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錢文輝先生隨筆集《讀書賞評》為中心"/>
吳夢瑤
(南京大學信息管理學院,江蘇南京210046)
戊戌年夏間,有幸從秋禾師處獲讀錢文輝先生的隨筆集《讀書賞評》,是非常厚實的三十二開本,有三百多頁,書捧上手,是沉甸甸的知識期待。
如果說在《錢文輝文集》中,占據(jù)上卷《往事蹤影》最大篇幅的,是錢先生“行萬里路,讀無字書”的行旅散文;那么下卷《讀書賞評》的主題,完全可以用“讀萬卷書,悟無字理”一語予以概括。
曾經(jīng)看到有關錢先的一篇人物訪談文章,大概是作于錢先生的《常熟文史縱橫談》一書出版之時。印象最深的是錢先生有這樣一句話:“文史工作者有責任讓這些歷史文化‘活’起來?!盵1]當時就覺得錢先生從數(shù)十年的文史工作生涯中提煉出來的這句話十分中肯,如今結合《讀書賞評》來看,更是覺得錢先生在此書中將這句話發(fā)揮到了極致,他對于詩歌、散文以至小說的解讀,真的能夠讓這些文學佳作“活”在讀者的心腦之中。
《讀書賞評》全書分為四輯,依次是“詩歌編”“散文編”“小說編”及“書序、前言、書評”,主要收錄錢先生歷年來為多種文學“鑒賞辭典”所撰寫的賞評類文章,內(nèi)容涉及中國古代詩歌、散文、小說及現(xiàn)代文學。其中,“詩歌編”又細分為“古詩鑒讀”“海虞詩說”“昆承湖詩旅”“魯迅詩臆見”及“王維、孟浩然詩選解”五個主題;除賞評文字之外,該卷同時也酌情收入了錢先生若干篇序跋、評論文章。
今天的人們?nèi)绾卫^承、發(fā)揚先賢們留下的諸多傳統(tǒng)文學精華,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代課題。
本書在體例上,不僅附有詩歌原文與單詞注釋,還詳細介紹了詩歌所寫的時代背景與詩人簡介,在詳細介紹詩歌所寫內(nèi)容的同時,并不拘泥于本篇詩文,而是舉一反三,詳盡列舉同題材、同時代或相互關聯(lián)的幾篇詩歌進行對比與鑒賞,由小見大,其中傾注的心血和一絲不茍、嚴謹求實的治學態(tài)度可見一斑。如錢先生在鑒讀高適(704-765)的《秋胡行》時寫道:
《秋胡行》為樂府舊題,作者甚多,晉傅玄、劉宋顏延之等均有此作,但這些作品大多是復述《烈女傳》中秋胡戲妻故事,缺乏藝術想象,有的作品對秋胡妻同情不足,謂“彼夫既不淑,此婦亦太剛(傅玄《和秋胡行》),有各打五十大板之嫌。高適《秋胡行》圍繞《烈女傳》故事里秋胡妻因其夫桑下輕薄而自殺這一情節(jié)中心,經(jīng)營結構,發(fā)揮想象,且以一腔崇敬贊美之情付與秋胡妻,用七言歌行之體裁,以秋胡妻自敘之口吻,使詩意表達更趨生動,不愧是諸多《秋胡行》中最佳的一篇。
古詩中對女子知男子負心而悲苦之事,亦常有敘之,但多為女子聽到或設想到男子負心,未曾親睹。如漢樂府《有所思》,是“聞君有他心”;《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也只是設想男子可能在遠方被新歡所惑(“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因此詩意往往沉于纏綿,或在打算決絕之中仍有所留戀不舍,或陷入痛苦之后又期待男子回心轉意。高適此詩,因力寫女子親睹男子負情,心靈上遭到非常沉重的打擊,故對男子之負情已完全絕望,無所留戀和期待,有的只是一死決絕之意,遂使此詩在藝術風格上擺脫了一般棄婦詩的纏綿悱惻,而奏出了悲涼剛勁之聲,表現(xiàn)出了高適詩總體上所有的那種“悲壯”“沉雄”的氣派。
又如姚燮的《雙鳩篇》,錢先生的賞評細致入微,新鮮精辟,從段落結構、人物心態(tài)、價值所在等處分析的頭頭是道。《雙鳩篇》記敘的是當時發(fā)生在北京城里的一對青年夫妻,因反抗貪財父母迫害而自殺身亡的愛情悲劇。他在賞析時,將全篇分為5個部分,詳細分析了詩文的起承轉合,并進一步通過詩人的文字,挖掘其掩蓋在敘事手法下所表達的悲憤與惋惜之情,寫道:“詩人的議論和惋惜,雙管齊下,互為生發(fā)。議論因惋惜而更顯悲憤,惋惜因議論而更顯深沉?!枷碌耐锵А⒈瘧崥夥?,使讀者在掩卷之后,仍久久難于平靜?!彼€進一步剖析了古詩的時代特征和價值所在,直言詩人的矛頭“始終指向清代中葉以來日益彌漫于社會的金錢至上世俗觀念”,并力贊該詩為“變革社會的時代召喚中一聲強有力的吶喊”。
