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宇
【“小說家言”】
我早在讀書時代就熟讀金庸小說。后來機緣巧合,我在母校的石景宜贈書室花了幾個月時間瀏覽1966年到1996年的《明報月刊》,這是由金庸創(chuàng)辦的學術文化雜志,主編胡菊人、董橋、潘耀明都是文化界響當當?shù)娜宋?。這些年,閑來無聊時,金庸小說是我消磨時光的最佳讀物,一讀再讀,總覺妙趣橫生。算起來,我是一個“金迷”,可是,金庸晚年的一些作為,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禁心生當面求教的念想。
2008年12月4日,我應約來到香港北角的明河社,但見門口掛著金庸手書的對聯(lián)“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金庸的辦公室是一個寬敞的書房,落地窗外,維利多亞港的無敵海景盡收眼底——我見過無數(shù)讀書人的書房,以此書房最為豪華。書架上的藏書,其中一面是各種版本的金庸作品集,除華文世界的繁簡體版外,還有多種譯文版本。當天下午的采訪過程中,有幾個細節(jié)令我印象深刻:金庸的書桌很特別,寫字板是斜放的,金庸給我題字時,便在上面揮毫;采訪中間,秘書送來熱騰騰的叉燒包作為點心;公用洗手間在明河社之外,去洗手間時需帶上公司專用的鎖匙。
采訪意外地順利。當天晚上,我剛回到旅館,就接到金庸的太太用粵語打來電話:“查生想跟你通電話?!痹瓉斫鹩褂X得相談甚歡,想跟我再談一次。2008年12月9日,我再赴明河社,金庸隨手從衣袋中取出一張浙江同鄉(xiāng)會成立的邀請函讓我看,表示當天晚上要赴宴,沒有辦法請我吃飯;又說他現(xiàn)在常常一起吃飯的朋友是有同鄉(xiāng)之緣的倪匡和陶杰,至于美食家蔡瀾推薦的東西,他沒有興趣。
閑談中,我發(fā)現(xiàn)金庸鄉(xiāng)音未改,多次提起家鄉(xiāng):海寧地方小,大家都是親戚,我叫徐志摩、蔣復璁做表哥。陳從周是我的親戚,我比他高一輩,他叫徐志摩做表叔。王國維的弟弟王哲安先生當過我的老師。蔣百里的女兒蔣英是錢學森的太太,也是我的表姐,當年我到杭州聽她唱歌?!?/p>
我提起圍棋,金庸談興甚濃?!皣逵形宓茫旱煤糜?,得人和,得教訓,得心悟,得天壽。以前我興趣最高時,請陳祖德、羅建文兩位先生到家里來住。在文化界,我們朋友中,沈君山的棋最好,沈君山讓我三子,讓余英時先生兩子,我跟余先生都不及沈君山。牟宗三先生就比我們兩個差一點,他的棋癮很大,我每次請他星期天來下棋,一定會來的。”
金庸提起老朋友黃苗子、郁風、黃永玉的舊事,感慨郁風已過世。對書畫,他時有出人意表的品評,偶爾在家也提筆揮毫,又提起啟功先生:啟功來香港見我,我寫幾個字請啟功先生教教我,他唯一教的就是:‘你絕不可以臨碑帖。你的字有自己的風格,一學碑帖,自己的風格完全沒有了。不學碑,不學帖,你的字將來有希望。我說:‘啟功先生,你這句話是鼓勵我。他說:不是鼓勵,你的字是有自己的風格。任何碑帖不可碰。我說:‘我碑帖沒有學,但書法極糟?!?/p>
暢談兩個下午,我恍覺曾經(jīng)聽說“金庸口才不好”不過是一種誤會,原來只要是他感興趣的話題,講起來也像武俠小說一樣引人入勝。我們的話題焦點始終不是武俠人物,而是學界中人,南下香港的錢穆、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遠渡重洋的楊聯(lián)陞、陳世驤、夏濟安、夏志清,一一道來,如同江湖一樣好玩。
【“我不贊成有‘金學”】
江湖上傳說“香江四大才子”是金庸、倪匡、蔡瀾、黃霑。記憶里,我第一個見的是黃霑,談話間并不涉及他的歌詞,而是談他參演一部舞臺劇。難忘黃霑帶著朗朗笑聲和不遮攔的粗口,想約他另找時間做長篇專訪,沒想到不久他就去世了。
