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年的頭上專程去一次北京,為的是和史鐵生做個談話,用在《收獲》的專欄上。本來早該去了,因為年底忙亂,因為他和我的身體都要挑一個恰當(dāng)?shù)臅r候,還因為我說的等2001年再去飛機栽下來也是21世紀(jì)的作家啦。反正我是去了,談了,回來了。
我和史鐵生談的話題是“生存還是不生存”,也就是“愛與死是永恒主題”中的那個“死”。我相信我倆對死的心得要比別人多一些。去的那天正好是他生日,本來要打開的話頭因客人的來訪未能展開。那樣也好,死總是排在生的后面的,明天再談。當(dāng)日晚上我們?nèi)ヒ粋€叫孔乙己的飯店吃飯。來接他的是《人有病,天知否》的作者陳徒手等哥們兒,到了那里還有我熱愛的姜文和他的朋友。反正就是一桌子的人吧,在中國式的環(huán)境中,祝賀一聲他的50大壽就開始吃了。他那天抽煙,喝一點點酒,說一點點話。他說一上午不敢動彈,把精力攢下來了。他說座山雕也是50歲。他說要健康不說長壽了吧。
這些年,我到北京必去望望史鐵生。在他那里坐兩三個小時,吃頓飯。他們夫婦邀我住他們家,我總推辭了。我來去匆匆,住下本可以多說話,可是他的身體禁不住客人的打擾。他的截癱,他的腎臟萎縮,用他的話說,發(fā)動機和輪子都壞了,維持身體的運行很累。每周兩到三次的腎臟透析,不由分說地打斷他的生活和思維。
除了他的體力精力,除了同情他不能多抽煙,我和他的談話與常人無異。談得很快樂。殘疾其實并不缺少什么,只是不能實現(xiàn)罷了。他常常想得比人們深入透徹,他有自己的理由和節(jié)律。他是小說家,我喜歡讀他作品的一個最大的理由是,他的想法和文字明凈,不曾神神鬼鬼牽絲攀藤。他的手總是溫暖的,寬厚的。他是能超越智和愚的。他不作狀,而是常常省察自己的內(nèi)心。他把自己看輕了,才能去愛自己,愛世界。
史鐵生通常并不抱怨,他知道感恩,知道在生的命題下諸多奧義。別人用腿走路,丈量大地。他從腿開始思想,體察心靈。他常常糾纏在那些排遣不開的命題,時間長了,成為習(xí)慣和樂趣。他的想法都是經(jīng)過推理論證的,有明晰的線索可尋??墒牵犓f話的人,因為自己的好腿好腎,常常哼哼哈哈的,懶得跟從他的思維。他更多被閱讀的是《遙遠的清平灣》《我與地壇》《命若琴弦》。那樣的故事只有他能寫。讀時候想,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
讀史鐵生的文章,和他談話,都不會越讀越狹隘。他腎虧卻沒有陰濕之氣。他很艱難地從生存的窄縫里走出來,帶著豁然開朗的喜悅。我常是站到自己之外,有一種嘲弄自己之流的快樂。他不是,他完整地保存自己,依然快樂。經(jīng)過那道窄縫之后,快樂肯定不再張揚,應(yīng)該稱為喜悅了。他是用喜悅平衡困苦的人,不容易破滅。許多游戲和他無緣,他不再迷失,可以觀賞自己,觀賞上帝的手藝。
(有刪節(jié))
心靈物語
史鐵生去世后,陳村這樣評價他:“他跟我投緣,也許是因為我們有相似的經(jīng)歷,都曾當(dāng)過知青,都是病退回城,都曾在里弄加工組‘午餐半小時,都屬殘疾人,都寫作。但他站不起來了,我還能彎曲地站立和艱難地短程行走。我曾跟他說,我在走向他。他的困厄比我多十倍,他的思想也比我深入十倍。在我眼里,史鐵生是當(dāng)代中國最好的作家?!?/p>
作為多年老友,陳村一直用客觀、冷靜的筆調(diào)記敘、回憶著史鐵生,在陳村眼里,史鐵生和他的作品一樣,真誠、溫暖、厚重。史鐵生透明坦蕩,常常省察內(nèi)心。他坦然寫自己,坦然寫他的往事和他的思索。他承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困厄,卻并不抱怨,知道感恩。用陳村的話說:“這樣的作家,是不會死的?!?/p>
新高考·語文學(xué)習(xí)(高一高二)201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