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 杰
(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 100732)
每個字、詞語、句子,都有含義,如果是名詞,它代表一樣東西,例如面包。當然還有更復雜的詞,例如動詞、副詞、形容詞、連接詞。說它們復雜,是因為它們不再僅僅像名詞那樣,安靜地指向一個具體的面包,而是動態(tài)描述中的語言結構,從而與索緒爾不同。語言是這樣一幅動態(tài)的圖畫或活動起來的“電影鏡頭”之連接:語音帶著腔調(diào)語氣,還附帶上身體某些部位的動作、臉上的表情和眼神,詞語是和這些因素連帶一起的。這就是具體的場合,某個詞語不能從這些場合中孤立出來,否則詞語的含義既空洞又乏味。
場合或空間的具體化在于,它就是某瞬間發(fā)生的事情?!八查g”與“場合”互為內(nèi)容、互為真相,兩者相互之間的關系乃“換一種說法”。描述瞬間暗含描述某種具體的場合,描述某具體的場合不過是描述某瞬間發(fā)生的事情。瞬間的內(nèi)容就是具體的事情。這有一個從開始到結束的界限,超出這個界限還使用同一個詞語,雖然詞語沒有變,但是詞語的含義已悄然改變。這說明詞語總是處于某種活動或環(huán)境之中。
不必說“使用詞語”,詞語自身就意味著它處于使用之中,否則詞語就不能活。比如你寫個“gōng”字我看看?你肯定寫不出來。你一定會問我(這問話已經(jīng)意味著“使用語言”),你是讓我寫“工人”的“工”?“供電”的“供”?“宮廷”的“宮”?“老公”的“公”?“功勞”的“功”?“弓箭”的“弓”?“進攻”的“攻”?聽寫漢字非常麻煩。由于傳統(tǒng)漢字往往一個單字就是一個意思,同音異義字特別多,單聽某個漢字的發(fā)音,無法準確寫出這個漢字。如果使用標準的漢語普通話,那么某漢字的發(fā)音是確定的,但與這個確定發(fā)音相應的,有很多漢字單字。如果說的是漢語方言,那就更麻煩了:方言的發(fā)音不確定、五花八門,但從原則上說,替換各種方言的漢字是統(tǒng)一的。如果一個閩南人和一個說粵語的廣東人用各自的方言交談,互相聽不懂,但兩人可以用漢字交談,兩人使用的文字是一樣的。總之,漢語的聽與寫之間是分裂的,使用漢語的人天生具有從“看”(象征)中思考習慣,傾向于意象思維和隱喻性、類比性思維。
但奇妙的是,漢語的音與字在詩詞中可以實現(xiàn)完美地融合而不是分裂。古典詩詞所使用的漢字之間的連接,要講究平仄音韻,聽上去就像音樂那樣有節(jié)奏、旋律。這節(jié)奏與旋律自身就能使吟詩的人沉醉。與此同時,組成詩詞的漢字之間不僅在發(fā)音的連接方面陰陽頓挫具有聽覺上的美感,而且漢字本身的連接又能喚起疊起的意象,猶如一幅奇妙的畫卷。
因此,漢語的聽說與書寫之間,呈現(xiàn)出既分裂又融合的復雜情形,相比之下,拼音文字更單純,它的發(fā)音與文字書寫幾乎同一。拼音文字的詩歌即使在抒情,也總像是在敘事,而漢語詩詞即使在敘事,也總是離不開婉轉迂回的比喻,像是在抒情。漢語精神擁有含蓄中的高雅。漢語詩詞的精髓,在于特別善于用各種“喻”(明喻、隱喻、換喻、疊喻等等)捕捉瞬間的感受,喚醒相似的意象,制造美的氣氛。詩經(jīng)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花盛開了,青年男女要談婚論嫁了。這種“興句”或隱喻的傳統(tǒng)直到19世紀中葉才在法國象征派領袖馬拉美的詩句中全面體現(xiàn)出來?!跋笳鳌敝阅茉跉W洲成為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時尚詩歌流派,恰好說明在傳統(tǒng)上西方詩歌不太講究幽晦微妙的意象喚起關系。進一步說,象征手法描寫同時的多意象,有意使用一詞多義。這里的“多”是隱藏著的,可以隨時不由自主地被心靈所喚醒。普魯斯特的小說明顯借用了馬拉美的詩歌寫作方法,而柏格森的綿延概念,也與這種方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以上可知,從漢語結構的天性而論,與其說漢字的意思是聽出來的,不如說是看出來的。拼音文字可以聽寫,漢字則適于識讀,即看圖識字;拼音文字的聽和想之間有直接聯(lián)系(德里達稱之為“語音中心論”),既可以從單詞聽出一個觀念,也可以從單詞聽出一個圖像。但無論是觀念還是圖像,對于拼音文字來說,都是聽出來的,因為拼音文字的字形與圖像幾乎沒有關系,它不像漢字那樣是建立在象形文字基礎上的。
