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東春
基于國內生育水平下降的現(xiàn)狀,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技術(in vitro fertilization pre-embryo transfer,IVF-ET)(以下簡稱“IVF-ET”)[1]有了逐漸發(fā)展并成熟的土壤。冷凍胚胎是體外受精后進入孕體前必經(jīng)的階段,所以實踐中存在大量的冷凍胚胎。自從全國首例冷凍胚胎案——“無錫人體冷凍胚胎權屬糾紛案”①——發(fā)生之后,學者們逐漸重視對人體胚胎的法律地位的探討?!睹穹倓t》第十六條為了保護胎兒的利益,推定胎兒享有民事權利能力,因而如何準確界定“胎兒”也成了爭議的焦點。2018 年11 月“基因編輯嬰兒事件”被報道之后,基因編輯技術更是被推向輿論的風口浪尖。冷凍胚胎的歸屬糾紛并非簡單的醫(yī)療合同糾紛或物權糾紛,冷凍胚胎與植入孕體的胚胎處于完全不同的環(huán)境。本文探討的重點是冷凍胚胎。目前對于冷凍胚胎無人認領時該如何處置、冷凍胚胎遭遇不當處置時相關主體又該如何維權等問題,在立法上尚屬空白;隨著醫(yī)療技術的革新,未來可能還會出現(xiàn)新的訴訟類型。為了應對倫理、法理雙重考驗,筆者認為有必要從民法思維及醫(yī)學倫理學的角度解構冷凍胚胎的物權屬性②。
各種權威著作對胎兒的界定標準不一③,國內大多數(shù)觀點認為胎兒是從自受精后第八周起,至分娩時止[2]。在英美法上,對于胚胎,存在前胚胎、胚胎和胎兒三個表述:“前胚胎”指尚未植入孕體并不滿兩周(14 天)的階段;“胚胎”指已滿14 天但不滿8 周的階段;“胎兒”是指8周后的階段[3]。筆者比較認同以第八周作為胎兒的始期,根據(jù)這個定位,《民法總則》保護胎兒民事權益的期間應該以第八周作為起點;而如果從受精卵時就推定其為胎兒,并將其作為民事權利能力主體實為不妥?!睹穹倓t》所設置的條件是要求胎兒娩出時是活體,民事權利能力原則上是始于出生的,推定胎兒所具有的民事權利能力是一種準人格利益[4]。雖然人類生命起源于受精卵,但是從胎兒發(fā)展為獨立的個體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④,更何況是尚處于體外環(huán)節(jié)的冷凍胚胎。傳統(tǒng)受精卵的發(fā)育過程均發(fā)生于孕體,在尚未進行組織分化和器官形成時,受精卵也只能視為孕體的細胞組織,它的法律地位是與孕體的身體權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其并不具有民事主體地位。而由IVF-ET形成的胚胎是產生于人工干預環(huán)境,在植入孕體之前應當將其視為獨立物,稱其為“早期胚胎”或者“準胎胚”是合理的,這與第八周后的胎兒的界限還是很清晰的。根據(jù)目前國際規(guī)則及我國所頒布的《人胚胎干細胞研究倫理指導原則》,人類胚胎體外研究不能超過14天,即“14天規(guī)則”,因為其一是當前IVF-ET在體外培養(yǎng)胚胎的時間達不到14天;其二是早期胚胎會在14 天后形成神經(jīng)系統(tǒng),為避免陷入倫理風波,所有研究都應控制在14天內。[5]在受精卵結合之后的14 天內,對其將會有兩種處理方式:一是將其植入孕體進入生長發(fā)育過程;二是將多余的前胚胎置于液態(tài)氮中冷凍。英美國家所稱的“冷凍胚胎”(frozen embryo)指的即為冷凍保存起來的前胚胎[6]。
