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影,女,空軍政治工作部專業(yè)作家,文職二級。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視劇編劇工作委員會會員,中國詩歌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巴金文學院終身簽約作家。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上海文學》《解放軍文藝》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詩歌、散文作品數(shù)百萬字,部分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出版小說集《女兵一號》,詩歌集《一朵云響亮地飄動》,長篇紀實文學《大上海淪陷》《守望光明》,長篇報告文學《飛越駝峰》《走向文明》《三日長過百年》《試飛英雄》等多部,影視劇《新女駙馬》《我愛芳鄰》《滄海絲路》等多部,動畫劇作品《藍貓?zhí)毓り牎贰端{貓平安出行》《藍貓西行記》《藍貓龍騎團》等400余集,系藍貓系列長篇兒童動畫劇總編劇。曾榮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曹禺戲劇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冰心散文獎、巴金文學獎、解放軍文藝獎等,并獲《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安徽文學》等多家刊物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長篇報告文學《試飛英雄》獲得國家出版基金獎,入選中宣部重點主題出版讀物文學類,被評為中國出版協(xié)會2017中國好書,登錄中央電視臺一套黃金時間及央視十頻道《讀書》欄目,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連續(xù)50期全文連播。
上車之前,袁慶生跑到那棵蓬蓬松松的矮子松樹下,揀起一根松針擱在頭頂,又一次站到樹跟前比量。
月色明亮,樹身上的紋路連同那道露出白色樹皮的刻線都能看得很清楚。比量的結(jié)果再一次令袁慶生沮喪,他的頭頂距樹身的那道刻度線,仍然還差一個手掌寬的距離。
司機在山坡下摁著喇叭,袁慶生聳了聳肩上的挎包,拎著木棍,快步跑去,爬上卡車后廂。在搖晃的車廂里,他看見一輪彎月跟著走。這是個熟悉的景象,在他的記憶中,家鄉(xiāng)夜晚的天空總是月色皎潔。但這里不是家鄉(xiāng),是戰(zhàn)役后方物資轉(zhuǎn)運站的金化。
拐兩道彎后,轉(zhuǎn)運站藏有洞庫的營地漸漸退到夜色里。車輪碾得山石啌啌響。篷布遮蓋的車廂,黑乎乎一片。黑暗掩去一切,袁慶生抹一下眼淚,又抹一下眼淚,他開始不可抑制地大聲哭起來。這么長時間以來,他第一次擺脫所有人的視線,他哭得涕淚滂沱,無拘無束。哭聲在密閉的車廂內(nèi)回旋,此起彼伏。
哎呀,煩死了!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從車廂的黑暗中傳來。袁慶生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捂住腰間的挎包,哭聲立刻停止??姘锍龑嵙y(tǒng)計表外,還裝著全連戰(zhàn)友們的家信,每一封信都夾著寄給家人的津貼。車子是任司務(wù)長的師傅董大中聯(lián)系的,送給養(yǎng)后返回師部的空車,他獨自坐在車上咣里咣當?shù)刈吡诵“胍?。在這空無一人的山間,深更半夜的車廂里怎么會突然冒出一個人來?他腦海里瞬間閃過每周敵情分析會上指導員呂尚榮說過的話,在轉(zhuǎn)運站最重要的是提高警惕,防火防盜防敵特!難道是特務(wù)?他一骨碌跳起來,緊緊地抓起身邊的木棍喊,誰?!
一陣窸窣,從車廂里那堆偽裝網(wǎng)中拱出個黑影。山風吹過,車篷一角呼啦啦飄起,月光透進來,一個頭戴軍帽、束著腰帶的人影站在面前,那纖細的腰身和兩條齊肩的雙辮明確地表明,是個女兵。
你是誰?袁慶生抖著聲音問。我還想問你呢!女兵飛快地答。你怎么在車上?袁慶生問。你管得著嗎?女兵聲音又快又脆,兩只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袁慶生愣怔著,不知道該說什么。女兵用手指著他的棍子說,哎,別用這家伙對著我,我又不是特務(wù)。
木棍是上車時師傅董大中遞給他的,他當時還猶豫了一下沒接。董大中說,去師部這條路都是我們的防區(qū),路上還有安檢站,可這一帶戰(zhàn)場區(qū)域河多山多,山上有野獸,你帶上也就是防個野獸什么的??丛瑧c生還在猶豫,司機從車駕駛室里伸出頭,不耐煩地說,小子,就算給你槍,你會用嗎?趕緊上車!他就接過棍子上了車。
袁慶生在心里快速地回想了一下,從上車到現(xiàn)在,這期間車子沒有停過,沒有人上來。那這個小女兵一定是在自己上車之前就隱藏在車廂里了。對了,車廂里堆了一堆偽裝網(wǎng)。袁慶生放下棍子問,你到底是誰?
女兵伸手在他肩上推了一把,袁慶生身體一晃后跌,手中的棍子就到了女兵手里。女兵用棍子拍打著自己的另一只手,閑閑的樣子說,小樣兒,我要真是特務(wù),就你這根燒火棍,管什么用呢?袁慶生羞愧地低下頭。
車子繼續(xù)向前開著。袁慶生靠著廂板坐著,女兵坐在他對面,研究般地看著他。
女兵問,哎,你剛才哭啥?袁慶生嘴角癟了一下。女兵用棍子戳一下他的腿說,問你話呢!你一個大男人哭得沒完沒了,到底多大的事?。?/p>
袁慶生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掉下來了。袁慶生是炮兵第九團一營一連三班戰(zhàn)士,一轉(zhuǎn)眼,袁慶生已經(jīng)參戰(zhàn)兩個月了。炮九團配屬15軍,在平康、金化一帶阻擊作戰(zhàn),前面打得熱火朝天,袁慶生卻在后面坐了兩個月的冷板凳?!扒懊妗迸c“后面”是這樣定的:袁慶生所在營分為兩部分,二、三、四連一直向前運動執(zhí)行任務(wù),叫做“前面”;一連留守轉(zhuǎn)運站,是謂“后面”?!昂竺妗钡闹饕ぷ魇沁\送、值守庫站及后勤保障。坐鎮(zhèn)干部是一連指導員呂尚榮。呂尚榮本來是宣教股長,戰(zhàn)役一開打,干部調(diào)整得很快,呂股長成了連指導員。
袁慶生身高不足一米六,細胳膊瘦腿一副發(fā)育不良的樣子。運送隊的駝馬都是高頭大馬,他這樣的身子骨,想要把單件重量不少于六十公斤的物資弄上馬背,的確是太吃力了。每一次,當呂尚榮念著執(zhí)行運送任務(wù)隊員名單時,每念一個名字,袁慶生就覺得下一個就該是自己了,但每次,呂指導員最后都會把名冊一合說,以上人員,準備出發(fā)。其余的,留守。袁慶生知道,自己又是“其余的”。
私下里,袁慶生也跟班長爭取過。班長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高興,但高興面對袁慶生的時候總是不高興地板著臉。每次袁慶生得到的回答都是冷冷的四個字“執(zhí)行命令”。他沒有辦法。部隊參戰(zhàn)時宣布的紀律說得十分清楚,必須一切行動嚴格聽指揮。
班長不同意,他就找?guī)煾刀笾恤[。從入伍起董大中就一直帶著他,大事小事都是董大中替他做主??啥笾姓娴氖翘α耍滋彀釚|扛西、拆件打包,入了夜燒煮洗刷,待別人都睡下后,他還披著衣服提著油燈查出入庫登記、盤存量統(tǒng)計、填報表格,防火防盜防特防空襲,這是他一天到晚要說無數(shù)遍的話。忙得腳不著地的董大中沒有時間聽袁慶生啰唆,袁慶生就拽著董大中戴著套袖的袖子,嘰嘰歪歪地從這里跟到那里。這一天董大中終于被糾纏得不耐煩了,就站下,用隨身總帶著的一把帶刻度的小折疊刀在一棵矮子松上刻了道杠,董大中說,等你小子長到這道杠了,我就讓連里安排你參加運送隊。
小折疊刀刀把上拴著一條漂亮的紅穗帶,上面寫著“保家衛(wèi)國金陵”幾個字,是董大中報名參軍離開母校時得的紀念品。
袁慶生上前比了比,頭頂離那道杠差不多還有一個巴掌高。董大中說,不多,也就八九公分吧。
董大中在數(shù)字上的嚴謹和準確在全營是獨一無二的,能單手把算盤打得飛快,黑黑的珠子們嘩啦啦眼花繚亂地跳躍,聲音像大把大把玉米粒子不斷地落在銅盆里,噼里啪啦,那么清脆好聽,一會兒,聲停了,珠子們?nèi)迤甙肆⒅?,保準一絲兒不錯。
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夠這么高?。吭瑧c生說。急什么?董大中說,你好生吃飯,再長個八九十來天就差不多了。
袁慶生高興起來。袁慶生一高興,就會拉著董大中說,師傅,唱一個!董大中就會唱起來:
大江滔滔東入海,
我居江東;
石城虎踞山蟠龍,
我當其中……
這首高中校歌是董大中最愛唱的。董大中說,金陵中學的學生無論男女人人會唱。對袁慶生來說,金陵是個遙遠而美好的地方。
隨著戰(zhàn)線的延伸,運送隊每次出征的時間越來越長,長距離、超負荷的行進,加上沿途敵軍飛機的空中封鎖,戰(zhàn)斗減員越來越多,司務(wù)長董大中都上了運送隊,可袁慶生卻還是一次都沒有參加過運送。
班長高興地安排袁慶生去洞庫內(nèi)燒火。空襲越來越頻繁,廚灶間從原來的草棚屋轉(zhuǎn)移到洞庫里。洞庫是原來當?shù)乩习傩諒U棄的金礦,本來是一個直通通的洞,他們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重新挖修,做成洞底向內(nèi)呈彎曲狀,洞口處用沙袋堆成“之”字形,既防止火光外泄,又可有效減少飛機投彈或者低空掃射的殺傷,但洞內(nèi)也因此通風散熱都不好。鍋灶的火一生起來袁慶生就咳得天翻地覆,不斷捂著嘴巴跑出洞外去透氣,就這么著把一鍋珍貴的大米飯燒成了焦糊,連當鍋巴都不行了。高興生氣地把袁慶生攆出了洞。站在洞口袁慶生一邊咳嗽著一邊說,對不起班長,我保證下次一定注意。一臉黑灰的高興吼道,沒有下次了!