英語任意一個單詞的發(fā)音都對應著某個或幾個英語字母,這是一種固定的對應關系、固定的環(huán)境,但是這只是語言最簡單的環(huán)境,就像下象棋的人剛剛懂得下棋的規(guī)則一樣。真正復雜的語言環(huán)境或語言用法,在于巧妙地把不同的單詞連接起來的技巧,相當于知道棋子如何“走”才能取勝對手。
學習語言不是學習說話,而是學會寫作。幼童只要與人接觸,哪怕與文盲接觸,自然而然地能學會說話,但是要懂文字,則要向識字的教師學習。這意味著閱讀與寫作比說話更困難更復雜。
學說話是相對簡單的,只需要學會一個出聲的單詞或者句子指代現(xiàn)實世界中的某樣東西或者事情,就可以了。相比之下,學習文字、學會閱讀與寫作,要困難得多。這是因為,說話所使用的詞語比寫作簡單得多。為什么呢?因為在書面語中,很多文字及其連接起來的句子是抽象的,在現(xiàn)實世界中沒有對應物。當然這種情形在說話中也是存在的,但其存在相對單純簡單,是簡單的意象。文字的字句喚起的意象更復雜更抽象,一個善于閱讀和善于寫作的人,是一個善于想象或聯(lián)想的人。識字的人比文盲的思想視野更開闊,因為識字者使用抽象復雜的意象思維,能賦予簡單的事物以多層次復雜而細膩的感受,而不識字的人由于不是用“書面語”思維,受口語的局限,想事物時,想得既不深入也不透徹。
在識字者之間又有區(qū)別,文字是符號,符號自身又有簡單與復雜之別。哲學、文學藝術、科學,需要使用復雜符號。
但是,現(xiàn)在有一個革新的觀點,就是認為無論是說話還是文字符號,所喚起的都是某種或簡單或復雜的圖像:一個蘋果是一個具體圖像,2+2=4是一幅抽象的圖像,X+Y=Z是更抽象的圖像。圖像的含義就是顯示自身,我們直接沉浸在圖像之中,圖像不能針對自身說話。
以上情形,很像象形文字的書寫過程,一筆一劃都像是在畫畫,即使是一幅抽象的畫。字是有含義的,但字的含義就是畫的含義,但是畫同時顯示出很多景象或意味,看畫或閱讀的人不能立刻用簡單的語言歸納出所看到的全部感受。也就是說,文字畫既把自身顯示出來又把自身隱藏起來。
維特根斯坦的意思是說,我們不能一般地詢問一個字、一個句子是什么意思,對這樣的問題無論怎樣回答,都相當于什么都沒有說。我們要問一個字或者一個句子是怎么具體做事情的,它們?nèi)绾螀^(qū)別于別的做事方式。詞語如何做事情?這個問題的回答是,詞語做事情,就是一個詞語或者一個句子與另一個詞語或句子連接起來的方式。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創(chuàng)造了新的意思。我們不是在靜止狀態(tài)下手指一個蘋果說“這是一個蘋果”,我們早就超越了這種最簡單的給事物“命名”的方式。我們在詞語或句子之間建立起新的連接方式,這種連接的過程,才是所謂“命名”的過程。顯然,這個名字的含義是流動的、不確定的。語言思維和寫作的深刻性與趣味性就在這里,它可以讓我們在不經(jīng)意間坐在書房里就能享有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生活方式,它依靠語言所喚起的意象之連接方式的差異,而這種差異,來自我們意志的自由創(chuàng)造。維特根斯坦認為,“想象一種語言就是想象一種生活形式。”[注]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M].湯潮,范光棣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15.“是”(being)這個哲學本體論的基石,在維特根斯坦這里演變成古代漢語用法,他相當于把“是”理解為“為”、“作為”、“變成”。[注]關于古代漢語中“是”的這種用法的考據(jù),參見我發(fā)表的《中西:語言與思想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第265~266頁.這里不僅暗含著思想鏡頭的意思,還包括了思想鏡頭的轉換即時間——對此,他只是淡淡地說,詞語的意義在于其使用方法。他的意思就是說,詞語的意義在于你把它看成什么、作為什么,它就是什么。這里只有差異性,沒有一般性或普遍性。因此,在與人交流過程中,最要緊的不是你自己心里想好了要說什么話,而是這句話在傾聽者和閱讀者那里獲得的心理反應,后者與你的意向往往并不一致。別人是根據(jù)其自身的心理和文化性格秉性對你說的話作出反應,兩個不會產(chǎn)生心理共鳴的人之間說話,屬于“對牛彈琴”,聽話人理解不了你的好。