1.生理性。
胚胎是由一定數(shù)量的受精卵細胞構成的組織,有分裂、分化、代謝等基本生物功能;冷凍胚胎的酶活性基本處于臨界狀態(tài),相比其他體細胞而言,冷凍胚胎的特殊性在于生殖細胞具有生長發(fā)育為個體的潛能,同時在遺傳學的角度上其受精卵是可以分裂為兩個獨立生長發(fā)育的受精卵的,即人們常說的“同卵雙生”,因此其受精卵發(fā)育為胚胎的具體數(shù)量是不確定的。遺傳因子的特殊性決定了冷凍胚胎附著有特定的倫理利益。正是基于冷凍胚胎所具有的生理性,才有了“主體-客體”的爭論。冷凍胚胎保存期限越長越不容易存活,受法律保護程度就越低。
2.可支配性。
冷凍胚胎是為待孕夫婦準備將來生育之用的,雖然保存于醫(yī)療機構,但對其具有絕對支配權的主體仍然是該待孕夫婦,其既有植入胚胎的權利,也有不植入的權利;醫(yī)療機構僅享有合同上的權利,無權強制待孕夫婦作出選擇,也不得超出合同范圍處置該冷凍胚胎。待孕夫婦所行使的支配權具有對世性,并不僅僅針對合同相對方——醫(yī)療機構。然而冷凍胚胎處于一種被支配的地位源出自何,處亟待明確!筆者認為這種支配效力,來源于主體對物的支配權。
處理冷凍胚胎糾紛案,首先要明確冷凍胚胎的法律地位。有學者批判學界過分關注冷凍胚胎之法律地位的探討,認為冷凍胚胎的權利處置并不以其法律地位為前提[7]。筆者認為,這種批判及其觀點缺乏邏輯論證,按照大陸法系訴權學說的主流觀點(即“具體訴權說”),訴權與實體權利相對應,無權利即無訴權,明晰冷凍胚胎法律地位有助于訴訟。應將冷凍胚胎作為權利主體對待還是作為權利客體對待,其論爭形成了目前的“主體-客體”二分格局[8]。在我國民法學界,對冷凍胚胎的法律定位存在“主體說”“客體說”“折中說”三種學說[9],國外亦同⑤。
“主體說”認為人之生命始于受精,冷凍胚胎應視為法律上的人,并不得被銷毀、拋棄[10]。主張該學說的學者又分為兩派:
1.“有限自然人說”。
按照“有限自然人說”的觀點,將冷凍胚胎視為特殊的自然人,其并不能與自然人完全等同。著名法學家保羅開創(chuàng)了附加“活著出生”的解除條件;民法上的主體是具有民事權利能力、民事行為能力的,故冷凍胚胎雖能孕育完整的生命,但其主體地位受到“娩出為活體”的限制。意大利、巴西、阿根廷等國家采用“有限自然人說”。
2.“法人說”。
“法人說”具體來自于1986 年由美國路易斯安那州制定的《人類胎胚法》,其第一百二十四條、第一百二十五條明確規(guī)定體外胚胎是具有法人地位的獨立實體,并可以委托代理人參與訴訟。按照此說,冷凍胚胎也將被視為法人,享有民事權利能力,但無民事行為能力。
筆者認為如果賦予胚胎民事主體資格,按照“有限自然說”的邏輯,處置冷凍胚胎就是在侵犯胚胎的生命權。生命權屬于憲法所賦予的基本人權,任何人不得剝奪,但是依據(jù)我國《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第十七條規(guī)定,公民享有生育的權利。據(jù)此,銷毀冷凍胚胎或終止妊娠時,則會出現(xiàn)生育權與生命權的沖突[11],所以主張胚胎具有民事主體資格,便會出現(xiàn)立法上悖論。按照“法人說”的邏輯,法人是作為獨立的主體,但是法人是多數(shù)人或財產集合而成的人合組織體、財合組織體[12],在法律上賦予其一定的主體地位的目的是為了便利商業(yè)組織開展經(jīng)營活動,[13]法人無法與其他民事主體建立身份關系,故將冷凍胚胎視為法人實為不妥。因此,“主體說”不能作為冷凍胚胎法律定位的理論依據(jù)。
