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貴平
1917年夏季的一天,美國人甘博在四川一條崎嶇山道上,看到了一些奇特的苦力,他們每人手持一根“丁”字形拐杖,背負高大而沉重的包裹。隨行翻譯告訴甘博,這是茶馬古道上的背夫,他們身后那些比人還高的包裹是貨物,背夫們一天要走幾十公里,負重可能超過200斤。
這場刻骨銘心的相逢,被甘博定格在他從大洋彼岸帶來的神奇小方盒里。這個小方盒兒,后來人們才知道,它叫相機。
茶馬古道多懸崖峭壁和陡峭深谷,許多路段騾馬無法通過,只能靠人力背運貨物一步步跋涉,背夫便應運而生。背夫比馬幫辛苦得多,他們手持一根拐杖負重前行,從雅安到康定,背一趟茶需要半個月,每天行走20多里,如此辛苦的報酬不過是兩斗玉米面,加上沿途食宿開銷和各種險惡的盤剝,背夫們的收入所剩無幾。因此當?shù)孛裰V這樣形容:“十個背哥九個窮,背架子彎彎像條龍?!?/p>
在茶馬古道的走訪中,我聽到了許多關(guān)于背夫的故事。至今,想起那些故事,我的心都會顫抖。
祝定國老人的故事,我是從他外孫劉文進那兒知道的。劉文進是瀘定縣政協(xié)工作人員,2016年夏天,我在瀘定采風時認識了他。
劉文進長得斯文白凈,個子很高,說話不緊不慢。他說,他這輩子最崇拜的人大概就是外公了。
外公叫祝定國,1924年出生在瀘定縣興隆鎮(zhèn)。祝定國不到20歲就做了背夫,那時,最窮的人才去當背夫,買不起馬騾就只好賣力氣,腳踏實地背著茶磚行走遠方。
在茶馬古道的三條大道中,川藏茶馬古道具有最悠久的歷史、最廣闊的線路。茶馬古道進入西藏之地。
圖為雅安上里茶馬古道的真人銅雕。
祝定國每次和村里的青壯年一起背茶之前,會自帶包谷面和一些咸菜之類的食物,天不亮就出發(fā)。途中遇到茶店子或客棧,他們就借主人家的鍋灶煮熟后吃幾口,口渴了就喝幾口山泉。他們先將打好包的茶磚背到金川,再用工錢買回梨子又背回來瀘定,來回背在身上的東西起碼有200斤。
那時,村里生產(chǎn)結(jié)束后,年輕人都出去背茶包。他們走的線路不固定,這要看老板對貨物目的地的要求。走得最多的還是磨西、興隆、瀘定、康定這條線,背一趟茶包需要20天左右。
也是在那個時候,祝定國在磨西鎮(zhèn)認識了劉文進的外婆。當時外婆家有四姊妹,她是老幺,不到20歲,做事很有主見。外婆年輕時長得眉清目秀,是公認的美女。她看祝定國長得壯實,話不多,做事踏實,就羞答答地主動跟他商量,想招他入贅。祝定國沒咋想,就點頭答應了。那時起,他們結(jié)為夫婦,后來在一起過了40多年。
背夫比馬幫辛苦得多。馬幫過不去的懸崖峭壁或陡峭深谷,只能靠背夫一步一步跋涉。圖為孫明經(jīng)于1939年拍攝的背夫過瀘定橋的情景
背夫在途中休息的畫面。
圖為背夫用拐杖戳出的“拐子窩”
背夫使用的工具。
劉文進說,他讀小學時跟外公外婆住過幾年,還記得外公的樣子:虎背熊腰,眼光炯炯有神,身高約一米八,在興隆一帶被認為是力氣最大的男人,一次可以背300斤茶包?!疤扉L日久負重行走,外公落得個勞累損傷的毛病,他50多歲就佝僂著腰,后來完全不能直起腰了,不到70歲就去世了?!?/p>
當年,那些沉重的茶磚比人還高。因茶包過重,沿途無法卸下歇息,他們只能用一根拐杖作為支架撐在背包底下,這樣才能挺腰歇腳一會兒。日久天長,在瀘定的許多山道上就留下了一個個圓形石坑,也就是平時說的“拐子窩”。