當我跟金庸提起“香江四大才子”之說,金庸即刻說:這個講法靠不住,是不對的。倪匡本來在美國,他最滑稽了,經(jīng)常講笑話。從前寫書的時候,我常常和蔡瀾在一起,我跟蔡瀾講:你認為好吃的東西,我絕對不吃。他是新加坡人,他喜歡的東西我全部不喜歡。倪匡和陶杰跟我比較投機,陶杰的媽媽是杭州人,他的父親做過《大公報》副總編輯?!?/p>
在“香江四大才子”之后,陶杰有“香港第一才子”之稱。我和陶杰第一次見面時,我問他:“香港誰的文章寫得最好?”答曰:“金庸?!蔽矣謫枺骸敖鹩怪笳l的文章寫得好?”他說:“董橋?!苯鹩孤犃宋业霓D(zhuǎn)述,微微一笑:董橋年紀大了,興趣在古董字畫上面了。”
我們聊起當年胡菊人和董橋主編《明報月刊》,各有各的精彩。金庸說:“我和胡菊人先生去訪問過錢穆先生一次,錢先生的眼睛瞎了,報紙、書都是他太太念給他聽。他講話無錫口音,跟我是一樣的口音?!?/p>
一談起做學問,金庸十分醉心,尤其對《紅樓夢》有獨到見解:“一般人不是研究《紅樓夢》,而是研究曹雪芹。我認為《紅樓夢》不見得是曹雪芹寫的,現(xiàn)在有人研究曹雪芹的生平,一寫幾十萬字,我覺得這個路線可能是錯的。馮其庸先生跟我是好朋友,但我沒有跟他談這個問題。如果連作者都不知道,去研究曹雪芹完全沒有用?!?/p>
我說:“現(xiàn)在除了‘紅學,人家還提出‘金學。倪匡先生說,金學是他開創(chuàng)的?!苯鹩估事暤溃骸拔也毁澇捎小饘W!”
金庸一生功業(yè),以辦《明報》為重,有人還寫了專著來研究。
我問:“您投入到辦報的精力比寫小說的精力更多?”金庸答:“辦報是真正拼了性命來辦的,寫小說是玩玩?!?/p>
在聊起報界前輩的近況后,我問:“您跟新聞界的晚輩交流多嗎?”金庸說:“我在浙江大學做人文學院院長,其中有一個系是傳播系,我在學校演講時,有些同學問我:你在香港辦《明報》很出名,辦得很成功,我們現(xiàn)在學傳播媒介,應該對專業(yè)取什么態(tài)度?我跟學生講:你們要做好人,不要做壞人,這是唯一的標準。如果做壞人的話,不做報紙也可以做壞人,男人可以做強盜小偷,女人可以做妓女舞女,寧愿做壞人的話,就不要選擇做新聞工作了。”
我問:“您辦報紙和寫小說,最核心的精神是什么?”金庸說:“最核心的精神是講實話。寫武俠小說是為了寫正義的人,好人就講他好的,壞人就講他壞的。社會上有各種各樣的人,我都要把他們表現(xiàn)出來?!?/p>
【小說越改越好】
作為“金迷”,我對金庸晚年喜歡改自己的小說不以為然,便說:沈從文先生晚年喜歡改自己的小說,張兆和就跟他說:你不要再改了,越改越?jīng)]有以前那么好?!?/p>
金庸說:“小說是自己的作品,自己看總是覺得不好,需要修改一下,但是人家的作品我即便覺得不好,也不好去改人家的。魯迅講過,一篇文章等成之后,‘擱它幾天,然后再來復看,刪去若干,改換幾字,如果覺得好一點了,還是放在那里,再等一年半載拿出來看看,再改一下,又會更好一點?!?/p>
我問:“您的小說在48歲前精力最旺盛的時候就寫完了,后來做了第一次修訂,還有第二次、第三次,這個我覺得很好奇?!苯鹩剐α诵?,說:我自己不是好的作家,好的作家都是這樣子的。托爾斯泰寫《戰(zhàn)爭與和平》,寫好后要交給印刷廠付印了,印刷工人看不懂這個字,他太太就重抄一遍,抄好了放在那里。托爾斯泰看這完全是根據(jù)自己修改的來抄,當然好得多,但他始終覺得自己寫得不好,又把他太太抄的草稿改得一塌糊涂。印刷工人還是看不懂,他太太又幫他抄一遍,托爾斯泰又把它改了。所以自己寫的文章,一定要不斷修改?!?/p>
我隨即說:“問題是人家覺得您的小說已經(jīng)可以不朽了,還要那么改?”
