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秋,一部全亞裔陣容的好萊塢電影《摘金奇緣》(Crazy Rich Asians,直譯為“瘋狂的亞洲富豪”)在美國掀起狂潮,并在年末引入中國市場。此片改編自新加坡華裔作家關(guān)凱文(Kevin Kwan)同名小說,原小說共三部,除《摘金奇緣》外,還有《中國富豪女友》(China Rich Girlfriend)和《富人問題一籮筐》(Rich People Problems),皆圍繞有錢的華人展開。
關(guān)凱文出身于新加坡豪富之家,書中對于富人生活的描寫雖令常人咂舌,卻多有真實佐證,為增加故事“可信度”,小說每章后更是詳加注釋。相比之下,也許是由于電影主創(chuàng)不夠“富有”,雖然故事情節(jié)基本相同,對于“豪富”的展現(xiàn)卻遠(yuǎn)遠(yuǎn)不夠;貫穿電影的,除了“灰姑娘嫁王子”的老戲碼,就是淺嘗輒止的中西家庭觀的沖撞與和解。若要感受“豪富”與“瘋狂”,還得去讀小說。
小說火爆,各路讀者各取所需:有讀出對“瘋狂”的種種剖析,有讀出對“金錢”的既愛又恨,有讀出東西文化的碰撞,更有真富或裝富的人們手捧此書,到各大奢侈品店去按圖索驥。作者稱自己的小說是“社會諷刺之作”(social satire),不過,與《名利場》(Vanity Fair)之類的經(jīng)典“諷刺”作品相比,此作明顯“銳利”不足,反倒是“金錢”味道極重。
不得不說,金錢讓華人的地位顯著提升;如今有錢的華人,早已不滿足于橫掃歐美各大奢侈品店;甚至,手臂一揮,豪氣地把洋人的整個酒店買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在倫敦,以梁幸(Felicity Leong)為首的一群華裔,在某高檔酒店受到酒店經(jīng)理的無禮對待,梁幸欲與之辯駁,反被揶揄:“Ormsby was indignant. How dare this Chinese woman with the Thatcheresque perm and preposterous ‘English accent speak to him in such a manner? ”(奧姆斯比經(jīng)理很生氣。這個留著撒切爾夫人式波浪發(fā)、一口可笑的“英式”英語的中國女人,竟敢這樣跟他說話。)經(jīng)理毫不客氣地“請”這些人移步“唐人街”?!癝he hadnt seen this particular brand of superior sneer since she was a child growing up in the waning days of colonial Singapore, and she thought this kind of overt racism had ceased to exist.”(梁幸幼年時正值新加坡最后的殖民地歲月,之后便再沒受過這等輕視,她本以為這種公然的種族歧視早已不存在了。)也罷,當(dāng)?shù)皿w的衣著和高貴的口音都無法打動愚昧的洋人時,就只有金錢這一招了……幾分鐘之后,接管了這家酒店的梁幸,對目瞪口呆的經(jīng)理說,“Oh yes, I almost forgot. Im afraid Im going to have to ask you to leave the premises.”(啊,對了,我差點忘了。恐怕我要請您離開我家的地盤兒了。)
整個世界必須接受一個事實——華人真是“越來越有錢”了。
梁美惠(Astrid Leong),一位擁有“無限大”衣櫥的美女,一年四季乘坐私人飛機從巴黎、米蘭大手大腳購入各式絢麗新裝,無知的洋女人們以為她定是哪位白人老板包養(yǎng)的“情婦”,殊不知梁氏家財實在已經(jīng)到了花費不盡的程度:“Twice a year, when the family sat down with their business managers at Leong Holdings, she would notice that her personal accounts always increased in value, sometimes to an absurd degree, no matter how many couture dresses she had splurged on the previous season.”(一年兩次,梁家人與梁氏控股的商業(yè)經(jīng)理們會面時,她總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個人賬戶又升值了,有時簡直升值到荒謬的程度,無論她上一季在時裝上揮霍了多少錢。)
