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崤函古道與東漢崤函文化的勃興

2019-02-22 09:58李久昌
關鍵詞:楊震楊氏古道

李久昌

(三門峽職業(yè)技術學院豫晉陜黃河金三角區(qū)域研究中心,河南三門峽 472000)

東漢時期是一個在文化建設上取得輝煌成就的時代。地處文化中心區(qū)域的崤函地區(qū),在文化上也一改以往的沉寂,開始快速發(fā)展,并達到相當高的水準。根據(jù)盧云統(tǒng)計兩漢各郡國所出書籍、士人、博士、私人教授四類文化基準參數(shù)變化表,弘農郡在西漢除士人有兩人外,其余三類均為零,在河南郡國中數(shù)量最低。東漢時期則大幅進步,所出書籍在河南十個郡國中居第六位,士人居第七位,五經博士居第五位,私人教授居第五位①據(jù)盧云《漢晉文化地理》附表5—8 統(tǒng)計,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 年,第522-536 頁。。這一成就雖不能和南陽、汝南、潁川、陳留等郡相比,但表明東漢弘農郡文化地位已有大幅提升,說明這一時期弘農郡的文化發(fā)展達到一個歷史高峰。其發(fā)展進步的標志,當首推著名的“關西孔子”楊震及其弘農楊氏家族。注意相關現(xiàn)象,可以發(fā)現(xiàn)暢達的崤函古道交通,為弘農楊氏的崛起提供了條件。也正是以暢達的崤函古道交通條件為背景,弘農郡文化實現(xiàn)了歷史性跨越發(fā)展,并形成了文化史上“弘農作風”這一具有鮮明區(qū)域特點的文化現(xiàn)象。

據(jù)《后漢書》卷54《楊震傳》記載,楊震“八世祖喜,高祖時有功,封赤泉侯。高祖敞,昭帝時為丞相,封安平侯。父寶,習《歐陽尚書》。哀、平之世,隱居教授”。楊震先祖楊喜本籍杜,地當今陜西 鄠邑區(qū),漢初因軍功獲封“赤泉侯”,地當今陜西 鄠邑區(qū)與周至縣交界之處。約在漢昭帝時楊喜曾孫楊敞舉家遷徙到弘農華陰(今陜西華陰),轉型向文,家業(yè)略振。后該家族世居弘農華陰、湖縣一帶①華陰、湖縣在漢唐一直為弘農楊氏的族居地也是其歸葬地。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上:“楊氏自楊震號為關西孔子,葬于潼亭,至今七百年,子孫猶在。閿鄉(xiāng)故宅,天下一家而已?!遍斷l(xiāng)在漢代屬湖縣,《后漢書》卷109《郡國志》:“湖故屬京兆,有閺鄉(xiāng)?!碧拼鸀殡街莺朕r郡屬縣。唐《楊操及劉氏墓志》云:(操為)“關西孔子漢太尉公十六代孫,雖綿歷代序,革變州郡,震之舊歷,后嗣無易,今為閿鄉(xiāng)縣人焉”?!稐罹怪尽罚钪俨龑O墓志):“公華陰弘農人,后漢太尉震之裔孫。太尉天名師儒,號關西孔子,世居閿鄉(xiāng)。其講堂有墮鳣之地,至公守而勿失其西?!毙萘覟楹朕r華陰人,楊震二十一世嫡孫,《楊休烈墓志》云:“公自太尉震,至皇考庭,皆歸葬閿鄉(xiāng)?!保ㄖ揪阋妳卿撝骶帲骸度莆难a遺·千唐志齋特藏專輯》,三秦出版社,2006 年,第93、334、277 頁),稱“弘農楊氏”。不過,使弘農楊氏名聲大振,成長為全國一流文化士族的是生活于東漢安帝時期有“關西孔子”之稱的楊震。這樣的聲名,是通過崤函古道實現(xiàn)的。

楊震字伯起,少時就有經崤函古道而求學洛陽的經歷。史載“震少好學,受《歐陽尚書》于太常桓郁”[1]。桓郁是東漢著名經學大師桓榮之子,“敦厚篤學,傳父業(yè),教授《尚書》,門徒數(shù)百人”,又“經授二帝,恩寵甚篤,賞賜前后數(shù)百千萬,顯于當世”[2]。東漢時“凡受學者皆赴京師”[3],京師著名官僚大都招收弟子,而弘農郡近距洛陽,交通便利,備受其惠。楊震作為“弘農華陰人”,“受《歐陽尚書》于太?;赣簟?,很可能是自弘農華陰經崤函古道東赴洛陽求學,學成后又有經崤函古道西歸故鄉(xiāng)的經歷。

