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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贊頌還是譏刺

2019-02-17 15:31馬世年
博覽群書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同袍詩經(jīng)百姓

馬世年

《秦風·無衣》是《詩經(jīng)》中的名篇,歷來為人所傳頌。尤其是曾入選高中語文教材,更以其巨大的影響力而家喻戶曉。原詩三章,章五句,非常簡潔: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這首詩的文字沒有特別的艱澀難懂處。“澤”通“襗”,指貼身的衣服。袍是棉袍,裳是戰(zhàn)裙,袍、襗、裳意思關(guān)聯(lián);戈矛、矛戟、甲兵,都是指兵器或鎧甲,意義相關(guān)?!巴稹币馑际峭饠硱?,“偕作”“偕行”是說一起參戰(zhàn)、一同行動,和“同仇”的內(nèi)涵也是一致的。這樣,從字面意思來看,“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是說:豈可說沒有衣服?我和你共穿此棉袍?!巴跤谂d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是說:君王將要作戰(zhàn),修整我們的戈矛,我和你同仇敵愾。以下幾章的意思也大致差不多。

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解,所以大家普遍認為本詩是一首激昂慷慨、同仇敵愾的戰(zhàn)歌,表現(xiàn)了秦國軍民團結(jié)互助、共御外侮的高昂士氣和樂觀精神。然而,問題卻也產(chǎn)生了:在早期的《詩經(jīng)》注解中,這首詩并不是歌頌秦國將士同心協(xié)力、保家衛(wèi)國的,而是一首譏刺秦君好戰(zhàn)的“刺詩”?!对娦颉氛f:“《無衣》,刺用兵也,秦人刺其君好攻戰(zhàn)?!保ā睹娬x》)毛《傳》和鄭《箋》都謹守著《詩序》的說法。那么,本詩到底是歌頌還是譏刺呢?“美”與“刺”的矛盾問題又該如何來理解呢?

“贊頌”傳統(tǒng)的形成

以《無衣》為贊頌,這種看法的產(chǎn)生并不是很早,但是影響卻很大。推究起來,首先應(yīng)該和班固的意見有關(guān)。他在《漢書·趙充國辛慶忌傳贊》中說: “山西天水、隴西、安定、北地,處勢迫近羌胡,民俗修習戰(zhàn)備,高上勇力,鞍馬騎射。故秦詩曰:‘王于興詩,修我甲兵,與子偕行。其風聲氣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謠慷慨,風流猶存焉?!卑喙瘫碚媒裉焖?、平?jīng)觥c陽一帶的風氣習俗,其所引詩,正是《無衣》,顯然是以之為“高上勇力”的“慷慨歌謠”。后來朱熹的《詩集傳》也說:“秦人之俗,大抵尚氣概,先勇力,忘生輕死,故其見于詩如此。”所謂“尚氣概,先勇力,忘生輕死”明顯是繼承了班固的說法?!对娂瘋鳌愤€說:“秦俗強悍,樂于戰(zhàn)斗。故其人平居而相謂曰:豈以子之無衣,而與子同袍乎?蓋以王于興師,則將修我戈矛,而與子同仇也。其歡愛之心足以相死如此?!彼^“歡愛之心足以相死”,顯然就是贊頌生死與共的戰(zhàn)友之情了。

朱熹之后,說詩者便大都把這首詩當作歌頌之作了。南宋末年的謝枋得甚至說:“春秋二百四十余年,天下無復知有復仇志,獨《無衣》一詩毅然以天下大義為己任?!备亲x出了“復仇”的“天下大義”,無疑是寄寓著他末代孤臣的身世感慨,更多是借《無衣》之酒杯,澆自我胸中之塊壘。清代的方玉潤在《詩經(jīng)原始》中盡管說此詩是“刺”,但主旨卻是“秦人樂為王復仇也”,則依然是贊頌的意味。晚清王先謙《三家詩義集疏》說:“審度此詩詞氣又非刺詩。”自然是作為美贊了。至于清末陳繼揆《讀詩臆補》所說“開口便有吞吐六國之氣,其筆鋒凌厲,亦正如岳將軍直搗黃龍”,吳闿生《詩義會通》所說“英壯邁往,非唐人出塞諸詩所及”,則是越來越夸張,不但認為“英壯邁往”,超越了盛唐的邊塞詩,而且還有“吞吐六國之氣”,未免愈拔愈高了。