從“是”到“為”、到“作為”、到“變成”,心思的方向變化多端,事先根本無從掌握。也就是說,不僅與他人共鳴是奢想,與自己剛才的想法共鳴,也是奢想,否則,人就不會對自己不滿了,也不會去修改自己寫過的文字。要斷絕或者質(zhì)疑別人和你說的話的真實性(因為這些話只對和你說話的人來說是真實的,對你未必真實),要自己和自己的心里話“聊天”。別人并不關心也猜不到你的心里話,但這些心里話,幾乎就是一個人的全部人生。由此可見,人與人之間隔絕的距離多么遙遠。
在拼音文字需要使用“是”的句子中,漢語經(jīng)常把“是”省略,我們不說“花是紅的”,而只說“花紅”,“是”生成或融化在“花紅”之中了?!吧伞币呀?jīng)處于時間之中了,而由“是”組成的判斷句往往給人一種處于時間之外的感覺,仿佛其判斷經(jīng)得住時間考驗。
“視為”或“作為”與“根據(jù)”“原因”“為了”——是同時發(fā)生的,這就改變了我們關于“根據(jù)”“原因”“為了”的習慣心理,因為按照習慣心理,根據(jù)或者動機目標之類,發(fā)生在行為之前(或者“之外”)?,F(xiàn)在,我們把某某看成一個新因素,我們同時創(chuàng)造了一個不需要提供證明的根據(jù),它為了自身而自身,它自身就是自身形成的根據(jù)。
哲學判斷句的標準形式結構,以“是”或“不是”作為建構骨架,判斷句的含義已經(jīng)在句子前提之中了,連接在系詞后面的“什么”的含義,已經(jīng)被我們事先知道了,因此哲學推論貌似嚴謹,但多數(shù)句子屬于同義反復,加上句子冗長,令人昏昏欲睡。文學作品中的句子不是判斷式的,即使表面看像判斷,其實是描述。描述與判斷的區(qū)別在于,描述總是在補充或創(chuàng)新剛才說過的意思,下一個句子的意思不可能從前面一個句子的意思中推論出來,它們之間也許有某些相似,但這種相似的景象完全可以是別的樣子,并非一定如此。文學類的寫作,是邊寫邊明白的。哲學寫作中只有出發(fā)點是“時間”,而后這個作為出發(fā)點的“瞬間念頭”就被永恒化了,因為從理論上說,后面的句子都是從“第一個判斷”中推論出來的,而文學類的寫作卻充滿瞬間的靈機一動,其描述的方向飄忽不定、變化多端,全看心思的變化和情緒的節(jié)奏,從而情趣盎然。描述中絕非不使用“是”和“不是”,而是把它們當成“作為”“好像”來使用。
也就是說,一個句子里包含著我們看不出來的別的意思,真正有思想的人能把這些別的意思挖掘出來。它明明是這個,但你可以任性地把它看成那個。我們不想知道句子里告訴我們的東西,因為那東西我們早就知道了,關鍵在于從舊東西喚醒新東西的能力,即告訴人家新東西的能力。這種靈動性在古漢語詞性中就體現(xiàn)出來了,例如名詞可以當動詞用,一句話可以同時理解為斷言、描述、甚至疑問:“‘語言游戲’一詞是為了強調(diào)一個事實,即講語言是一種活動的組成部分,或者一種生活方式的組成部分?!盵注]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M].湯潮,范光棣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19.語言活動就是生活方式,這里不講區(qū)分真話假話的問題,說假話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我們的說話方式同時就是以這種方式做事情。比如開形式主義(所謂“走形式”)的會議,大家都心知肚明地發(fā)言,說著刻板的套話和假話,但作為生活方式它是真實的。哲學家并不關心這里的假話問題,不會因此就義憤填膺,哲學家只考慮思想本身的問題。為了在思想上有所成就,就得不顧常識,在精神上破例走極端,從一般性中發(fā)現(xiàn)和發(fā)明意外或特例,變不可能為可能。
維特根斯坦所謂“語言游戲的多樣性”,其實就是瞬間朝向多方向想問題的可能性,任何惡勢力也管不住你的心思朝哪個方向想問題?!罢Z言游戲的多樣性”還暗含這樣的意思,就是瞬間誤解的可能性,因為既然不存在私人語言,語言總處于交流之中,但是一句話只要一說出來,意思就暗含很多方向。即使退一步說,兩個人都想到一個方向,仍舊存在著微妙的差別。也就是說,交流是必須的,誤解卻是必然的,但并不可就此而得出結論說,沒有必要說話,因為誤解并不僅僅產(chǎn)生不快,誤解會滋生創(chuàng)造性思維,從而誕生新的生活方式,豐富生活的趣味。