學成返鄉(xiāng)后的楊震,創(chuàng)辦儒學學館,數(shù)十年以教授為業(yè)。李賢注引《續(xù)漢書》:(楊震)“教授二十余年,州請召,數(shù)稱病不就”[1]?!逗鬂h書·楊震傳》稱楊震:“明經博覽,無不窮究。諸儒為之語曰:‘關西孔子楊伯起?!盵“1]關西孔子”,既是稱頌楊震儒學修養(yǎng)精深,更是稱贊其如孔子一樣,學生眾多。東漢陳熾等人所立《太尉楊震碑》云:“博學叛徹,靡道不談。又明尚書歐陽、河洛緯度,窮神知變,與圣同符。鴻漸衡門,群英云集,咸共飲酌,其流者有逾三千?!盵4]其門生弟子遍布中原和三輔地區(qū)。

楊震在弘農先后開設學館3 處:華陰牛心峪、雙泉和湖縣三 鳣書堂。東漢時華陰、湖縣均屬弘農郡。牛心峪學館在今華山峪口東側,最早為楊震之父楊寶所開。李榕《華岳志》云:(楊震)“隱華山牛心谷,教授生讀,學者如市。其地多槐,因名槐市”[5]?!盎笔小北臼俏鳚h末年長安城東南一處著名的太學生圖書集市。以“槐市”稱牛心峪學館,反映了遠近士子從之如市的情形。雙泉學館在今華陰衛(wèi)峪鄉(xiāng)東泉店村,西漢京師糧倉之北1千米,崤函古道南側。三 鳣書堂又名“校書堂”或“三鳣堂”,故址在今靈寶豫靈鎮(zhèn)楊家村(泉里村)西。三座學館相距不遠,都在函谷關以西,崤函古道西端,交通便利。楊震長期在崤函古道東西轉徙,他的講學授徒表現(xiàn),也因這條重要道路的作用,形成了歷史影響。

有關楊震至湖縣開三 鳣書堂的原因,流傳著楊震尋訪先祖所藏經書的故事。明人李中《漢關西夫子楊伯起校書處碑記》:“初鼻祖伯僑,周封楊侯,知六籍將焚,藏書于董社之原,后迷失所。楊震父楊寶嘗夢伯僑告曰:‘所藏書為某處,今爾子為名儒,啟而行之,此其時也?!烀鳎瑢毭鹑缢咎幥笾?,果得一石函之內,藏書簡甚多,皆蝌蚪文字,震就地構堂而校之,因名其堂曰‘校書堂’,遂領眾徒隱居教授書成。”[6]楊震在三鳣 書堂講學時間最長,“教授二十余年”?!逗鬂h書·楊震傳》:“??途佑诤?,不答州郡禮命數(shù)十年。眾人謂之晚暮,而震志愈篤?!盵1]三 鳣書堂既是楊震固定的講學之所,也是其治學之處?!犊尽罚骸半街輻钫鹫饔旋埻?,南崖有太尉公藏書窟。太元初,人逐獸入穴,見古書二千余卷?!盵7]據(jù)《漢書·藝文志》,西漢末年,國家藏書不過一萬三千多卷,楊震自己竟家藏二千卷書,在東漢前期絕對是首屈一指。而楊震在湖縣的生活并不富足,李賢注引《續(xù)漢書》云:“少孤貧,獨與母居,假地種殖,以給供養(yǎng),諸生嘗有助種藍者,震輒拔,更以距其后,鄉(xiāng)里稱孝也。”[1]《太平御覽》引謝承《后漢書》:“楊震客居湖縣,立精舍,家貧,常以種藍自業(yè)。”[8]可見其對學術和講學的執(zhí)著追求。

