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娟
(云南大學 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091)
201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后,加拿大女作家艾麗斯·門羅(Alice Munro, 1931—)和她的作品進入了更多讀者的視野。門羅的創(chuàng)作以短篇小說為主,在出版獲得高度贊譽的《快樂影子之舞》之后,又陸續(xù)推出了《愛的進程》《 我青年時期的朋友》等小說集。她出版于1994年的《公開的秘密》曾獲加拿大總督獎提名,并獲得W·H·史密斯文學獎,其中收錄了《忘情》《真實的生活》《阿爾巴尼亞圣女》《公開的秘密》《藍花楹旅館》《荒野小站》《宇宙飛船著陸》和《破壞分子》八個短篇小說。這部小說集主要描寫加拿大小鎮(zhèn)居民尤其是女性的生活,在貌似平淡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中暗藏玄機,具有獨特的敘事結構和明顯的性別意識,體現(xiàn)出典型的“門羅風格”。通過對小說集的剖析,本文試圖討論的是,作為門羅地域?qū)懽髦匾獌?nèi)容的小鎮(zhèn)書寫有何特征?她在對女性生活經(jīng)驗的描寫中寄托了怎樣的情懷和思考?她的文學文本如何參與了加拿大文化記憶的建構?以及在這些文本中呈現(xiàn)出門羅怎樣的寫作理念?通過以上論題的討論,展現(xiàn)門羅作品多元的藝術審美維度。
門羅的創(chuàng)作具有強烈的地域傾向,她最熟悉的莫過于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安大略省小鎮(zhèn)生活,作品題材大多也與此有關,很少將筆端伸到別的地方。羅伯特·撒克曾引用特瑞斯曼的話來評價她:“地域作家的稱謂最適合門羅。她深深扎根于當?shù)氐牡匦蔚孛玻诳诳谙鄠鞯牡赖嘛L俗與社會變遷。她的文字生動地勾勒了那一方小鎮(zhèn)生活的點點滴滴,有些圖景讓人想起美國的鄉(xiāng)鎮(zhèn),但卻有其特殊的氣息與神韻?!盵1]44在訪談中門羅曾提到,美國南方作家的作品讓她領悟到“你可以寫小城鎮(zhèn),寫農(nóng)村人,寫那種我非常熟悉的生活”[2]198,美國南方女作家如尤多拉·韋爾蒂、弗蘭納里·奧康納、凱瑟琳·安·波特、卡森·麥卡勒斯的作品尤其打動她,從此她開始在相對固定的地域上搜尋寫作靈感,建構文學圖景,并由此找到屬于自己的寫作路徑。門羅的成就自然并不只限于模仿美國地域作家,而在于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了加拿大地域文學“特殊的氣息與神韻”,由此成為最具加拿大地域性的作家之一。
文化地理學家認為,“地方為人們提供了一個系物樁,拴住的是這個地區(qū)的人與時間連續(xù)體之間共有的經(jīng)歷。隨著時間的堆積,空間成了地區(qū),它們有著過去和將來,把人們捆在它的周圍?!盵3]131對于門羅這樣的地域作家而言,“地方”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這是其作品的根系所在。具體到《公開的秘密》,這一系物樁就是卡斯泰爾斯小鎮(zhèn),小說集中的八個故事大多發(fā)生在這個小鎮(zhèn)?!锻椤分新芬咨臅艖偾榘l(fā)生于這里,《宇宙飛船著陸》中兩對戀人比利、雷亞、韋恩、尤妮的交叉戀情發(fā)生在這里,《荒野小站》里撲所迷離的死亡與追憶發(fā)生在這里,《公開的秘密》中莫琳的家在這里,《破壞分子》里莉莎、貝亞生活的交界點也在這里,《藍花楹旅館》蓋爾與威爾曾生活在小鎮(zhèn)附近的沃利。這里有受到命運播弄的男女情愛,有撲朔迷離的死亡懸案,也有家族搬遷與駐守的世事變化。當然,小說集中也有些情節(jié)溢出了小鎮(zhèn),如《阿爾巴尼亞圣女》中“我”在維多利亞開書店的經(jīng)歷,《藍花楹旅館》里蓋爾在澳大利亞的生活。就此而言,門羅的小鎮(zhèn)書寫又是開放的,以小鎮(zhèn)為圓心向外延展出另一個更廣闊的空間,無論是在地域上還是人物的生活經(jīng)歷上,更具有內(nèi)在張力。