不過,梁家并不是小說的主角。在有錢的華人中,另有一批是深藏不露的,后者,據(jù)關(guān)凱文稱,才是他要在書中“歌頌”的:“It was also my goal to show the rest of the world an aspect of Asia that isnt limited to what we read about in gossip magazines—that isnt just about people dropping millions on weddings or Hermès bags. I wanted to depict the society that I knew well, or of educated families with style and taste that have been quietly going about their lives for generations.”(我另有個目的,就是要把亞洲的另一面展現(xiàn)給世界看,那不是局限在我們八卦雜志上的東西——不是那些動輒把幾百萬花在婚禮和愛馬仕包上的人們。我要展現(xiàn)那個我熟悉的群體,他們有格調(diào)和品位,受過良好教育,世代安靜地生活。)小說中的楊家,便是這樣的家族——怪不得男主角楊尼克(Nick Young)與女友朱瑞秋(Rachel Chu)交往許久,女友卻對他的顯赫家世一無所知呢。像尼克母親那種穿著、舉止、行事低調(diào)得體的大富之家的掌權(quán)者,積累家族財富才是根本之道,而花費財富倒不是她們應(yīng)該關(guān)注的事了。不過,這樣的“賢德”人家,也自有其“瘋狂”之處——全以守財、聚財為使命,事事衡量利弊,皆由錢財?shù)膿p益為標(biāo)準(zhǔn)。顯然,財富才是此類家庭真正的掌權(quán)者。楊太太之所以使出渾身解數(shù),要擊退那個她并不認(rèn)可的未來兒媳,皆因為她看到對方的家世、身份、性格等方面,對于楊家的財富沒有絲毫益處。電影結(jié)尾的“和解”,在小說中并沒有發(fā)生;直到第二部《中國富豪女友》中,得知瑞秋的生父其實是更大的富豪,楊太太這才爽快地“批準(zhǔn)”了這門婚事。
婚姻從來不是僅僅關(guān)于愛情。
世界上許多頂著“神圣”名頭的東西,可能到頭來都繞不過一個“錢”字,包括“愛情”或“戰(zhàn)爭”?!癟he Crusades, like the conquests that followed, were as much about overcoming Europes monetary shortage as about converting heathens to Christianity.”(十字軍東征,以及后來的種種征戰(zhàn),說是為了將異教徒化為基督徒,實則也是為了解決歐洲的金錢短缺問題。)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在《金錢崛起》(The Ascent of Money)中說。
關(guān)凱文在書中引用多蘿西·帕克(Dorothy Parker)的一句話,“If you want to know what God thinks of money, just look at the people he gave it to.”(你想知道上帝對錢是什么態(tài)度,那就去看看他把錢都給了誰吧。)似乎對“錢”和有錢人狠狠皺了一下眉頭。不過,人不可能真正做到完全自給自足,因此與人交往,取長補短,是必要之路,而錢正是搭建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重要橋梁。弗格森說,“Money, it is conventional to argue, is a medium of exchange, which has the advantage of eliminating inefficiencies of barter; a unit of account, which facilitates valuation and circulation, and a store of value, which allows economic transactions to be conducted over long periods as well as geographical distance.”(傳統(tǒng)認(rèn)為,金錢是交換的媒介,可以消除以物易物的不便;是一種記賬單位,方便估價與流通;是價值存儲的工具,可以允許經(jīng)濟交易跨越較長時間、較遠(yuǎn)距離,順利進行。)