“客體說”由批判主體說發(fā)展而來,認為受精胚胎是民事權利的客體?;诶鋬雠咛サ奶厥庑?,該說又分為財產說、私生活利益說。
1.“財產說”。
民法學者受大陸法系對客體分類中非人即物之法理的影響,將人體分離部分比如血液、骨髓、精子等,作為民法中的“物”對待。著名學者約翰·洛克認為,每個人對自己的身體享有所有權,這類身體財產包括從人體脫離的組織和器官[14]。在實踐中的部分情形下,按照處理物或財產的方式處理冷凍胚胎的確很方便,例如在“York 訴Jones 案”中[15],法官直接按保管合同予以裁判?!柏敭a說”并不會影響冷凍胚胎的生物屬性,但是其容易導致胚胎的價值市場化,成為胚胎買賣的理論根據(jù)。
2.私生活利益說。
私生活利益亦稱為“私生活權”,根據(jù)美國學者的定義,“私生活權”是指排除他人(包括政府)干預的人格利益的集合。私生活權是保護個人親密、自愿的關系的權利,如生育或不生育的權利。關于冷凍胚胎作為私生活權之客體的學說,是在美國促進人口增長的背景下產生的;而我國不以促進人口增長為目的,“私生活利益說”僅從待孕夫婦的權利保護的角度出發(fā),缺乏對冷凍胚胎明晰的定位[16]。
3.“倫理物說”。
“倫理物”是楊立新教授提出的概念,建立在“客體說”的框架下,認為冷凍胚胎不是普通的客體物,而是倫理物,與“財產說”“私生活利益說”存在差異,筆者將其概括為“倫理物說”。楊立新教授獨具匠心地將民法上的物分成了普通物、特殊物和倫理物三種類別;狹義的特殊物與倫理物的區(qū)別,在于是否具有生命屬性,僅倫理物具有生命屬性[17]。由冷傳莉教授提出的“人格物”,指的是承載人格利益或精神利益、道德利益等倫理性價值的物,在其著作中“人格物”的概念大量被用于承載主體某種利益的特定物情形;“人格物”必須是特定物,對于種類物不可能附著人格利益。筆者認為“人格物”與“倫理物”的內涵存在差異,雖然有涉及到人體器官、遺體等特定物,但是“倫理物”所突出的是冷凍胚胎本身所具有的倫理性質,而“人格物”所反映的是其所有權人的人格利益,而不是人格物所具有的屬性,其主張保護的實質是所有權人的人格利益。筆者支持“倫理物說”的觀點,其合理性在于將脫離人體的器官、組織以及冷凍胚胎的法律屬性統(tǒng)一起來,采用區(qū)別于普通物的保護規(guī)則。
“折中說”也稱“中間體”說,認為冷凍胚胎是介于主體和客體之間的過渡存在,非人非物?!罢壑姓f”的優(yōu)勢在于可以給立法者和司法機關留下足夠的空間,部分適用財產規(guī)則,部分適用身份關系規(guī)則,避免引發(fā)倫理爭議。目前看來,“折中說”似乎成為了主流觀點[18],對冷凍胚胎有過深入研究的學者如徐國棟、張素華、徐海燕、夏吟蘭、滿洪杰等,多表示支持“折中說”。在美國司法實踐中,“折中說”表現(xiàn)為“準財產說”,如“Doris 和Del Zio訴Columbia Presbyterian Hospital案例”[19],但其易被誤解為“向物轉化”的狀態(tài),忽略冷凍胚胎的生物屬性。冷凍胚胎是由物向人轉化的過渡存在,更有學者建立在“人擁有完全的倫理屬性,而物沒有倫理性”的前提下,認為冷凍胚胎具有一定的倫理屬性[20],按照這邏輯是可以推出冷凍胚胎在由客體向主體轉化的臨界點時,即可以作為客體也作為主體對待,這與“折中說”所提出的非人非物是相矛盾的,所以筆者不認同“折中說”的主張。