除了作為空間場域,小鎮(zhèn)還承載了不同家庭的變化與歷史更替,在時間維度上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從《荒野小站》提到的1852年卡斯泰爾斯小鎮(zhèn)最初的開發(fā)建設,到《忘情》中涉及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及《破壞分子》提及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再到《藍花楹旅館》蓋爾看到的20世紀70年代以后的小鎮(zhèn),卡斯泰爾斯一百多年的歷史變化被清晰地勾勒出來?!队钪骘w船著陸》尤妮和雷亞少女時代曾經(jīng)在河邊的淺灘嬉戲玩耍,那是“一百多年前小鎮(zhèn)最初開始的地方”[4]245,后來搬到這片休倫和布魯斯的荒野居住的人越來越多,逐漸成為人口繁盛、經(jīng)歷世事變遷的小鎮(zhèn),見證了她們從少女向女人的蛻變和經(jīng)歷人生波折的過程。另外,杜德家工廠的代際傳承和家族更替也貫穿了《忘情》《公開的秘密》《宇宙飛船著陸》各篇的情節(jié),成為小鎮(zhèn)一段特殊的歷史。
在門羅筆下,小鎮(zhèn)也有心理空間和社會空間的意義。在實體層面上它是人物生存的物理空間,在象征層面上它既是家的歸屬也是心靈的羈絆之所,是人物的生命體驗之地,也是人物實現(xiàn)自我認知的所在。小說書寫了小鎮(zhèn)的地理空間與歷史變化,也在寫小鎮(zhèn)人的情感與心靈世界,因此小鎮(zhèn)的時空意義在實與虛兩個層面上得以擴展。在《真實的生活》中,多麗的祖先建造了他們居住的房子,從愛丁堡運了家具過來,一點點建起家園并傳給后代。多麗結婚離開后,“那座房子沒有賣或者出租。也沒有拆掉,它的結構非常堅固,不會輕易倒下。它能世世代代地屹立,看起來仍是合情合理。裂縫里長出了樹,樹枝從墻磚中伸出,墻卻沒有倒。窗框向一角斜去,窗子卻沒有掉下來。門鎖上了,孩子們卻能進去,在墻上涂鴉,打破了多麗留下來的瓦罐。”[4]80老屋是連接過去和現(xiàn)在的實體空間,也是家族更替和多麗與女友們生活經(jīng)歷和個人情感的見證物。多麗一家如此,鎮(zhèn)上的其他人家也是如此。作家不僅是在寫房屋,也是在寫人,寫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寫人與地域的關系,空間關系性那種“抽象的、隱喻的、象征的、心理的、社會的內(nèi)涵”[5]107也因此昭然若揭。這些見證人物日常生活與家族延續(xù)的物理空間由此具有了象征意義,直接指向人物的心理空間,與作家最為關注和擅長的婚姻家庭主題緊密嵌合在一起,顯示出作品的社會反思意義。
在門羅被具象化為“小鎮(zhèn)”與“家”的空間詩學中,她沒有以抽象的思辨形式呈現(xiàn)對生活本質(zhì)的思考,而是將人物的生活體驗與心理體驗置于日常生活空間之中,更多地保留了鮮活與靈動的生活細節(jié)。身為地域作家,她“建構了一個西臨休倫湖,南接休利湖,北起格德里奇,東至倫敦(加拿大)的‘門羅地域’”[6]212-213,并將寫作重心置于小鎮(zhèn)這一具有多維度文化意義的空間符碼中。人物的人生經(jīng)驗與情感世界密切地聚合于此,人物生命歷程的時間線索影影綽綽地暗含其間。她筆下每一個短篇都是一位或幾位人物的生活片段,當這些片段被放置在一起,也就形成了一組個人史,一幅地域小景。
