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二虎
(西藏民族大學 文學院,陜西 咸陽 712082)
上海是一座難以言說的城市,尤其是20 世紀以來,新舊文化的融合、碰撞,使其增添了不少傳奇故事。雖然《長恨歌》的主人公是王琦瑤,小說亦圍繞其傳奇的一生進行敘述,但實際上,她起到了代言人的作用,代言的正是20 世紀上海這座城市。上海作為《長恨歌》的主角,承載了作家筆下大量的意象,肩負著文學想象與被想象的任務(wù)。作為王安憶的文學想象的存在,上海在《長恨歌》中已經(jīng)不再是簡單的一個地域符號,而被賦予了象征的內(nèi)涵。本文從女性的上海、邊緣化的上海、愛恨交錯的上海三個方面對上海意象進行分析,以揭示出《長恨歌》中上海的深邃象征意以及王安憶在小說中蘊含的對上海這座城市的情感。
《長恨歌》選定的人物王琦瑤是個雙重身份,她既是個體的,亦是一個群體女性的代表,小說對王琦瑤女性氣質(zhì)描寫的背后,是作家想要表現(xiàn)的女性化的上海意象?!蹲右埂纷髡哒驹谏鐣c時代的高度,從大處著筆,描寫了一個“大寫的”男性化的上海。而王安憶的《長恨歌》,作者從個體經(jīng)驗出發(fā),描繪個體生活中的小事,從細節(jié)落筆,描寫了一個“小寫的”女性化的上海。[1]琦瑤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敘事中,《長恨歌》在不同時代的敘事中,給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女性形象,而最為形象的非王琦瑤莫屬。通過對王琦瑤的幾段愛恨情仇的感情經(jīng)歷的描寫,《長恨歌》彰顯出了強烈的女性意識。[2]作家曾多次試圖將苦難遭遇的女人安放在看似堅強的男人身后,但結(jié)果始終以男人的無法承擔責任而失敗,相比之下,王琦瑤對生活表現(xiàn)出來的韌性驚人,盡管這種韌性通常呈現(xiàn)出陰柔的狀態(tài),但卻不是軟弱可欺的,在艱難的時世中,男人的形象表現(xiàn)得比女人更軟弱。
情感描寫中的女性形象,通過生活中的一些意象與上海產(chǎn)生了某種文化關(guān)聯(lián)。而這些意象在小說中主要表現(xiàn)于弄堂、服飾和飲食方面。胡同之于北京,正如弄堂之于上海。老舊的弄堂里照常的傳出家長里短,平安里的火爐上還坐著呼呼作響的、即將燒開的熱水壺,像是一幅幅充滿生活氣息的上海圖景,通過弄堂慢慢展現(xiàn)在人們眼前。王琦瑤從最開始弄堂里那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到之后閱盡富貴云煙的高官情人,再到最后又仿佛歸于平靜、回到自己熟悉的弄堂里,她就在這一走一回的反復(fù)中度過了人生近一半的路程,而上海這座城市正如在她身后操縱著一切的存在,總有辦法將這里的一個個人生融入自己的變遷之中。在某種程度上,表現(xiàn)出百年滄桑的不是英雄般的史詩巨著,而是那生生不息、連綿不斷的日常生活,這才是歷史積淀中最真實、最本質(zhì)的東西。[3]表明了上海這座充斥著人間煙火氣的城市,其真正稱得上“精髓”的地方不是隨處可見的高樓廣廈,而恰恰在于無時無刻不飄蕩著生活氣息的、拐角的弄堂里,上海作為人們?nèi)萆碇?,其最真實、最本質(zhì)的東西體現(xiàn)在弄堂里人們的日常瑣屑生 活中。
服飾意象,在《長恨歌》中意義非常。小說中隨處可見的各色服飾,其作用顯然不僅僅是御寒這么簡單,就文化意義而言,服飾才是上海意象中可以稱其為意象的原因所在。小說中最引人注目的服飾描寫,無一不是關(guān)于女性的,服飾之于女人,成就了相互的美,女人的服飾亦與城市在某種意義上有著不可切割的聯(lián)系,“上海馬路上的虛榮和浮華,在這里象找著了自己的家。王琦瑤身上的衣服,是櫥窗里的時裝的心;王琦瑤的簡樸是闊綽的心”,王琦瑤甚至認為衣服是女人的文憑,可以“把內(nèi)部的東西給個結(jié)論和證明,不致被埋沒”,多年以后,女性的時髦表面上已經(jīng)千變?nèi)f化,但王琦瑤依然對那段充滿服飾故事的過去念念不忘,時不時仍會講評幾句?;蛟S在她的印象里,那些衣物早已不是簡單的布料的組合,而更像是同自己一起經(jīng)歷了過去種種的老朋友,親密無間,衣物一件件的被翻曬出來,記憶亦一點點出現(xiàn)在腦海中。女性對于服飾的喜愛,表現(xiàn)為一種集體的無意識體現(xiàn),沒有具體可感的形象可以解釋這種現(xiàn)象,但其確實存在。在女性與服飾的無意識體現(xiàn)中,上海的某部分內(nèi)涵逐漸豐富清晰起來,承載了人們精神上的、一個時代的需求。