金庸:“不敢當!明河社是專門出我的小說的,我修改之后要重新排過,每修改一次要花費很多錢。明河社本來是可以賺錢的,但賺的錢都花在修改上面。普通作家沒有這個條件,作品給了印刷廠,要拿回來修改一個字也很麻煩。我寫武俠小說還是比較認真,比較用心的?!?/p>
我說:“有人說,您是中國歷史上最暢銷的小說家?!苯鹩剐Φ溃骸拔业男≌f容易看,像沈從文的小說我比較喜歡,但是比較高深、難懂。魯迅的小說也很好看,但相比下,還是我的小說比較熱鬧?!薄澳嘈乓话倌暌院筮€有人讀您的小說嗎?”“我希望有?!?/p>
我對金庸的小說改編成影視常感失望,便問:“您的小說大概是在中國最多被改編成為電影、電視的吧?”金庸:“很多改編把我的小說歪曲了。香港人看了也不滿意,他們說:如果你有金庸這個本事,自己寫一個好了?!蔽矣謫枺骸澳菑埣o中拍的電視劇改編得怎么樣?”金庸說:我跟他說:你改了,我不承認。他拍的,我有些看,有些不看。我跟他說:你有些拍得不好。拍得不好的我就不看?!?/p>
我說:“其實您在創(chuàng)辦《明報》之前曾經(jīng)做過電影編劇,您的很多小說一章一節(jié)就是電影、電視的寫法?!苯鹩拐f:“是的。我寫劇本時是在左派的電影公司,他們要講階級斗爭,講貧富懸殊,要打倒有錢人,但是電影老講階級斗爭,人家是不喜歡看的。西方的電影、電視我都愛看,當時在香港寫影評,幾乎每天看一部電影,可即便這樣,也是看不完的。我是把電影拍攝的手法融入到了小說里。”
【金博士】
金庸晚年不太喜歡聊辦報紙與寫小說,而念念不忘的是做學問。我最感興趣的問題是金庸以80歲高齡遠赴劍橋大學求學之事。金庸說:“劍橋大學先給了我一個榮譽博士,排名在一般教授、院士之上,所以我再申請念博士,他們說:不用念了,你這個榮譽博士已經(jīng)比他們都高了。我說,我的目的是來跟這些教授請教的。后來校長就同意了。在劍橋念博士有一個條件,就是博士論文一定要有創(chuàng)見,要言前人所未言?!?/p>
金庸想了幾個問題。首先,他報的研究選題是有關“最后的羅馬兵團”的研究:中國學者認為在漢朝時,衛(wèi)青、霍去病跟匈奴一打仗,匈奴打不過,就撤退到西方去。西方的學者不同意這種說法,認為匈奴是在東亞、西亞、中亞自己發(fā)展出來的一個民族。“我準備用中國的史料寫關于匈奴的研究,有一位教授在這方面可以說是專家了,他用匈牙利文講了一些話。我說,我不懂匈牙利文,對不起,你講的意見我不懂。他說,這個意見已經(jīng)翻譯成法文、英文了,如果你去匈牙利,我可以推薦你念三年匈牙利文再來研究這個問題。我說,我年紀大了,再去念匈牙利文恐怕不行。他建議我最好另選一個問題。”
金庸只好又報了一個選題:研究武則天。評委們卻表示,武則天的題材寫的人已經(jīng)很多,中國頗有研究成果的有林語堂,外國也有不少,選題不會有太多新意,建議更換。隨后,金庸覺得大理國在唐朝很有地位,自己對此頗感興趣?!拔业皆颇先?,大理送了我一個榮譽市民稱號,還送了我一塊地,他們表示如果你喜歡在這里住,我們歡迎你。我有一些研究大理的資料,也去過幾次,我想寫大理國成立的經(jīng)過是怎么樣的。恰好在這些方面,西方也不大了解。”可考官卻說:大理國后來在歷史上消失了,此研究課題距現(xiàn)實太遠,沒有必要為此耗費時間。而且按照藏文的描述,本來南詔立國是靠西藏的力量來扶植的,所以大理等于是西藏的附屬國,后來唐朝的勢力擴張過去,才歸附唐朝,大理跟西藏的關系是很深的。
金庸回復:我不懂藏文,要深入研究下去恐怕不易。