楊震由華陰經崤函古道定居湖縣二十余年,完成了其學術上的積累,并培養(yǎng)了大批經學門生,成為遠近聞名的經學大師和私家教授。有學者評價“楊震無疑代表了漢代經術最純正的傳統(tǒng)。……他幾十年漫長的學問磨礪,可以說,是為后來入仕從政所做的過于奢侈的知識、精神準備”[9]。我們不知道楊震“逾三千”的學生具體來自何地,學成后又去往何方,但是作為楊震最有名學生的虞放,陳留(今開封東南)人,漢桓帝時官至司空,其求學弘農,學成而歸,至少兩次經行崤函古道,這在楊震“逾三千”的學生中,相信不會是少數(shù)?!短緱钫鸨氛f楊震“遠近由是知為,亦是繼明而出者矣”[4]。崤函古道作為文化傳播的通路,顯現(xiàn)出重要的作用。

楊震由學而仕,實現(xiàn)他人生的重大轉折,也是因崤函古道而完成的。漢安帝時大將軍鄧騭自漢陽郡(今甘肅甘谷東北)東返洛陽,路經湖縣,“聞其賢而辟之,舉茂才”。50 歲的楊震走上仕途,“始仕州郡”[1],在弘農郡衙、司隸校尉府下任職數(shù)年。永初二年(108)入仕朝廷后,升遷迅速。凡四遷而任荊州刺史、東萊太守,以自己正直的“清白吏”形象贏得聲望。元初四年(114)進入中央,征入太仆,遷太常。永寧元年(120),升司徒,步入三公之列。延光二年(123)為太尉。楊震“立朝正色,恪勤竭忠”[4],屢屢上書指陳得失,終為奸惡勢力讒毀免職,遣歸故里。楊震決心用生命作最后一次抗爭?!逗鬂h書·楊震傳》載:“震行至城西幾陽亭,乃慷慨謂其諸子門人曰:‘死者士之常分。吾蒙恩居上司,疾奸臣狡猾而不能誅,惡嬖女傾亂而不能禁,何面目復見日月!身死之日,以雜木為棺,布單被裁足蓋形,勿歸冢次,勿設祭祠?!蝻孁c而卒,時年七十余?!睏钫鹬T子按俗迎喪歸葬,行至陜縣時,“弘農太守移良承樊豐等旨,遣吏于陜縣留停震喪,露棺道側,謫震諸子代郵行書,道路皆為隕涕”[1]。“幾陽亭”又作“夕陽亭”,《東觀漢記》作“洛陽都亭”,在洛陽城西,再往西,即進入崤函古道。“郵”,李賢注引“《說文》:“郵,境上行書舍也?!薄稄V雅》曰:“郵,驛也。”[1]“代郵行書”即罰楊震諸子充作郵傳之役,這在當時是明顯帶有侮辱性的舉動。發(fā)生在崤函古道上的楊震之死,成為其生命中最光彩奪目的事件。有學者分析說,不正常的死亡,使楊震從一個政壇的失意者變成了一位與腐敗政治斗爭的烈士,原本可能在孤寂中死去從而顯得碌碌無為的生命,因其死亡而得到瞬間的升華,“內寵”對死者的侮辱反而強化了楊震在民間的烈士形象,“道路皆為隕涕”[10]。

一年后,漢順帝即位,楊震方得昭雪?!俺⑾谭Q其忠,乃下詔除二子為郎,贈錢百萬,以禮改葬于華陰潼亭,遠近畢至。先葬十余日,有大鳥高丈余,集震喪前,俯仰悲鳴,淚下沾地。葬畢,乃飛去”。李賢注:“墓在今潼關西大道之北,其碑尚存。”[1]即今潼關高橋鄉(xiāng)四知村(原吊橋村)東北。包括楊震墓在內的楊氏冢塋于1959 年被考古發(fā)掘清理[11],今地表已無遺存。楊震墓前所立之碑,即《太尉楊震碑》,最早著錄于歐陽修《集古錄跋尾》。據(jù)洪適考證,此碑“蓋建寧以后刻者,去楊公物故時己四十余年”[4]。參與立碑者有河東、汝南、河間、中山、彭城、魏郡、東郡、陳留、渤海、南陽、左馮翊、京兆尹、鉅鹿等地190 余人。在事隔四十余年后,全國各地士人還能為楊震立碑,足見弘農楊氏的文化影響力。后人對楊震家族墓地憑吊不斷?!短接[》卷591 引《唐書》曰:“貞觀十一年,太宗幸洛陽,遣使祭漢太師楊震墓?!盵12]明嘉靖時建置墓祠,萬歷時拓地環(huán)以墻垣,興建享堂、翼室等;清順治、康熙、嘉慶年間再修葺、立石,增建四知坊等。閿鄉(xiāng)地方官吏士紳則屢修三 鳣堂,見于記載者有明正統(tǒng)六年(1141)、清乾隆十二年(1747)、道光五年(1825)、道光八年(1828)和光緒年間等。此舉如(明)正統(tǒng)年間進士黃諫《重修校書堂記》所說“:蓋欲邦人景仰于此而不忘也?!盵6]可見弘農楊氏在地方上的影響貫穿了整個中國古代社會。