燒飯不行,高興就安排他值班守庫。可是別人在熱火朝天搬運物資的時候,袁慶生居然在里頭睡著了。高高堆起的貨堆擋住了視線,搬運完畢負責收尾的副班長牛家好喊了幾聲不見人回應(yīng),以為沒有人了,就從外面鎖了門。這里的三月還是白雪覆蓋的寒冬,半夜袁慶生在冷如冰窖的庫洞里凍醒時,嗓子已說不出話了,他勉強挪到洞口就倒在地上。呂尚榮查夜時發(fā)現(xiàn)少了個人,一番尋找,當眾人打開洞庫門時,袁慶生已經(jīng)在地上蒼白地凍挺了。
半夜是炊飯的時候,灶上正好熱著大鍋的湯水,呂尚榮用筷子撬開袁慶生緊咬的牙齒給他灌下一碗加了干辣椒的熱面湯,高興鏟來一大盆雪,用毛巾纏住雙手與呂尚榮一起將脫得光溜溜的袁慶生全身上上下下不停地搓了一個多鐘頭,袁慶生身子才軟和了,嘴唇哆嗦著說冷。呂尚榮聽見他出聲了,長出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
袁慶生裹著被子哆嗦著嘴唇說,對不起,我保證下次值班再不睡覺了。大汗淋漓的高興喘著粗氣擺著手說,別別,給我上別處呆著,我用不著你值班了。呂尚榮的頭上也冒著白氣,說,小袁,這兩天你就先休息吧。等白天出太陽了,去太陽下好好曬曬。
接下來的兩天里,袁慶生真的搬個空的彈藥箱坐在朝陽的洞庫外,一上午接一下午地曬太陽。別人來來去去忙得腳丫子不著地,他像個擺設(shè)一樣孤零零地呆坐一邊。有兩次他試圖走到搬運的隊伍中去,但還隔著隊伍老遠,高興就嚷,袁慶生,你干嗎?!袁慶生站下來說,班長我行的。高興說,你行個啥?一邊呆著去。走過身邊的牛家好用搬著的箱子撞了他一下說,一邊呆著去。
那天晚上袁慶生跑到那株矮子松下,比量著那條刻度線,依然高過頭頂一個巴掌。
天下起雨,他吧嗒吧嗒地掉下了眼淚。他想不明白,這都過去兩個月了,為什么自己一點兒也沒長高呢?等師傅回來一定要好好問他。一等再等,天都快黑了,山路口才響起運送隊中帶頭的那匹棗紅馬嗒嗒的蹄聲。
董大中一進營地就鉆進灶洞去準備姜湯,因為戰(zhàn)友們淋了一夜的雨,身子凍壞了。袁慶生進來時喊一聲“師傅”就沖過去,扯著董大中的衣袖一拉,董大中正向桶里盛姜湯,一下子手上一大勺的熱湯全澆在自己腳上。董大中的慘叫聲全站人都聽見了。
高興像拎小雞似的把袁慶生拎出洞,朝地上一丟,照著他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腳,我說袁慶生,你能不能少給我找點事??!
兩天后,也就是二十九日,這是各單位每月固定送實力報表的時間。董大中傷了腳,這件事就交給了袁慶生。董大中把全連的信收集了,由袁慶生一并帶到師部。部隊參戰(zhàn)后,因保密需要加上頻繁戰(zhàn)斗轉(zhuǎn)場,所有私人信件寄件地址只署代號,由專人負責統(tǒng)一寄回。董大中拿出一封信,晃了一下就插在信堆里說,務(wù)必把信都寄出去??!
袁慶生就這樣上了這輛卡車。
袁慶生被突然的顛簸震醒了。后半夜袁慶生和小女兵都睡著了。他醒來就感覺到車子在咣當咣當加速向前沖,兩旁的樹木飛快向后退,車身劇烈甩動,那個女兵身體彈起來又落下,袁慶生不得不騰出一只手來死死地扣住她的腰。她的腰這么細,以至于袁慶生都害怕也許下一時刻,在這前仰后合中她的細腰會咔嚓一聲折斷。再然后就是咣的一聲響,卡車停了。
突然靜下來。車上車下都靜悄悄的。他們倆面對面地蹲著,大氣不敢出一口,小女兵白白的臉蛋,就在他臉前很近的地方。
車篷布突然一下子掀開,一個聲音大吼著,都不準動!一道刺眼的光直射進來,照得他們同時向后縮了一下,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們。卡車司機高舉著長柄手電筒直直對著他們。司機是怎么發(fā)現(xiàn)車廂內(nèi)有異常的,袁慶生沒想明白。
上車前師傅董大中拐著腳帶著袁慶生去駕駛室,董大中把一包“恒大”煙從窗戶伸進去說,老兵,麻煩,搭個車。老兵司機叫老王,三十出頭,嘴里咬著半截樹枝。老王立刻點了煙,狠狠地吸了幾大口之后,長長地吐了一口煙,舒服地說,香!老王看著董大中裹著紗布的右腳說,這是怎么著,掛彩了?董大中說,沒事,一點兒皮肉傷。司機老王說,可別說沒事,腳不好,槍炮一響,那是要命的事。董大中說,看你說的,沒那么嚴重。這是小袁,今天他替我跑一趟。
我就覺著這車上有情況。老王用手電筒點著他們二人說,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啊,她是誰?干什么的?
袁慶生看了一眼女兵,這才想起來,他還不知道她是誰。
司機老王說,你,還有你,轉(zhuǎn)過去。
女兵一梗脖子,瞪著眼睛挑釁般地看著司機老王,干什么呀?老王說,讓你轉(zhuǎn)過去!
袁慶生明白司機的意思是想確定自己身后是否藏有武器,于是他聽話地做了,身子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
女兵張開嘴巴笑了,牙齒白白一閃,姑娘笑起來當然是好看的,也是要命的,果然這沒來由的美麗表情讓老王有點發(fā)懵。正在他迷糊的當兒,女兵扎開雙手,兩臂高舉過頭頂,將身體輕輕左旋一圈,又右旋了一圈,她挎著的紅十字挎包隨著她身體的旋轉(zhuǎn)從她細細的腰間甩起來,畫出一道弧線,又落下。
這動作真好看。袁慶生覺得自己的心也隨著這一道弧線的飛起又落下,人都一下子輕了,輕得好像也要飄起來。
要命。司機老王嘀咕,也放下了手中的棍子說,你們這是怎么回事?我們是一起上車的。袁慶生腦袋又輕又空,他突然無比清醒。老王詫異地問,你們一起的?我怎么不知道?我?guī)煾档哪_不是傷了嘛,所以請她去師部醫(yī)院幫拿藥的。是師傅帶我們來的?。∥疫€去車前頭給你打招呼的。袁慶生看著老王,流暢地說,她叫米如月,是護士。
米如月說,你怎么知道我是護士?還知道我叫米如月?說這話的時候,袁慶生和女兵坐在河邊。車子剛剛下了安檢站的坡卻突然熄火了。老王打開前車蓋搗鼓了一陣子后,說水箱開鍋了,我拾掇一下。你們下車休息一會,可別走遠。
老王處置完了水箱,放下水桶卻找不到人了。安檢站的位置在高處,拿著望遠鏡的老王看到,一百米外有一條河,河邊有兩個人影。米如月和袁慶生坐在河邊。河面挺寬闊,河床邊有幾棵小樹,全都朝一個方向斜著樹身,病歪歪的樣子。米如月從挎包里拿出一條手帕,撩水洗著臉,袁慶生也走到水邊蹲下。米如月洗著臉問,我們以前沒見過吧?你去我們醫(yī)院看過病嗎?袁慶生搖搖頭說,沒有。米如月轉(zhuǎn)過臉來看著他問,你怎么知道我是護士?還知道我叫米如月?
天已經(jīng)全亮了,他們從車上跳下河床一路跑過來,兩人都跑熱了。袁慶生這還是第一次看清她的臉,米如月的臉用清水洗了,紅紅白白的,水淋淋、白亮亮,冒著熱氣,又透著清氣。他看著怔了,趕快彎腰也掬了水洗臉,水冰涼,澆在熱臉上很舒服,用袖子把臉上的水擦了擦才說,你身上有醫(yī)院的味道。你的挎包的背帶上寫了名字的??!我們連也有衛(wèi)生員,挎這樣的包,不是衛(wèi)生員就是護士。
米如月背著的挎包,上面有白底紅十字的圖案,在挎包背帶下方寫了小小的“米如月”三個字。這是她剛才轉(zhuǎn)身體時,他看見的。
米如月挑著好看的眉毛,吃驚的樣子問,剛剛天還沒怎么亮呢,這上面這么小的字你也看得清?袁慶生笑了,有點自得地說,我眼睛特別好。所以你夜里也能看到樹身上刻的印記,還能從地上揀起一根松針來。米如月說。
袁慶生心里動了一下,她可真聰明,一下子就記起夜里在車上他說過的話。
咱們發(fā)的這個解放鞋太燒腳了。米如月邊說邊脫了鞋,又脫了襪子,把腳伸進水里。河水太涼,她的腳試探著伸了一下馬上又縮了回去。好涼啊!她嘻嘻地笑起來,嘴里絲絲地吸著氣,只用腳底輕輕拍打著水,大半個腳背還露在水面上。袁慶生坐在一旁,看著她美麗的小白腳丫在水里晃蕩晃蕩的,心頭有說不出的癢癢。
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清冷的早晨,小風一點一點地刮著,四下里很靜,卡車停在不遠處的公路上,司機老王一定是靠著車子在抽煙,袁慶生覺得自己甚至都聞到了淡淡的煙草味道。他們左側(cè)不遠處有一座三孔石頭橋跨在河面上,河水從橋下的孔洞里流過來,一直流到他們腳邊,被米如月的腳丫攪動著,形成一波一波的小皺紋,從她腳下發(fā)生,又一圈一圈漸大漸遠地散開了。袁慶生心里平靜得不行,幾個月以來,他還是第一次覺得戰(zhàn)場的早晨有說不出的寧靜美好。
水里好像是有什么游物碰到了米如月的腳,她哎喲一聲,身子向前一歪,人整個向水里跌去。袁慶生手疾眼快上前一把撈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拖回了岸上。米如月的半截褲腿還是打濕了,但她卻忙著取下身上的挎包打開看,看到安然無恙的挎包后她吐了口氣說,還好,沒有打濕。
袁慶生伸頭問,什么東西?米如月一把捂著挎包說,不許看。
他一下訕訕地站著了。公路上傳來喇叭聲,是司機老王在喊他們上車了,袁慶生替她把鞋襪拿過來。米如月仰著臉接過來說,謝謝。袁慶生躲開她光潔的臉蛋,掉頭向公路走去。米如月在他身后說,喲,這就生氣啦!袁慶生頭也不回地說,剛才要不是我拉著你,什么寶貝都掉河里了。
他其實已經(jīng)看見了挎包里裝的也是信,有好幾封,用一根紅帶子拴著。他想,這一定也是衛(wèi)生所女護士們托她寄的,女孩子們就是講究。
米如月看出來袁慶生不高興了,就對著他的背影大聲說,哎,你知道為什么你總長不夠高嗎?袁慶生停下,但是沒回頭,問,為什么?米如月說,笨啊!你長個樹不也長個?。≡瑧c生恍然大悟,是啊,我怎么沒想到?米如月說,我教你個辦法,保證你明天回去后就能長高夠得到那條線。袁慶生其實并沒有真生氣,就停下,轉(zhuǎn)身說,真的?米如月蹬上鞋說,當然是真的。
喇叭聲這時長長地響起來,司機老王好像使了最大的勁,聲音響得兩個人同時聽出了異常,他們一起抬頭向公路上看,司機老王側(cè)身站在踏板上,一只手伸進駕駛室里使勁地按喇叭,另一只手拼命向他們揮動。然后他們就同時看到了兩架飛機迅速逼近的巨大黑影。沒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飛機已經(jīng)臨近,炸彈隨即落下,掀起巨大的氣浪。
飛機的目標應(yīng)該是河上那座三孔橋,所以起初并未發(fā)現(xiàn)他們。但是袁慶生與米如月慌亂的狂奔暴露了他們的行蹤,飛機在空中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又向他們俯沖過來,飛奔而至的司機老王張開雙臂剛將兩人撲倒在地,飛機呼嘯而過,一連串的機槍子彈打在他們面前幾米遠的地上,沙石四濺。老王死死地摁住他們一動不動地趴著,直到頭頂上的聲音消失。
袁慶生坐起來,驚魂未定地四下看看,敵機已經(jīng)飛走了,四下煙塵還在。他看著身邊的米如月閉著眼一動不動地還趴著,他嚇了一跳,碰了一下她的手,她不動,再要去拉,米如月的眼睛睜開了,一個翻身坐起來大聲說,我沒死,是不是?我還活著,是不是?司機老王呸呸地吐著嘴里的沙石說,子彈還離著八丈遠呢!米如月一把摟著袁慶生哇的一聲哭出來,我還活著!嗚嗚嗚——
看著米如月纖細雪白的脖子埋在自己的懷里,袁慶生有點手足無措。轟炸發(fā)生時袁慶生也是害怕的,但此時看到米如月依然如驚弓之鳥的樣子,心里不由得有小小自大感,他點點頭說,你沒事,什么事都沒有!