現(xiàn)代學者大多接受了頌歌說,很多《詩經(jīng)》的注本、選本以及各類教材,包括評析與鑒賞等,都是將其作為贊頌之詩看待的。譬如,余冠英先生說:“這詩是兵士相語的口吻,當是軍中的歌謠。史書說秦俗尚武,這詩反映出戰(zhàn)士友愛和慷慨從軍的精神?!保ā对娊?jīng)選》)而程俊英、蔣見元的《詩經(jīng)注析》更是明確說:“這是一首秦國的軍中戰(zhàn)歌?!边@些看法在《先秦詩鑒賞辭典》中得到了集中的體現(xiàn):“由于此詩旨在歌頌,也就是說以‘美為主,所以對秦軍來說有巨大的鼓舞力量……可以想象,在秦王誓師的時候,此詩猶如一首誓詞;對士兵來說,則又似一首動員令?!笨梢哉f是越來越離譜了。

還有一點也需要注意。據(jù)《左傳·定公四年》載,公元前506年,吳國軍隊攻陷楚國的首府郢都,楚臣申包胥到秦國求援,“立依于庭墻而哭,日夜不絕聲,勺飲不入口,七日。秦哀公為之賦《無衣》。九頓首而坐,秦師乃出”。這里說秦哀公“賦《無衣》”,故而王夫之《詩經(jīng)稗疏》認為本詩為秦哀公所作。今人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贊同王說,認為申包胥事“可作為《無衣》本事讀”,“與子偕行,言隨申胥而往也。其為答申胥而救楚之詩明矣”。這大概是誤解了此處“賦詩”的獨特意義。賦詩不是作詩,而是春秋時期外交場合常用的賦詩言志,也就是隨機誦讀、引用《詩經(jīng)》中既有的詩句來表達自己的思想。賦詩言志更多是根據(jù)特定的背景“斷章取義”,也就是《左傳·襄公二十八年》:“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币虼?,秦哀公賦《無衣》,不是引用全篇的詩義,而只是強調(diào)“修我甲兵,與子偕行”的意思。

為什么說是“刺詩”

前面指出,《詩序》與毛《傳》、鄭《箋》等都認為本詩是“刺”而非“美”。那么,《詩序》為什么說是刺詩呢?

《無衣》首章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毛《傳》云:“上與百姓同欲,則百姓樂致其死?!编崱豆{》申說:“此責康公之言也。君豈嘗曰‘女無衣,我與女同袍乎?言不與民同欲?!卑凑彰⑧嵉囊馑?,這是譏刺君王不與百姓同欲,未曾說“汝無衣,我與汝同袍”的話,因而百姓不是“樂致其死”。不過毛《傳》認為不是直刺,而是借頌天子以諷諸侯??追f達《疏》進一步解釋:

毛以為,古之朋友相謂云:我豈曰子無衣乎?我冀欲與子同袍。朋友同欲如是,故朋友成其恩好,以興明君能與百姓同欲,故百姓樂致其死。至于王家于是興師之時,百姓皆自相謂:修我戈矛,與子同為仇匹,而往征之。由上與百姓同欲,故百姓樂從征伐。今康公不與百姓同欲,非王興師,而自好攻戰(zhàn)故,百姓怨也。

鄭以為,康公平常之時,豈肯言曰:汝百姓無衣乎?吾與子同袍。終不肯言此也。及于王法于是興師之時,則曰:修治我之戈矛,與子百姓同往伐此怨耦之仇敵。不與百姓同欲,而唯同怨,故刺之。(《毛詩正義》)

孔穎達認為,毛、鄭譏刺秦康公不能和百姓同甘共苦,且其興兵又非周天子所為,只是康公個人的喜好,因此百姓有怨恨,“故刺之”。清代陳奐的《詩毛氏傳疏》也遵從此說:“此亦刺康公詩也。”方玉潤在《詩經(jīng)原始》中雖然贊同“刺詩”說,但解釋卻頗為曲折,他說秦地本為周地,秦人固為周人。周人苦于西戎之患已經(jīng)很久,而秦人御戎有功,因此他們的父老子弟對于西戎一致是同仇敵愾的。秦康公好戰(zhàn),又都是私怨,這是徒逞小忿而忘大仇,非民眾之所欲,“夫與其興師無名,何如報復所得?故作是詩以明志”。他進一步引申說:“然則《序》所謂刺,固不獨秦君,兼及周王矣。蓋民有勤王心,君無討賊意,伸在此則不能不屈在彼也,故曰刺也。”說得就更加奇怪了。