禁止冷凍胚胎的轉讓和買賣與冷凍胚胎成為倫理物并不存在沖突,前者是出于對生命倫理的尊重和保持社會關系的穩(wěn)定考慮,后者則是在現(xiàn)有民法制度體系下定位冷凍胚胎的法律地位。冷凍胚胎是待孕夫婦行使生育權的產物,其作為生育權的客體物,仍然遵循物權的部分規(guī)則。筆者采用“倫理物說”的觀點,在物權規(guī)則的框架下將冷凍胚胎同與脫離人體的器官、骨髓、血液等物質相對應的權利統(tǒng)一為倫理物權,主要對涉及冷凍胚胎的權利義務關系予以梳理。
冷凍胚胎和脫離人體的器官、骨髓、血液等物質的權利主體,應當依據(jù)其來源予以確定。從冷凍胚胎的產生可見,其權利義務主體涉及到待孕夫婦和醫(yī)療機構兩方當事人。倫理物的所有權由待孕夫婦共同共有,不能進行分割,即便是待孕夫婦離婚后也不能對其進行單獨處分。醫(yī)療機構負責提供輔助生殖技術,即使冷凍胚胎的形成依賴于醫(yī)療機構的IVF-ET,這也僅僅是醫(yī)療機構在履行醫(yī)療服務合同義務;醫(yī)療機構對冷凍胚胎的任何操作都應當取得受孕夫婦的知情同意。從物權特征來看,待孕夫婦對冷凍胚胎所享有的倫理物權屬于支配權、絕對權,其義務人是不特定的主體,醫(yī)療機構無權干涉其對冷凍胚胎的處置——但這并不是說支持待孕夫婦或其近親屬可以將冷凍胚胎用于代孕,因為據(jù)民事權利不得濫用原則、公序良俗原則,在我國禁止代孕的背景下,代孕是應當被禁止的,且據(jù)《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第三條,IVF-ET 只應當在醫(yī)療機構中進行。醫(yī)療機構基于合同而占有冷凍胚胎,不能對抗待孕夫婦的倫理物權。雖說為待孕夫婦所占有的冷凍胚胎除了植入子宮生長發(fā)育以外,沒有其他實際用途,但是在女性一方死亡或雙方死亡的情況下,其有極大的可能被用于代孕,例如“無錫首例人體冷凍胚胎權案”中冷凍胚胎最終經(jīng)過代孕誕生出一名嬰兒[21],故法律所控制的應當是代孕行為,而不是將冷凍胚胎作為限制物禁止當事人持有。
倫理物權的取得方式有原始取得和繼受取得兩種,依據(jù)其來源確定的倫理物權人,屬于原始取得;繼受取得方式則因倫理物的特殊性而受限制。冷凍胚胎這類倫理物包含了一種親屬關系,當在待孕夫婦一方或雙方死亡的情形下,其可以繼承但并非任意主體即可繼承,不具有市場流通性,這是其區(qū)別于一般物權而作為遺產繼承的規(guī)則。當待孕夫婦一方當事人死亡時,另一方享有完整的倫理物權;而雙方當事人死亡時,按照學者所提出的“利益論”,“權利的要旨在于保護和促進權利享有者的利益(或其中的某些利益)”,待孕夫婦的父母對冷凍胚胎支配的權利便是基于對倫理利益、血緣利益的保護[22],所以在待孕夫婦均死亡的情形下由其父母繼承冷凍胚胎的倫理物符合情理和法理。
多數(shù)國家及地區(qū)并未對權利客體作原則性規(guī)定,一般只對常見權利客體之一的“物”進行了規(guī)定[23],如《德國民法典》在總則編僅對“物”作了規(guī)定。我國《民法總則》也并沒有對權利客體作一般性規(guī)定,學界對于在民法典中如何規(guī)定權利客體曾有過激烈的討論,各位著名學者的建議稿都主張在總則中設立“權利客體”一章,中國法學會建議稿、梁慧星和楊立新均主張不作一般性規(guī)定,但是其中不同之處在于中國法學會建議將權利客體劃分為物、有價證券和其他權利客體,梁慧星建議:“民事權利的客體包括:物、行為、人格利益、智力成果。民事權利也可以成為民事權利的客體。自然人的器官、血液、骨髓、組織、精子、卵子等,以不違背公共秩序與善良風俗為限,可以成為民事權利的客體?!盵24]楊立新的建議稿中將權利客體分為人格利益、身份利益及財產利益。