一旁的老王跌腳道,完了完了!橋!我的橋!他們二人一齊扭頭,看到河面上的三孔橋已經(jīng)變成了三截。都是你們兩個小毛孩子誤事!老王憤憤地吼道。
米如月用挎包里的紗布給老王包扎了傷口,紗布一圈一圈包扎得很整齊,末了,還打了個漂亮的小十字結(jié)。老王滿意地點頭說,還真是個護士啊!米如月還嘴說,不然你以為呢?老王說,我以為是兩個小情人要一起私奔呢!米如月用鄙視的口氣說,就他?毛頭小子一個!一句話把袁慶生噎得說不出話來。
后面的一路,袁慶生獨自坐到車廂的另一頭,再也不搭理米如月。米如月也不理他,她伸頭一直努力向車前方看著,好像很焦急的樣子。司機老王真得很杰出,嘴里叼著沒點火的煙,只用一只手把著方向盤,還是把車子開得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橋被炸斷,他們不得不繞路,加上車速不是很快,他們在傍晚才到了師部。自稱小季的參謀接過袁慶生給的大信封,看著上面的記號,很嚴肅地說,按出發(fā)時間你們早就應(yīng)該到了,必須寫情況說明,還要有同行人的簽字證明。
袁慶生一扭頭,發(fā)現(xiàn)米如月不在了。他跑出屋去找,看見米如月一邊走一邊向走廊兩側(cè)左右房間東張西望著,對每個走過身邊的人都看一眼。在一個轉(zhuǎn)彎處,米如月不見了。房間一排一排的,各個房間穿著同樣制服的人進出往來,看上去完全一樣。袁慶生正急得滿頭是汗,司機老王叼著煙走過來,左手上扎著醒目的白紗布。老王一邊簽字一邊說,你不是說你們是一起來的嗎?她到底是來干什么的?
入夜,袁慶生在師部的廚房外看到了米如月,她一個人站在暮色四合的院子里,抱著那只寶貝挎包,神情落寞。旁邊小石桌上的一碗鹽水煮土豆塊和一個饅頭還一動未動,已經(jīng)涼透了。
師部廚房后面是一大片空曠的荒野,再過去幾公里外就是江邊,過了江就是丹東,這里應(yīng)該是離祖國最近的地方了。小冷風颼颼地吹來了,寒風中她纖細的身影孤零零的,袁慶生想這個女孩子肯定是想家了。
袁慶生把碗遞給她說,小季參謀給我們找了過夜的地方,你在師部醫(yī)院,我在警衛(wèi)值班室,等會兒我陪你過去。
米如月看著他,搖搖頭,茫然的樣子。
袁慶生說,你是想家了吧?我有時候也挺想家的。米如月看著他,看到他臉上誠懇的表情,米如月走到廚房門口的臺階上坐下,拍拍身邊說,你也坐。我是來找人的。米如月說,一個戰(zhàn)友,是……我同學。我想也是。過了江,離開家鄉(xiāng),見到同學老鄉(xiāng),就像見到家里人一樣。袁慶生看著她說,是不是沒見到?沒見到。米如月低頭摸著挎包的帶子,見到了我恐怕也認不出,我們學校參軍上前線的同學挺多的。袁慶生笑了笑說,就是啊,參軍的同學那么多,哪能個個都認識?你說,他不會是有什么事吧?聽我們救護站的站長說,前線的傷亡挺大的。
袁慶生心里“咯噔”一下。他看到月色下米如月白白的臉殷切地看著自己。袁慶生小心著說,也許臨時有任務(wù)了換地方了,像我們轉(zhuǎn)運站送給養(yǎng),路線每天都不一樣?,F(xiàn)在部隊運動得很快。最后這句話,袁慶生是跟指導員呂尚榮學的,但他說得很熟練,也自然。果然,米如月的表情松弛了,說也對,我們所長也說,很快也會拉上去,我這幾天老做夢,夢見炮彈就落在面前。袁慶生說,夢都是反的,前幾天我還夢到我爸。那天班長讓我值班,結(jié)果我睡著了,夢到我爸給我煮了白米飯,冒著熱氣的大米飯,我正要吃呢,結(jié)果被班長罵醒了。袁慶生本來還想說,那天晚上他睡著了,差點在冰冷的洞庫里凍死,可是他聽見米如月在旁邊輕輕地笑出了聲,轉(zhuǎn)頭看見她白白的牙齒在閃爍,袁慶生就沒再說。
夜色上來了,天上還有幾顆星星,他們并肩坐著,身后廚房的門開著,昏黃的燈光從屋里照過來,把兩個人長長的身影投在地上。
袁慶生在警衛(wèi)連值班員的床鋪上睡了三個來小時就被叫醒了,小季參謀安排他跟著送物資的車隊回去。袁慶生一邊扎著腰帶一邊跟著他向外跑,路過師醫(yī)院,他看到院子里晾著一些紗布、床單什么的,人來車往、燈火閃爍,大戰(zhàn)將至的跡象。他不知道米如月在哪兒,他只是突然想起,她說過要告訴他能快速長高的辦法,他居然沒有來得及問。
小季參謀把袁慶生安排在駕駛室里說,你這才出來一天,你們營里司務(wù)長打了兩次電話到師部來問,專門交代說要好好照顧你。天還沒亮,小季參謀沒有看到袁慶生的臉紅了。
董大中長得清秀俊雅,連里的老同志們都說,董司務(wù)長,長得是一副宣教干部的樣子卻做了后勤工作。
那一天部隊來到他的家鄉(xiāng)南川鎮(zhèn),在這里駐扎,挨家挨戶動員年輕人去當兵,保衛(wèi)新生的新中國。袁慶生就當了兵。入伍不到一個月就過年了。年二十九的晚上下了雪,三十早上他們起床后看見窗紙外一片雪亮。正在打掃院子里的積雪時,董大中帶著兩個兵抱著幾個大盆踩著吱吱的雪走來了,進了院子就招呼說,手上的家伙放下放下,大家來包餃子。
一排大盆放下,里面分別是白面、玉米面,雪菜、大白菜、一長條風干菜疙瘩頭。董大中從他圍裙大口袋里源源不斷地往外掏,鹽缽子、醋罐子、老姜塊、花椒袋、干辣椒串,最后是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居然是塊凍得硬邦邦的豬板油。董大中掏出一把折疊小刀,在那塊豬板油上橫豎各劃一刀,一塊板油變成了規(guī)則整齊的四小塊。董大中把其中一塊放進面盆,另外三塊重新又用布包起來后揣進了口袋。
袁慶生是新兵,沒看出門道,直不愣怔地就問,這是你留給自己的嗎?董大中生氣地看看他說,一個星期有七天,一頓都吃干抹盡了,明后天不過了?董大中又說,看什么?想吃餃子動手?。⌒卤鴼g呼著一擁而上把大盆包圍了。減了份額的豬板油不僅沒有讓大家沮喪,相反,想到明后天還有豬板油炒的菜,大家都興奮不已。
那個傍晚熱鬧的高潮時刻到來了,當熱氣騰騰的大鍋蓋揭開的時候,那一個個漂在滾水中雪白的仙人娃娃誰說不是天上來的寶物?董大中用筷子夾起一個冒著氣的餃子放進袁慶生嘴里。他咬了一口,即刻大張了嘴——呀,這美味簡直要了他的命——活了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
袁慶生無法抑制地哭了出來。董大中制止了其他人的喧嘩,把這個小新兵帶到屋外。來到屋外,淚水凍在臉上,冰冷而且僵硬,多少妨礙了袁慶生的表達,但董大中還是很快就明白了這個小新兵傷心的原因。
明亮的月色下,董大中帶著袁慶生站在袁家衰草晃蕩的屋檐下。袁慶生捧著一只用軍大衣嚴密包著的大鋁盆,里面裝著三十個白胖的大餃子——新兵連除了袁慶生,二十九個人加上董大中,每個人都省出了一個自己的餃子。
袁慶生父親腿腳不好,一個姐姐嫁在外鄉(xiāng)。雖是過年,卻清鍋冷灶,桌上只有幾塊玉米粑粑、一碗鹽漬辣椒和一碗黃豆煮豆皮。董大中把大鋁盆放在袁家破舊的白條板桌上,心里明白為什么袁慶生會哭得那么厲害。
董大中說,過年了,部隊暫時沒任務(wù),正在休整,我?guī)湍阏埩思伲≡阌袃蓚€小時在家里陪陪父母的時間,今晚點名熄燈前歸隊。臨走前,董大中對袁慶生說,我們當兵,就是要打倒一切欺壓在我們頭上的反動派,讓我們的親人和全世界的窮苦人民都能過上好日子。
這話不光讓袁慶生聽著高興,連他的父母也跟得笑逐顏開。天黑之后不大會兒,父母親就催著他回部隊。他說,還早呢,九點半才熄燈。父親說,不是還要點名嗎?一定莫把點名漏了,回頭開不出你的飯。袁慶生笑了,他想告訴二老,他是連里的一員,連里不會不開他的飯。就在今天晚飯的時候,董大中還專門把他叫到一旁,打開他那個裝著板油的寶貝布包,用折疊小刀,切下了大約一個手指肚大的紙一樣薄薄的一小片板油,放進他的碗里說,趕緊長點肉。瞧你那兩只麻稈胳膊,槍栓都拉不開。
那把精致的小折疊刀刀把上拴著條紅穗帶,上面寫著“保家衛(wèi)國金陵”,董大中驕傲地說這是他參軍離開母校時,得到的紀念品。
兩個月后,部隊準備參戰(zhàn)的消息傳來。中午動員會結(jié)束后,袁慶生把不用的東西用枕套包成一包,請了假,一路小跑著將枕頭包袱送回家。但是直到吃晚飯時,袁慶生還沒有回來。班長高興去找了兩趟,袁父都面不改色地說,這小子遛腿子到哪里去了?看他回來我不揍斷他的腿。話是這樣說,卻一點兒也沒著急的樣子。
高興垂著頭回來了。連長去營部開會不在,只有董大中和呂尚榮在。這小東西,肯定是害怕打仗,藏起來了。高興氣得臉都青了。董大中跟呂尚榮低聲說了幾句什么,呂尚榮點頭說,部隊正常開飯。又回頭說,高班長,打兩份飯。片刻,高興端著兩只帶蓋的大搪瓷碗跑步來了。呂尚榮說聲我們走吧,就踩著天井凍得硬硬的青石地,吱吱地走出去。高興在他們身后跺腳說,這樣的兵,還給他送飯吃?