再如關于小兒們也能張口即來的孟浩然詩《春曉》:“處處啼鳥的明媚春光蓋過了淡淡的惜春情緒,夜來花落本該在前卻寫在后,清曉啼鳥本該在后卻寫在前,這種時間的特意倒置,乃為表達花落春仍在的昂揚精神,而這乃是盛唐時代氣象的投影。這是本詩精髓之所在?!痹诖嘶A上,錢先生將此詩與王維《晚春嚴少尹與諸公見過》《寒食汜上作》中的“惜春”之情相比較,贊揚孟浩然“花落春仍在”的昂揚精神。此類生動解析的文字,在書中可謂比比皆是,真是別開生面,令人對作者的文學鑒賞力由衷贊嘆。
“詩歌編”中有“海虞詩說”與“昆承湖詩旅”兩欄,想來與錢先生一直從事常熟文史研究工作不無關系。他曾主編、編審了關于常熟文史的書籍二、三十部,發(fā)表學術論文百余篇、散文及文史雜論二百多篇。其對于常熟的了解與鄉(xiāng)土文化自豪感,在此書中也可見一斑。
“海虞詩說”部分,主要收錄錢先生在《常熟日報》副刊“海虞詩抄漫話”專欄內(nèi)發(fā)表的對常熟古詩的賞評文字,共收錄了二十余位前人所寫的有關歌詠常熟的詩篇,從有資料可查的最早的一首歌詠常熟的詩——東晉支遁(314-366)《詠利城山居》,到“虞山詩派”領袖錢謙益(1582-1664)與其妾柳如是(1618-1664)的詩詞姻緣,再到郁達夫(1896-1945)的《錢牧齋》詩,錢先生引經(jīng)據(jù)典,鑒評詩篇的同時,不忘對讀者分享常熟的山水及人文之美:
我邑常熟之景象,統(tǒng)而言之有秀美與雄奇兩端。即以舊日虞山十八景而言,湖甸煙雨、書臺積雪之類,是為秀美,而劍門奇石、秦坡飛瀑之類,是為雄奇;以虞山山勢而言,北門之外山勢平緩,西門之外山勢高拔,亦有秀、雄之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常熟多古剎寺觀,大都分布于山水林泉之間,而常熟又地處江垠海壖,多兵家必爭之江防要塞,故此亦有秀、雄之風。上列兩范詠常熟詩,一寫常熟之秀美,一寫常熟之雄奇,讀者借此亦可窺見常熟景象秀、雄兼?zhèn)渲话摺?/p>
(《說范仲淹、范成大詠常熟詩》)
常熟之美,一在山水之城?!捌呦魉酝ê?,十里青山半入城”一聯(lián),即極其成功地道出了這一特色。城內(nèi)七渠如弦,流水淙擦入海(詩中“?!敝搁L江),這種水城風光是常熟獨特景象。又據(jù)史料載,渠水可通舟,果上架小橋,夾渠兩岸民宅鱗次櫛比,讀者若據(jù)此展開二度思維,則水城之景更是美不勝收。元代張士誠據(jù)常熟,騰山筑城,把部分山體圍入城內(nèi),自此形成城中有山,山中有城的獨特格局。城市山林此地俱備,喧露的城市與靜謐的山林交匯市屋和嵐氣交匯,山鳥與人語交匯……常熟之美,二在其歷史悠久?!褒R女”一聯(lián),以齊女墓及言子宅兩處常熟歷史景點,將首句“古有名”之“古”加以坐實。齊景公遠嫁其女給吳王闔閭長子,以求聯(lián)媧而自保。齊女臨終說:“必葬我于虞山之巔,以望齊國?!?《吳越春秋》)言子名偃,為孔子高足,遵師教以禮樂治政。唐代陸廣微之《吳地記》云:“常熟縣北有孔子弟子言偃宅?!饼R女與言偃之事,皆發(fā)生于兩千四五百年前,足可以道出常熟歷史之“古”。此聯(lián)之“秋草色”寫目見,“舊琴聲”寫耳聞,將悠久之歷史寫得聲色俱備,生動傳神。
(《說沈玄〈過海虞〉》)
“昆承湖詩旅”則收錄了錢先生載于《昆承湖》(上??茖W普及出版社2010年8月版)一書的15篇賞評。虞山與昆承湖、尚湖是常熟最富代表性的自然景物,從歷代詩人對昆承湖的歌詠中,也可見其風姿。明清詩人常將昆承湖、尚湖聯(lián)詠,喻為“雙境”,諸如“芙蓉落雙鏡,天影浮重璧”(明皇甫沖《拂水巖上眺東西兩湖》),“天開雙寶鏡,世變幾桑田”(明慧秀《登山望兩湖》),“澤國懸雙鏡,蒼茫接遠天”(明陳王政《詠兩湖》)。[2]
詠昆承湖最為著名的當推元末明初鄭東的歌行體長詩《昆城湖歌》,寫詩人入湖放歌,引湖中龍女起舞,驚濤如雪,滄海似裂。詩中所詠昆承湖的浩然大氣,六百多年后仍震撼今日人們心頭。想必錢先生也深以為然,特辟出一篇文字的篇幅賞析此詩,大氣磅礴的詩篇與恰到好處的賞評,使讀者頓生身臨其境之感,就算未曾去過,也能借由先生描述,領略到昆承湖的湖光山色與厚重歷史。