金錢又不僅是這些,在許多時候,它的確具有“魔力”,有時甚至扮演著撬動地球的杠桿的角色。對于金錢的掌控,讓原本只是“坐在桌子后面長凳上,給人兌換些貨幣”(“Banker”這個詞的由來)的美第奇家族(the Medici family),成為意大利,甚至全歐洲最有權(quán)勢的人,整個文藝復(fù)興,都可以說因他們而起?!癟heir patronage of the arts and sciences ran the gamut of genius from Michelangelo to Galileo. And their dazzling architectural legacy still surrounds the modern-day visitor to Florence.”(他們對于藝術(shù)和科學(xué)的資助,惠及從米開朗琪羅到伽利略等各種天才。他們?yōu)槭廊肆粝碌臓N爛的建筑遺產(chǎn),今日仍然環(huán)繞著每一個走進佛羅倫薩的人。)
瓊·保羅·格蒂(Jean Paul Getty),據(jù)1966年的《吉尼斯世界紀(jì)錄》,是當(dāng)時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更有人說他是有史以來最有錢的人,按照他自己的話說,“If you can count your money, then you are not a billionaire.”(如果你能數(shù)得清自己的錢,那你就還不算個有錢人。)與他相比,美第奇家族也算不得什么。
但在根據(jù)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金錢世界》(All the Money in the World)中,我們看到的格蒂,并沒有因為擁有財富而強大無比;恰恰相反,他其實是那么虛弱無力。這位擁有世界上最多金錢的老人,與親人疏離,亦無朋友可言,為了最大限度地保持財富,擴大財富,他投資了數(shù)不清的藝術(shù)品,卻不愿付錢贖回被綁架的孫子,導(dǎo)致孫子被人割去耳朵,由此招致更多的仇恨。最后,在如皇宮一般碩大、華貴的房子里,被數(shù)不清的藝術(shù)珍品包圍的格蒂,孤獨地死去了。這也許是電影中最為驚心動魄的場面吧。臨終前,眾叛親離的老人把財產(chǎn)留給了那個除了親情什么都不奢求的兒媳,兒媳則把它捐助了慈善事業(yè)。影片結(jié)尾,格帝的財務(wù)主管問這個樣子孱弱、說話輕聲細(xì)語的女人,可以為她做些什么。她回答說,“No, thank you. Im fine. I have everything I need.”(不用,謝謝。我很好。我需要的,我都有了。)
弗格森說,錢,其實代表的是一種“借貸”關(guān)系。錢這件東西,不論多寡,都不是一件讓人太舒服的東西,特別是當(dāng)你明白,它其實是一張張借據(jù)的時候——“The central relationship that money crystalizes is between lender and borrower.”(錢明確了出借方與借用方之間的核心關(guān)系。)在你覬覦一張張鈔票的時候,你其實也承認(rèn)了自己“借用方”的地位,在收下它們的同時,你要“還回”你的時間、精力、腦力、汗水,甚至尊嚴(yán)。當(dāng)然,即便金錢真的是一張張借據(jù),擁有了世界上所有的錢,恐怕也并不代表著天下所有的人都可以受你差遣;因為,總有人會說,“我已經(jīng)擁有了我想要的一切”,這樣的人,在這世上花花綠綠的借據(jù)上,不太容易找到他們的簽名。
真正能夠做到如此“超脫”的,真要算“圣人”了。而凡夫俗子們,對于金錢的追逐,恐怕還要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在關(guān)凱文的小說中,富人們的終極享受,是“吃金子”——其他珍饈美味都已無法調(diào)動他們被金錢磨鈍了的味蕾。比如,“富豪女友”邴科萊(Colette Bing)最愛的一款甜點,便是“birdss nest dessert spiked with nine drops of amaretto di Saronno and sprinkled with shavings of twenty-four-carat gold”(配九滴帝薩諾紅酒、撒24K金屑的燕窩)。托馬斯·莫爾(Thomas More)在《烏托邦》(Utopia)中寫道,在理想社會中,金子將不再被人追捧,而是被用來當(dāng)束縛囚犯的鎖鏈。列寧也曾預(yù)言,終有一天,“Gold can be reserved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lavatories.”(金子將被用來建廁所。)想必,那時候,該沒有人會去吃金子了吧。
本文作者王偉濱系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博士,現(xiàn)任教于河北科技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