從西方傳統(tǒng)哲學著作的角度看,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根本就不算是一部哲學著作,更像是語句例子大全。他絞盡心思挖掘一個句子能被劃分為各種各樣的種類。他用例子做意象,因此此書也是不同意象轉換的畫冊。甚至可以把他想象為一個以詞語做人物角色的“小說家”,他總是在書里設想各種各樣的詞語用法之情景,這也是現(xiàn)代西方哲學家不同于傳統(tǒng)之處。在胡塞爾現(xiàn)象學那里,“好像”的地位非常高,所謂“好像”,也就是在做假設。所謂“現(xiàn)象學還原”就是胡塞爾最重要的哲學假設。
“語言游戲的多樣性”在某個關鍵念頭上與海德格爾暫時一致,那就是討厭問“這是什么”,因為對這種提問方式的回答不會說出點新東西;“語言游戲的多樣性”還在某個關鍵念頭上與索緒爾暫時一致,這就是能指的純粹任意性,例如“海南島”不僅指中國的一個省份,還可以指一個小孩的名字、一個寵物的名字,可以代表任意東西——總之,一切取決于我們最初的念頭。如果兩個人在談論“海南島”時,對這個名稱究竟指代什么沒有達成一致,他們之間的交流就無法進行,不是由于不同意對方的意見,而是由于根本誤解了對方的意思。因此,語言只能是公共的、社會的,在語言規(guī)則和詞語的含義上都要事先約定好,以便能重復使用。沒有可重復性,語言不可能存在。但如果關于語言的哲學只分析到此,只能算說到一半,更重要的一半還沒有說。也就是說,約定只是相對的,語言要豐富自己的表達能力,必須得出現(xiàn)一詞多義現(xiàn)象,即同一詞語指稱的不確定性、增補性,好像詞語太少而要想表達的意思太多似的。
內(nèi)心感受永遠比語言豐富——指出這個事實,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尼采、弗洛伊德的功勞,他們發(fā)現(xiàn)了潛意識流動的重要性。至于“無意識”這個詞,完全是針對語言的,因為在傳統(tǒng)上,意識(或者思想)與語言是等同的。發(fā)現(xiàn)潛意識和無意識,極大地豐富了人對自身精神世界的探索,也是現(xiàn)代哲學的一個重要特征——也就是悖謬性,“‘清晰地闡述’根本就不可能被清晰準確表達出來的思想”引號里的這句話是悖謬的,但它描述的是事實,事實比“正確”更重要。維特根斯坦以他的說法說出了類似的意思:“因為只有在語言放假的時候,哲學問題才會產(chǎn)生?!盵注]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M].湯潮,范光棣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29.要像索緒爾那樣,約定詞語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系,相當于識字。但識字不等于會寫作,識漢字的人未必會作詩,作詩屬于使用漢字的能力。這表明聯(lián)想能力高于辨識能力,聯(lián)想屬于創(chuàng)造新意思,辨識屬于重復與模仿。
會想比會說更重要,會想的人有時不能清楚地把想法準確表達出來,但心里是明白的,而無論一個人怎么會說,話一出口就得照顧別人能聽懂。也就是說,口語的特征是“一般性”,犧牲了精神的微妙性。鑒賞力只流淌在人的潛意識之中,以感受的形式存活于心,即使沒有用語言吐露出來,我們已經(jīng)沉醉其中,這也是人的真正幸福之所在。
即使一個最簡單的行為或者某個符號,其意味也是豐富的、詭異難測,取決于思考與想象能力。受到這種現(xiàn)象啟發(fā),人類發(fā)明了暗號和密碼。語言的第一步是指稱事物,第二步是知道詞語如何代替事物,第三步是創(chuàng)造性地用舊詞語指稱一個新事物。寫作過程,就是錯綜復雜地交錯使用這三個步驟。重要的是享受詞語和句子疊加有異的含義,至于外部世界是否真有某個物理對象與這個含義相符,對享受思想本身來說,并不重要。
