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令原
“古典新讀”開欄語
欄目主持人:馬世年
我們生活在一個現(xiàn)代的世界,可是我們依然回望古典。古典的核心在于經(jīng)典。我們無法不去讀那些給予我們智慧與力量的經(jīng)典,經(jīng)典的意義也正是在不斷的重讀中得以實現(xiàn)。每當(dāng)我們面臨困惑、甚或不知所措的時候,我們總是要回過頭去,看那些凝聚著先賢智慧與生命體驗的經(jīng)典,如同燭火一般帶給我們光明。
立足現(xiàn)代,回望古典;重讀古典,面向未來!八十多年前,聞一多先生著《古典新義》,今天,我們依然期待古典新讀。
古典新讀,古典常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詩經(jīng)》是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也是中國文化的上源之一,“溫柔敦厚”的傳統(tǒng)詩教,就是以“《詩》三百”為核心的。“子曰: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今天,我們重讀那些耳熟能詳?shù)脑娖?,又會有怎樣的感受呢?《關(guān)雎》中的樂與禮,《無衣》中的美與刺,《七月》的苦與樂,《東山》的情與思,這些,可曾令你感動了嗎?
感心動耳,蕩氣回腸,莫近乎詩!
《關(guān)雎》是《詩經(jīng)》中第一篇作品,為廣大讀者所熟知。因為熟悉,所以往往容易粗粗看過,而忽略其中的一些具體細節(jié),不能夠更充分地理解認識作品。其文如下: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yōu)哉游哉,輾轉(zhuǎn)反側(cè)。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現(xiàn)代閱讀者都知道它是一篇愛情詩,敘寫了一位男子對于淑女的追求,這當(dāng)然是不錯的。但是,其中也有幾點問題,還可以進一步思考:首先,關(guān)于此詩的作者在詩中還是在詩外的問題。舊說多以詩人在詩之外,因為既言君子,又言淑女,用第三人稱可知?!对娦颉匪哉f:“是以《關(guān)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到朱熹《詩集傳》,就說得更清楚,他說:“周之文王,生有盛德,又得圣女姒氏,以為之配,宮中之人,于其始至,見其有幽閑貞靜之德,故作是詩?!鼻迦舜奘觥蹲x風(fēng)偶識》則說:“細玩此篇,乃君子自求良配而他人代寫其哀樂之情耳。”通過對詩篇的通體考察注意到作者并沒有脫離在詩境之外,不過認為作者代寫,仍非作品中人物。按:崔氏所言是也,但不必他人代寫。從全詩結(jié)構(gòu)看,“窈窕淑女”凡四見,句子重疊,僅第一章有“君子好逑”一語,提及君子,是說如此淑女,正當(dāng)為君子的嘉配,然后分層敘說追求淑女,求得淑女,取悅淑女的過程,著重表現(xiàn)男子由于對女子的愛慕而生出的無限想象,若非當(dāng)事人,則無此情也。君子好逑,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逑,本亦作仇?!泵秱鳌丰屽蠟槠ィ缅?,為偏正詞組,即好匹,好配偶之義。好逑,正同《周南·兔罝》 “赳赳武夫,公侯好仇”之好仇,仇、逑聲轉(zhuǎn)。又近世有人解逑通求,作為動詞,然則其前加一好字,似于文法有所不合。首章用君子好逑,只是為說明此女善而窈窕,正是可以匹配君子的佳偶,此處君子,非僅指具體一人,詩人當(dāng)然自以居君子之列,所以此淑女也正應(yīng)該是詩人所要追求的。以后數(shù)章皆是詩人以第一人稱想象自己如何追求淑女。先有想要得到的愿望,接著是輾轉(zhuǎn)難眠,然后是獲得結(jié)交,最終實現(xiàn)了兩情相悅。層層遞進,皆以詩人為施事者。