如前所述,《公開的秘密》涉及的時間從1852年到20世紀70年代,門羅以自己的方式重新建構著這段歷史。“記憶不斷經(jīng)歷著重構。過去在記憶中不能保留其本來面目,持續(xù)向前的當下生產(chǎn)出不斷變化的參照框架,過去在框架中不斷重新組織。即使是新的東西,也只能以被重構的過去的形式出現(xiàn)?!盵7]35在門羅對于像卡斯泰爾斯這樣的小鎮(zhèn)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作品借助地域空間進行地方敘事的意義框架。小鎮(zhèn)空間是大部分人物記憶、情感的“容器”,承載著此處/彼處、過去/現(xiàn)在、自我/他人之間的多重關系,成為小說地域意義直接呈現(xiàn)的載體。在書寫這些過去的故事時,門羅以當下的視野關照著加拿大的從前,以寫作者的主體意識對其加以重新建構,在對小鎮(zhèn)歷史和個體記憶的書寫中醞釀出加拿大地域文化的特殊氣息,又在細膩的故事中將個體記憶融合到加拿大一代人的集體記憶之中。由于其間人物家庭的相互關系、生活經(jīng)驗和歷史變遷的存在,小鎮(zhèn)成為門羅地域?qū)懽鞯闹匾a,成為積淀了歷史文化并參與加拿大文化記憶建構的文化場域。因此,安大略省卡斯泰爾斯這樣的小鎮(zhèn)生活也就可以視為加拿大歷史文化發(fā)展的縮影,小說以小中見大的方式呈現(xiàn)著加拿大在當代文化沖擊下的傳統(tǒng)變化,加拿大人求索歷程中的心靈史。從微觀的角度而言,小鎮(zhèn)上的一座座房屋、一個個家庭以及它們各自的故事、彼此形成了空間、心理和社會三層意義上的關聯(lián)內(nèi)涵;從宏觀的角度而言,這種小鎮(zhèn)書寫直接指向了加拿大的地域生活與地域文化,并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著加拿大民族文學的特質(zhì)。
加拿大女作家群體對于女性生活的關注是一個自覺的文學傳統(tǒng),瑪格麗特·勞倫斯、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和門羅等人筆下向來是女性生活、情感的聚焦場。在寫作中,不同于勞倫斯的傳統(tǒng)深沉,阿特伍德的新銳犀利,門羅的表現(xiàn)方式含蓄而不失敏銳。童年回憶、自我成長、愛情體驗和婚姻生活構成了她筆下女性生活歷程的主體內(nèi)容,她們的個人生活與個體經(jīng)驗大都平凡而瑣碎,帶著女性私人體驗的溫度。《公開的秘密》延續(xù)了門羅一貫的寫作題材,可以稱之為一部女性故事集,寫的依舊是小鎮(zhèn)女性的個體意識、欲望、悲歡。無論是《忘情》中的路易絲、《藍花楹旅館》中的蓋爾,《荒野小站》中的安妮,還是《真實的生活》中的多麗、米莉森特、穆麗爾,《阿爾巴尼亞圣女》中的“我”和夏洛特,《公開的秘密》中的莫琳和弗朗西絲,《宇宙飛船著陸》中的尤妮和雷亞以及《破壞分子》中的莉莎和貝亞,她們的生活片段構成了小說集女性人物的心靈世界。
女性之間的關系以及她們互有交叉的生活經(jīng)歷是這部小說集描寫的重點?!墩鎸嵉纳睢分饕獙懨桌蛏亍⒍帑惡湍蔓悹柕纳詈退齻冎g微妙的友情,通過描寫多麗的走進婚姻的過程,呈現(xiàn)了三個女性各有差異卻又相互影響的婚姻觀念和生活信念。什么是真實的生活?多麗住過的房子始終佇立在那里,這座提供庇護同時也囚禁個性與自由的房子是婚姻的象征,也是小說中“真實的生活”的象征,見證了一代女性的成長與蛻變?!镀茐姆肿印吠瑯邮潜憩F(xiàn)女性之間的關系,莉莎和貝亞的關系奇特而微妙。貝亞是拉德納的女友或情婦,而鄰家女孩莉莎也與拉德納有一段曖昧關系。成年之后的莉莎對貝亞既怨恨嫉妒又心懷感激,懷著復雜的心情和丈夫一起來到拉德納和貝亞居住的房子里充當“破壞分子”,毀壞了很多生活用品,同時意識到時間在破壞自己的私人回憶的同時也挽救了她?!队钪骘w船著陸》中尤妮和雷亞曾是童年時代的玩伴,長大之后卻陷入了與對方戀人的感情糾葛,到滿頭銀發(fā)時她們發(fā)現(xiàn)年輕時經(jīng)歷的一切都恍若隔世,一切都在成為歷史?!栋柊湍醽喪ヅ芬援斚潞突貞浗诲e的方式表現(xiàn)了“我”和夏洛特的生活經(jīng)歷?!拔摇?964年到維多利亞開書店是為了遠離安大略省倫敦市,因為在倫敦“我”與尼爾森發(fā)生了婚外情,想要遠離那里。“我”在維多利亞的故事是實景,而“我”過去在倫敦的經(jīng)歷與20年代夏洛特(洛塔爾)在阿爾巴尼亞一個叫做馬拉希阿馬達的地方所經(jīng)歷的故事是虛景。在虛實結合的敘事中,“我”的過去與現(xiàn)在,夏洛特的過去與現(xiàn)在,兩條敘事線索遙遙呼應,共同編織成小說的主線。