正如錢先生在書中所感嘆的那樣:“錢謙益稱虞山為‘仙山’,鄭東稱昆承湖是‘龍女居所’,常熟真是名山靈水之域?!鄙介g清風,湖上煙云,無怪乎桑孝光夜宿昆承湖,能有“飄飄一寄水云夢,夢落鷗波共渺?!?明桑孝光《宿昆湖中》)的生發(fā)了。
錢先生的“舊詩新解”,筆者卻是有所了解的。還記得是在中學時期學習到魯迅先生的《自嘲》,對于“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一句,老師給出的解釋是“‘破帽遮臉穿過熱鬧的集市,像用漏船載酒駛于水中一樣危險’,形容形勢的險惡和作者臨危不懼的從容”,可參考書籍上給出的解讀則是“在風趣、幽默中體現(xiàn)了魯迅的不畏強暴,從容對敵,堅信勝利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筆者初讀時認為,魯迅先生坦言“處境險惡”與“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似有沖突,因此課后在做查閱探索。無意間卻發(fā)現(xiàn)了錢先生對于“載”字的獨到見解。誠如先生所言,目前的賞析中,一是把“載”字作為“運載”解釋,二是直接帶過,避而不談;反倒是錢先生特地寫作來論述“載”當“設置”講的依據(jù),有理有據(jù)又與此詩想要表述的“自勉”精神相符,當時就印象深刻。沒想到幾年之后,能有幸拿到此書,一次閱讀數(shù)篇錢先生對于魯迅詩篇的解讀,也是機緣巧合了?!丁奥┐d酒泛中流”析》[3]未被收錄,讀錢先生所寫的后記,乃知或許是文字資料丟失之故,很是遺憾。
錢先生對于《自題小像》中“靈臺無計逃神矢”一句的解釋也很是有趣。不同于普遍意義上將“靈臺”作“心靈”講,將“神矢”作“愛神之箭”講,錢先生寫道:“我認為,‘靈臺無計逃神矢’一句中,靈臺是指觀察天象的一種古代建筑。神矢,是指流星,即彗星。全句意為:登靈臺望天象,無法回避不祥之兆的彗星的出現(xiàn),極言祖國遭遇內(nèi)憂外患,無法擺脫?!辈⑦M一步指出“靈臺”用典來自于《詩經(jīng)·大雅》中的《靈臺》篇。
筆者雖也學習過《自題小像》,也知我國詩人多有登臺賦詩的古典傳統(tǒng),但卻從未深入思考過這兩者之間可能會有的聯(lián)系。認真拜讀錢先生的賞評文字則更覺慚愧,先生一絲不茍的治學態(tài)度和嚴謹求實的考證精神,是現(xiàn)當代很多年輕學者身上所缺乏的。
不僅這一處,在該書訓注中,到處可見錢先生的獨到見解。正如“靈臺”另解一樣,在孟浩然(689—740)的《齒坐呈山南諸隱》中,錢先生也對大家習以為常的注解提出了新的觀點?!洱X坐呈山南諸隱》一詩記述作者與山南諸隱士同游,觀瞻晉代名士習鑿齒隱居青峰山時留下的石座遺跡。在解析詩題時,曾習慣上參照前句,把詩題中的“齒坐”誤注作“習公遺座”,即習鑿齒遺座。但錢先生查閱大量資料,以《晉書·石勒載記下》“親與鄉(xiāng)老齒坐歡飲”之句、清代吳偉業(yè)《送何省齋》“衰白齒坐愁“之句為證,指明了“齒坐”的正確解法應為:“歡宴或聚會時按年齡大小排列座次”。這一點,在陳元培先生的《錢文輝和他的〈唐代山水田園詩傳〉》一文中也不吝褒揚之辭。
“舊詩再解”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只有不斷琢磨,不斷求證,才能更好地解讀先人留下的傳統(tǒng)文化瑰寶,才能最大程度地還原其本初的光彩。近年來,錢先生還參與了常熟文廟、南門壇上、楊彝紀念館、翁同龢紀念館柏園建設以及尚湖、昆承湖開發(fā)等文化建設項目,做了大量的文字工作和考證工作。[4]本書收錄的許多文章,也都是錢先生根據(jù)自己的調(diào)查考證,提出了一些獨立的新看法,向讀者講述那些鮮為人知的人與事。筆者相信,這也正是錢先生“讀萬卷書”之后想要借由此書傳遞的“無字理”:文史工作者的責任就是通過解讀,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介紹給當今社會,讓大家都來熱愛傳統(tǒng)文化、來繼承中華人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