在漢語中,有意義和有意思之間,有微妙差別。我把兩者混淆起來使用,這種做法本身,也許有意義或有意思。“有意思”這個說法,涵蓋了“有意義”,含混不清本身,就是一種哲學觀。怎么弄成有意思的效果?前提是得讓人家懂,但這種懂的方式,是人家從前沒經(jīng)歷、沒想過的,因此會有既深刻又幽默的效果。維特根斯坦的書不幽默,就像他的傳記作者說的,你和他講話,你會覺得很累,但是他深刻。
所謂寫作,就是寫出不同的“語言用法”。即使在一首詩詞之中,句子的用法也不相同,一首詩整體上的平仄分配相當于維特根斯坦說的“命名”,維特根斯坦舉的例子是,命名就相當于象棋中的棋子已經(jīng)擺好位置、各就各位,但他說這并不等于已經(jīng)走了一步棋。走棋,這相當于語言用法,也就像在寫作了。識字并不意味著自然會寫作,這就像懂象棋規(guī)則很容易,但距離一個象棋高手,還差得遠。關鍵看如何走棋,即如何使用詞語。在這個過程中必須變化多端,不止一種用法、看法、思路。
命名是死板的,只有詞語之間流動或聯(lián)系起來,才形成思想與情趣。下棋的趣味絕不在于把棋子在棋盤上擺好位置,而在于走棋過程中的運籌帷幄——如果把這里的“棋子”換成“詞語”,就相當于語言的用法,或者用語言做事情。還沒有做事情的詞語,就像還沒有走一步的棋子,是沒有用處的。
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方法,往往是把一個已經(jīng)確定的說法或命題,當成一個不確定的X,經(jīng)歷了這樣的轉換,不再理睬原來的判斷,胡塞爾就是這樣的,維特根斯坦也是這樣,例如他說,命題相當于事實的圖像,還有很多類似說法,這是他的思考方式,這是比喻、好像、“興”起來的象征,是隱藏起來的詞語之詩歌用法。你說它像什么,完全是你隨感想出來的,而這樣的相像或所謂“家族相似”多的是。
以上,也相當于把時間因素引入判斷。就是說,只是擺好棋子在棋盤上的位置根本就不叫下棋,下棋必須“走棋”,而走棋要經(jīng)歷時間。語言也是這樣,你不能使思想停滯,滿足于思考事物名稱的意義,不能只是傻傻的問“這叫什么”或“這是什么”,因為要真正明白它是什么,這個“名詞”得“走棋”,也就是連接別的詞,使自身變成別的詞,詞語處于綿延之中,這本身就是在經(jīng)歷時間。
一旦在思想之中真正引入了時間,精神的景象立刻大變,就像坐著高速列車看窗外呼嘯而過的道道風景,它們瞬間就轉換為別的,乃至“別的”的“別的”。在這個過程中,留戀是弱者的思維方式,渴望前面的風景才是樂觀的強者。但“留戀”和“渴望”狀態(tài),這是事后總結,我們沉醉于窗外的美麗風景時,根本不會考慮這種停下來才會有的事后思維。一個乘客在座位上看列車窗外的風景,他似乎一動沒動,但已經(jīng)并正在經(jīng)歷著很多很多——這也就是康德所謂“哥白尼式的哲學革命”。此刻的“我”成了太陽,萬事萬物圍繞著我轉,我把它們看成什么,它們就是什么,人類成為自然界的立法者。
“我無意找出所有我們稱為語言的某種共同點,我要說的是:這些現(xiàn)象沒有一個共同點能使我們用一個同樣的詞來概括一切的——不過它們以許多不同的方式相互聯(lián)系著。正因為這種聯(lián)系,或這些聯(lián)系,我們才能把它們都成為‘語言’。”[注]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M].湯潮,范光棣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45.不尋找語言的共同結構,不從總體上判斷語言是什么,這與索緒爾不同。維特根斯坦認為所謂語言現(xiàn)象,就是以不同方式(不同用法)在詞語之間建立聯(lián)系,索緒爾曾經(jīng)以不同的表述說過類似的話,即詞語的意義在于詞語之間的差異,建立差異就等于創(chuàng)造出語言的意義了。
所謂建立聯(lián)系,不是胡亂聯(lián)系,從A聯(lián)想到B,總是由于某種隱藏或深或淺的幽暗中的相似性,這些相似性引起我們認同、產(chǎn)生共鳴,不要受到維特根斯坦說法的束縛。就是說,不把它們說成“家族相似”也是可以的,不必給它們定性是什么樣的相似,它們只是相似,就夠了?!跋嗨啤敝皇且饩侈D換或者創(chuàng)造出新思想的一個借口,“相似”具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隨意性,它與人的自由意志有關,但通常都需要先有某個自己比較熟悉的東西刺激自己,使自己聯(lián)想起從表面上看與這個刺激物并不相似的意象或景象。維特根斯坦所謂“語言游戲的轉變”,用人們能聽得懂的話說,就是一個名詞不再像人們習慣的那樣指稱A而是指向了B。用于游戲或消遣的語言,不必是真理的語言,但得是有趣有用的語言,顯露美感的語言。這相應于弗雷格和胡塞爾都承認的區(qū)分詞語的意義與指稱。語言流露和描述的是意義,至于是否真的存在意義所指稱的物理現(xiàn)象,則無關緊要,意義來自創(chuàng)造性的聯(lián)想與想象。