幾個論題都被推翻后,金庸考慮到中國考古學家從西安發(fā)掘出來的東西。此前,他對玄武門之變一直存疑,最近的考古成果證實了他疑之有理——當時太子的東宮與皇帝的宮殿之間有一條直接的通道,而歷史記載的玄武門之變卻繞了那么多的彎道,為什么要這樣大兜圈子呢?所以說,這段歷史有必要重新審視。金庸說:“我想,唐朝寫歷史的人,都在李世民控制之下,歷史是文人受命而寫的,皇帝為了穩(wěn)固自己的皇權,授意文人按自己的意愿寫歷史不可避免?!薄爱斨皫讉€選題被否定后,評委們認為這個選題很有研究價值,總算通過了?!?/p>
金庸的博士論文就以玄武門之變?yōu)橹饕獌?nèi)容,題為“初唐皇位繼承制度”,得了很高的分數(shù)。這篇論文一寫就是兩年多,這期間,他經(jīng)常拿著草稿去找導師麥大維討論,這位導師也70多歲了,所研究的方向是唐代墓志。
金庸的博士論文還涉及了唐史上的一樁懸案——安祿山叛變時,唐玄宗李隆基派了兒子榮王平亂,后來榮王暴亡。但榮王究竟是怎么死的,正史沒有記載,坊間也眾說紛紜。正是這個歷史空白,讓金庸認為大有文章可做。他說:“這中間一定有問題,我找了很多證據(jù),證明這個事件是歷史上造假,其實是太子在發(fā)動政變,把弟弟殺掉,而且他(太子)占有軍隊,連父親也不敢動他。我的基本論點是,中國的皇位從來不講傳統(tǒng)或憲法,從唐太宗開始,到宋元明清,都是所謂‘槍桿里出政權,哪個人兵權在手,就是哪個人做皇帝。外國也講兵權,但是外國做得表面上漂亮一點?!?/p>
麥大維早已到了退休年齡,為了等金庸把博士論文寫好,特意延遲兩年才退休。而劍橋大學校長對金庸說:“現(xiàn)在劍橋大學你是年紀最大的學生,我們最喜歡?!?/p>
金庸在劍橋求學時,常常騎單車穿梭校園,“我太太說:年紀大了騎單車很危險,汽車也不大守規(guī)矩。所以要我坐的士去上課,但坐的士很貴,差不多一百塊錢港幣一次。后來,我去一次,我的老師也會騎單車到我家里來教一次。”
我問:“您在世界上很多大學都拿了榮譽博士學位和教授稱號,還是那么感興趣到大學讀書?”金庸說:“我到劍橋,目的不是拿學位。我喜歡跟有學問的教授討論問題?!?/p>
2010年,金庸終于獲得劍橋大學博士學位,時年86歲。
【未完成的中國通史】
在劍橋大學,金庸除了寫論文,還喜歡和教授們探討學問。他說:“有一個問題是,以前歷史學家認為投靠清朝的那些有學問的人是‘漢奸,現(xiàn)在我們的民族觀念跟以前不同了,不大分漢族、滿族,大家互相團結(jié)、互相幫助。我到北大演講也主要講這個問題。大家都是兄弟民族,讓滿族‘管管中國也不差的。”我接話:“《書劍恩仇錄》的民族觀念就比較濃一點,到了《鹿鼎記》已經(jīng)沒有太強的民族觀念了?!苯鹩拐f:“進步了。到了《天龍八部》,我已經(jīng)很反對這種民族觀念了?!?/p>
我問:“聽說您的小說封筆之后,有人問您有什么感興趣的事,您說想寫一本中國通史,現(xiàn)在還有這個興趣嗎?”金庸說:“我研究歷史越多,就越覺得困難,歷史的觀點也在不斷變化。已經(jīng)過世的北京大學教授蘇秉琦先生說,研究中國歷史有兩個怪圈,第一個怪圈就是我們常習慣于用漢族的觀點審視問題,我的觀點跟蘇先生一樣,中華民族之所以強大,是因為各種民族的文化融合在一起,共同發(fā)展。還有一個怪圈,中國歷史的性質(zhì)跟外國歷史的性質(zhì)是不同的,但我們往往把西方的觀點套到中國頭上。馬克思有一個觀點我是很同意的:他認為歷史的發(fā)展,經(jīng)濟的因素在起很重要的作用,但認為中國歷史要經(jīng)過五個階段這一套,蘇先生認為是不對的?!?/p>