比較而言,徐國棟在建議稿中對權利客體作了一般性規(guī)定,認為“客體是民事權利支配的對象”,由此將權利客體分為人身權的客體、財產權的客體。在對“物”的定義中,梁慧星、王利民、史尚寬等學者都主張器官、血液、骨髓等倫理物從身體分離之后也可以成為權利客體物,美國的梅迪庫斯教授則認為用于移植的人體器官是物,并可以進行買賣。部分學者還提出了“器官權說”[25]。筆者認為,離體后的器官、骨髓、血液及冷凍胚胎等倫理物就是倫理物權的客體,有倫理價值但不具有財產價值。比如冷凍胚胎的保存時間存在一定限制,冷凍胚胎的冷凍時間一直被刷新記錄,但一般限制在5年時間內,移植器官按照現(xiàn)有保存方法在體外停留實驗記錄也在刷新[26],一般不超過24小時。⑥
1.一般物權的限制適用。
享有倫理物權并不意味著能行使全部法定的物權內容,對于冷凍胚胎的權利應僅限于占有、植入孕體、銷毀、繼承等非財產性權利(所有權內容),不能創(chuàng)設擔保物權、用益物權。在特殊情形下,對于冷凍胚胎可以創(chuàng)設留置權,例如多余的冷凍胚胎存儲在醫(yī)療機構,其所有權人逾期未支付保管費用的,該冷凍胚胎所有權人對胚胎進行轉移時,醫(yī)療機構可以行使留置權進行私力救濟。當冷凍胚胎無人認領時,醫(yī)療機構有權按照合同內容對冷凍胚胎進行處置;合同內容沒有約定處置條款的,醫(yī)療機構應當及時告知所有權人取回,原則上不能對其擅自銷毀,否則將承擔侵權責任。
2.特殊倫理物權內容。
倫理物權最重要的權利內容是植入受體,對于冷凍胚胎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被植入孕體。當配偶一方死亡時,另一方能否繼續(xù)行使生育權,依據(jù)對冷凍胚胎法律地位的不同認識,對此情形的認識也存在差異。按照“主體說”的邏輯,應當尊重冷凍胚胎的主體地位,“冷凍精液的死后利用”和“冷凍胚胎的死后移植”[27]會讓冷凍胚胎成為無父或無母的孤兒,這是剝奪了其最基本的福利;⑦若按照“客體說”,其父或其母有權決定繼續(xù)生育,這一做法更注重于保護冷凍胚胎所有權人的利益。楊立新教授認為冷凍胚胎作為倫理物應被給予特別的尊重,其所有權人都死亡時,仍有必要采取適當?shù)姆绞剑M全力保護冷凍胚胎成為個體,這一觀點對我國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造成極大的沖擊。筆者認為不能完全按照這種方式處理,倫理物權的行使須遵循權利不得濫用原則,若女性喪失行為能力或死亡時,男性不得將冷凍胚胎植入女性子宮或她人子宮受孕。IVF-ET 是為了治療待孕夫婦生育能力的缺陷,女性喪失行為能力或死亡時已經(jīng)不可能實現(xiàn)冷凍胚胎移植;反之,男性喪失行為能力或死亡時,女性是可以實現(xiàn)冷凍胚胎移植的。在法國《生物倫理法》幾次修訂中,其國家生命和健康科學倫理咨詢委員會(CCNE)始終認為“冷凍胚胎的死后移植”是女性權衡自身利益行使處分權的情形,應支持女性繼續(xù)生育。我國原衛(wèi)生部同意過妻子在丈夫去世后請求繼續(xù)移植冷凍胚胎的要求,原衛(wèi)生部給出的理由是“申請實施的凍融胚胎仍屬于輔助生殖的一部分”。筆者認為當丈夫死亡時,冷凍胚胎的所有權已歸屬妻子個人,該妻子有能力繼續(xù)生育時,可以處分冷凍胚胎的移植。按照原衛(wèi)生部的理由,所有“冷凍胚胎的死后移植”都應當被準許,從待孕夫婦訂立輔助生殖技術服務合同時起,每個階段都是輔助生殖的一部分,雖然實踐中難以全部放開,但這也說明了倫理觀念正在轉變[28]。