在《哲學研究》中,維特根斯坦似乎始終都在講語言游戲的規(guī)則或使用方法。他早期認為,對不能說的東西要保持沉默,邏輯實證主義者以為這句話是反形而上學的,其實這句話恰恰是在劃定邏輯與哲學界限的同時,為形而上學辯護,主張那些不能說的東西才更為重要?;氐健墩軐W研究》,與其說他重視的是按照規(guī)則使用一個詞語,不如說他更重視當沒有按照規(guī)則使用某個詞語時,會出現(xiàn)怎樣的情況,這情況對語言的意義在哪里。他對規(guī)則中的例外更感興趣、對差異更感興趣、對其他可能性更感興趣。在書中,他不斷地設想各種各樣的問題,也就是在尋找例外與差異。
懷疑無禁區(qū)。懷疑,就是猜想事情還有其他可能性。這些猜想往往符合事物的本性,因為事物確實是不可定義的(也就是說,事物除了是A,還是B、C等等),因此,懷疑與猜想是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序曲”。就像下面一段話繼承了笛卡爾式的懷疑精神:“一條規(guī)則立在那里就像一個路標。難道路標就能使我毫不懷疑該有的方向嗎?我已經(jīng)走過路標時它是否表示我該走的方向;是沿著大路還是小徑,或是越野而行?”[注]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M].湯潮,范光棣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55~56.條條大路通羅馬,但途徑不同,看到的景色就不同。雖然最終都到達了羅馬,但是經(jīng)歷了不同的意義。
維氏的《哲學研究》確實是哲學研究,他設想那些“沒用的事情”,打破了在《邏輯哲學論》中曾經(jīng)試圖保持的沉默,試圖揭示那些“不可說的東西”。他想說在使用語言時,人們經(jīng)常用錯了詞語,也就是詞不達意,因此也可以把他的《哲學研究》當成一個語文老師在批改學生作業(yè)時糾正學生造句中出現(xiàn)的語病,但其深意是哲學的。他想說明哲學的困境,在于我們誤用了語言。這就像弗洛伊德認為治療心理障礙的方法是和病人談話,告訴病人的心結的真實意思并非病人所想的那樣,而是別的意思,一旦解決了別的意思,病人的心病就迎刃而解了。
“詞語的意義在于其用法”——等值于把詞語看作什么,也就是精神視角或鏡頭,這還等值于消解了詞語的雅與俗之間的界限。就是說,當詞語安靜地躺在詞典里的時候,我們還無法斷定其雅與俗。詞語雅與俗的區(qū)分標準,要從如何使用它們來判斷,[注]不能說生僻字或文言、書面語等等先天地就優(yōu)越于口語,在這方面學界一直有誤解,關于20世紀初的白話文運動,有歷史的必然性。但是,反過來說,也不能說文言就是死文字。例如“無能為力”與“干不了”各有千秋,關鍵不在于使用的是文言還是白話,而在于它們要適用當時的場合以及是否能在我們的內(nèi)心產(chǎn)生美感。在這里我贊成美感,而不挑選“實用”或“通俗易懂”這樣的字眼,應該回避沒有藝術美感的赤裸裸的通俗易懂。例如李白那首“床前明月光”,用的是極普通的漢字,但經(jīng)過他的妙筆組織排列起來,品位高雅而不俗氣。精神之高貴,不在于辨識更多生僻的漢字,而在于使用普通漢字的造句能力,一種聯(lián)想的能力。在這方面,維特根斯坦說了,“我們處在幻覺之中,以為我們的探討中特殊的、深奧的、實質(zhì)性的東西在于它企圖抓住語言無以倫比的實質(zhì),即存在于命題慨念、字詞、證明、真理、經(jīng)驗等等之間的秩序。這種秩序是一種超秩序,可以說存在于超概念之間??墒钱斎?,如果‘語言’、‘經(jīng)驗’、‘世界’這些詞有用處,它們一定像‘桌子’、‘燈’、‘門’這些詞一樣卑微?!盵注]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M].湯潮,范光棣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62.其實,這里既可以說“卑微”也可以說“偉大”,究竟是卑微還是偉大,要看造句的效果,也就是運筆的能力,就像書法藝術一樣。其實,我們也不要過分引用他的所謂“不要想,要去看! ” 更全面的說法應當是,要變換花樣地去想、去看、去寫。在這里所謂的“花樣”,就是從哪個方向接觸同一個景象或事情等等。景象或事情本身并不說話,怎么想、怎么看、怎么說話的是我們,是人。