瀘定縣城以南10多公里外的磨西鎮(zhèn),是當年祝定國和背夫兄弟的必經(jīng)之地。磨西往北是雅家梗,雅家梗山上很冷,10月底可能下大雪,雪花在冷風的裹挾下紛紛揚揚,道路也越來越濕滑,有些凹進去的溝坎,被白得晃眼的積雪填平,稍不小心就會連人帶貨掉進去,非死即傷。背夫穿得又厚,走在雪地上十分吃力。過了雅家梗再往北,就是老榆林,再是終點康定。那些氣力差點的人,通常沒走到老榆林就再也走不動了,死在山里,尸體很快被野狼叼走。如果天色太晚,再累也不敢歇氣兒。有時路上背茶包的人太多,還打擠爭路,住宿也麻煩,人一多,動作慢點的就住不到店,只能隨便找個馬廄牛棚,鋪塊牛毛氈對付一晚。如果半夜下雨下雪就麻煩了,人冷得要命。
錢羽福是漢源縣清溪鎮(zhèn)新黎村村民,60多年前,他也是一名背夫,在清溪土生土長的他,見證了背夫的艱難。
清溪鎮(zhèn)位于漢源縣城北39公里,地處大相嶺山脈西南麓的高山河谷地帶。這里,是從雅安出發(fā)、經(jīng)滎經(jīng)過來的“南路邊茶”古道所在地,舊稱牦牛道。
背夫是靠下死力氣吃飯的人,地位也低,被人稱作“背子”或“背二哥”。
圖為當年女背夫背茶的老照片以及川藏線上的背夫塑像。
“女人帶起奶娃兒去背茶,是我最看不下去的。錢羽福嘆息說。他自己十八九歲出門那年,村里有個姓王的年輕女人也去了,王女人是個寡婦,男人以前背茶時在大相嶺被毒蛇咬了,扯的草藥不對,沒治好就死在路上。那女人有個半歲多的奶娃兒,瘦得皮包骨,女人只好去背茶掙錢。出門前她把娃娃拴在胸前,經(jīng)常邊走路邊給孩子喂奶。
“有一年秋天,我們爬山大相嶺經(jīng)過百步梯時,突然電閃雷鳴,跟著下起瓢潑大雨,噼噼啪啪像鞭子抽在石板路上,我們趕緊幫女人把蓑衣套在她身上。一會兒,雨水沖垮路邊的泥巴,稀泥隨著雨水流下來,又濕又滑。女人左手扶著胸前的嬰兒,右手拄著拐杖,喘著粗氣一步步挪移,汗水和雨水把她額上的頭發(fā)浸濕得一綹一綹。這時她懷里的娃娃大哭起來,娃娃可能是餓了很久。這哭聲,我聽了心尖尖都在痛?!?/p>
另外,過河都要走吊橋。吊橋常常不穩(wěn)當,鐵鏈子上鋪木板,縫隙大,晃得厲害。有橋過還算好的,最麻煩的是在瀘定縣冷磧鎮(zhèn)過大渡河時需要溜索——人和茶包被拴在繩子上,嗖地一下溜過去。遇到這種地方,王姓女人二話不說,把繩子綁在身上,也嗖地溜過去,久而久之她的膽子也練了出來。
“我老漢(父親)以前運茶時,他們同行有個女人,在溜索過河時,那繩子接口突然斷了,女人溜到一半啪地掉進大渡河里,來不及叫一聲,就被浪花卷跑了,尸體都撈不到?!卞X羽福講起這些,老淚縱橫。
橫斷山脈以其險峻、陡峭和極顯著的嶺谷高差著稱于世。在茶馬古道興起以前,文獻記錄中沒有遠征的商道翻越橫斷山腹地,南北絲綢之路都繞開橫斷山腹地西去,茶馬古道的興起完成了對橫斷山腹地的終極征服,因此也完成了對青藏高原的終極征服。圖為小金縣瑪嘉溝客棧遺址,
他接著講:“路上,最怕的是遇到棒老二(土匪)。最氣人的是,棒老二看到長得漂亮點的女人,就想占便宜。民國二十多年,宜東有個年輕女娃長得好看,大眼睛,臉龐紅撲撲的,她背著茶包子走到三交鄉(xiāng),突然冒出三個棒老二。幾個家伙當著我們的面,把女人按在草叢里糟蹋了。我們氣得牙齒咬得咯嘣響,卻無能為力。棒老二手頭有刀有槍,砍起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們哪敢惹?殊不知,那女人是個火炮性子,她裹好衣褲爬起來,抹去淚水,撲過去咬掉了棒老二老大的耳朵,滿嘴血淋淋的,跟著又死死抱起另一個跳了山崖,慘叫聲在山谷里傳得很遠?!?/p>