穿過祠堂就是主街,天冷、風大,兩旁人家都門窗緊閉。呂尚榮和董大中走在街上,離袁慶生家還有二十幾米呢,就聽見有人大聲喊,救火??!救火?。?!袁老莊家失火啦——是袁慶生的聲音。呂尚榮和董大中拔腳就跑。
袁慶生失而復出,袁家失火的原因也就水落石出,袁父害怕自已唯一的兒子被部隊帶上戰(zhàn)場,把兒子鎖在了后院的小倉庫里。倉庫與柴房連著,后墻都臨街。袁慶生從窗縫里看到了一趟又一趟跑去跑回的班長高興,又看到了捧著碗走來的呂尚榮和董大中,他打翻油燈,隔著木柵欄門點燃了柴房的柴火。
盡管袁慶生當著父親的面反復稱是自己睡著了不小心打翻了油燈,但對失火時間準確的把握還是引起了董大中的注意。董大中勘察了現(xiàn)場,對著倉庫那窄窄的小窗縫看了半天,拍拍手說,這么遠的距離,這樣的能見度,你怎么就能看見我和呂股長過來呢?袁慶生說,我的眼睛一到天黑特別好用。呂向榮說,這么好的眼睛,不當兵,可惜了。
董大中看著一堆被燒焦的柴火對他說,可惜這些柴火了。還好,沒有燒到你??粗瑧c生眨著眼睛盯著自己看,董大中拿起地上的水桶向柴堆上澆,說濕柴比干柴更耐燒,而且煙氣更大,目標更明顯。
那個晚上回到部隊后,袁慶生就管董大中叫“師傅”了。
回駐地的路上,月色白白的,地上有薄霜,四下一片白,董大中踩著銀白,輕輕哼著:
大江滔滔東入海,
我居江東;
石城虎踞山蟠龍,
我當其中;
鐘樓嵯峨,教育之宮,
桃李坐春風;
思如潮,氣如虹,
永為南國雄!
傍晚時分總庫送物資的車到了。除了武器、彈藥、糧食、藥品,還有一麻包報紙信件,指導員呂尚榮用全連人都能聽得見的聲音大聲地喊道,袁慶生!去,把報紙分了。
自打上次從師部回到轉(zhuǎn)運站后,分發(fā)報紙這項工作就是專屬袁慶生的。報紙上常常有一排黑色或者紅色的通欄大標題《我英雄的人民軍隊取得第一次戰(zhàn)役的勝利》或《三八線上的槍聲》,下配著各種戰(zhàn)斗場面的照片。每當看到這些報紙,袁慶生都心潮激蕩:什么時候自己的照片也能在這上面出現(xiàn),讓父親和全鄉(xiāng)的人都能看到?
當初與父親鬧的那一出戲,令他們?nèi)以阪?zhèn)上顏面盡失,走在街上總有人對他指指點點,他氣得再也沒有回過家。幾天后部隊接到開赴前線的命令,坐著卡車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腿不好的父親還追著卡車跑,跑了足有半里多路,淚眼吧嗒地說,生兒,生兒,我曉得你在車上,你一定要好好的……
一定要好好的什么呢?父親的話沒有聽全,就被汽車喇叭聲打斷了。父親一定是想說一定要好好干??墒遣荒軈⒓舆\送,上不了戰(zhàn)場,連個真正的戰(zhàn)士都算不上,別提當英雄了。
今天袁慶生一拿到報紙,就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沒錯,是師傅董大中。戴著鋼盔穿著雨衣,眼睛專注地看著前方什么地方。報紙的大標題是《短兵相接千鈞一發(fā),不費一彈機智退敵》,照片下面是詳細報道。說戰(zhàn)士董大中是一個機智勇敢的人,某次在執(zhí)行運送物資急行軍的路上,與一隊敵人的軍隊遭遇了。正是黑夜,叢林中視線有限,等發(fā)現(xiàn)情況時敵人已經(jīng)很近了。對方是一個連的全副武裝,而我們的運送隊員只有十二名,短兵相接,敵眾我寡。董大中讓大家立刻集體掉轉(zhuǎn)身朝來路方向往回走,同時迅速戴嚴雨帽。
半分鐘后對方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他們,夜色里響起一陣拉槍栓的聲音。正在這緊張萬分的時候,董大中迎上前用當?shù)卣Z言大聲向?qū)Ψ絾栐?,喂,哪一部分的?干什么去?聽到熟悉的語言,敵頭目也用當?shù)卣Z回答了。董大中繼續(xù)說,我們也接到命令,送彈藥物資過去。一問一答間,對方松懈下來,敵兵收了槍,兩支隊伍交匯的時候,對方還說了句,天氣不好,注意安全。
險情排除,董大中他們不僅安全地完成了運送任務(wù),還將路途中所遇敵人的行軍路線、速度、兵力及裝備情況及時上報,我方隨即調(diào)整了布署,全殲了這一股敵人。文章的最后文采飛揚地寫道,那天晚上,聽著遠方傳來的代表勝利的槍炮聲,董大中英俊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勝利的笑容。
袁慶生一口氣看完,興奮不已地跳起來,揮著報紙沖出了值班室。
班長不愧是班長,高興立刻安排大家休息十五分鐘,都進洞里去,牛家好,搬個火盆子進來。我去值班室把馬燈提來。
全體留守的人員都進了山洞,連呂指導員也來了,一盞提燈放在離袁慶生最近的地方。念完報紙,呂指導員因勢利導說,這次的事情說明,我們不僅要勇敢不怕犧牲,更要在戰(zhàn)場上機智靈活。這叫從戰(zhàn)爭中學習戰(zhàn)爭。從明天開始,每天晚上點名后花十五分鐘時間學習,老同志講戰(zhàn)術(shù),東北來的同志教大家?guī)拙洚數(shù)卦挕?/p>
夜深后,袁慶生提著馬燈向值班室走去,大家都休息了,他小心地熄了燈放輕腳步。呂尚榮和高興在查夜。他聽見呂指導員說,那個小袁,你好像還沒有給他安排具體的工作吧?
他聽見高興用不高興的聲音說,他能干什么呢?高興的不高興是有來由的。袁慶生入伍訓練才進行一半,就跟著大部隊參戰(zhàn),無論是軍事體能還是軍事素質(zhì)全都不合格。高興說,人手這么緊張,這個袁慶生卻是干啥啥不行。我承認他今天報紙念得還行,可總不能天天念報紙吧?要我說,就讓他回國去算了。
身后吧嗒一聲響,呂尚榮和高興回頭,見一個人影站在樹影下,一盞馬燈掉落在地上。那個人影正是袁慶生。
早上起來,呂尚榮來找袁慶生,告訴他,連里決定給袁慶生安排的工作是喂馬。
馬匹是運送隊的寶貝,必須很細心照料,每次駝馬們汗水淋淋地回來了,要先喂水,喂馬的水必須是溫過的,在里面放一小撮鹽和糖。馬喝水的時候,要用溫水給馬擦身,刷去馬身上的汗泥,待馬喝好了水,才開始喂草料。第一次不能喂得太飽,要等它們休息過后再喂一次。天明和黃昏兩個時辰要把馬兒帶出去溜。袁慶生特別特別喜歡溜馬,和馬在一起的時候,是他覺得最輕松自如的時刻。袁慶生特別喜歡那匹棗紅馬,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大火。大火有次執(zhí)行完任務(wù)回來后,一反常態(tài)地連續(xù)幾天煩躁不安,還是袁慶生刷馬的時候在它的蹄縫間發(fā)現(xiàn)了一根足有一寸長的硬荊刺。挑出刺后袁慶生用布把溫熱的草木灰包在馬蹄子上包了兩天。從此大火聽見他一喊就乖乖地跟著走。
高興面對袁慶生的表情明顯有了好轉(zhuǎn)。
這樣平靜地過去了兩個星期。人手實在緊張,董大中腳上的傷沒好又參加了運送隊。
這個夜晚袁慶生又一次睡過了頭,睡著后做了個夢,夢見自己也成了英雄,胸前一朵好大的紅花,面對鏡頭笑著……正笑得開心,突然有人喊道,袁慶生!
袁慶生一下子驚醒了。他披衣跑出屋,看見好幾匹馬在營區(qū)里胡亂跑,幾個一身泥濘的戰(zhàn)士轉(zhuǎn)圈跟在后面追。原來后半夜雨大,澆塌了馬廄的頂棚。一片狼藉的馬廄里,高興正帶幾個戰(zhàn)士努力挽救著,袁慶生跑到高興面前說,對不起班長。忙碌中的高興滿頭大汗,還站著干什么?快幫忙??!
高興和一個戰(zhàn)士正努力扛著用于支撐廄頂?shù)膱A木向地上固定,袁慶生上前幫忙,腳下卻一打滑,撞在高興身上,高興被他撲倒在地,剛剛支起的馬廄整個嘩啦啦垮下來。高興爬起來,一身污泥濁水,他用手使勁劃拉掉臉上的草料泥糞,氣急敗壞地呸呸地吐著,袁慶生站在一旁不知所措。高興一腳向他的屁股踢去,吼道,滾蛋!