其次,毛《傳》解說第一章說“興也”,《說文》:“興,起也?!敝祆浣忉屨f:“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睘橐话阊芯空咚J同,也就是說興是詩歌抒情的起頭,這種方式大致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由某事引起對另一事的聯(lián)想,即觸物生情也。第二種情況是前事和后事只有語言韻律上的聯(lián)系,沒有物象和詩人情感上的聯(lián)系。不過,《詩經(jīng)》中前種情況居多,后種情況較少。所以西晉人摯虞的《文章流別論》說:“興者,有感之辭也?!币彩蔷颓罢叨缘?。春天時候,生命復(fù)蘇,作者在河邊聽到雎鳩鳥的和鳴之聲,自然聯(lián)想到對于異性的向往。雎鳩,即今之魚鷹,毛《傳》說:“王雎也。鳥摯而有別?!编嵭豆{》說:“摯之言至也。謂王雎之鳥,雌雄情義至,然而有別?!惫湃艘环矫娓鶕?jù)自己的觀察,另一方面又給它們賦予人類道德的含義,所以,雎鳩在興辭中就具有了特殊意義。又古代詩歌中往往用鳥獸行為和人類活動作類比,因鳥獸的行為聯(lián)想到人的某些生命本能方面的情況,如《邶風(fēng)·燕燕》《雄雉》等皆是。又先秦古籍中的河一般指黃河,但詩屬周南,關(guān)于周南地在今河南洛陽以南,距離黃河尚有一段距離,趙逵夫先生以為此河未必指黃河。是也。此后數(shù)章又有“參差荇菜”等語,皆自河州所見,荇菜隨水游蕩,采摘亦自不易,想到求女之不易,于是有“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有“琴瑟友之”,有“鐘鼓樂之”也。
第三是關(guān)于詩的用詞?!榜厚皇缗笔窃娭兄懙膶ο?,其中“窈窕”和“淑”二詞皆是對詩中女子的形容,雖然皆是褒義,但有所側(cè)重,互為補充。毛《傳》:“窈窕,幽閑也。淑,善也?!瘪厚?,今人作聯(lián)綿詞,《后漢書·曹世叔妻傳》載“出則窈窕作態(tài)”,是以窈窕形容人之姿態(tài),《陳風(fēng)·月出》有“舒窈糾兮”句,毛《傳》:“舒,遲也。窈糾,舒之姿也?!鼻迦笋R瑞辰說:“窈糾,猶窈窕,皆疊韻,與下憂受、夭紹同為形容美好之詞,非舒遲之義?!卑矗骸对鲁觥吠娪小笆尕步B兮”句,窈古韻在幽部,夭古韻在宵部,二韻相鄰,同屬喉聲;窕、紹同在古韻宵部,屬舌聲,故窈窕,通夭紹。馬說是。窈糾,又通夭矯、偃蹇,《文選·張衡思玄賦》有“偃蹇夭矯,娩以連卷兮”,皆形容屈折委曲之貌。故窈窕亦形容人物姿態(tài)委曲之貌。淑、善一聲之轉(zhuǎn),側(cè)重于人的內(nèi)在精神品德方面。參差,不齊貌。陸機《毛詩草木疏》曰:“接余,白莖。葉紫赤色,正員,徑寸余,浮在水上。根在水底,與水深淺等?!笔擒舨烁∮谒?,近似浮萍,則此處參差非說高下不齊,乃形容遠近不齊也?!白笥伊髦?,毛《傳》:“流,求也。”流字本無取義。朱熹言:“順?biāo)鞫≈??!逼洹绊標(biāo)鳌贬屃鳎欢叭≈比詿o著落,又不免增字釋義。郭晉稀先生《詩經(jīng)講義》認為,流以同音借作撩,《釋文》:“撩,取也?!薄稜栄拧め屧b一》:“撩,取?!苯窨谡Z有撈字,亦聲轉(zhuǎn)。荇菜漂浮于水面,撈是水中采摘的行為動作。又有“左右芼之”,毛《傳》:“芼,擇也?!敝祆渲^“芼,熟而薦之?!备恢鶕?jù)。于省吾先生《澤螺居詩經(jīng)新證》認為,芼,為摸之借字。他說:“從毛聲與從莫聲的字古每通用。《集韻》入聲十九鐸,瞙同眊;章炳麟《新方言》謂‘無,古音本如模,今閩廣言近之;又謂‘母、毛、莫皆無之聲轉(zhuǎn)。段玉裁《說文》摹字注:‘或手在旁作摸,今人謂之摸。摸芼雙聲,以韻言之,魚宵通韻?!彼卧~牌有“摸魚兒”,摸即捉取義,亦以荇菜漂浮水上,采取如同摸魚,故為摸。其窈窕、參差、流、芼數(shù)字,或摹寫形狀,或敘述動作,用詞細致準(zhǔn)確,生動變化,歷歷如在目前。
第四,《詩經(jīng)》的分章,原是和音樂相關(guān)的。章的本義是樂章,《說文》:“樂竟為章。”故一章為一個樂章?!墩撜Z·泰伯》載孔子曰“師摯之始,《關(guān)雎》之亂,洋洋乎盈耳?!本驼f明了《關(guān)雎》的聲樂具有悅耳的音樂美感??追f達《毛詩注疏》本作五章章四句,也是前面引文的情況;朱熹《詩集傳》作“三章,一章四句,二章章八句”,就是將原來第二三章并為第二章,原來的第四五章并為第三章??资璞镜姆终聭?yīng)該是原始分章,《詩經(jīng)》早期是和音樂配合的,也就是說是歌唱的歌詞。按這種分章,則全詩用一種曲調(diào)反復(fù)重疊,雖語言內(nèi)容有所變化,并不影響曲調(diào)形式。各樂章的詩文循環(huán)往復(fù),句型節(jié)奏皆不變化??资璞痉终率且?。朱熹分章,應(yīng)該是從內(nèi)容方面考慮的,但第一章和后兩章長短參差,改變了原詩的音樂形式。
第五,關(guān)于“后妃之德”的說法?!对娦颉吩唬?/p>