總之,和詩歌的字面意思相比,以上的各種解釋總是顯得苛察繳繞、迂曲難通。前人之所以不采用《詩序》的說法,和上面這些解釋的不清楚、不曉暢、不準確是有很大關(guān)系的。

對此問題作出重大貢獻的是郭晉稀先生。郭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曾發(fā)表過一組文章:《風詩蠡測》《風詩蠡測續(xù)篇》《風詩蠡測末篇》。他在《風詩蠡測續(xù)篇》中明確提出:《秦風·無衣》是刺詩而非頌歌。這里,郭先生的一個重要觀點是此詩存在著上下文的省略:既有因避下句重復而采取的“探下”而省,也有因避上句重復而采取的“承上”而省。所謂探下而省,是指因為下句有“王于興師”,故而在上句省去了“王未興師”;所謂承上而省,是指因為上句有“豈曰”,故而在下句省去了“則曰”。如果依照詞氣補足省文,“不僅詩意十分顯豁,而且文詞明白如話”:

我們細審文氣,《無衣》一篇,上下皆有省文,如果按照詞氣補足省文,那么《無衣》應(yīng)該是這樣的:

王未興師,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則曰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詩經(jīng)蠡測》)

其他兩章也是如此。這樣,原詩的意思就是:君王未曾興兵時,何曾說:“你無衣裳,我和你同穿一袍?”君王將要興兵作戰(zhàn)了,就說:“修整我們的武器,我和你同仇敵愾。”這樣來理解,譏刺的意味就非常明顯了。至于詩中的“王”,也顯然非指周王,而是指秦伯,因為當時諸侯列國的君主也是可以稱王的。這一點,郭先生引用王國維的《古諸侯稱王說》,有明確的論斷。

要之,郭先生此說確為通人之論,《無衣》為刺詩的問題在這里也得到了圓滿的解決。他緊扣行文“詞氣”,立足詩歌文本,細加審度,于前人所習焉不察處提出新看法、取得新突破,真可謂是善讀《詩》者。這個結(jié)論也為當代一些目光敏銳的學者所重視,趙逵夫先生注評的《詩經(jīng)》以及《中國文學作品選注》的“先秦文學”,便都是采用了郭先生的說法。我們由此也明白:《詩序》所說“刺用兵也,秦人刺其君好攻戰(zhàn)”,其實是不錯的,關(guān)鍵是前人沒有把它說清楚。

考察《無衣》主旨的兩種闡釋史,還有一些值得我們思考的地方。一個時期以來的《詩經(jīng)》研究,因為對經(jīng)學立場的全面否定與對文學本位的片面強調(diào),關(guān)于《詩序》的一些說法,在難以講清楚的時候,我們往往是簡單粗暴地加以否定,將其指斥為“腐儒陋說”。其實,正是這種簡單粗暴的否定,遮蔽、掩蓋了很多文化信息。譬如《詩大序》說《關(guān)雎》是“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是以《關(guān)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F(xiàn)代的研究者多認為與原詩的愛情主題不符而予以駁斥,但實際上,《關(guān)雎》并不是一首普通的愛情詩,而是西周王室貴族的婚姻理想與家庭典范的寫照,因而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功能。我們只需要看先秦典籍中對于這首詩的反復稱贊與推重,就不難理解這一點。同樣,《詩序》解說《無衣》的主題,也使我們明白,在看似簡單明白的文字表面,其實蘊含著對統(tǒng)治者欺騙民眾、愚弄百姓的直接譏刺。這樣看來,那些所謂的“慷慨激昂、同仇敵愾”,那些所謂的“意氣風發(fā)、豪情滿懷”,其實都是后來的人讀上去的。所以,在當下過于強調(diào)《詩經(jīng)》研究的“文學本位”“文學眼光”時,我們還需要對傳統(tǒng)的學術(shù)成果予以重視,包括對《詩序》的特別關(guān)注。

另一方面,關(guān)于《無衣》“美”與“刺”的爭議,也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是非問題。我們看到,“贊頌”說即便是對詩歌主旨的“誤讀”,這種“誤讀”也不是沒有意義。它讓我們對詩歌的作者、時代、本事、藝術(shù)成就等問題,能夠有更為深刻的認識,也讓我們反過來思考,“譏刺”說也只是一種理論上的詮解。畢竟,在《詩經(jīng)》的解讀中,“詩無達詁”不僅僅是一種闡釋的歷史,更是一種闡釋的現(xiàn)實。

(作者為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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