錢羽福老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著,他沉浸在年輕時的歲月里。我快速地記錄,偶爾提些問題,盡量不打斷他。離開時與他握手,我感覺到他的手還在痙攣。
幾年前的一個春天,我和幾個朋友駕車沿318國道駛?cè)胩烊h境內(nèi),一路風光壯美,山巒郁郁蔥蔥,河水澎湃轟鳴。剛過天全縣城,眼前出現(xiàn)一座大橋,過橋不遠處的半山上,可見一處風貌原始的小村落。
這個村子叫甘溪坡。甘溪坡有一株上千年的古樟樹,樹的頂端分出兩條粗大的枝椏,像一對比翼雙飛的恩愛夫妻,當?shù)厝朔Q其為“相思樹”,那是背夫與留守女人相思之苦的真實寫照。
聽說我們是來尋訪古道的,幾個村民大聲嚷嚷:“李中榮,快出來!”很快,那位叫李中榮的村民笑著出門迎來。
李中榮的父親李攀林是村里有名的背夫,李攀林生于1921年,背過20多年茶磚,86歲時離世。老人生前經(jīng)常講背夫的故事,久而久之,李中榮也耳熟能詳了,他現(xiàn)在是個資深的“茶馬古道迷”。
事實上,近年來在川藏茶馬古道沿線活躍著不少這樣的人,他們在打撈茶馬古道文化的同時,也記錄當年背夫、馬幫的傳奇故事。
圖為西藏芒康至鹽井沿途的藏寨風光。
李中榮領(lǐng)著我們邊走邊講,茶馬古道在天全縣境內(nèi)長約108公里,主要在二郎山系的崇山峻嶺與深谷絕壑中穿行。翻越二郎山的古道主要有兩條:一條是“大路”,地勢平坦些,可走馬幫,只是路程稍遠;另一條是“小路”,從雅安到天全,經(jīng)竹崗山、馬鞍山,過大渡河,直往康定。小路雖較大路略近,但山惡水險,斗折蛇行,騾馬很難有用武之地,只有靠人雙腳并用,一步步跋涉,方能攀援通過。
從古至今,天全就是著名的邊茶生產(chǎn)基地,種植加工邊茶形成傳統(tǒng),至今不衰。李中榮所在的甘溪坡,曾經(jīng)就是重要的貿(mào)易之地,這里的老一輩大多干過背茶的營生。
五六十年前,背茶幾乎是雅安周邊貧苦農(nóng)民唯一的謀生手段,李中榮的父輩李攀林和李攀祥就是一對背茶的親兄弟,他們從十五六歲就開始下這份苦力。
父親在世時給他講:在甘溪坡,每當春耕秋收之后,地里的活忙完了,村里的男女勞力便結(jié)伴前往茶行受雇背茶包,到茶店去先拿部分路費錢,交了茶包回來再結(jié)清余下的。出門一趟,來回一個月,背兩三趟后就趕著收莊稼。
李中榮說,他小時候印象最深的是來了西藏人,簡直像過年一樣好玩。因為西藏人來的時候,一是服裝比較奇特,二是每次都會帶一些泥巴做的小玩意,讓孩子們愛不釋手。那時,村里的人也靠他們做些小生意,大家都賺些銀子,所以往往對孩子們想買幾文錢一個的小玩具也不會吝嗇,這也成了李中榮那一輩人孩童時最快樂的日子。
過去,從天全縣城到甘溪坡,短短七八公里,背夫卻要整整走一天。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川藏線通車后,茶馬古道湮滅了,甘溪坡的一段古道因穿村而過得以保留。
作為茶馬古道迷,近年來,李中榮正在挖掘這方面的歷史文化,收藏與邊茶有關(guān)的物品,也經(jīng)常深入民間記述尚在人世的背夫的口述史,并在籌建一所茶馬古道陳列館,他把這些工作,視為向老一輩勞動者真誠致敬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