呂尚榮趕到了,手里拎著個小鬧鐘,還沒有等他說什么,坐在泥濘地里的袁慶生突然喊了一聲,大火!高興怔了一下,不明白地問,啥?袁慶生眼睛看著一個方向,神情緊張地喊,大火回來了!大火回來了……
呂尚榮一揮手,快走。袁慶生爬起就跑。袁慶生腳步飛快,剛跑到營地入口,果然迎面有隊人馬稀落出現(xiàn)。牛家好騎著棗紅馬走在頭里。棗紅馬不停吐著白氣,身上全都濕漉漉的,顯然奔波了不短的時間。
大火!袁慶生喊。
牛家好跳下馬直接奔到呂向榮面前,他全身血跡斑斑,見到呂向榮的第一秒的當兒就哇哇大哭。
董大中踩中地雷,頭部受傷,一只右手眨眼之間飛走了。戰(zhàn)友們把他送到了陣地附近的戰(zhàn)地救護點,還有幾位隊員輕傷,馬匹和物資損失過半。
值班室的電話劇烈地響起來。上級緊急命令,必須在指定時間內(nèi)將彈藥、糧食再上送。高興吹起緊急集合哨,隊伍還沒站好呂尚榮就開始點名。命令要求輕裝,點到名字的人立刻離開隊伍去做準備。在不到五分鐘的時間里每個人都大口刨了三大碗雜糧飯。其他人員迅速將物資準備完畢。呂尚榮親自帶隊。
高興背上背著一盤繩索,手里一左一右提著兩個圓鼓鼓的干糧袋和四掛子彈帶,呂尚榮也左右披掛起來,又把他那只從不離身的小鬧鐘揣進口袋,拉過棗紅馬手臂一揮,出發(fā)!
戰(zhàn)事緊張,部隊在鏖戰(zhàn),他們一刻也不敢耽擱。
一個多小時后呂尚榮才發(fā)現(xiàn)隊尾跟著的袁慶生。山道崎嶇難行,馱著輜重的馬匹沉重地喘著氣。呂尚榮不時下令,跟上!跟上??!命令一個接一個后傳,突然聽到哎呀一聲,一陣嘩啦啦的滑坡聲,一個人影順著山坡向溝底滑去,帶起的石塊枯枝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旁邊的棗紅馬掙脫了韁繩躍步而走。幾個戰(zhàn)士要去追趕,負責警戒的高興忽然蹲下打了個鳥叫般的唿哨,同時做了個手勢。呂尚榮立刻低聲喝道,停止行動,全體隱蔽!所有人就地臥倒,拉馬的戰(zhàn)士抱住了馬嘴。呂尚榮在望遠鏡里看到,灰白色的半山公路上,一支聯(lián)合國軍裝甲隊伍在行進。也許是聽見了什么,車隊停了。一個戴鋼盔的家伙伸頭向車外用望遠鏡望了一圈后,揮揮手,車隊又繼續(xù)前進了。
危險過去,沒等呂尚榮清點隊伍,牛家好就報告說,是袁慶生。高興說,我去。他已經(jīng)將繩索扣掛在腰帶上,另一頭固定在樹上。呂尚榮檢查一下他腰間的索扣,點點頭說,小心。
半個小時后,高興找到了袁慶生。袁慶生安然無恙。他的雨衣在樹枝上一路剮蹭有效地減緩了他的降落速度。袁慶生沒有任何山地行軍經(jīng)驗,但因為過度緊張和恐懼,他在掉下溝去的第一時間就暈了,所以整個下落過程沒有發(fā)出任何叫喚聲。看著袁慶生睜開眼睛了,牛家好說了句,還好!不然我們?nèi)珗箐N了。高興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剛醒過來的袁慶生還懵著,不明白牛家好在說什么。
呂尚榮指著山下的公路說,敵人距我們直線距離雖然有兩公里,但在夜間,四周很靜,下雨時空氣溫度大,聲音傳得遠。話音剛落,前方黑暗中突然有動靜傳來,高興立刻拔出手槍,呂尚榮一把將袁慶生拉到身后,伸手向他做出“噤聲”的手勢。
袁慶生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他在呂尚榮身后緊張地向黑暗中望去,心里想著一萬種可能的結(jié)局。黑暗中那聲音有規(guī)律地越來越近,高興將槍舉起對準,袁慶生突然按住他的手說:是大火!
三秒鐘后,棗紅馬嗒嗒走出來。袁慶生高興地上前摟著它的脖子,大火,你跑哪去了?大火低下頭,臉在他身上蹭來蹭去。
你帶上袁慶生。再上路的時候,呂尚榮這樣交代高興。高興沉著臉走過來,啪的一下把自己的雨衣扔給袁慶生。
運送隊準時趕到451高地,卻撲了個空。陣地上空無一人,部隊撤離了,硝煙還未散盡,樹木在半米以上全被削去了,滿是彈坑和焦土的戰(zhàn)壕間遍布著倒臥的兵士被燒焦或者殘缺的尸體。袁慶生路上居然沒有掉隊,但第一次目睹這樣的景象,他雙腿一軟,把中午吃的炒面全都吐了出來。
他們只能離開,下到山腳下時,看到一片黑乎乎的雜木林邊有輛被炸毀的汽車,做好警戒后呂尚榮讓大家休整十分鐘。袁慶生吐得幾乎走不動了,呂尚榮扶他到樹下靠著。袁慶生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眼睛時,他發(fā)現(xiàn)了情況——袁慶生的眼睛在黑夜是特別好用的——他看到黑暗的林子中,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
袁慶生不敢動了,他呆站著,心怦怦地跳起來。
呂尚榮發(fā)現(xiàn)了袁慶生的異常,他表面紋絲不動,一只手背到身后做了一個手勢。高興在幾米外就立刻捕捉到了呂尚榮的指示,帶著一個兵悄悄迂回到黑影身后。高興匍匐著接近,突然一躍而起,一個反背將對方扣在地上。
聽到地上的人發(fā)出一聲呻吟,袁慶生才一下子癱坐下來。倒在地上的人卻喊出了他的名字:小袁!袁慶生!袁慶生走到跟前仔細看了半天,才認出,真是司機老王。他瘦了一大圈,黑黑的臉上骨頭架子緊貼著皮膚,看上去極度疲憊和蒼老。
部隊在傍晚時就轉(zhuǎn)移了,留下戰(zhàn)地救護隊一名護士和七名傷病員。轉(zhuǎn)移前緊急調(diào)整了老王負責將傷員們轉(zhuǎn)移到最近的拔金洞救護站,但是他們的汽車剛走出不遠就被炸壞了。救護隊沒有電臺,他們與部隊失去了聯(lián)系。老王和護士將傷病員轉(zhuǎn)移到林子里后,自己出來偵察情況,這就遇到了呂尚榮的運送隊。
天吶,可算遇到你們了!老王說。救護隊的人呢?呂尚榮著急地問。老王揀起一小截干樹枝咬在嘴里,拐著腿走起來說,快走吧。
袁慶生見到了整個頭臉纏滿紗布的董大中。昨夜運送隊在即將到達451陣地前沿時,董大中腳傷支持不住,停下來整理,他向旁邊走了一步,這一步就踩到了地雷?;杳灾械亩笾刑稍谀抢锵褚粋€胖胖的大冬瓜。沒有了右手的師傅是永遠不能再打算盤了。袁慶生望著變了模樣的師傅,不可抑制地大哭起來,鼻涕、眼淚一塌糊涂。
一只腳狠狠地踹在他腿上,袁慶生一下倒地。憤怒的高興揮手沖過來,拳頭眼看落在袁慶生頭上。呂尚榮架住高興的手喝道,住手!高興還在掙扎,地上的袁慶生卻直起身,雙膝跪行迎向高興的拳頭說,打吧,班長你打我吧!一旁的牛家好和幾個戰(zhàn)士也在流淚喊著,揍他!揍他!!呂尚榮盯著高興,目光嚴厲地喊,高興!高興從喉嚨眼發(fā)出一聲悲慟的長嘶,高高揮起的拳頭落下,卻是落在自己頭上,他跺下腳,淚水嘩嘩地落下來。袁慶生抱著高興的手臂喊著,班長打??!你打?。。?/p>
一個聲音嘶啞的女聲傳來,都什么時候了,你們還在這里打架!是米如月。她提著一只水桶站在那里。一個月沒見,她變了一個樣子,頭發(fā)塞在護士帽里,還背著那只挎包,渾身上下全是泥污、血跡。水桶里有半桶水,里面漂著的繃帶紗布泛著泥漿一樣的紅色。
袁慶生訥訥地說,米護士。米如月看也不看他,說你們這里誰負責?呂尚榮上前一步說,我。米如月啞著嗓子說,趕緊派人去找干凈的水。你,還有你,去砍樹枝,做拐杖支架。還有,把你們的給養(yǎng)拿出來,傷員已經(jīng)兩天沒有東西吃了。
指揮部的電報來了,部隊已經(jīng)向前開進,他們需要將補給繼續(xù)前送到另一個指定地點。呂尚榮決定自己帶著運送隊繼續(xù)前送。老王與高興負責將護士米如月和七名傷病員護送到野戰(zhàn)醫(yī)院。呂尚榮拎出鬧鐘看了一下說,敵人很快會來打掃戰(zhàn)場的,大家必須馬上都離開這里。
運送的給養(yǎng)是糧食和彈藥,沒有藥品。給養(yǎng)不能動,運送隊拿出了自用的干糧。馱架和樹枝臨時扎出了一副擔架。將昏迷中的董大中抬上擔架時,一邊的米如月說,你們幾個輕一點,別把這個傷員弄醒了。見袁慶生不解地看著自己,米如月說,他傷的太重,我們沒有止痛藥了。袁慶生的眼睛一下子又紅了,淚水盈滿眼眶。
呂尚榮喊了他一聲,袁慶生!袁慶生一震,到!