《忘情》中圖書管理員路易莎因為與士兵杰克·阿格紐書信往來而產(chǎn)生感情,卻沒能與對方有所結果。最終她嫁給了阿瑟·杜德,一起支撐家里的工廠,到很多年以后才意識到生活中的陰差陽錯足以改變個人的命運,只留下了一段難以忘卻的回憶。《藍花楹旅館》里蓋爾和愛人威爾出現(xiàn)了感情危機,她追蹤威爾去到澳大利亞,在這里假扮一個已經(jīng)過世的老婦凱瑟琳·索納比與威爾通信,在秘密被揭穿后再次幻想與對方重歸于好,但威爾的回歸卻是蓋爾自己幻想出來的一幕。這些篇目主要寫男女情愛,因為以女主人公的視角來敘述,著筆重點實際也落在了女性的心理變化線索上。
在表現(xiàn)女性生活經(jīng)驗時,門羅常常有意突出生活中的偶然性與不確定性,為小說增添了神秘靈動的閱讀效果?!豆_的秘密》中莫琳獨守著看似完滿實則不幸的婚姻,一樁離奇失蹤案——參加野營的年輕女孩希瑟·貝爾不知所蹤——似乎把她重新帶回了年輕時代莫名的激情中,她以幻想安撫著自己在婚姻中感受到的失落。如果人生重新開始又會怎么樣?有無別的可能?如果說貝爾的失蹤是個難解之謎,那么像莫琳這樣的女性,她們的心理世界才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如冰山一角掩映著水面下巨大的底部基座,沒有顯露出來,卻實實在在地存在?!痘囊靶≌尽肥切≌f集中懸疑性最強的一篇。安妮的丈夫西蒙究竟是怎么死的?如她自己自首所說的是被她搬起石塊砸死的?被砍倒的樹枝砸死的?還是被西蒙的弟弟喬治用斧頭砍死的?小說以書信拼接的形式讓整件事情顯露出幾個角,在重重疊疊的交錯敘事中激起讀者心中的陣陣漣漪?!痘囊靶≌尽返臉祟}來自于小說中引用的托馬斯·波士頓的布道詞“這世界就像一片荒野,我們的確能夠改變自己在其中的位置,但也不過是從一個荒野小站到另外一個罷了”[4]212。小說的背景是加拿大的荒野叢林,實際上刻畫的卻是人心的荒野,加拿大極具特色的荒蠻叢林由此向著人性的黑洞這一更為深刻的象征層面延伸。
可以說,整部小說集刻畫的就是小鎮(zhèn)女性心理上的一個個荒野小站。在她們的生活中,“家”提供了一個倫理、感情上的庇護所,又是外在暴力與情感暴力的發(fā)生地;它既是女性勇敢追求的心靈港灣,又是她們力圖突破的生活羈絆。莫琳是希瑟·貝爾失蹤事件的旁觀者,也是試圖擺脫現(xiàn)實生活的幻想者;尤妮遭遇外星人和宇宙飛船的情節(jié)似真似幻,實際上是她心理困境的隱喻,雷亞則顯得比她勇敢,和韋恩一起離開卡斯泰爾斯去了卡爾加里;蓋爾要苦苦挽回自己的婚姻,卻在自我幻想和自我安慰的世界里難以自拔,無力作出實際的舉動;莉莎重回故地充當“破壞分子”的時候,則意味著她有了面對昔日犯錯的自我的勇氣。這些女性人物一方面固守著對自我、事業(yè)、家庭與婚姻的信念,另一方面在現(xiàn)實面前又遭受了種種挫敗與幻滅,她們在困境中苦苦掙扎,試圖重新找回自我。在門羅不動聲色地描寫人物心理時,正如阿特伍德評價的那樣:“她感興趣的是寫實,看人物的表象和偽裝,看他們想要取得什么效果,然后她再檢查潛藏于下的東西?!盵8]164《公開的秘密》描繪便是一個融合了生活表象與內(nèi)心秘密的文學空間,對那些“潛藏于下的東西”的細致發(fā)掘使得作家在表現(xiàn)小鎮(zhèn)女性生活狀態(tài)和心理感受時更有質(zhì)感,也更具深度。
以安大略省小鎮(zhèn)這塊原生土壤為背景,門羅寫出了女性日常生活的平淡瑣碎,也寫出了女性情感世界的幽深隱秘。她們在對于自我、婚姻、家庭、死亡等問題的思考中經(jīng)歷著個體人生的起伏,同時也在小鎮(zhèn)的歷史變遷中成為加拿大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見證者。有評論者認為,門羅在小說中描繪的種種變動不僅來自于城市化發(fā)展以及道德敗壞,也來自于女性的獨立運動。[9]49確實,這些在加拿大現(xiàn)代化進程中出現(xiàn)的社會問題和社會變化既是她寫作的題材來源,也是她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