楊震由經學興家,并以此步入仕途,使弘農楊氏步入鼎盛。在東漢中后期近八十年中,楊震子楊秉、孫楊賜、曾孫楊彪皆官至三公,并均曾拜三公中位次最高的太尉?!逗鬂h書·楊震傳》贊云:“自震至彪,四世太尉,德業(yè)相繼,與袁氏俱為東京名族云?!崩钯t注引《華嶠書》評價同為“東京名族”的楊氏與袁氏:“東京楊氏、袁氏,累世宰相,為漢名族。然袁氏車馬衣服極為奢僭;能守家風,為世所貴,不及楊氏也?!盵1]弘農楊氏因此成為東漢時期的名門望族,顯赫一時。楊震也因此被尊為弘農楊氏的始祖,靈寶楊家村則成為弘農楊氏的發(fā)跡地和祖籍地。

弘農楊氏的顯赫,帶有濃厚的學術色彩。從楊震開始,弘農楊氏研習經學,“能守家風”,家學傳承五代而不衰,蔚為一時之奇觀。楊震中子楊秉“少傳父業(yè),兼明《京氏易》,博通書傳,常隱居教授”。秉子賜“少傳家學,篤志博聞”“,常退居隱約,教授門徒,不答州郡禮命”。賜子彪“少傳家學”,成長為東漢末年名傾天下的碩儒。彪子修為漢末著名文學家,“所著賦、頌、碑、贊、詩、哀辭、表、記、書凡十五篇”。楊震少子奉,奉子敷也“篤志博聞,議者以為能世其家”。敷“子眾,亦傳先業(yè)”。像這種五世以經學傳承,代出大師學者的世家大族,不僅在兩漢不多見,在中國古代史上也如鳳毛麟角。并且他們立身純正,操守高潔,具有廉直之譽和謙讓之風。史載楊震“性公廉,不受私謁。子孫常蔬食步行”,其暮夜卻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四知”名言一直被傳為千古佳話。其子楊秉也有“我有三不惑:酒、色、財也”佳話。所以《后漢書·楊震傳》贊曰:“楊氏載德,仍世柱國。震畏四知,秉去三惑。賜亦無諱,彪誠匪武。修雖才子,渝我淳則。”[1]東漢時期弘農楊氏的崛起構成了崤函地區(qū)文化發(fā)展的主要特征。他們的學術研究和教學活動,對推廣儒學,傳播文化作出了重要的貢獻。他們的道德言行以及行政風格對崤函文化的進程表現(xiàn)出顯著的作用,不僅主導了崤函文化的發(fā)展方向,而且影響著全國士林的風尚習俗。