基于前文,冷凍胚胎的歸屬與身份相關,取決于其倫理物屬性——生理性、可支配性并存。訴諸法院時對當事人適格的判斷也依賴于冷凍胚胎的倫理物屬性。常見的冷凍胚胎權屬糾紛案件可分為三類情形:第一類是待孕夫婦離婚時對冷凍胚胎發(fā)生權屬爭議;第二類是繼承人之間對冷凍胚胎發(fā)生權屬爭議;第三類是待孕夫婦或繼承人與醫(yī)療機構之間有關冷凍胚胎的爭議。冷凍胚胎的父母作為適格的當事人無可厚非,待孕夫婦的父母基于血親關系或姻親關系而對冷凍胚胎享有倫理利益,其作為適格當事人應當被允許。醫(yī)療機構基于醫(yī)療服務合同而享有支配權、管理權,作為法定訴訟擔當人也契合當事人適格的理論。除此之外的第三人不存在倫理利益及支配力,無權作為訴訟當事人起訴或者應訴。
具體而言,第一類案件中,即便待孕夫婦解除婚姻關系,生育權已經(jīng)喪失感情基礎,但并不因為夫妻法律關系的終結而必須解除對冷凍胚胎的共同共有關系。這恰好可以從冷凍胚胎的倫理物屬性進行解釋,冷凍胚胎經(jīng)過遺傳因子的融合,已經(jīng)成為生理性與可支配性結合的客觀產物,仍應當予以保護。任何一方當事人不得擅自實施植入孕體、銷毀或轉移占有等行為,法院也不得判決將冷凍胚胎強制植入孕體,例如“美國Davis 訴Davis 案”的判決。第二、三類案件訴訟中,適格的當事人基于與冷凍胚胎遺傳因子的關聯(lián)性和現(xiàn)實可支配性享有訴訟實施權,訴之利益與倫理關系、血緣關系等特殊利益相聯(lián)系,不能擴大為財產利益?!盁o錫人體冷凍胚胎案”就是待孕夫婦的父母基于冷凍胚胎的倫理物屬性向人民法院提起的確認之訴。在我國禁止代孕的前提下,本案的雙方父母是不享有將冷凍胚胎植入孕體的決定權的,而二審法院僅確認了原被告雙方父母均享有監(jiān)管權、處置權,是否限制植入孕體的權利未作說明,法官也認識到了法律與情理的沖突而不置可否,其背后依據(jù)的法律思想實質上就是冷凍胚胎所具有的倫理物屬性。
當醫(yī)療機構操作不當導致冷凍胚胎毀損或因所有權人逾期未繳納保管費用而醫(yī)療機構廢棄冷凍胚胎的,其所有權人能否提起損害賠償訴訟?筆者認為冷凍胚胎的倫理物屬性不影響權利人追究侵權責任,只要符合我國《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九條規(guī)定的條件即可進入實體審理程序。首先,司法實踐中侵權事實的判定需以冷凍胚胎的倫理物屬性為依據(jù)。在因男方在離婚期間單方廢棄冷凍胚胎引發(fā)損害賠償糾紛的案例中⑧,法院認為夫妻雙方生育權發(fā)生沖突時,側重對女方的權益保護,男方構成侵權。其裁判理由意在強調女性承擔了更多的生理風險和壓力[29],筆者認為該裁判理由缺乏法理基礎,由冷凍胚胎的倫理物屬性來解釋更有說服力,該待孕夫婦對冷凍胚胎享有的倫理物權不會因為婚姻關系的解除而排除她人的權利,任何一方單獨處分都是對倫理物屬性中的生理性或支配性的侵害,另一方有權主張侵權責任。同理可知,對其他倫理物,例如作為IVF-ET 用途的精子或卵細胞的破壞仍屬于對倫理物權的侵害。其次,不管當事人是提起違約之訴還是侵權損害賠償之訴,都避免不了對損害賠償?shù)臄?shù)額進行確定,冷凍胚胎侵權損害賠償因具有倫理物屬性,而不同于一般財產性具體數(shù)額的計算。冷凍胚胎被毀損的,侵犯了待孕夫婦的倫理物權,屬于精神損害的范疇,數(shù)額應由法官自由裁量。筆者建議可以參照待孕夫婦接受IVF-ET所支出的合理費用、誤工費、交通費等支出作為判決依據(jù)。