我說:“陳寅恪先生到了中年以后,已經(jīng)沒有寫中國通史的想法了?!苯鹩拐f:“我將來還是想寫中國通史的,但我覺得越來越難了。當時年紀輕,還沒意識到這個問題,覺得照以前錢穆或者范文瀾的中國通史改一下就可以了,現(xiàn)在我覺得他們很多都寫錯了,其實通史不應該照朝代來寫,應從最早的舊石器時代、新石器時代一路發(fā)展下來,照著文化來寫,這是很復雜的。”
金庸的小說里深含中國歷史,而他在小說中的“注”常常寫成一篇歷史考證的論文。我說:“其實您的一些歷史觀點已經(jīng)表達在小說里了。”金庸說:“像明代末年,李自成的手下到了北京城以后就奸淫虜掠,有些朋友就不贊成我這樣寫,他們認為李自成是很好的。上海華東師范大學有一位老師,專門把李自成放縱部下在北京做很多壞事的資料給我,我把這些資料都寫到了小說里面?!?/p>
我問:“您是不是對明代歷史讀得比較深?”金庸說:“明代的歷史比較容易理解,明代、清代跟現(xiàn)代接近一點。”“您的小說沒有寫過唐代,但是論文卻寫到唐代了?!苯鹩拐f:“《射雕英雄傳》最早寫到宋朝。我覺得唐代歷史比較難寫一點,離開我們太遠了。唐朝在中國歷史上是很輝煌的,但他們坐在地下,喝的酒、茶跟現(xiàn)在大不一樣,這些習俗我都不了解,所以我選擇放棄,因為寫武俠小說難免涉及到一個人的生活習慣?!?/p>
閑讀金庸小說時,我留意到一些生活細節(jié)。比如《天龍八部》中說段譽喝了碧螺春,北宋本地人叫做“嚇煞人香”,估計金庸以宋人飲明清茶。據(jù)鄭培凱《茶道的開始》,宋代主要煮茶方式為點茶法,而王稼句《懷土小集》則證碧螺春的流行,約在清初。
【舊日朋友】
在閑談中,我和金庸聊起他的老朋友?,F(xiàn)在回望,這些舊日的風流人物多已仙逝。
當我問起:“您跟同輩的羅孚先生、梁羽生先生還有聯(lián)系嗎?”金庸說:“我跟他們都是《大公報》同事,后來辦《新晚報》。羅孚和梁羽生都是我的好朋友,羅孚常常見面的。梁羽生跟我也很要好,他現(xiàn)居澳洲,生病得厲害,我準備過年時去看望他。我年紀大了,以前很多老同事都過世了。”
我到北京采訪過李君維先生,提及他,金庸說:他是圣約翰大學畢業(yè),跟我一起考進《大公報》的。我到香港來跟他有關,本來要派他到香港來,他剛剛結(jié)婚不來,那么報館就派我來了?!?/p>
李君維年輕時寫小說很像張愛玲,后來封筆了,在北京的電影公司任職,他自稱:“我所寫的小說從內(nèi)容到文字已不適應時代的號角了,只好收攤?!苯鹩乖u價道:“李君維這個人蠻好的,當時在上海,他穿得漂漂亮亮的。
我感慨:“人生有很多偶然性?!苯鹩拐f:“我和李君維相識也是非常偶然的。我在中央政治學校念書,后來被學校開除了,那時候?qū)O國棟比我高兩班,也是歷史學家,周策縱也是校友,我們學校最出名的就這兩位。孫國棟講柏楊翻譯的《資治通鑒》有很多毛病。柏楊第一次來香港,我跟他辯論了一次,他認為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把亂七八糟的小國統(tǒng)一成為一個國家,對中國有貢獻。我卻認為秦始皇壞到透頂。那時候張徹、董千里都是我的好朋友,大家圍攻他一個人。后來我們不聊了,去吃飯——討論學術問題也不損害友誼,我們還是朋友。”我說:“后來張藝謀拍《英雄》不就說秦始皇好嗎?”金庸說:“人家來訪問我,我說:‘張藝謀拍《英雄》一塌糊涂。”