《后漢書》卷25《劉寬傳》記載有“通儒”劉寬史跡:“劉寬字文饒,弘農華陰人也?!瓕拠L行,有人失牛者,乃就寬車中認之。寬無所言,下駕步歸。有頃,認者得牛而送還,叩頭謝曰:‘慚負長者,隨所刑罪?!瘜捲唬骸镉邢囝?,事容脫誤,幸勞見歸,何為謝之?’州里服其不校。”[13]作為“弘農華陰人”,劉寬與楊震一樣,早年習學儒學,同為《歐陽尚書》傳人,并以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和博聞多識的學問被稱為“通儒”。李賢注引《謝承書》:“寬少學歐陽《尚書》、京氏《易》,尤明《韓詩外傳》。星官、風角、算歷,皆究極師法,稱為通儒。未嘗與人爭 埶利之事也?!盵13]劉寬在家鄉(xiāng)完成了學術積累,游仕于京師和地方之間,施政以“優(yōu)緩”著稱,“海內稱為長者”。在擔任國家官職時,仍誨人不倦,將傳授經學作為重要事務,其自身的學術修養(yǎng)和文化底蘊,對當?shù)氐奈幕l(fā)展頗有推動?!懊啃锌h止息亭傳,輒引學官祭酒及處士諸生執(zhí)經對講。見父老慰以農里之言,少年勉以孝悌之訓。人感德興行,日有所化”[13]。我們不知道他是否有再次返回鄉(xiāng)里“執(zhí)經對講”的情形,但這位奮力倡行儒教,“仁信篤誠,使人不欺”[14]的學者型官員,到京城洛陽和外郡做官講學,對儒家文化的推廣和崤函文化的發(fā)展有很大促進,體現(xiàn)了崤函文化與其他地方文化的密切聯(lián)系性。后來劉寬的家族仍定居在崤函。1956 年,考古學者在今湖濱區(qū)會興鎮(zhèn)發(fā)掘清理出劉寬十三世孫劉偉、劉穆弟兄二人墓,墓碑記載劉氏兄弟為宏農華陰人[15]。

《后漢書》卷65《張奐傳》又有東漢著名邊將張奐因平定羌亂有功,朝廷恩準徙居弘農的故事,體現(xiàn)了東漢崤函地區(qū)已成為吸引外地士人研習經學的重要地區(qū):“張奐字然明,敦煌淵泉人也?!揽翟辍及段?、摩 蟞等脅同種復抄三輔。奐遣司馬尹端、董卓并擊,大破之,斬其酋豪,首虜萬余人,三州清定。論功當封,奐不事宦官,故賞遂不行,唯賜錢二十萬,除家一人為郎。并辭不受,而愿徙屬弘農華陰。舊制邊人不得內移,唯奐因功特聽,故始為弘農人焉?!盵16]有研究者稱張奐之所以徙居弘農,與其早年游學三輔以及對中原文化的向往有關[17]?!皧J少游三輔,師事太尉朱寵,學《歐陽尚書》”[16]。朱寵乃東漢大儒,與楊震同為桓郁門生,《歐陽尚書》的傳人?!逗鬂h書》卷37《桓郁傳》:(郁)“以《尚書》教授,門徒常數(shù)百人?!T人楊震、朱寵,皆至三公”[2]。朱寵與楊震又同受大將軍鄧騭舉薦。“辟楊震、朱寵、陳禪,置之幕府”[18]。可見朱寵與楊震關系非同一般。而楊震一門又是弘農影響最大的名門望族,他推行教化,又基于此而促進了崤函文化的發(fā)展,對其他地區(qū)產生了一定影響,也促使一些外地士人來此開館授徒?!逗鬂h書》卷36《張楷傳》:“楷字公超,通《嚴氏春秋》《古文尚書》,門徒常百人。賓客慕之,自父黨夙儒,偕造門焉。車馬填街,徒從無所止,黃門及貴戚之家,皆起舍巷次,以候過客往來之利??财淙绱耍m徙避之……隱居弘農山中,學者隨之,所居成市,后華陰山南遂有公超市?!盵19]因求學者日益增多,以至于“所居成市”,這一情形,體現(xiàn)出儒學文化在弘農取得了新的學術據(jù)點。巧合的是,張奐亦與張楷相友善。《太平御覽》卷488 載有張奐《與公超書》,僅存“下筆愴恨,泣先言流”[20]八字,已可見兩人相交之深。在這樣的區(qū)域文化背景下,早年游學三輔、深受中原文化影響的張奐選擇地域社會好學,地理上又與東都洛陽、西都長安相近的弘農作為徙居之地自在情理之中。徙居弘農后的張奐不久即因黨錮之禍,被免官“禁錮歸田”。重壓之下,張奐因應而變,一改尚武力、重事功的河隴士人風尚,潛心儒學,在弘農“閉門不出,養(yǎng)徒千人,著《尚書記難》三十余萬言”[16],成為一個以著述授徒為業(yè)的經師儒生。其子張芝、張昶放棄家傳經學而精研草書,成為草書名家。尤其“長子芝,字伯英,最知名”[16]。他將當時流行的“章草”“創(chuàng)為今草”,“轉精其巧,可謂草圣。超前絕后,獨步無雙矣”[21]。張芝草書使書法徹底走進了藝術的殿堂,引發(fā)了漢末士人學習草書的熱潮,書法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的地位因此得到根本改變,從壯夫不為的“雕蟲小技”逐漸演變?yōu)槭咳宋幕肺缓图易逦幕匚坏南笳鱗17]。此當是文化史上非常引人注目且影響深遠的事件。傳陜州州署東花園內緊靠廣濟渠入口西側有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墨”的墨池?!短藉居钣洝ず幽系懒逢冎輻l載:“墨池。后漢書云:‘張芝,字伯英,少好書,所居池水盡黑,迄今尚有遺跡?!盵22]可見張芝墨池在宋代還有遺跡可尋。