與服飾意象所承載的作用類似的是,飲食也在《長恨歌》中,成為一種跨越具體存在的、具有文化意義的意象,是上海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飲食的差異,體現(xiàn)了文化的差別。
上海的飲食文化,在小說中被“代表”王琦瑤說得甚為透徹,她在對比過去與現(xiàn)在的飲食中指出現(xiàn)在的飲食特點,“奶油是隔夜的,土豆色拉有了嗖氣…西式糕點是泄了秘訣,一下子到處都是,全都是串了種的。中餐館是靠豬油與味精當家,鮮得讓你掉眉毛…中秋月餅花色品種多出多少倍,最基本的一個豆沙月餅里,豆沙是不去殼的”,[4]在兩個時代的飲食中精致與粗糙的對比,顯示了自己的喜好。王安憶在《長恨歌》中關(guān)于飲食文化的描寫深入人心,從上海20 世紀40 年代的整體飲食文化,至每家每戶平凡的一張餐桌或者桌布,表明了不論是身為女主人公的王琦瑤總是回憶起上海以前的姿態(tài),還是作為讀者們對舊上海會心向往之,這些表現(xiàn)均有道理并屬情理之中?!懊恳粋€菜都像知道他們的心思,很熨貼、很細致,平淡中見真情,這樣的菜,是在家常與待客之間,既不見外又有禮貌,特別適合他們這樣天天見的??汀?,小說通過薩沙和王琦瑤的對話,表明王琦瑤對于飲食的看法體現(xiàn)在“家?!?,即在菜品中體現(xiàn)了一個人做人的體貼:不管對自己還是對別人,不要過分亦不怠慢,既要講究自然簡樸,亦要堅持品味問題,做到于自然之中有原則。簡簡單單的一桌子菜肴便讓王琦瑤說出了這么多道理,可見飲食觀念已不再僅是腸胃的事,而是一種處世的、文化層面的智慧。
弄堂意象、服飾意象和飲食意象三位一體,共同為表現(xiàn)上海意象而出現(xiàn)在《長恨歌》中。王安憶這樣寫的目的,回憶上海的舊時光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借此表達了對于變化著的現(xiàn)實的不認可,從而表明了她對現(xiàn)實生活之粗糙的否定以及對過去那種優(yōu)雅和精致的生活態(tài)度的欣賞,將一個不一樣的女性的上海活脫脫地呈現(xiàn)于讀者眼中。
邊緣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就小說主題而言,比較的對象自然是“中心”或是“主流”,主流存在于大時代下的政治和經(jīng)濟規(guī)律?!堕L恨歌》的人物并非全是處在那個時代和上海這座城市邊緣的人物,有如李主任一樣的權(quán)貴人物,但是通讀文本,印象最深的卻是一群“特立獨行”生活在大時代之外的小人物,這些人各有各的生存方式,不可謂不豐富。例如,故事剛開始時,已經(jīng)是上海革命走向全國的開端,但小說似乎并不想讓此時的王琦瑤受到影響,而讓她有了自己選美的夢想;此后,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的慌亂,王琦瑤均能安然自得地生活,與世界顯得格格不入。王安憶多次刻意采取個人化敘事方式,使《長恨歌》自覺地過濾對于歷史宏大主題的關(guān)注,恰恰顯示了小說對塑造邊緣化人物和邊緣化上海的傾心。與茅盾所關(guān)注宏大的時代變遷不同,王安憶卷入主流意識形態(tài)之中,而僅僅將時代作為小說發(fā)展的背景圖,卻不讓它占據(jù)舞臺中心。
城市的邊緣人多為生活在塵埃中的、平凡亦普通的人,衣食住行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每時每刻均圍繞“材”“米”“油”“鹽”這類事情煩惱,被生活之鎖拷得嚴嚴實實,“十里洋場”的事,看似與他們發(fā)生在同一個城市,實則就是兩個世界的事情。但大多數(shù)時間,雖是與他們無關(guān)的,“他們又都是生活在社會芯子里的人,埋頭于各自的柴米生計對自己都談不上什么看法,何況是對回家,對政權(quán)”,從《長恨歌》中對流言、弄堂、服飾和飲食這些日常生活的小事中,我們也可以看到,王安憶在《長恨歌》中想要的上海就是這樣邊緣化的、生活的、普通的上海,王琦瑤從自己的弄堂閨閣,來到陌生的愛麗絲公寓,最后安定在了普通的弄堂“平安里”,在她不長的經(jīng)歷里面,人生幾經(jīng)起伏變化,既出入過上流社會的宴會,也曾穿行在平民街道間,但是只有一點沒有變,那就是她的生存方式。上海的弄堂讓飽經(jīng)苦難的王琦瑤,有了溫暖安逸的生存之所。在這樣邊緣化的人物形象和生活的描寫下,是小說想要表現(xiàn)得上海的真正魅力。邊緣化的上海形象讓王琦瑤,這個代表著舊上海文化的女性,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適,也表露出作家王安憶對上海愛與恨的態(tài)度。