我接著問:“當年您在中央政治學校被開除是怎么回事?”金庸答:“我到臺北,我的表哥蔣復璁在故宮博物院做院長。我們海寧地方小,世家大族通婚姻就這幾個人,所以徐志摩、蔣百里、蔣復璁都是我的親戚。蔣復璁帶我去見李濟、屈萬里,我說,以前在重慶中央政治學校念書,蔣介石是我們的校長,一聽到蔣介石的名字要立正敬禮,‘對校長當然要尊敬了,可是這樣子就像對希特勒一樣。那些學生就反擊道:‘你為什么把我們校長比作希特勒,怎么可以這樣比呢?后來學校就把我開除了,說我‘污辱校長,我辯解說:‘我對校長是很尊敬的。這次到臺灣去,政大的校長說:‘查先生,以前我們把你開除了,很對不起,現(xiàn)在言歸于好,好不好?我說:‘我當時應該開除的,我把校長比作希特勒。他說:‘我們送你一個文學博士,你接不接受?我說:‘當然接受,不是言歸于好,是我向你們道歉。我和張忠謀、林懷民三個人一起拿了文學博士。我在政治學校是念外交系,現(xiàn)在外交系這些年輕學生都是我的師弟師妹了,他們讓我去演講,想知道現(xiàn)在念外交有什么出路。我說:你們學一些偏門的外文,像阿拉伯文或非洲的文字,將來你是全中國唯一懂阿拉伯文、非洲文的人,人家如果跟他們做生意,非得請教你不可?!?/p>
我說:“李濟、屈萬里、張光直都過世了?!苯鹩拐f:“我認識的這些人都過世了。我的表哥蔣復璁研究宋史的,他也過世了。柏楊生病的時候,我去看過他,沈君山也中風了,以后能不能走路都不知道?!蔽译S即說:“這一代人中,余光中最近剛過八十大壽,他的詩名氣很大?!苯鹩拐f:“余光中如果再生得早一點,可以跟徐志摩他們寫文章,可惜生得遲了?!?/p>
我說:“以前余英時先生和張光直先生在哈佛大學談武俠小說,嚴耕望先生從來不看武俠小說,聽他們談,最后受感染了,臨行時向余先生借了一部武俠小說作為途中的讀物。”金庸馬上問:“嚴先生算不算余先生的老師?”我答:不算,是師兄,他們都是錢穆先生的學生。很有意思,黃仁宇先生比余英時先生大12歲,卻是他的學生?!睕]想到金庸說:“以余先生的學問,做黃仁宇的老師綽綽有余,余先生我很佩服,可是余先生這個學生我一點都不佩服?!?/p>
陳之藩先生曾跟我講過一個王浩喜歡武俠小說的掌故,可入當代“世說新語”。我說:“在哈佛大學的學者,王浩也非常迷金庸小說。”金庸說:“我見過何兆武先生,何兆武先生跟王浩是好朋友,他就跟我講王浩很迷武俠小說。我到浙江大學去,何兆武先生推薦一個學生來考我的博士,這個女學生是研究五行的,我說:我不懂五行,你另外去找導師吧。浙江大學束景南先生就比我更懂。照我了解,五行屬于迷信,沒有什么意思?!?/p>
我說:“許多我采訪過的先生喜歡看您的武俠小說?!苯鹩剐Φ溃骸八麄兡梦鋫b小說來換腦筋。很多科學家喜歡武俠小說,北京天文臺發(fā)現(xiàn)一個行星,來征求我的意見,叫‘金庸星,我說,那歡迎得很。這些天文學家說:我們空下來就談金庸小說?!薄澳袥]有想過‘不朽的問題?”金庸答:“人生可以不朽,創(chuàng)作故事很難不朽?!?/p>
臨別時,我問:“很多人給您寫傳記,您自己看嗎?”金庸答:“人家寫的傳記不對,全部是假的,我可以肯定地講一句,完全沒有一個人來跟我談過。我自己不寫自傳。寫自己的事情,有好的,有壞的,壞的事情自己不大會寫的。一本書全部講我自己好的,那這本書就是假的?!?/p>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