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旭斌
村里人敬畏神靈,信奉人在做,天在看。
天就是神明,村里人叫天爺,主宰風調(diào)雨順,主宰五谷豐登,主宰生老病死,主宰人間禍福。
每年大年初一,村里人都要把第一頓飯,把最長的面條敬獻給天爺,敬祖祭祀的三炷香,首先要敬天爺,再敬灶王,最后敬供奉在堂屋中央的祖先牌位,這是天倫秩序。
村莊東隅還有專司村莊安詳?shù)男R,老柏樹挺立在厚土中,廟里供奉小龍王和土地爺,逢年過節(jié)全村人去跪拜燒香。村莊之上的昆侖山頂還有玉皇殿,一個道觀,一個關(guān)帝廟,供奉的是釋道儒三家大神大仙大武圣。
村莊西頭還有一眼泉水,還有活在神旁邊、廟周圍的神樹,許多孩子拜給它們,做干兒子、干女兒。水泉的石板上貼著對聯(lián),貼著“夜哭郎”的符貼。下村的王婆常年對著水泉大聲朗誦:“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走路君子念一遍,一睡一個大天亮”,深長的宕溝,一大群的崖娃娃,以山谷的回聲,傳誦出同樣的符咒。
活在一個村莊的人應(yīng)該互相照料,嬰孩的不安,需要每一個路人都熱心地呵護。善念的心流,像有巨大磁力的電磁鐵,牢牢地團結(jié)著村莊。作為村莊信仰和祭祀的廟宇,承載著村民們的內(nèi)心世界。
你信一個石頭,一眼泉水,一棵樹,它們就能讓你平安。這就是人神共居的村莊。
終年陪伴村莊的還有,花花的喜鵲依舊喜歡住在椿樹上,麥蟬要從黑暗的泥土里變身,蟋蟀縮在石縫和草叢里要唱一夏天的歌,住在山頂?shù)暮蜕幸D罱?jīng)書才能教化慈悲,四處游走的貨郎用頭發(fā)換針換線,打春上門的春倌攜帶著耕牛的祝福,懷揣羅盤的先生,必須把羅針放在五色糧食之上,才開始選看讓人安生的好風水,帶著小刀的騸匠和騎著摩托車賣菜賣面收廢品的游鄉(xiāng)之人,一年四季都在走村串巷,吆喝不停。
再次回到夏家灣的時候,小樹已經(jīng)蒼老。那一年栽在院中的兩株櫻桃樹,枝椏變延,生發(fā)出如蓋的蔥蘢,手挽著手,頭頂著頭,像當年院里奔跑過的兩兄弟,親密地依偎著,層層疊疊遮蔽住寧靜的小院。
山崗溪流交相環(huán)繞的懷抱里,并不熟悉我的鳥群,在樹梢對著我歌唱,分明是在歡迎我。
老人們守在院落里,一再說祖先留下的是好地方。不肯放棄。站在童年的歡聲笑語早已遁失的家門口,我深感歲月旋轉(zhuǎn)的年輪,不可抗拒的衰老已經(jīng)輪到父輩,而且步步緊逼,毫無退路。父母必須面對的孤苦己經(jīng)到來。曾經(jīng)我追著他們跑,現(xiàn)在他們吃力地緊追慢趕,也跟不上我減慢的腳步。我突然深深地體會到時光無情,生活的洪流,打落在我面前這洶涌的浪花與懷戀,像一條永遠阻隔的山溪,那么漫漶,奔淌,又那么束手無策。
劉亮程在《一個人的村莊里》寫到:心地才是最遠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輩子種好它。父親畢竟其力,靠雙手構(gòu)建起讓我們站穩(wěn)的生活。
二十多年后,我停在村莊后面的路口,塵土追著我,旋風將我包圍。對一個長年沒有在這片土地上揮灑汗水添一片瓦的人而言,故鄉(xiāng)有些陌生。我所有躬下身的努力,還不及終年守在村口張望的閑人,讓故鄉(xiāng)覺得親切。
聞著炊煙的氣息,我久久地佇立,不敢立即踏上回家的路。鄉(xiāng)親們看著我,這個沒有帶回衣錦沒有開上汽車的浪子,今天怎么回故鄉(xiāng)了。他們很想過來勸慰我,幫我擦掉眼淚,但他們目光猶豫,似乎看見我并沒有痛苦更沒有哭。也許他們從心里面和戶口轉(zhuǎn)走的人割開了關(guān)系。不像對待其他鄉(xiāng)鄰一樣熱情。之前坐著輪椅回來和當逛鬼回來的人,鄉(xiāng)親們都會圍過去,摸摸他們的肩,發(fā)一鍋煙,算是認同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浪子歸鄉(xiāng)了——這個人又是大村莊的一員了。
他們一定還記得我的乳名,記得我曾挑過的水,背過的柴,磨過的面,記得我在山上的勞作,記得郵遞員從山下面送來的錄取通知書,記得貧窮的掙扎里,我的父母是怎樣與光陰較量而艱難地送我們出村。
身邊是一堆小丘一樣雜亂的蕎麥草,三個老人靠在墻根曬太陽,抽旱煙,諞閑話。剛剛過去的漫長的冬天還不能讓大地盡快復蘇,清晨的風還帶著些許寒意,我像迷途的羔羊失落地歸來,內(nèi)心深處,卻再也翻不起那曾經(jīng)莫名的痛楚。
想起小時候聽過的故事,有一個人考取了功名,多少年后攜婦將雛還鄉(xiāng),半路歇息遇到一個老農(nóng)在收割莊稼,遂問:老汗,這紅桿桿綠葉葉的是什么東西?老農(nóng)抬頭一看,這不是日思夜想的兒子嗎,當即一頓棒打。雖是一則笑話,但給我許多憧憬和啟示。因為我打小也想過離開故鄉(xiāng),雖然不知道方式如何,但在看見親人拼命過不上有指望的光景時,這種愿望尤為強烈。但我不想成為那個人,也不想有多大出息,如果出不去,好好種莊稼也好。
命運并不理解,夏家灣的愿望。人生軌跡的陰差陽錯,促成我走出了村莊。荷爾德林預(yù)言說:技術(shù)功利的擴展,將會抽掉整個人生存的根基。他在《致流浪者》中寫到:我自你們溢出,追隨你們而浪跡他鄉(xiāng),現(xiàn)在我已飽閱人生,又與你們,與歡樂的神明同返故國。在他鄉(xiāng),我讀著荷爾德林的詩,常常捫心自問:莫非人生的道路都一樣彎曲?難道生活的出路自古就要背井離鄉(xiāng)?究竟走多少路后再能回歸到當初?
