世界的巨大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