《長恨歌》的敘述視角是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值得注意的是,王安憶將一個飛翔在天空中俯瞰上海的“鴿子”的動物視角確定為“上帝”的視角。鴿子全知全能敘事視角的選定和設(shè)置,包含了作者的敘事姿態(tài)和立場是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冷靜客觀的,以動態(tài)的視角觀察相對靜止的城市與屋內(nèi)緩慢流動的人生。[5]可以說,不管是刻意隱藏了男性身份的女性關(guān)系下的上海,還是被有意邊緣化了的上海,作家在對《長恨歌》中的上海進行意象化的創(chuàng)作時,其中暗藏了自己對于愛與恨的態(tài)度。
王安憶對上海的愛與恨的態(tài)度,融合在小說中隨處可見的二元對照敘事中?!堕L恨歌》中的王琦瑤的確很美,正因為如此,才會在無意中被導(dǎo)演選中去試鏡,當她躊躇滿志的想要一展抱負時,卻又落得失敗而歸的結(jié)果。相比之下,當她懷著平和的心態(tài)應(yīng)邀來到程先生的照相館,再出現(xiàn)時,儼然已是轟動一時的“滬上淑媛”。無心插柳柳成蔭,有心栽花花不成。小說有意的進行對比描寫,以日常美戰(zhàn)勝了文藝美的結(jié)果表明了作家對于日常之美的執(zhí)著。
美與丑的對照,應(yīng)該是所有對比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堆關(guān)系了,《長恨歌》中自然也不乏這樣的描寫。吳佩珍、蔣麗莉二人,是王琦瑤少女時代的閨中密友,這二人的出現(xiàn)并不只對故事情節(jié)有用,對于王琦瑤的人物塑造也功不可沒。吳佩珍的外形的丑陋與舉止的粗鄙,剛好與王琦瑤的矜持、世故相襯;而蔣麗莉?qū)Υ畹你露c掙扎,王琦瑤的清醒與自然又再次形成對照。就在這樣的對比展示書寫中,一個活生生的王琦瑤的形象飽滿而立體的出現(xiàn)在讀者眼前。
人物之間的對照,不只在與自己的親朋好友之間生效,和自己血濃于水的女兒之間也是一樣。一生經(jīng)歷坎坷世事的王琦瑤生就了堅強和柔韌的品質(zhì),相形之下,自己的女兒薇薇卻常顯得笨拙、無力,在服飾潮流方面,二人的差距最為明顯。不過,讓人遺憾的是,看起來在各方面都要更勝一籌的王琦瑤,人生旅途卻總是崎嶇不平,最后更是以悲劇收場。母女二人截然不同的人生,造就了最后完全區(qū)別的命運,王琦瑤一生功利偷生,還是免不了無奈心酸的結(jié)局。這其中不得不說是有著作家精心的設(shè)計,對功利性的人生價值觀的愛恨態(tài)度,隨著王琦瑤人生的慘淡收場,已經(jīng)不言自明了。
鄔橋的世外桃源生活,與上海繁華緊湊的生活構(gòu)成對比,王琦瑤逃離上海不只是因為逃離戰(zhàn)爭,更是逃離傷心之地,李主任的離開讓王琦瑤心生退意,愛情是她當時的全部人生打算,這個點的破滅對她打擊太重。不過,在王琦瑤的心里,上海的繁華風情仍是她心所向往的,在短暫的心里斗爭下,終于又回到了這個承載著愛與恨的地方。將鄔橋與上海進行對照,先逃離繼而回歸,這是對上海的肯定,也是對上海象征的城市文化的肯定向往。
當抗日戰(zhàn)爭正如火如荼地進行時,王琦瑤參選了“上海小姐”并成為了“三小姐”;當內(nèi)戰(zhàn)烽煙點起,王琦瑤獨守在愛麗絲公寓中,安靜的當她的貴婦人;當外面反右斗爭進行得此起彼伏時,王琦瑤卻又圍著火爐和伙伴們有滋有味地說閑話。作家對時代大主題的可以回避,和對于日常書寫的偏愛,固然是處于寫作的整體考慮,但也進一步凸顯了這種對比的強烈,更在這種對照中顯露了愛與恨的態(tài)度。
《長恨歌》中作家王安憶將這些在二元對照碰撞中呈現(xiàn)出來的不同,放在上海這片文化地域上進行著篩選、淘洗,賦予了上海這樣一個具體可感的城市,以遠遠超過其寫實性的象征意味,這種隱喻的形象,處處可見,代表了作家對城市文化想象的愛與恨。
通過一系列對上海的描寫,王安憶在《長恨歌》中呈現(xiàn)出一個女性化、邊緣化、愛恨交織的上海形象?!堕L恨歌》構(gòu)建出了屬于她自己的上海藝術(shù)世界,深入挖掘除了上海城市文化的本質(zhì)、精髓,想象出了一個“王安憶式的上海。[6]