無論是伴著人物回望19世紀的加拿大歷史,還是進入當代的文化碰撞現(xiàn)場,無論是對人物經(jīng)歷的娓娓道來,還是對小鎮(zhèn)歷史的淡淡述說,門羅以女性的視角觀照著這一切,敏銳地捕捉到了當代加拿大女性在生活中遭遇的各種社會問題,以一種非常自然的方式將人物的生活經(jīng)歷與性別體驗置于加拿大現(xiàn)代化進程和文化變革之中。她的作品具有濃重的現(xiàn)實主義氣息和深刻的社會關懷意識,雖然較少對女性運動、階層分化、道德水準下降等社會問題直接發(fā)表意見,但在字里行間中卻時時呼應著這些話題。不同階層的女性在家庭與婚姻中如何保持獨立?一百多年來女性的社會地位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女性情誼在她們的生命體驗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這些話題融合在《公開的秘密》各篇小說敘述的個體經(jīng)歷中,成為門羅思考女性身份建構、自我成長和性別遭遇的具體個案,與她的其他作品共同構成了一個深刻的問號。
加拿大文學評論家琳達·哈琴在論及加拿大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時,曾以門羅的早期作品如《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和《你以為你是誰》為例,指出后現(xiàn)代主義的結果之一是文本上的自我觀照導致了各種藝術及各種文學體裁之間的傳統(tǒng)界限普遍消失,小說與非小說之間的體裁界限也變得沒那么明顯,不斷被逾越,認為門羅的作品就是小說與短篇故事集之間的一種故意混淆。[10]290這無疑是一種具有啟發(fā)性的觀點,但從寫作觀念上而言,門羅顯然與阿特伍德等具有明顯后現(xiàn)代寫作實驗性的作家存在很大距離。因而本文更傾向于將這種小說與故事集之間的模糊性視為門羅對生活和藝術的認知方式和表現(xiàn)手段,而非刻意追求后現(xiàn)代小說的某種形式特征。
門羅的寫作理念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對生活的認知立場。在她看來,生活并非邏輯嚴謹、連貫清晰的故事,這在她筆下小鎮(zhèn)人物看似散亂的生活片段中也得到了藝術上的呼應。在談到《忘情》時,門羅表示:“我寫出了《忘情》,我只是不斷地瞎胡弄,就寫出了那個古怪的結尾?;蛟S這和年紀有關吧。改變你的視角,寫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寫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不僅僅寫能夠發(fā)生的事情,而是真正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在我自己的生活里就有所有這些互不關聯(lián)的現(xiàn)實,我在其他人的生活中也看到了?!盵2]199將互不關聯(lián)的現(xiàn)實融入對生活本質(zhì)的思考,探索事情發(fā)生的可能性,洞悉生活背后偶然與必然的關聯(lián)性,門羅的小說創(chuàng)作始終貫穿著這一理念。對于寫作體裁的選擇,門羅清楚地表示,“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意識到,我永遠也不會寫一部真正的長篇小說,因為我不會那樣子思考”[2]190,進一步而言,“那樣子思考”指的是“我從來不會把事情連綴在一起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2]199。短篇小說與長篇小說相比,篇幅短小,需要在一個或幾個生活片段中以小見大,筆觸細致凝練,效果準確傳神。無論是短篇小說本身的這種片段特征,還是各部短篇小說之間的空白與關聯(lián),恰恰為門羅偏愛的這種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相對的片段性、偶然性甚至隨意性提供了更多的闡釋空間,呼應著她對生活的理解:“枯燥簡單,卻又不可思議和深不可測——鋪著廚房油氈的深深的洞穴。”[11]287她筆下那些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的生活也是這樣,枯燥簡單卻又不可思議和深不可測,掩藏在家務瑣事、日常糾葛之下的微妙情感和心理變化如粼粼波光,不時閃現(xiàn)。