東漢崤函地區(qū)文化發(fā)展的活躍,不僅表現(xiàn)在以楊震為代表的弘農楊氏家族的文化建樹上,也明顯體現(xiàn)在崤函地區(qū)文化面貌和特征上的“弘農作風”的形成,這一作風的形成,也是通過崤函古道實現(xiàn)的。

所謂“弘農作風”,最早是20 世紀50 年代考古學者在陜縣故城東約3 千米的劉家渠漢墓發(fā)掘清理中發(fā)現(xiàn)的。“劉家渠墓地位于漢陜城東郊,因此墓主人很可能就是住在陜城里的人。從墓葬規(guī)模、隨葬品的豐富來看,大多數(shù)屬于中小地主階級的,其中某些可能還是地方官僚的墓”。發(fā)掘報告對“弘農作風”的內容是這樣表述的:“陜城地處洛陽和長安之間,近洛陽而遠長安。但這批墓葬,在作風上是近西安遠洛陽的。它與潼關吊橋楊氏墓的作風基本相同。陜縣、潼關漢時同屬弘農郡,或許可稱之為弘農作風吧。這種弘農作風卻是接近長安而不同于洛陽,尤共是在西漢和東漢前期,東漢后期才逐漸與洛陽作風接近,而實際上那時長安和洛陽的風格也逐漸在接近,同異的感覺也就不那么明顯了?!痹诖撕蟮尼藕貐^(qū)漢墓發(fā)掘中,考古發(fā)現(xiàn)都證實了這一現(xiàn)象在崤函地區(qū)的普遍存在,在文化面貌和特征上呈現(xiàn)出一種共同的“弘農作風”。

發(fā)掘者“從長安洛陽兩地交迭興衰的歷史”角度對這一“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做出解釋:長安曾是西漢國都,全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也是各地人們向往和慕尚的對象。弘農毗鄰畿輔,交通發(fā)達,漢武帝元鼎三年東遷函谷關,弘農郡成為關內之地,追隨長安、追隨關中的思想意識更深,在文化上也近長安而遠洛陽,對京城新風氣的追隨在墓葬中也體現(xiàn)出來?!暗搅藮|漢,首都雖東移洛陽,但思想意識的轉變比較緩慢,致使這一風尚在弘農還延續(xù)了一個相當長的時期,迄至東漢后期以后才逐漸有所轉變”[23]。

長安和洛陽作為古代王朝政治文化經濟中心,擁有高于其他地區(qū)發(fā)展水平的絕對優(yōu)勢,直接影響了兩京之間弘農郡文化的“弘農作風”形成,同時文化的傳播也必然受到交通條件的影響。秦漢時期的關東、關西在文化地理上是兩種風格迥異的文化區(qū)域,函谷關歷來被認為是關東、關西兩大文化區(qū)域的分界點,但同時又是連接關東、關西文化區(qū)的關聯(lián)點。連接兩京的崤函古道使用最為頻繁,成為溝通關東、關西兩大文化區(qū)的主要路徑。“弘農作風”的形成,崤函古道交通條件的作用,無疑是重要因素。