呂尚榮解下水壺和干糧袋放在袁慶生手上,伸手將他臉上的淚水擦掉,看著他的眼睛說,小袁,知道我要說什么嗎?袁慶生趕緊說,指導員我錯了,我不該瞞著你進運送隊,我……
呂尚榮打斷他的話,嚴肅地說,戰(zhàn)士袁慶生同志,我把你師傅我們的司務(wù)長、米護士,還有傷員們交給你和高班長了,你們必須把他們平安送到戰(zhàn)地醫(yī)院。明白嗎?你向我保證!袁慶生一下子站直立正:報告指導員,明白了。我保證!呂尚榮走到米如月跟前,立正對她敬了個禮,說護士同志,拜托了!彎腰正在忙碌中的米如月頭也不抬地說,把你們的雨衣和綁腿都留下。
運送隊剛一離開,高興帶著老王、袁慶生和傷員們也動身踏上行程。呂尚榮留下了棗紅馬大火,高興和老王抬著董大中的擔架。米如月的辦法很管用,雨衣墊在擔架上,幾個傷員的夾板用樹枝和綁腿固定。他們離開公路避開山溝沿著河床走,河邊斷斷續(xù)續(xù)分布著大片葦蕩,天下著雨,河面霧氣蒙蒙的。
他們沒走多久就遇上了敵軍的飛機,速度飛快,直奔陣地目標而來,高興讓大家迅速躲進葦蕩里。飛機在陣地和雜木遍布的山溝上空盤旋了好幾圈,丟下一些炸彈后離開了。袁慶生看著爆炸起火的雜木林,心里對呂尚榮佩服得不行。
雨下著,山間天黑得早,大約下午四時過天就黑了。他們找到一處廢舊的礦洞,洞口像大嘴黑乎乎地張開著,高興舉槍進去看過后,拎著槍走出來,讓大家進去宿營。
董大中的手很涼,袁慶生趕緊去找柴火。待高興弄了樹枝把洞口堵上后,袁慶生已經(jīng)生起了火,還用樹枝叉著裝了水的茶缸放在火上燒。高興去換老王警戒,米如月逐個檢查傷員。一路顛簸,董大中痛得汗水淋漓,用唯一的一只手抓著雨衣的一角塞進嘴里,雨衣被他咬爛了。袁慶生趴在他身上又要哭,米如月把他拉開了,說你要是想讓你師傅少受點罪,就別折騰他了。
人人都濕漉漉的,袁慶生把大家的濕衣服脫下來烤,傷員們兩兩相偎地合蓋一件雨衣。洞頂剛剛夠高,大火跪伏下來,袁慶生用袖子把它身上的水擦干,給它弄了草喂了水。米如月累壞了,忙完了回到火堆邊,一下子癱坐下來,順手扯過袁慶生身上的雨衣搭在自己身上,立刻就睡著了。袁慶生很累,卻睡不著,他又冷又餓,更多的是難受。剛才米護士解開紗布時,他看到了師傅的傷處,雖然沒有太多的醫(yī)學知識,他也知道那傷的嚴重性。
火不旺,外面還圍一圈濕衣服,洞內(nèi)溫度上不來。米如月沉沉地睡著,她翻身面朝袁慶生,跟他很近地貼著?;鸸庖惶惶赜持哪?,袁慶生僵硬地半躺,也不敢動,他的整個后背都是冷的,胸前卻莫名地躁熱。
半夜時分袁慶生醒了,他覺得身邊有動靜,米如月背對著她正在脫解放鞋。她的腳腫了,她咬了半天牙也脫不下來。
袁慶生在她身后說,米護士,我?guī)湍忝摪?!米如月給了他一個痛苦難受的笑容說,好吧。袁慶生蹲下去解鞋帶,米如月看著他小聲地說,你怎么來了,偷跑來的吧?挨批了吧?袁慶生梗著脖子說,是我們指導員同意了的!鞋帶解開了,可鞋子還是脫不下來,袁慶生說,還是割開吧!米如月說,不行,鞋子割壞了明天穿什么?袁慶生說,我就割個小口子,明天用綁腿綁上就行了。不然你明天早上也穿不進去。米如月說,那行吧。袁慶生從董大生的袋里摸出折疊刀,米如月說,這武器也太臟了,那繩子上全是泥!袁慶生小聲地說,這可是我?guī)煾档膶氊?。袁慶生用刀處理膠鞋,他擔心碰到她的腳,手就哆嗦著下不去刀。米如月伸手說,還是我自己來吧。米如月接過刀,在洞口前地面的積水洗了洗,回來坐下說,轉(zhuǎn)過去,不許看。袁慶生站起身來說,我不看你米護士,我去看我?guī)煾怠?/p>
董大中醒著,紗布蒙住了眼,但嘴在一張一張的。袁慶生貼近了,董大中微弱地問,這個……護士她……叫什么?袁慶生說,叫米如月。董大中握著袁慶生的手一下子捏緊了,身體發(fā)抖,沉重地呼吸著。袁慶生摸了摸他的額頭,手一下子縮回來,師傅你頭這么燙……
米如月已經(jīng)站在他們面前,手里拿著那把折疊刀,刀把的紅穗帶剛剛洗過,還滴著水,雖然脫了些色,但上面“保家衛(wèi)國金陵”幾個字清晰可見。
米如月盯著董大中看,臉白得嚇人,拿著刀的手顫抖著,你師傅他……
袁慶生不高興地說,米護士你快點吧,我?guī)煾蛋l(fā)燒了!
老王閃進洞說,找到了!老王探路回來了,他對大家說,出了山口再過一條河,二十幾公里之外的拔金洞就駐有一個救護站。
對,拔金洞就是我們的救護站!米如月忽地站起來說。袁慶生第一次聽見她說話這么大聲音,吃驚地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滿眼是淚。
河邊有一段開闊地,我們必須在天亮前通過。高興說,清點物品,立刻出發(fā)。
河就在面前,但橋被炸斷了,半截橋面高高懸在河上。
高興警戒,眾人分頭下河。棗紅馬大火發(fā)揮了非凡的能力,它來回游了三趟,把董大中和另外兩個傷員一一馱到對岸。高興的時機選得不錯,下著雨,河面上有一層蒙蒙的霧,有效地隱藏了他們的行蹤。
米如月在河正中摔倒了,在水里撲騰。老王撲下水把她拖上來。米如月上了岸就癱在地上,高興看到她一只腳掛在鞋外,腳底被河床的石頭扎得鮮血淋漓。
這鞋怎么回事?高興拎著鞋,那鞋幫上開了一個半寸長的口子。袁慶生喝了不少水,正趴在地上吐著,聽見高興問,就說,都怪我,是我讓她把鞋子割了個口子。高興氣得咬著牙,笨蛋!你什么時候能不找麻煩?高興壓著火氣扯下一截襯衣的下擺,動作粗魯?shù)匕衙兹缭碌哪_連同鞋子一起包裹成一個粽子。
天快要亮了,河邊開闊,他們必須抓緊離開。
袁慶生一步三回頭。這河邊的景象很熟悉,他好像看到了那天坐在河邊的米如月和自己,整齊的衣服和光潔的臉龐,而此刻他們卻衣衫襤褸,遍體鱗傷。戰(zhàn)爭讓他們面目全非。
過了河地勢平緩,他們的速度明顯比之前都快,也許是想到很快就能到達救護站了,人人都有了精神,連大火都走得很起勁。但是當他們趕到拔金洞時,卻發(fā)現(xiàn)戰(zhàn)地救護站拔營了。這里顯然經(jīng)歷過鏖戰(zhàn),彈坑遍布,到處焦黑一片。倒塌的墻下還有大小幾輛車停著。老王分別爬上那幾輛車看了,下來后拍著手上的土說,可惜了,要是有油,車還能動。袁慶生問,大車小車你都能開嗎?老王說,只要是四個輪子燒油的,都差不多。
他們東倒西歪地坐下,人人精疲力竭。米如月守在董大中旁邊,盯著他一直不說話。還是高興先反應(yīng)過來,他說,我們得趕快走,離開這里。拔金洞被敵人攻克,救護站轉(zhuǎn)移,說明此地極不安全,弄不好誤入敵人的防區(qū)。
余下的時間他們一直在趕路,專找林密草深的地方鉆。連續(xù)幾日的奔波,體力不支,隊伍行進速度很慢。米如月幾乎是被袁慶生拖著走。其間,米如月又逐個檢查傷員,沒有酒精,只能用鹽水代替消毒,傷員們咬著毛巾,個個大汗淋漓。到董大中的時候,米如月打開傷處看著,實在下不了手,只能咬著嘴唇,又把紗布重新合上了。
晚宿營時,袁慶生才發(fā)現(xiàn)他犯了一個更大的錯誤,他背的干糧袋不知道何時劃漏了個口子,里面的炒糙米漏掉了大半。這是他們唯一的干糧。米如月抓著半空的干糧袋就哭了起來,邊哭邊握著拳頭打他,袁慶生羞愧得沒還手。高興沒有再發(fā)火,他抓了一小把米放進茶缸,加滿水,然后小心地把袋口仔細打結(jié)扎牢,還掛在袁慶生身上,并在他肩上拍了拍。
茶缸里的水開了,整個洞子飄著糙米稀飯珍貴的香味?;杳灾械亩笾袔缀鯚o法吞咽,米如月用注射針管吸了些米湯喂進董大中的嘴里。高興把鍋里最后的米粒都分給了大家,自己倒了些水在茶缸里涮了涮喝下去。
袁慶生發(fā)現(xiàn)米如月將自己的那份泡飯小心地倒進飯盒蓋上,心里難受,把自己的那一份也悄悄地倒進她的飯盒,米如月看到了也不出聲。大家還是兩兩相偎,這一回米如月抱著自己的挎包,側(cè)身向外,背對袁慶生。袁慶生被凍醒了,回身看米如月背對著自己,微弱的火光下,正在用泡飯米粒填她的腳跟,那里裂開了大小好幾個深紅的口子。袁慶生不出聲地望著,眼淚掉下來,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雙腳就是當初在河邊他曾經(jīng)看到過的那么漂亮的腳丫。
棗紅馬大火用蹄子不停地踏著地面,鼻子噴著響,袁慶生坐起來,看著大火的煩躁不安,他突然反應(yīng)過來,一骨碌爬起身來叫醒高興。高興看著敞開的洞口一秒鐘內(nèi)就分析出了原因:半夜起風,把洞口堆壘的樹枝吹散落了,煙霧和火光暴露了他們的存在。
眾人趕緊撤離,但他們還是迎面與一股敵人遭遇。敵人成扇形悄悄逼近,袁慶生的好眼力在夜晚發(fā)揮了作用,他比對方早了十秒鐘發(fā)現(xiàn)目標。這十秒起了決定性作用。高興低低地說了一句話就持槍迎頭沖了出去,邊沖邊開火,突然的襲擊有效地阻止了對手的前進。摸不清狀況的敵人只能就地臥倒,高興毫不掩飾的身姿成功地將敵人吸引到了另一邊。急促的交火只有幾分鐘,但這短暫的幾分鐘里袁慶生和老王帶著眾人沖出了包圍圈。
兩個小時后,袁慶生與老王找到了高興。他伏在地上,背部洞穿,身上的血幾乎流光了,但臉上居然是微笑的,這是袁慶生第一次看見高興笑。袁慶生哭了,他想起高興在臨走前對他說的那句話,高興當時說,大火照料得好。這是班長高興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表揚他。他知道班長肯定還要再說第二句話,只是沒有時間說了,班長高興肯定是要說,把大伙兒照料好。
這一場交火讓敵人確定這片山區(qū)的某處還有一股隊伍,顯然人數(shù)不多,敵人采取了守堵的策略。連續(xù)兩天里,他們一次一次調(diào)整路線轉(zhuǎn)移出山,但不得不一次一次退回山中,所有的出口敵人都設(shè)置了哨卡。
董大中的情況越來越不好,失血、感染,加上連續(xù)的高燒,他急劇消瘦,袁慶生看到師傅躺在樹枝做成的擔架上的身體幾乎變成薄薄的一片紙。
高興犧牲后的那個晚上,袁慶生安置完了高興回來,看到董大中艱難地側(cè)著身體,手伸向他放在一旁的挎包里。他上前說,師傅你要什么……他的手碰到了董大中的手,他腦袋轟響,師傅手里抓著那把小折疊刀。
董大中虛弱地說,給我……袁慶生哽咽著搶下折疊刀,師傅,我不會丟下你,你也別丟下我。不堪痛楚的董大中身體劇烈顫抖,牙咬得咯咯響,袁慶生解下背上繩索說,綁上。
老王看了看他,沒說什么,照著做了。這時米如月發(fā)了大火,責怪袁慶生把繩系得太緊了,她蹲下來重新整理,站起身時一下子栽倒了。眾人趕緊扶她躺下,米如月的腿和腳腫得老高。
老王伸手說,刀。袁慶生不明白地問,什么?老王說,刀!