在呈現(xiàn)這種生活認知和藝術觀念方面,《公開的秘密》無疑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收入小說集的八部短篇既單獨成章又暗含聯(lián)系,以一種松散的方式成為一個整體。幾部小說的情節(jié)大都發(fā)生在同一個小鎮(zhèn),各篇的人物關系也有所牽連。例如《忘情》與《破壞分子》兩篇小說,除了小說情節(jié)在地域上的重疊,《忘情》中的路易莎與阿瑟結婚后,阿瑟的女兒貝亞成了她的繼女,而貝亞又是《破壞分子》中的主要人物。再比如《忘情》中的阿瑟·杜德與《宇宙飛船》里的比利·杜德也是同一個家族的成員。幾個故事有不同的情節(jié)主線和人物關系,但由于故事發(fā)生地的地域性和人物的關聯(lián)性,故事和故事之間形成了一張網(wǎng),增加了小說集的層次感和張力。小說與小說之間的空白與小說中的空白部分共同延伸了小說的敘事空間,讓更多豐富的情節(jié)潛藏在未觸及之處,以一種不在場的方式出現(xiàn)。希瑟失蹤的真正原因、莫琳與丈夫的真實關系、安妮經(jīng)歷的真相、蓋爾是否與威爾復合、莉莎打砸拉德納和貝亞的房子這一行為背后的動因,小說中真正的內(nèi)核部分都被門羅以巧妙的方式有意無意地半遮半掩著,需要讀者去探究?!栋柊湍醽喪ヅ分械摹拔摇笔欠駮湍釥柹厝寂f情?《荒野小站》中安妮是否將真相永遠埋藏在心底?《公開的秘密》那個謎底掩藏在何處?在表現(xiàn)這些女性的生活時,門羅并不試圖體現(xiàn)一種非此即彼的截然關系,而是在文本中細膩地呈現(xiàn)人物的心理波動,暗示生活中復雜而深刻的相互關聯(lián)。這種理念與門羅的寫作語言也不謀而合,她的語言樸素簡單,意象自然,在看似平淡的敘述中精確地控制著小說人物的情緒發(fā)展和整體氣氛,鮮少能見到用力過猛的痕跡。
無論是在《公開的秘密》還是其他作品中,門羅在以小鎮(zhèn)為核心的敘事空間中細致描繪了加拿大現(xiàn)代人生活的生活場景和精神面相,在對女性心理世界的開掘中豐富了加拿大女性文學寫作的維度。較之其他作家的疾呼與抨擊,她對現(xiàn)實的批判以更隱蔽的形式存在,將性別立場、民族觀念內(nèi)化于日常敘事之中。她的日常敘事褪去了濃墨重彩,人物在個人生活抉擇中巨浪般的心理活動卻被她以平淡的筆調(diào)壓了下去,在幽微之處彰顯細膩真實。門羅自稱“瞎胡弄”寫出的《忘情》結尾有一段是這樣的:“鎮(zhèn)子上滿是馬匹的氣味兒。夜幕降臨,那些戴著眼罩的高頭大馬揚起附有長毛的足蹄,拉著雪橇踏橋而過。經(jīng)過旅社,背離街燈,沿著暗沉的道路一直奔去。出鎮(zhèn)后在鄉(xiāng)間某處,它們的鈴鐺聲便互不相聞了?!盵4]49門羅在藝術上追求的便是這種日常生活場景帶來的聲音與回響,在實驗性與解構性大行其道的文壇顯示出一種特別的力量。
門羅并非實驗性風格的作家,無論寫作特征還是小說觀念均呈現(xiàn)出一種“柔性”特征,但看似傳統(tǒng)的寫作方式和觀念無損于她的深刻與敏銳。她的短篇小說將一個又一個“公開的秘密”隱藏在質(zhì)樸含蓄的文字之中,潛伏在看似平淡平常的故事之后并直指生活的真相。樸實簡單的語言、貌似松散的結構、對生活偶然性的洞見,這三者在門羅筆下融合在一起,成就了其獨特的短篇小說寫作風格。同時,作為一個具有強烈地域意識的作家,門羅通過小鎮(zhèn)書寫建構的加拿大文化記憶也極具特色。這些特質(zhì)在門羅后來出版的小說集《逃離》《親愛的生活》等作品中也得到了進一步延續(xù),她不斷書寫著加拿大小鎮(zhèn)的生活,在對女性個人經(jīng)驗的呈現(xiàn)中呼應著歷史、地域、性別等論題,建構起了自己樸素卻獨特的文學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