其實,“弘農作風”體現(xiàn)的并非僅僅是向慕國都,跟風兩京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最早對陜縣劉家渠漢墓進行調查和報道的俞偉超曾分析說:“漢代東、西二京的陶明器的形式,差異很大,各有傳統(tǒng)。如,陶倉,長安帶檐,洛陽無檐;陶灶,長安圓頭,洛陽方頭;器蓋,長安多博山爐蓋式,洛陽無此。陜縣的漢墓基本上接近長安系統(tǒng),亦偶有同洛陽者(如墓102),而碓房、水閣等物又可看作是宏農的特征。這種交錯現(xiàn)象正和陜州地處長安與洛陽之間的情況相合?!盵15]這種交錯現(xiàn)象既反映了弘農郡對周邊地域漢文化吸收與容納,亦體現(xiàn)出弘農郡作為交界地區(qū)的文化面貌和特征。它的出現(xiàn),標志著崤函地區(qū)文化的發(fā)展和成熟。

有學者指出,“所謂‘弘農作風’,是指在漢弘農郡范圍內發(fā)現(xiàn)的一些漢墓,其形制、器物反映出的某些共同特點較為顯著,與相鄰地區(qū)相比有一些差異”[24]。既與兩京地區(qū)文化具有“某些共同特點”,又有“一些差異”的分析,應當是符合歷史真實的。研究者對陜縣、靈寶出土漢墓模型明器的分析,同樣證實在西漢中晚期至東漢初,這里受關中地區(qū)影響較深,墓葬中出土較多具有西安地區(qū)文化特征的典型器物,如肩部裝飾淺浮雕的釉陶壺、釉陶罐等。東漢時期三門峽地區(qū)除吸收周邊地區(qū)文化影響外,在模型明器組合和類型方面形成了獨特的地域文化特色[25]。還有研究者指出,“在河南,漢代建筑明器的發(fā)端,是從豫西、豫西北部地區(qū)開始的,而后向各地傳播、展開,并與當?shù)氐膯试嵛幕嘟Y合,形成了自己的特點”[26]。在東漢中晚期流行于中上社會階層的隨葬鎮(zhèn)墓瓶喪葬習俗中,也可以看到“弘農作風”的表現(xiàn)。有學者在分析隨葬鎮(zhèn)墓瓶分布地域與傳播時寫道:“鎮(zhèn)墓瓶在東漢早期起源于關中平原,東漢中期傳播到洛陽盆地和三門峽谷地,東漢晚期由這三個地區(qū)向周圍傳播?!痹趥鞑ミ^程中,三地區(qū)“鎮(zhèn)墓瓶的形態(tài)卻表現(xiàn)出較大的差異性,東西兩個中心的這種差異性非常明顯,處于過渡地帶的三門峽谷地也表現(xiàn)出較強的獨特性,造成這種差異性的主要原因應該是各地理單元內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27]。東漢時崤函地區(qū)文化已有相當?shù)陌l(fā)展,出現(xiàn)了像楊震等具有全國影響的文化人物,顯示了該地區(qū)的文化自覺。同時在文化的傳播過程中,必然受到遷入地的自然和人文環(huán)境的制約,因而會在傳播過程中產生變異,而不會是簡單地重復。東漢建筑明器、鎮(zhèn)墓瓶的傳播情形,體現(xiàn)出漢代弘農郡的文化創(chuàng)造力和輸出能力,形成了文化傳播的基本條件。

“弘農作風”在文化上的典型性存在,說明在漢代弘農地區(qū)文化發(fā)展進步已經達到新的歷史階段,并形成鮮明的地域特征。通過連接兩京的崤函古道,弘農郡居民積極追隨、復制兩京文化并在此基礎上實現(xiàn)了地域文化的個性化創(chuàng)造,并通過崤函古道向相鄰地區(qū)傳播擴散,反映出崤函古道作為文化傳播的通路在實現(xiàn)文化互動、整合區(qū)域文化方面具有的顯著功能和影響力。

正如孫毓棠曾經指出的:“交通的便利,行旅安全的保障,商運的暢通和驛傳制度的方便,都使得漢代的人民得以免除固陋的地方之見,他們的見聞比較廣闊,知識易于傳達。漢代的官吏士大夫階級的人多半走過很多地方,對于‘天下’知道得比較清楚,對于統(tǒng)一的信念比較深。這一點不僅影響到當時人政治生活心理的健康,而且能夠加強全國文化的統(tǒng)一性?!盵28]東漢弘農楊氏家族的崛起和崤函地區(qū)文化上“弘農作風”的形成,再次印證了交通建設對文化發(fā)展的重要推動和促進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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