換句話說,沒有哪一個詞語天生就是高貴的,就像人一樣,生而平等。詞語或人的高貴,要看其思考行為、說話行為、做事行為,是否具有創(chuàng)造性和制造美感的能力。在很多情況下,制造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就等同于在制造原創(chuàng)性的思想和原創(chuàng)性的美感?!盁o秩序也是一種美妙的秩序”,例如戰(zhàn)爭與革命,似乎現(xiàn)在人們都不喜歡,但沒有它們,就沒有人的歷史,因此它們是藏匿于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本性之一部分,就像“即使在含混的句子中,也必定有完美的秩序。”[注]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M].湯潮,范光棣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62.
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看似沒有討論時間,但他所關心的問題,與柏格森、德勒茲、德里達等法國哲學家的主要論題相似。如果他們從不同途徑接近同一個問題,那么這個問題就是我們時代的哲學問題:“一個句子的意思——有人會說——當然可以有這種或那種可能性,但這個句子卻必須有一個確定的意思。一個不確定的意思——實際上根本沒有意思——這就好像:一條不確定的界限其實根本不是界限?!盵注]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M].湯潮,范光棣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62~63.不是界限,界限消解了,句子原來的結構被拆散了。于是,唯一的確定性在于一切都不確定,因為這里引入了時間,這等于說“是”等值于在生成別的東西的路途之中。
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的陳述句式,經(jīng)常以“如果”或““假定”開頭,就像胡塞爾在書中經(jīng)常說“好像”,這不僅是詞語用法方面的巧合,而是說“特殊的思想場景”(這是某視角下的意向性)成為20世紀第一流的哲學家共同關注的問題。但為什么“假設”或“好像”這個而不是那個?這并沒有可參照的客觀標準,哲學家只是臨時想到了這個或那個。所以,作為讀者,我們大可不必細究這個或那個本身,關鍵在于我們可以想出符合自身之所是的這個或那個。
哲學并沒有改變原來的根本形態(tài),哲學能力仍舊在于哲學家辨析詞語的能力,但哲學不再承認有唯一正確的真理性質(zhì)的語言。理想或者理念獲得了重新理解,從此沒有任何東西是純粹的,純粹成為單純的同義詞。從此,理想不再是像一個等待我們到達的目的地,因為當我們經(jīng)過努力奮斗果真到達那里時,肯定會感到失望。只有走在不確定的路途之中,我們才感到幸福,因為當下的選擇十分豐富,我們處于沖動之中,隨手撿起最方便的最使我們興奮激動的東西。當然也可以隨時扔掉,假如我們看見更能使我們沖動的場景,這就是21世紀的人類生活方式。在純粹狀態(tài)下是無法行走的,就像在真空中無法呼吸一樣。“我們想走:所以我們需要摩擦。回到粗糙的地面去吧!”[注]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M].湯潮,范光棣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65.沒有沖突與困難就構不成生活,因此我們需要摩擦,需要粗糙。
一個不確定的意思,有沒有意思的意思,似乎禪宗就有這樣的主張。禪宗經(jīng)常講一些南轅北轍的句子,以顯示語言之無用。一條不確定的界限也是“界限”,就像瞬間與瞬間的關系也是“關系”——只要我們不認為界限與關系是確定的,只要我們領悟到界限與關系總處于新的生成過程之中。那些一味喜歡“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人、那些不相信突發(fā)奇想的人、那些不愿冒險去體驗“戰(zhàn)爭硝煙”的人、那些不愿見陌生人的人、那些不愿意從事極限運動的人,還沒有真正品味到生活的奧秘與真諦。