米如月醒了,嚇得一下子縮回腳,不要!老王嚴厲地說,你還是護士呢!這傷再不處理,你這腳就別想要了!
老王舉著刀蘸了鹽水,對著袁慶生說,抓住了。袁慶生幫著老王處理米如月腳上傷口的時候,米如月兩手狠狠地掐著袁慶生的胳膊,尖厲的慘叫聲讓袁慶生心驚肉跳,老王不得不抓過綁腿團成一團把她的嘴堵起來。米如月的襪子、鞋子和血肉完全粘在一起,袁慶生埋下頭去根本不敢看,他簡直無法想象一個女孩子是怎么用這雙血肉模糊的腳跟著他們走了這么長的一段路。
滿頭大汗的老王處理完米如月的腳后,在漫長的受刑般的處理中一直沒有流淚的米如月突然抱著袁慶生放聲痛哭,慶生,你說……他能活下來嗎?
第四天。他們來到一個村子,這里也空無一人,聯(lián)合國軍來過了,所有的房子門窗都被搗毀。雨又下起來,他們饑寒交迫,但不敢生火,只能蜷縮在屋里最角落的墻邊,頭項上的半片屋頂,勉強遮擋了些雨水。
董大中額頭滾燙,手腳卻冰冷,脈搏細弱得幾乎摸不到,米如月在號了脈搏后,眼淚溢出眼睛。袁慶生心里像有好多貓爪在抓,他握著師傅的手不停地搓,老王也脫下棉衣,蓋在董大中身上。董大中還是不醒,身子一點一點涼下去。
米如月咬著牙,開始解衣服,解下棉衣、絨衣,里面是一件薄薄的細白條花紋的襯衣。她脫下董大中的鞋子、襪子,她把他赤著的青黑色的腳塞進懷里,冰塊一樣的腳冰得她渾身哆嗦,但她閉著眼睛,攏上棉衣,雙手緊緊地抱著。
雨滴從漏了的屋頂落下,落在米如月頭上。有兩個傷員哭了,另幾個也掙扎著站起來要脫衣服,袁慶生用手勢制止了他們的行動。他拿出茶缸,站起來舉在米如月的頭頂,接住了屋頂落下的水滴。董大中蘇醒了,他可能意識到了,想掙脫,但米如月緊緊地抱著他的腿不松手。淚水從董大中緊閉的眼邊滴落。
雨在外面下著,屋內(nèi)水滴一滴滴清脆地落在茶缸里,漸漸地,滴答聲變成了噗噗聲,像某種音樂。袁慶生舉著茶缸站著,大家都坐著,不動,也不說話。米如月開始輕輕地哼歌:
大江滔滔東入海,
我居江東;
石城虎踞山蟠龍,
我當其中;
鐘樓嵯峨,教育之宮,
桃李坐春風;
思如潮,氣如虹,
永為南國雄!
這支歌袁慶生不止一次聽師傅董大中唱過。他跟著哼起來,聲音不大,也唱不全,但他唱得熱淚盈眶。唱著唱著,米如月坐在那里垂著頭睡著了,懷里還抱著董大中的腳。雨已經(jīng)停了,袁慶生不愿驚醒她,就輕輕坐下,坐在泥水的地上,用后背抵住她。
袁慶生帶著大火在樹林里轉(zhuǎn)了半天,找到兩顆雞蛋大小的烏黑干果,他不確定這是什么東西,就拿到米如月跟前。米如月也看不出來,一旁的老王接過來說,我老人家吃過的鹽最多,我來吧。他小小地咬了一口。幾分鐘后,老王開始冒冷汗,緊接著嘔吐連連,隨即就昏迷了。米如月用筷子撬開他緊咬的牙,灌下了好幾大茶缸鹽水,老王的呼吸才轉(zhuǎn)為平穩(wěn),但仍然昏迷著。米如月忙碌守候了一夜,也虛脫得昏睡過去。
袁慶生喝了幾口溫水扎緊腰帶,決定往遠處尋找食品。這時董大中醒了,微弱地喚他。袁慶生趴在他臉前問,師傅你想說什么?董大中說,你去吧,給我棍子。袁慶生放了根棍子在董大中身邊,說有事就敲敲。董大中笑了笑,手指動了動問,她……長什么樣?啥?袁慶生一時沒聽清楚。董大中氣息微弱地說,你去吧……
袁慶生走出很遠,他終于有了收獲。山中有處獵人的草屋,主人可能被嚇跑了,炕上居然丟著一桿煙槍,一床夾被,屋檐下的菜缸里,有條幾乎干掉的整根腌白菜,足足有一尺半長。他用手指蘸著缸沿上的白色粉末舔了舔,確定是鹽巴,大喜過望,帶著這幾樣東西,連跑帶走趕回來。
一進村子就見棗紅馬大火迎著他跑過來,他感覺不對,奔進院子,見眾人在樹下圍了一圈,董大中手里拿著木棍,背靠大樹坐著,一動不動。
袁慶生腦袋轟的一聲,他撲上前,抱著董大中喊,師傅!師傅??!董大中不語,他的頭軟軟地歪著,已經(jīng)停止呼吸。他這是怎么了?袁慶生眼淚汪汪地、絕望地看向眾人。
沒有人出聲,傷員們難過地低頭飲泣。米如月眼神是直的,失神地訥訥道,怪我睡著了……我沒有看護好他……
袁慶生跳起來,淚水迸濺,狂怒地向眾人吼,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我?guī)煾翟趺磿@樣了?我?guī)煾翟趺磿谶@里?袁慶生抓著米如月?lián)u晃著吼道,米護士,你救他!快救他??!米如月跪伏在地,她的頭發(fā)散開了,披頭散發(fā),卻一聲不響。袁慶生抓著米如月往前拖,米護士,你救他,快救救他啊!老王上前抱住袁慶生,小袁,快放開米護士……米如月倒在地上,她暈過去了。
老王在一片向陽的山坡上的一棵大樹下停下說,就這里吧,別離村子太遠了,到時候找不到。老王說,咱們得記下烈士的基本情況吧,高興班長就沒顧上,他是你師傅,你總知道他是哪里人,家在哪里,親人的名字、地址吧?袁慶生不理,也不吱聲,只是埋頭挖坑。老王蹲下,小心地翻看著董大中的棉衣,但找不到任何標記,部隊出征時制服都是取消了編號的。老王嘆口氣,重新把夾被小心地裹好。他們剛把董大中抬到坑邊,一雙熟悉的腳站在那里。
米如月站在他們面前說,你們走開。袁慶生抬起頭,不明白地看著她。她的臉洗過了,頭發(fā)也梳得整整齊齊,背著那只挎包。米如月說,你們走。老王點點頭說,你守著,我們?nèi)ゴ螯c水。老王拉了袁慶生站起來離開。他們走走停停,走了好幾分鐘,再回頭,人已經(jīng)看不見了,還是沒有聽到任何聲音。老王說,別出什么事才好。見袁慶生不明白地看著他,老王說,這個姑娘,心太重了,我們走遠一些吧。
那天傍晚,袁慶生和老王坐在一塊石頭上,水桶放在腿邊,里面是干凈的水。他們走了很遠,才找到干凈的水,天上有半輪月亮,亮晃晃地落在桶里。老王說,記著啊,咱們要是能活著回去,得去他們家里看看,趕上農(nóng)忙,幫忙收收糧食什么的。
袁慶生一開始不停地流淚,后來不知怎么的,就開始了敘述。他給老王講了師傅帶他包餃子,偷偷給他豬油吃,講了給他父母家送餃子,踏著月白的霜地接他回部隊,他講了師傅在矮子松樹上刻下的標記,講師傅機智化裝退敵的故事……他講著講著,就笑起來,笑了之后,淚水又一次漫上眼睛。他想起,本來每月二十九日是師傅固定去師部送報表的,是他燙傷了師傅的腳,那天師傅沒有去成,換成了自己,走前師傅還交給他一封信,叮囑他務(wù)必發(fā)出去……
他突然住了嘴,從下午起一直昏昏的腦子忽然像開了個口子,清風灌進去了,他記起了,那支米護士唱的歌師傅唱過。師傅說過那是他們的校歌,男女同學都會唱。米護士在師部醫(yī)院說,找她的同鄉(xiāng)同學……
他跳起來,拔腿向墳坑邊跑,老王也跟著,一直跑到了跟前,兩個人同時站住了。
皎潔的月光下,董大中裹著夾被靜靜地躺著,米如月也躺著,她像個嬰兒一樣蜷縮著身體,躺在董大中的懷里,雙手在胸前摟抱著一札信——紅穗帶飄在地上,雖然有點脫色,但上面的字跡依然清晰:保家衛(wèi)國金陵。經(jīng)過了這么多日子的炮火硝煙和一路風雨,這些信居然安然無損,所有的信封上都寫著:米如月同志親收。米如月同志親收。
天亮之前,當?shù)谝话淹翞⑾碌臅r候,袁慶生終于聽見了米如月聲嘶力竭的號啕痛哭。米如月邊哭邊說,我知道你最后的時刻,還在為我站崗……對不起……我沒有救活你……
袁慶生在墳前的樹身上用小刀比著自己頭頂上一巴掌的地方刻下一道印跡,然后他面對墳塋含著淚說,師傅,米護士她長得很漂亮,比山上的金達萊花還漂亮。她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樣。
山道上停著四輛卡車,人在路邊坐著,聯(lián)軍的鋼盔有夜光功能,在夜色下閃著詭異的光,嘰哩咕嚕大聲的說笑聲傳得很遠。
袁慶生的腦袋從一塊石頭后面升起來,他與老王交換了一下眼神。他們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一天一夜,一整天里,敵人的各種車隊不時路過。那四輛卡車都沒有動彈過,看樣子今夜還會在這里扎營。地上放了好幾個大油桶,他們隔幾個小時就會用大油桶的油澆在樹枝上點火,不停地抽煙,吃著喝著。
米如月牽著大火伏在幾十米外一塊石頭后面,只看到袁慶生后背拱起的一盤繩索。高興犧牲后,這盤繩子就由他背著,遇到難行的地方,袁慶生在前她在后,讓傷員們拉著繩索前進。除了袁慶生,她和傷員們在夜間的視力都極差。她是護士,知道這是缺乏維生素的緣故。
