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方曉
其實(shí),北街侯老五剃頭的手藝真不怎么樣。
開門立鋪數(shù)十年,除了會推光瓢子,就是剃短得露著大片青皮的小平頭。也難怪“侯老五剃頭鋪”門庭冷落,比起左邊的美容店、右邊的美發(fā)館,實(shí)在有些寒酸。
所幸,有人喜葷,就有人喜素。
一批老哥們,過了愛美的年紀(jì),就圖光瓢子或是小平頭舒坦,隔十天半月就會找上門來,讓侯老五推推剪剪、洗洗刮刮,蔫兒吧唧地來,清清爽爽地走。侯老五總算沒餓著。
這群老哥們里,就有南街彭老二。
早年前,依托街對面那條大河,縣里辦起了航運(yùn)公司,負(fù)責(zé)竹木、藥材、砂石等大宗貨物的運(yùn)輸。彭老二別的本事沒有,只有一身蠻力,在航運(yùn)公司里當(dāng)了一個搬運(yùn)工,也算吃上了皇糧,成為國家正式職工。
風(fēng)水東來西往。幾年前,航運(yùn)公司倒閉,上頭說是資產(chǎn)重組,彭老二年紀(jì)也大了,領(lǐng)了一筆遣散費(fèi),守著低微的退休金過日子,不干不澇,也還自在。
最自在的,就是去侯老五那剃頭。
每回彭老二上門,侯老五總是喜笑顏開,順順溜溜地和他斗嘴。
一個說:“怎么啦,您這么大的國家職工,又屈尊來咱這小鋪里剃頭?莫掉了身價(jià)哈,否則趕緊伸手撈著,也好全須全影地裝回去?!?/p>
另一個回答道:“若不是瞧你這便宜,漲了半輩子,到現(xiàn)在也才十元錢,我指定不會來。你這破手藝,害了我一輩子,白瞎了我這一表人才?!?/p>
又或是一個問曰:“咦,你這破鋪?zhàn)釉趺催€沒倒???”
另一個笑著說:“放心,您歸天的那天,我指定關(guān)鋪?zhàn)臃獾?。?/p>
說說笑笑間,這頭也剃完了,臉也刮凈了。
與彭老二斗嘴,在侯老五看來,是人生中難得的快樂。
這天,侯老五心里總是不得勁,覺得有大事要發(fā)生??赡睦锊坏脛庞终f不清楚,道不明白。一上午,除了剃那幾個頭時還算心神安定外,右眼皮跳個不停,心里慌慌的。對了,這幾天彭老二得來剃頭啊,怎么沒見他人呢?
想給他打個電話,摸出手機(jī)侯老五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沒存彭老二的號碼。手機(jī)、手機(jī),在別人那如生命般須臾離不了身,低頭族、手機(jī)控,都快成一種病了??稍诤罾衔暹@,除了跟外地的兒子聯(lián)系外,幾乎就是一塊廢鐵。甚至,還不如廢鐵有分量。
也是,除了剃那幾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頭,侯老五幾乎沒有什么業(yè)余愛好,喝酒、打牌、釣魚,那都不是正經(jīng)人該干的。侯老五人雖低微,可自命清高,不屑為之。
愛好少了,手機(jī)自然就成了擺設(shè)。
晌午時分,一輛輪椅遠(yuǎn)遠(yuǎn)地軋來,軋得青石板痛苦地吱呀作響。還沒回頭,侯老五就知道,彭老二來了。心突然像被針扎了一樣,疼痛得直不起腰。
他回過頭,微笑著點(diǎn)頭:“來了?”
輪椅上,彭老二須發(fā)零亂,瘦得脫了人形,如骷髏般??伤銖?qiáng)撐著笑臉,打趣道:“來照顧你生意,怕你餓死?!敝皇?,聲如蚊蚋,拼盡全力也到不了侯老五耳邊。
推著彭老二來的,是他兒子小小。小小雙眼通紅,拉過侯老五,低聲道:“侯叔,我爹臥病在床,這些天滴水未進(jìn),今天突然精神好點(diǎn),掙扎著要來您這剃頭。我們不讓,說請您老上門為他剃頭,他死活不肯,硬是要自己來?!?/p>
侯老五心頭一熱。自己從不上門剃頭,彭老二自然是知道的。
一塊干凈的白布,倏地展開,又倏地鋪在彭老二胸前。推剪徐徐,時高時低,將彭老二一頭亂發(fā)推了個干干凈凈。肥皂沫兒,飽滿豐盈,均勻地涂滿了彭老二的臉。鋒利的剃刀,在彭老二那張灰暗的臉上翻飛,從額頭,到左頰,再到右頰……
突然,彭老二頭一歪,沒了聲息。
小小用手指試試了,掩面痛哭:“侯叔,我爹去了,莫再剃?!?/p>
侯老五不理,將彭老二的頭扶正,剃刀依舊翻飛,越過溝壑,跨過森林,溯過激流,穿過時光,將一切驕傲、榮光、失意、寂寥,通通剃個精光。
剃刀歸來,已無光芒。
那一天,侯老五正式關(guān)鋪?zhàn)臃獾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