要善于理解維特根斯坦,例如他說“我們所做的是把字詞從形而上學的用法帶回到日常用法。”[注]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M].湯潮,范光棣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67.——這不過是說,思想和寫作的才華,在于用極其簡單樸素的句子道出深刻而具體的思想,而不能反過來,句子表面上用詞怪異生硬,其內(nèi)容卻空空如也。從此,我們盡量少使用“存在”“真理”“命題”這些深奧的字眼,我們用粗糙的日常語言替換它們,因為我們的腳總踏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我們用意象代替假想的直線與平面。
一切日常語言都含有哲學的意思,而一切哲學的意思都可以用日常語言表達,這兩種情形,也叫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已經(jīng)含有解除界限的意思了。哲學思考與詩人作詩有一點是相似的,那就是從看似沒有關系的抽象概念或自然景象之中,看出聯(lián)系?!敖鈽嫛被蛳庠瓉淼慕Y構不是刻意的,而是自然而然的。在這個過程中,思想并沒有做作,沒有刻意發(fā)力。
沒有什么“語言哲學”問題,所謂“語言哲學”問題,其實就是語言問題。對語言的思考不一定非得是哲學性質(zhì)的。使語言的哲學用法回歸到語言的日常用法是否會導致取消哲學本身呢?不會,因為語言的日常用法中含有神秘性。如果這些神秘性能夠得到澄清或者發(fā)現(xiàn)了一個標準答案,那么就確實可以取消哲學了,但問題在于這是不可能的——這就像翻譯是不可能的。真實的情況總是這樣:我懷著某種意圖寫出一句話,但這句話在讀者內(nèi)心形成的意思,與我的意圖永遠是不一致的,讀者永遠猜不透我的意圖。
“哲學只是將一切擺在我們面前,既不解釋,也不演繹任何東西——由于一切呈現(xiàn)在眼前,沒有什么要解釋?!盵注]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M].湯潮,范光棣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70.把這句話與馬克思的名言對照一下:“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庇邢嗨浦巻幔恳⒁庀嗨浦械牟町?,馬克思強調(diào)的是“武器的評判”或者社會革命,他注意的是宏觀世界,而維特根斯坦注意的是語言的細節(jié)或語言的微觀世界,其意思是說,改變語言的用處就已經(jīng)等同于革命了。畢竟人類是通過語言思考的,而人怎樣思考就會怎樣做事情。怎么去改變語言的用處呢?例如不去解釋和推論,而是飽含詩意地去描述、顯示意思。解釋和演繹的東西,并沒有給我們新的意思,而在描述過程中,我們正在靈動地聯(lián)想,充滿各種誘惑我們的可能性,時間裹挾著思想走在創(chuàng)造的路途上。
簡單的東西是神秘的,形而上的東西就生成于形而下的東西之中:“事物中于我們最重要的方面都由于它們的簡單和熟悉而隱蔽不見。人們無法注意某些東西——因為它們始終都在我們面前?!盵注]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M].湯潮,范光棣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70.把東西藏在最顯眼的地方,因為那地方太平凡了,誰都不注意。
只要有了先入之見,就等于忽略了時間,忽略了場合隨著時間的改變而改變,動,就是時間。不空洞的寫作與生活一樣,得有很多具體活生生的臨時想法,不惜與剛才寫出來的想法不一致。如果全部一致,千百句話只等于一句話,那就成了文章的“雕塑”,如同將很多活生生的瞬間不一樣的或粗糙或精致的想法生硬地抹平而凍結為一個永恒不變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