關(guān)于突圍的地點,老王提出,就從這里突圍。為什么?米如月問,這里的敵人兵力最多,而且還有汽車。袁慶生說,其他幾個關(guān)卡雖然兵力少,但是地形狹窄,敵人用一挺機槍就能封住路口。老王滿意地看著他點頭說,這個路卡因為是在大路上,視線好,來往的部隊多,他們反而容易松懈。公路對面是山地,搜捕不易,他們這十幾個人不敢貿(mào)然進入。你們聽見槍響就朝公路上跑,盡量分散著跑,只要穿過這條公路,我們就跳出敵人的包圍圈了。然后一直向北再向北就能到師部。
樹枝堆成的三堆柴火分別相距有幾十米,袁慶生在每堆樹枝上都淋了些水,這個辦法還是師傅董大中教的,董大中當時說,濕柴比干柴耐燒,而且煙氣更大,目標更明顯。
等一下,袁慶生想了想說,如果敵人沒有被你吸引過去,或者沒有全部被吸引過去,怎么辦?老王拿下嘴里叼著的煙斗指著他說,好小子,你師傅沒白帶你,聰明。放心吧,那我還有第二套方案。袁慶生還想問第二套方案是什么,老王催著他說,你快走吧,記住,槍一響就帶著他們跑,有多快跑多快。
袁慶生回到約定地點,米如月和傷員們牽著大火在等他。袁慶生把手伸進口袋,掏出最后一小片腌菜葉,分給大家,把自己那片喂給大火,拍著它說,大火,一會兒就看你的了。
月亮升到正中時,山上冒起了煙。一處,兩處,三處。煙起處還有人影晃動。
敵人也發(fā)現(xiàn)了,他們從地上爬起來,向山上指指點點,七八個家伙丟掉手中的煙頭或者酒瓶子,抓起槍,搖晃著身體分頭爬上了汽車。
兩輛汽車發(fā)動了,向目標撲去。還有兩輛車沒動,四個敵兵站著看了一會兒,回到篝火邊。
過了一會兒,黑暗中的公路邊上,走過來一個人,他穿著雨衣,戴著雨帽,嘴上叼著的煙斗冒著煙,一閃一閃的,他大搖大擺地走著。留守的敵兵發(fā)現(xiàn)了,一個家伙站起來,大聲喝問著,大約是詢問來路。
來人似乎醉了,搖晃著身體,突然腳下一滑,摔倒了。敵兵哈哈笑起來,垂下槍,向他走近。倒在地上的人突然亮出槍,向著敵兵掃射,敵兵馬上趴下還擊。來人不慌不忙的一槍,打中了一邊的油桶,沖天的大火中,他跳起來,飛身上了汽車。汽車開動了,敵兵跳上后面的汽車,加大油門去追。
在穿著雨衣的老王出現(xiàn)在公路上的第一時間,袁慶生就明白了,這就是老王說的的“第二方案”。他也明白了為什么在堆柴火的時候,老王反復問師傅那天機智退敵說的兩句當?shù)卦捠窃趺凑f的。袁慶生忍著眼淚,招呼著米如月和眾傷員,從山坡上跑下,穿過了公路。他們在鉆進山里不久,就聽見了公路上巨大的爆炸聲。
老王駕著汽車與敵車相撞,火球沖天而起。
正當袁慶生帶著傷員穿越公路的時候,呂尚榮正站在師部戰(zhàn)地醫(yī)院的院子里,面對著到處充斥著血腥味和呻吟聲的院子,一顆心仿佛掉進了冰冷的井底。
結(jié)束運送任務(wù)后呂尚榮返回轉(zhuǎn)運站就聯(lián)系戰(zhàn)地救護站,電話終于接通了,站長對他關(guān)心的這支傷員小隊毫不知情。但他明確答復,陣地上的傷員三日之內(nèi)必轉(zhuǎn)往師部野戰(zhàn)醫(yī)院,這是上面對他們下的死命令。放下電話呂尚榮帶著牛家好連夜趕到師部,他找遍了醫(yī)院的所有角落,卻沒有見到包括董大中在內(nèi)的任何人。忙得焦頭爛額的小季參謀領(lǐng)著他在司令部機要通訊各部門跑了兩次,查閱了所有相關(guān)記錄,仍然無果。夜深了,小季把他領(lǐng)到廚房,讓人弄了些鹽水煮黃豆給他吃,呂尚榮卻難以下咽。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五天,這支成員復雜、大部分人員沒有作戰(zhàn)能力的小隊音信全無,他們能去哪兒?看著呂尚榮難受的樣子,小季參謀沒有告訴他,大約一個月前,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戰(zhàn)士也是在這樣的夜晚,就坐在廚房門前他坐的這個臺階上。小季參謀已經(jīng)了解,這一對年輕戰(zhàn)士,就在失蹤的傷員小隊人員名單上。
天還沒亮,呂尚榮就被小季帶到作戰(zhàn)室。師首長劈頭就問,你的小隊是不是有一匹棗紅馬?呂尚榮激靈了一下,是。他們在哪里?師首長指著沙盤上的一個點說,應(yīng)該在這一帶。
白天零號地區(qū)的異動及夜間公路上發(fā)生的爆炸事件引起了師領(lǐng)導的注意,力量懸殊的雙方在極短暫的交鋒后就發(fā)生大速度的兩車相撞,不排除是一方主動性的牽制,因為有跡象表明幾乎在交鋒的同時就有數(shù)名零星人員穿越公路進入了零號地區(qū)。來自當?shù)赜螕絷牭挠^察哨說,他們在爆炸的火光中看到了一匹深紅色的馬。
是他們!他們還活著!呂尚榮激動得熱淚盈眶!他立刻帶領(lǐng)一支由警衛(wèi)戰(zhàn)士組成的小隊,帶上電臺出發(fā)了,游擊隊偵察員給他們做向?qū)?。他們向南直插零號地區(qū)。這一帶山勢崎嶇。急行軍一天后,第二天下午時分,師部呼叫說,觀察站發(fā)現(xiàn)了敵機的動向。
敵機的轟炸目標提示了呂尚榮。他們加速向事發(fā)地趕,在一個叫做角子埡的山口,遠遠就看到了一行人舉著偽裝用的樹枝,拉開距離躲在葦草溝里。
敵機又飛過來了,這一回飛得很低,大火身上搭的樹枝的偽裝被吹落了,大火站起來連躥帶躍地跑,米如月沒有拉住。敵機一個俯沖下來,袁慶生追上去整個人撲在米如月身上。敵機呼嘯而過,炸彈在他們身邊落下,炸起的煙塵中,袁慶生滿臉是血。袁慶生!米如月大喊。呂尚榮帶著小隊接應(yīng)下傷員,卻沒有看到米如月和袁慶生。
敵機又來了,繞著他們在的這個山頭打轉(zhuǎn),呂尚榮心里一動,正抬頭,牛家好向山上一指,在那!
煙塵散盡,大火不知何時上到了角子埡崖頂,立在崖邊仰頭沖著天空中遠去的飛機怒吼著。山頭已經(jīng)完全被炸松了,大火蹄下只有半個桌面大的一塊地面在搖搖晃晃。
袁慶生和米如月手腳并用爬上來了,袁慶生想也不想就要沖上去,米如月拉住他,等等——
米如月飛快地取下袁慶生背上的繩索,繩索的一頭本就拴在袁慶生腰間,米如月把繩索的另一頭繞在自己手臂上,小心啊——
袁慶生慢慢湊過去。
大火,過來……袁慶生輕聲地說,袁慶生臉上流著血,血混合著泥還在向下流。
大火看著他,繼續(xù)向天空揚頭,憤怒地嘶吼蹬蹄,腳下地面碎裂的縫隙更大了,石頭嘩嘩下落。
袁慶生一步?jīng)_到崖邊,弓腰低頭用肩膀頂著大火的后腰,米如月拽著繩索使勁向后拉,兩人一起用力,大火終于邁開蹄子向下走了。米如月上前抱住了大火的脖子。正在這時,只聽得啊的一聲,米如月一回頭,崖頂上不見了袁慶生……
呂尚榮帶人趕到半山坡的時候,正看到米如月雙手抓著繩索向后拉,大火用嘴咬著米如月的后衣襟,也使勁向后拽,袁慶生雙腿懸空,整個身子掛在山崖壁上。米如月拼命地喊,大火,使勁、再使勁??!
崖下的袁慶生一截一截地上升。
敵機又回來了,繞著山頭盤旋,投下巨大的黑影,子彈連續(xù)地打在山頂上。米如月腿中彈了,她痛苦地跪了下來,繩索松了,袁慶生又落下一截。米如月再次向前爬去,伸手又抓住了正在下滑的繩索。大火四蹄亂踏。袁慶生大吼,放手……帶大火走??!米如月絕決地說,我不!
懸掛在崖壁邊的袁慶生側(cè)臉看到了山坡上正在飛快爬上來的呂尚榮和他帶著的警衛(wèi)戰(zhàn)士。他笑了,指導員——
敵機飛回,連續(xù)投彈,山崖上下火石飛迸。米如月慘叫著,山石落滿她一身,一縷鮮血掛在臉上,但她依然死死抓住繩索。呂尚榮舉槍向敵機開火,但射擊角度不好,敵機翅膀一歪,又一顆炸彈落在崖坡上。呂尚榮哎呀一聲捂住肩膀。
放手!袁慶生怒吼,使勁解著腰間的繩扣。米如月帶著哭聲喊,我不!
繩結(jié)扣越拉越緊,解不開。
大火憤怒地揚蹄,將山石踢得亂飛。
敵機巨大的黑影又逼近了,袁慶生拔出折疊刀,刀光一閃,他揮手切斷了繩索。
崖頂上的大火發(fā)出了一聲悠長的嘶鳴。
在飄然墜落的那一刻,袁慶生看到那株立在山坡上的矮子松樹,樹梢之上掛著一輪皎潔的月亮。
責任編輯 ?韋毓泉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