首先,對胚胎與胎兒應當在立法上明確予以區(qū)分,因為《民法總則》規(guī)定了胎兒具有準民事主體地位,如果將“胚胎”進行廣義的界定性解釋,指的是受孕時起至出生時的胚胎,當然也就包括冷凍胚胎(早期胚胎),如此冷凍胚胎也將被作為準民事主體對待,根據(jù)上文對“主體說”的分析,將冷凍胚胎作為民事主體存在很多問題,所以筆者認為應以自然受孕后第八周作為胚胎與胎兒的分界線,八周以前的胚胎都不能視為準民事主體。其次,楊立新教授的觀點是在“客體說”的前提下提出的,冷凍胚胎作為非財產性的物,仍然可以援用部分物權規(guī)則,筆者在楊立新教授將冷凍胚胎定位為倫理物的基礎上,用物權的規(guī)則提出了“倫理物權”的概念,理論體系尚不成熟,倫理物權的權能還需進一步明確、細化,但不可否認的是,“倫理物”概念的提出是可以在法律上將脫離人體的器官、骨髓、血液、精子、卵細胞、冷凍胚胎等具有生理活性的物質與一般財產物體區(qū)分開的,“人格物”的概念不能做到這一點。最后,冷凍胚胎可以作為繼承權的標的可以解決司法實踐中如何對無人認領的冷凍胚胎作出處理的問題,在我國明確禁止代孕的情況下,仍然出現(xiàn)很多因代孕引發(fā)的糾紛,說明人們已經(jīng)不滿足于以自然生育為基礎的我國現(xiàn)行法律制度及其確立的權利義務關系,從而在法律上需要重新審視,實現(xiàn)在新的法律權利義務關系上的和諧狀態(tài)[30]。
注釋
①參見江蘇省宜興市人民法院(2013)宜民初字第2729號判決和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錫民終字第1235號判決。
②有學者認為體外胚胎作為一種介于人與物之間的特殊存在,它包含的不僅有自身的價值屬性,還有權利主體的利益屬性,在一定條件下,它體現(xiàn)了權利主體的人格利益和人格尊嚴。參見徐娟:“冷凍胚胎的歸屬及權利行使規(guī)則”,載《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19年第2期,第4-6頁。
③根據(jù)《中國醫(yī)學百科全書》的解釋,八周內的孕體稱為“胚胎”,自八周至足月者稱為“胎兒”;根據(jù)《人類學辭典》的解釋,“胎兒”是指哺乳動物(除產卵者外)在母體子宮內發(fā)育期間已經(jīng)形成各主要器官和組織原基的胚胎;根據(jù)《中國百科大辭典》的解釋,自受精后第八周至分娩前即稱為“胎兒”;《人口科學辭典》的解釋,“胎兒”是指八周后至娩出前胚胎分化成初具人體規(guī)模的幼體;根據(jù)《兒科學辭典》的解釋,“胎兒”是指從受孕到從子宮娩出之前的小兒。
④無論法律人格肯定說還是否定說,都不否認胎兒的某些利益受法律保護。胎兒不是現(xiàn)實意義上的人,不具有人的人格,但又是先期的人、潛在的人,是具有人類生命的特殊實體。有學者選用了“準人格”的概念,來表達“胎兒”這種是人格而又非人格的人格內涵。
⑤在理論上對里奧斯胚胎(Rios’embryos)提供了三種主要處理意見,一是作為個人遺產;二是作為未發(fā)育完成的兒童;第三是作為非實體對待。
⑥胚胎的保存期限:英國、法國、瑞典等規(guī)定為5年,芬蘭規(guī)定為10年,澳大利亞確定為1年。
⑦若是在精液采集后男方死亡,女方有此想法的,則被稱為“冷凍精液的死后利用”,若是在胚胎成型后男方死亡,女方有此想法的,則被稱為“冷凍胚胎的死后移植”。
⑧參見江蘇省南京市玄武區(qū)人民法院(2017)蘇0102 民初4549 號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