《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風(fēng)之始也,所以風(fēng)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xiāng)人焉,用之邦國焉?!且浴蛾P(guān)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guān)雎》之義也。
舊說《詩序》是子夏所傳,在漢代屬毛詩,在當(dāng)時和毛詩平行,而影響更大的還有齊詩、魯詩、韓詩三家,后三家散軼,毛詩獨傳。不過,古代文獻中尚可窺見三家大概。就此詩而言,《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說:“周道衰,詩人本之衽席,《關(guān)雎》作?!眲⑾颉读信畟鳌の呵重摗份d負言曰:“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關(guān)雎》起興,思得淑女以配君子。夫雎鳩之鳥,猶未嘗見乘居而匹處也?!薄稘h書·杜欽傳》又載:“佩玉晏鳴,《關(guān)雎》嘆之。知好色之伐性短年,離制度之生無厭,天下將蒙化,陵夷而成俗也。故詠淑女,幾以配上,忠孝之篤,仁厚之作也。”未能說明淑女為何人,肯定淑女,并借此譏刺周康王。以為該詩成于周衰之際。據(jù)清人王先謙考證此為魯詩舊說。又《后漢書·馮衍傳》注引薛君《韓詩章句》謂此詩:“詩人言關(guān)雎貞潔,以聲相求,必于河之洲。隱蔽于無人之處。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宮,故人君動靜,退朝入于私宮,妃后御見,去留有度。今人君內(nèi)傾于色,大人見其萌,故詠關(guān)雎,說淑女,正容儀也?!睌?shù)家所言皆大同小異。在先秦文獻中,君子多指稱貴族,亦可以指天子、諸侯等。又詩中有用琴瑟、鐘鼓等樂器的情況,都足以說明詩中所載非普通平民之事?!缎颉费院箦笳?,君也;妃者,配偶也。和詩中所敘內(nèi)容切合,但并非詩歌的本事,故沒有確指后妃為何人,其所言后妃之德是承“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來的,也并未說詩中的窈窕淑女即是后妃,而是認為窈窕淑女當(dāng)是作為后妃的要求。朱熹以為文王太姒,也僅為推測之詞,并無確切依據(jù)。
不過,古人對這篇詩的確非常重視,《儀禮》的《燕禮》和《鄉(xiāng)飲酒禮》中也都記載了在一些重要禮儀活動中有樂工歌唱此詩的內(nèi)容?!秲x禮》的編撰時代雖不能考定,但學(xué)術(shù)界普遍認為,它記載的事跡確是反映了先秦時期的歷史文化情況。又《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載吳季札聘魯觀樂的情況:
請觀于周樂。使工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
這里有幾點值得注意:一是季札所觀者為周樂,不管它是否為周公旦所制,其用于周王室是沒問題的。二是首先工歌《周南》《召南》,和今本《詩經(jīng)》次序一樣,則《關(guān)雎》亦當(dāng)在三百篇中為第一篇。古人編書自有其體例,多以重要者居首,《論語·陽貨》載:“孔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奔匆浴吨苣稀贰墩倌稀窞椤对娊?jīng)》中首先應(yīng)該研讀的部分。三是對二《南》的“始基之”的評價,《詩序》說:“《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的依據(jù)大概來自于此,意者,周王朝把家族和睦作為和諧天下的基礎(chǔ)。此詩不必特指文王太姒之事,但《左傳》季札之言,《詩序》之論,都是要說一個問題,即王道興衰和君子匹配有非常重要的關(guān)系?!缎⊙拧ふ皡n》有“哲婦傾城”之語,也可以從另一方面看出周代貴族對于婚姻的態(tài)度。
漢人說詩是從先秦樂教發(fā)展而來的,有它的歷史依據(jù)。從內(nèi)容來說,詩歌是敘述了古代貴族婚姻情況,但認為詩中淑女一定是天子后妃,從詩文來看,依據(jù)尚有不足。后來禮儀活動中的歌唱,只是借用成詩,表達古代貴族的一種婚姻要求,把其中的具體時間場景抽象化了,從而成為了貴族婚姻的標(biāo)準(zhǔn),用于重要的禮儀場合,詩的地位也就變得非常重要了。
(作者系蘭州交通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