多少年后,我深深地醒悟:一個人出走后,并非再能很順利地就返回故鄉(xiāng)。
仰望大山,曾經(jīng)的草甸長滿了密林,看不見彎彎曲曲的小路,黃土路被水泥澆筑,兩邊的大樹被砍伐,太陽照著曠野,嫩綠的山坡上深茂的草木新發(fā)的春葉熠熠閃光。白云還在村莊上空游走,飄過收留我們童年的窯洞,那截長著杏樹的土坎再也不見了,新房子矗滿臨路的田野,山頂?shù)乃聫R旁,架著三座銀光耀眼的鐵塔,似乎在善意地提醒:人要活在現(xiàn)實中來,跟隨過去的路,回家。
欣慰的是,我還能說出上百種草藥的名字,因為夏家灣的種種荒草,多數(shù)都是濟世的藥,因為我曾學過三年藥學,而對山間的草藥有一知半解,對自然的豐厚、瑰麗和神秘,心懷虔誠和敬畏。
我所認識的野草從這個春天開始,將無所阻擋地生長,它從不在乎最知曉他底細的人回來,依然如故地從采藥的山坡向莊稼地蔓延。到風來的時候,我能做的就是滿心歡喜地俯下身側(cè)耳傾聽:野草在向風打聽我的下落。
站在無比松軟的草地上,我聽見越來越多的小樓壓得村莊喊疼。四月清明的夏家灣,照著明亮鮮凈的陽光,天空瓦藍而曠遠。舉目四野,高高低低的山谷盡是深深淺淺醉人的綠色。野韭菜、薤白、薺菜,在飽滿的春雨后悄悄地透出泥土,草坡無比酥軟,蒲公英開花了,像金色的燈盞搖曳著燭光,草地上四處都是填滿一汪汪潭水的牛蹄窩,那些采薇的孩童們,一下子就雨點般爬滿山坡。
這些野菜,喂養(yǎng)過我,它們以稚嫩的青芽、恬淡的清香制造出夏家灣迷人的美麗,不僅讓我食之有味,并暗示和造塑我的心靈,人一定要敬天愛物。它們向我揭示生存的邏輯和生命的智慧,它們影響著我,在后來漂泊他鄉(xiāng)的每一段路途,都低頭記住走過的路,并記著走遠后轉(zhuǎn)過身回望。
實質(zhì)上,在鄉(xiāng)村少年理想模糊沒有規(guī)劃的道路上,這些鄉(xiāng)村萬物,影響和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從小與它們朝夕相處,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草木世界的柔軟與安寧,不像我現(xiàn)在,連迷茫和彷徨的滋味,也體會不透徹,甚至年紀越大越不知道怎樣在人群里生存,越驀然回首越深刻懂得努力白費,似乎是這些年最大的收獲。
世界依舊美好,我不知所以的麻木,起源于何處?但只要我坐在夏家灣的草坡上,望著腳下樹木醒綠的村莊,望著青青的禾苗,潺潺的溪流,我的淚水與歡笑,就能像泥土一樣袒露無疑,能像小溪一樣澄澈透明,所有凍結(jié)住的過往,堅冰開始消融,這世界上還有什么能比故鄉(xiāng)還依稀如舊,永遠清澈呢?
二十年前滿懷理想的人,二十年后依然手無寸鐵,誰會在乎一個游子的失敗?就像多少年的風,吹過院落,吹過秋天的樹,就像那一樹繁葉毫無意義的飄零。
這么多年我不停地去遠方尋找,那個沒有結(jié)果的夢。我的沒心沒肺,讓我對任何事情,都抱著一種不傷懷不仰望,不極力不追求,坐在夏家灣,五光十色的夢境在鄉(xiāng)村與城市間掙扎,什么是追逐的世界,過去的往事還留存下什么,我感到逝去的塵世如水,也感到變遷的欣喜在望。龐大的荒蕪,改變著村莊的模樣,固守著內(nèi)心世界總還看見的青山綠水的故鄉(xiāng)。
我每一次朝向故鄉(xiāng)的重返,都是還鄉(xiāng)。每一次拾上小路的還鄉(xiāng),又將出發(fā)。每一次將就離去的出發(fā),帶著故鄉(xiāng)。
在神圣的夜晚,我傾聽雨水如注,故園野草瘋長。海德格爾說:“每個人都按照對自己適宜的方式實現(xiàn)返鄉(xiāng)。”我一路低頭從柳樹壩走著回家的故鄉(xiāng),和豎在心底童年背景的故鄉(xiāng),完全不是一個模樣,現(xiàn)實的碰撞和深遠的回味里,村莊已絕不是一個概念上的眼前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